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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白干净的骨头

2012-05-14柴静

读者 2012年12期

1

认识美棠那一年,饶平如26岁,从黄埔军校毕业,在国民军100军63师188团迫击炮连二排。在湘西雪峰山外围战时,他差点丢了性命。他被枪弹压得趴在山坡上,手紧紧抓着草茎,抬眼看青山之巅,深蓝的天空上,白云滚滚而过。

“这就是葬身之地了,也好,”他说,“那时候一个人,不怕,男孩子的心是粗的。”

战争结束后,1946年夏天,饶平如的父亲来了一封信,希望他借着假期回家定亲。“父亲即带我前往临川周家岭3号毛思翔伯父家……我们两家是世交,走至第三进厅堂时,我忽见左面房间窗门正开着,有个年约二十、面容姣好的女子正在揽镜自照,涂抹口红——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美棠的印象。”

“觉得美吗?”我问。

“那时觉得是女的都好看。”老先生老实说。

两个人也没讲什么话,父亲走过去把戒指戴在姑娘指上,人生大事就这么定了,两个青年都觉得好笑,笑之余,去她房间坐,妹妹们绕床玩,美棠拿报纸卷筒唱歌,还拿相册给他看。

他觉得她大概是喜欢自己的,便从相册中抽了几张照片带走。

回军营的路上,他穿军装站在船头,看滚滚长江上的波光,觉得自己的命从此轻慢不得,因为命里多了一个人。

他最喜欢美棠的一张照片——石榴花底下少女鲜明的脸,鬈发、尖下巴、细弯眉,他将它放大贴在军营的墙上,还把照片分赠给战友——我简直不能明白男生这种心理,问他,他承认“还是有几分得意的”。

内战开始之后,他不想打,请假回家成婚。

80岁时,美棠去世,他今年90岁,画了十几本画册,叫做《我俩的故事》,把石榴下的黑白照片重新冲洗,涂一点唇红,底下写“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一笔一笔,从她的童年画起,幼年时如何在课室里羡慕小丫鬟在外荡秋千,如何与好朋友鬈发旗袍去舞场跳舞……都按她当年所讲画来。两人在婚礼上的照片在“文革”中烧了,他靠记忆,把当时的建筑、场景、人都画进去,画的时候并没什么用意,只是觉得全景的角度可以把大家都画进去,一个不少。

看的人不免觉得,这个角度像是对两个人的背影隔了岁月的凝视。

2

婚后时局动荡,饶平如带着美棠,在贵州当雇员。为了躲避劫匪,他们把首饰藏在车轮子里头。后来他们又在南昌经商,他画下那个年代里的细节,写道“开面店生意不佳、上夜校学会计、面试粮食局、投简历给测量队、卖干辣椒搞不清楚秤——美棠嘲笑我根本不像个生意人,我自思也的确如此,至今还未弄明白称盘秤要扣除盘重是怎么一回事。”

夫妇俩住的房子只是一个亭子,加了四面板改成的房间。

“那个时候真的不觉得苦,好玩,为什么?一到下雨,狂风大作,那窗户‘噼里啪啦地响,还有打雷声,‘山雨欲来风满楼,这种诗意,水泥房子是领略不到的。”

“中国人爱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你为什么觉得有诗意?”

“我想这跟心境有关系。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域,什么人生,有些诗意的人,看什么都是有诗意的。”

3

到了1949年,饶平如本来要随众去台湾,又想:“岳父把他女儿嫁给我,是希望她有个依靠,我要走就是不负责任。于是我就留下来,觉得总有地方能容下个寒苦的家庭。”

1958年,他被劳动教养。没人告诉他原委,也没有手续,直接从单位把他带走。单位找他妻子谈话:“你要与这个人划清界限。”

关口上,美棠有上海姑娘的脆利劲儿:“他要是搞什么婚外情,我就马上跟他离婚,但是我现在看他第一不是汉奸卖国贼,第二不贪污腐败,第三不偷拿卡要,我怎么能跟他离婚?”

饶平如去了安徽一个厂子劳动改造,直到1979年。他每年只能回来一次,22年,一直如此。

他干的活是用独轮车运土修坝,两三百斤的土,拉车还可以两个人一起,轻松些,但他选推车,为的是一个人自由,可以把英语单词放在衣服口袋里,一边推车一边默背。他知道没什么用,只是不愿意让生命都消磨过去。

这二十多年里,他写回来的信件都没有保留,而妻子写给他的信他大多留着,全贴在画册里。这些信里几乎没有情感的字样,都是艰辛的生活:怎么搞点吃的,怎么让他弄点鸡蛋回来,怎么让孩子参加工作,怎么能够给他们找一个对象……他依日期贴好,信件有日久残缺的地方,他都用笔填补好。

十几本画册又沉又大,放在桌上,都不好铺开,我就趴在床上看,一边摘些字句,看到有的地方不禁失笑——美棠是个小暴脾气,信里有时写“我很气你,我很生气,我越写越气”,笔一扔,后边不写了,要过一两个月才又有新的信。

“你看了是什么感觉?”我问饶先生。

“我同情她。”

我不明白:“同情?”

“她平时对我很好,她说这样的话,一定是心里受了很大的刺激。”

他常念及一个女人带几个孩子,工资不够,需要背20斤一包的水泥挣点钱,从孩子口中省下糖块寄半包给丈夫,他拿手绢包着放枕头下,吃半个月才吃完。她过世后,他现在每经上海博物馆,都停一停:“这个台阶里面,我也不知道哪一块是她背的水泥,但是我知道,为了孩子,为了生活,她背啊,可能她的腰肾受损就是这样引起的。”

他每年到过年前,在安徽买了鸡蛋、花生、黄豆、油,一层层,用锯末隔好,租个扁担,拿棉袄垫着肩膀,下火车后一路挑回上海,就等妻与子开门的这一下热腾腾的欢喜,“一晚上这些小孩子可以吃掉差不多一麻袋吃的”。

我问:“中间二十年,一直在两地,没有怕过感情上出问题吗?”

“想都没想过。那首歌里唱的,‘白石为凭,日月为证,我心照相许,今后天涯愿长相依,爱心永不移,这首诗说得很好,天涯,这个爱心是永远不能够移的。”

这是美棠最喜欢的《魂断蓝桥》里的歌词,青年时代没有那么重的忧烦时,家中如有客,她让他吹口琴,自己唱和,现在她不在了,他90岁才学弹钢琴,为的是常常弹这支曲子,是一个纪念。

4

他画这幅《你什么也不会做!》,是美棠一生对他讲得最多的话,“不管做什么,都被说‘你什么也不会做,比如炒菜炒得不好,抽屉没有关上,给孙女买的书是错误的……”他嘻嘻地笑。

有时子女也觉得母亲苛刻些,老先生赶紧摆摆手,意思是:“人家教育自己老公,跟你们有什么相干?”

他说:“她其实一直在埋怨我,一直在笑我。但这个笑,不是讥笑,也不是讽刺,就是好玩儿:你看你连这个都搞不清楚。”

“有的男人可能会觉得,会不会对自己有点太挑剔,觉得面子上下不来。”

“根本没这回事儿,什么面子,没有。”

这么些年,妻子买菜他都跟着,怕她拎着重。“我拿着篮子,跟在后边,她问‘这个菜怎么样,那个菜怎么样。我说你不买问他干什么,她说你傻,多问几个地方,心里有数,再去买不是有比较了嘛。”

“你也不发火吗?”

“不不,我从来没发过火,前几天在电视上看到,一个男的也五六十岁了,跟老伴儿吵架了,这个男的说他老婆如何如何不好。她没你文化高,她智力不如你,你的逻辑好,你会分析,她不会分析,她讲不出理由。她对你好的时候,你想过没有。你有理,可是你无情。”

他说人生总有起伏,今天有钱了,明天可能就会没钱;今年升官了,明年可能就倒霉了,这都不是人生的价值,“人应该不改初衷”。

“有人觉得这个‘初衷只是你们父母之间的一个约定?”“那是一个引子,后来是两个人在一起生活,这是人生当中最宝贵、最真切的东西。”

5

1992年,美棠肾病加重,饶平如当时还在政协工作,于是推掉了所有工作,全身心照顾妻子。从那以后,他每天都是5点起床,给她梳头、洗脸、烧饭、做腹部透析,每天4次,消毒、戴口罩、接管、接倒腹水,还要打胰岛素、做记录,他不放心别人帮忙。

“您心里有烦躁的时候吗?”

“没有,没有,这个一点没有,这是我的希望。”

她在病痛中渐渐不再配合,不时动手拔身上的管子。他耳朵不好,字也看不清楚了,就画画劝她不要拉管子,但画也不管用,只能晚上不睡,一整夜看着她。毕竟岁数大了,不能每天如此,最后只能绑住她的手。“她叫‘别绑我,我听到很难过,怎么办……很痛苦。”

美棠犯糊涂越来越严重,有一天称丈夫将自己的孙女藏了起来,不让她见,饶老怎么说她都不信,他已经八十多岁了,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她看着他哭,像看不见一样。

他说:“唉,不得了,恐怕是不行了。像杨绛写的这句话,‘我们一生坎坷,到了暮年才有一个安定的居所,但是老病相催,我们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

后来,在给策划小余的信中,饶先生的孙女附上了她那时的日记,说“奶奶从那以后很少再有清醒的时候,所有人都只当她是说胡话的时候,只有爷爷还一直拿她的话当真。她从来就是挑剔品质的人,她要什么,爷爷总是会骑车到很远的地方去买那个字号的糕点,那个店铺的熟食。等他买了回来,她早就忘记自己说的是什么,也不会再要吃了。劝不听,奶奶问她那件并不存在的黑底子红花的衣裳到哪里去了,爷爷会荒谬地说要去找裁缝做一件”。

她写道:“想不到老爷子当过兵放过炮,神经还那么脆弱。恩爱夫妻有很多,但是那些事情在那个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小辈都在制止,觉得他做来也是徒增自己的伤心,不知道他是特别天真还是特别勇敢。”

我问饶先生:“小辈的人劝你,说这个没有任何意义了。”

“不这样做,我心就不安,就这么一句话,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做了我心里没有什么愧疚,不做倒是一个永远的谴责,那一辈子都不会好过的。”

6

“2008年3月19号下午4:23分她去世。去世前,她睡床上,她的生命已经没有力量了,已经耗尽了,只是还有一点理智。她看见我了,流了一滴泪,只有这一点力气,因为她知道我去了。虽然看见我了,但是她讲不出话,她不能动,她的生命就剩这么一点点能量了。”

“您当时说什么了吗?”

“没有说什么,她已经不能讲话,我摸摸她的手,还有一点余温,后来我意识到真的是冰凉了,我就拿剪刀把她一缕头发剪下来,放在家里。我用红丝线扎一扎,这是她唯一留下来的东西,我想留个纪念。还有一个戒指,很小的戒指,是她平常戴的。我平常不戴,今天戴了。”

他小指上有一只细细的金戒指。当年父亲赠给新人的,后来由于家境贫寒,她已经变卖了,晚年他买了这一只送妻子。

“这是她的戒指。我说我到北京来,让她也来,让她也来经历一番。”他接着说,“我的故事,就是这一段,人人都要经过这一番风雨,我就是这样走过来的。白居易写,‘相思始觉海非深……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海并不深,怀念一个人比海还要深。”

7

美棠去世后有半年时间,他无以排遣,每日睡前醒后,都很难过,只好去他俩曾经去过的地方、结婚的地方,到处坐坐看看,聊以安慰。她的骨灰就放在他的卧室里,他要等到他离世后两人再一起安葬。“我不愿意把她单独放下去,就把她放在房间里,像从没有离开过我一样。我每天早晚都烧一炷香,希望她安息。”

他说:“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情重的人头发容易白,所以我头发白了这么多。”

“可是您已经90岁了。难道这么长时间,没有把这个东西磨平了、磨淡了?”

“磨平?怎么可能呢?爱是永远的事情。”

他决定画下他俩的故事,觉得画下来的时候,人还能存在。他没学过画画,这本画册里不少画是他因为喜爱丰子恺,临摹来的。老先生碰到喜爱的诗、句子,就抄下来。谁的印章刻得好,他也学着刻一方,诗、口琴、画,老人说,都是少年时代受惠于母亲和学校的那一点记忆,描摹仿写,也许谈不上技艺,只是审美而已。

我一直记得,他说上个月有天在院中看到20公分长的一个黑东西,是有人丢了只骨头,几百只蚂蚁围住啃,他说:“如果是从前,扫掉倒了算了,现在觉得,我的力量比它大,我要扫就扫,不扫就不扫,它对我也没妨碍,何必呢,我不去动它,我进屋。”

我当时听了,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第二天,我再到院子里一看,这个骨头变成白色的了,原来蚂蚁把它外面的肉隙都吃得干干净净,就剩下骨头,蚂蚁也没有了,这个我没想到。”我问他:“这给你一个什么印象?”

“它是生命,我也是生命。为什么我有能力、有权,就要它死?我一踩它就死了,但又何必呢?它对我没有影响。它也是生命,它也要生活。”

这个采访已经过去了几个月,我记得这些话,但没细想过,有天看书看到黄永玉说:“美比好看好,但好,比美好。”

我看到这儿,想起那根赤白干净的骨头,这就是好,一个与万物本真相待、自行其是的世界。

(戴晓明摘自新浪网柴静的博客,饶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