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与九妹
2012-05-08颜家文
颜家文
1984年夏日的一天,一个近40岁的湘西男子敲开了沈从文位于崇文门一座高楼第五层的宿舍门。开门的是沈夫人张兆和先生,她对这个陌生人问道:“你找谁?”
“我找沈从文,我是莫自来。”
沈先生细细地审视着眼前的来人。他有些激动。说,你是莫自来,你是我九妹的儿子。
与莫自来能联系上还是1980年10月的事。那时,沈从文到中国社科院历史所上班了。一封由原来工作单位历史博物馆转来的信很迟很迟才到达他的手上。信,就是眼前这位写的。这种迟到的联系,对沈从文是一种慰藉,更是一种说不明的怅惘。
沈从文母亲生有9个孩子,真正活到成年的,只有5个。而九妹是他们家最小的一个。加上九妹的模样好,又聪明伶俐,所以也娇纵,任性。哥哥姐姐都得让着她。沈先生在他最早期的小说《玫瑰与九妹》里就让她亮过相。
1927年,沈从文到北京生活稍有了稳定的迹象,便把母亲与15岁的九妹接过来一起住。
九妹没有系统上过学。沈从文因为自己没好好读过书,所以很想让九妹上学读书。沈从文在北京,一直生活在有好的教育背景的作家、教授和大学生中间,特别是女性朋友林徽因、凌叔华又美丽又懂英语又是作家,他想象中九妹将来也应该和她们一样。他给九妹选择了学法语学英语的方向,以便将来送她出国,这也算是让九妹代圆自己的梦。但他没有考虑到九妹实际的基础,沙滩上建塔,终不能成。九妹成天也夹一本书在哥哥的朋友中走来走去,俨然一个大学生的样子。她在享受一种虚荣,却没能像哥哥的朋友们一样有苦读的准备和钻研的功夫。尽管沈从文生活艰苦,他还是尽最大的努力给九妹创造最好的学习条件。九妹坦然地受用着,而且生活中大手大脚,全没有哥哥那样的俭省。
1931年,胡也频被害后,是九妹陪伴着孤独的丁玲。沈从文陪丁玲送孩子回常德,為不让丁玲母亲怀疑胡也频遇难,也是九妹在上海以胡也频的名义连发了七封催促他们回沪的电报。
以后,九妹跟着沈从文去青岛,回北京。直到1938年,和沈从文全家来到昆明。她与张兆和相处得很好,两个孩子也喜欢她。但是此时的九妹已经二十六七岁了。又经过了那么几次恋爱,无所事事时免不了感到寂寞。
终于出事了。
一次日本飞机轰炸过后,九妹帮别人清理完东西,回到自己住处,不想小偷把她所有贵重东西席卷一空。九妹大惊,随之脑子迷糊、错乱了。
沈从文一个人工作,张先生还未找到事,两个孩子还小,此一时也写不了什么,拿不到多少稿费,家中却多了这么个病人,他也要崩溃了。
1943年3月5日,他不得不写信求助于大哥。
很快。在湘西的三弟沈荃赶到昆明,将九妹接回了大哥住的沅陵县城。此时,精神已经变坏的九妹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和思考了。
这时,一个人出现在了九妹的身边。他叫莫仕进,泸溪县浦市镇马王溪人。20岁时成了壮丁在旧式部队里混过几年,以后留在沅陵城中学做泥水匠。不知是什么机缘,九妹竟然与他有了默契。当她说要嫁给这个泥水匠时,把哥哥们吓了一跳。也罢,整天疯疯癫癫,有个靠双手吃饭的人肯收留她也算幸事,嫁就嫁了吧。
他们婚后来到沅水边一个叫做乌宿的地方住了下来。
1981年,我在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读书时,去过好几次沈先生家。先生问到乌宿这个地方,我只是一般带过,说是知道。我当时不知道有这个背景,不知道乌宿是他的牵挂。
泥水匠虽然是起房子的,可都是为了别人的安居而忙,自己却常常没有住房。在城里做工的莫仕进,直到1950年后,农村土地改革时,才分到了教堂边的一栋小屋。另外还分得了几亩田地。他依然做他的泥水工,农忙时种种田。
九妹呢,她受不了那份日晒雨淋的苦,她也不会农活。寨子里的人都知道她有病,也不说她游手好闲。
到了靠工分吃饭的年代,一个人的工分养全家是不够的。他们的生活十分艰难。
1959年和1960年,我们湘西那一带是饿殍载道。整日在乌宿河滩上转悠的九妹,那个当年在北京、上海、青岛生活过的苗条、俊秀的女子,连美女张兆和嫂子也深赞其美丽的小姑,没有熬过那段日子,可怜地一病不起。
九妹就葬在河滩边上。儿子莫自来从十来岁起,就年年来坟边挂清明。35年后的1994年,因为下游要建水电站,莫自来为母亲移墓,用双手把她的白骨捡到一起,用一个背篓背回到父亲的墓边上,重新安葬。
莫仕进比九妹多活了13年,是1972年去世的。那年他给人建房,手被弄断,没治好;后来感染就病故了。
上世纪90年代,我在黄永玉家里,和他谈到他应该称她为表姑的九妹,也是唏嘘。比九妹小十多岁的永玉老师说,九妹神情恍惚时,还说要嫁给他。
2011年4月29日,我回到家乡。今年65岁的莫自来,应该说年轻时曾英俊过,长相上看得出有沈家的血缘。他说他像妈。
我们的谈话很散漫,想引他谈一点他父亲母亲的事,他总是跳开。以前沈先生也写信告诉过他自己的苦处,不让他来。只是到有了宽一点的房子时,沈先生才同意他来看看。看了,他心头有了落差;他总希望得到援助。九妹骨子里有些不怎么好说的东西,传给了他。只有在这时,我们才从他的某种意识、谈话的神态,确认,他只是这个寨子的一个普通农民。
(选自《作家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