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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世烟火

2012-05-08尚长文

北方文学 2012年10期
关键词:涛声味儿汪曾祺

尚长文

冬天里的小菜

母亲喜欢做菜,也会做菜。

在我看来,真正算得上会做菜的,往往应该是能做好大路菜、家常菜的那种。

我喜欢吃母亲做的小炒肉。蒜苗,切成寸段。胡萝卜,也一样的切成寸段长的丝。瘦肉或者五花肉,切成细条状,用酱油、盐,提前腌渍上。入锅的时候,肉炒出香味儿了,把蒜苗和胡萝卜丝一起放进锅里,炒到八成熟,出锅。这个菜,好看,也好吃。我对中国菜讲究的“色香味形”一说,最早的理解便是从这道菜开始的。

我们家来油田后,每年到春节,母亲就会炒一盆醋炝白菜。盆是厨房里的“脸盆”。做法很简单:红辣椒,一定要放足量,足到能吃出菜里的辣味儿,醋适量,白糖少许。这道菜最关键的地方是:不能炒熟。熟了,就老了。六成,最多七成,足矣。这么做的好处便是:出锅后,能放到一周。春节前后,隆冬里,没有冰箱也不怕。在这个一周里,醋炝的白菜,正因为只有六七成熟,这段时间,便同时起到了腌漬作用。来了客人,先上一盘醋炝白菜,这边就喝上酒了。这个时候上桌的白菜,脆、甜、微辣、微酸,是下酒的好菜。

每年的春节,小年过后,母亲还要蒸肉。湖北人喜欢蒸,什么都可以蒸,就像山东人什么都可以拿来包饺子一样。蒸鱼、蒸肉、蒸菜,这就是湖北菜里的“三蒸”。蒸肉,一般是粉蒸肉,即蒸的过程里,用米粉拿油。我老家属于上湖北,那个地方靠近河南,以面食为主,大米比较金贵,不像下湖北武汉、天门,一天三顿米。米在我们那里,是来客时才用的。母亲蒸肉,一般是用炒面来替代米粉。面粉炒到发黄发暗即可。然后,将被五香粉、葱姜、酱油腌了的带皮的猪肉,一块块地粘上面粉,顺着大碗摆放整齐。碗的中央,可以地瓜条填充。蒸好了,上桌的时候,倒扣在一个雪白的盘子里就得了。

以面粉替代米粉,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母亲的发明。这样的蒸肉,我在别处从没有吃过。

小年过后,天极冷,极干燥,这时候,一般离下雪就不远了。一场雪之后,草房的屋檐下,满是结了冰的凌子。外面天寒地冻,屋里是热气腾腾的蒸着肉的灶火。鞭炮声里,年味儿就浓了。年味儿,就是灶台上冒着的扑鼻的香味儿。

年根儿下,腊月二十九的晚上,是最忙的一个晚上,除了炸馓子、炸油条、炸风冻的豆腐泡儿,还得蒸馒头、蒸包子。母亲每年都要蒸“胡油包子”。这是一种用猪油渣加白砂糖包的包子。这种包子,现在恐怕没有人敢吃了,可我们那时特别喜欢吃。那是什么时候?上世纪七十年代。

我从母亲那里学来的厨艺不多,但妈妈留给我的思念,却是一道精美的菜肴,其味儿无穷,常忆常鲜。

我想妈妈。

下厨的男人

我家书柜里有一本清人袁子才的《随园食单》。袁子才是一个文学家,又是一个烹饪家。我当时在书摊上看见这本书的时候,也是因为知道这是一个“会吃”的人,才买下了这本书。

我对烹饪比较感兴趣,虽然我的技术不怎么样,但不影响我的兴趣。

从前干办公室的时候,给我们值班的司机是一个胶东人。这个人当过兵,在连队干炊事班长。他告诉我,当年为了改善伙食,他的办法便是包包子。

他说,包子,啥都能包,啥不能包呢?嗯!

他说,吃几顿包子,菜金就(省)出来了,就能吃上一顿肉了。

这个胶东人,说话慢悠悠的,很有韵味。胶东人的口音都这样,很好听,有嚼头。

这个人为我们开值班车时,已经小五十了,现在退休了。我有时在路上还能遇到他。遇到的时候,便总会停下来,和他聊几句。有一次,他和他家属在外面散步,我们遇到了,聊完,告别。走了几步,我回头看了这老两口一眼,我觉得,他老婆应该是个很幸福的女人。

我有一个朋友,起初我对他没什么感觉,只能算熟人,后来有一次,谈到了烧菜,他说,他喜欢用大料烧青菜。

我对此很不解。

那个朋友说,如果给你一个熊掌,或者给你一个虎蹄子,你咋吃?

我没有回答。咋回答呢,多奇怪的问题。这两样东西,我到哪里搞呀。

他笑了一下,他说,当然这只是个假设,一旦真有这样的好事儿,我建议你,一不要放酱油,红烧;二不要放调料。吃,就得吃原味儿。这东西,一辈子能吃上几回呀!可是,青菜萝卜,你得放大料,提味儿。做家常菜,能把白菜炒出个萝卜味儿,那才叫本事。

他这么一席话,让我刮目相看。

也由此觉得,这个人很有道道儿,不简单。

八六年,孤东石油大会战那阵儿,我认识了一个广东人,姓郑,我们叫他郑校长。这个人干过教育,喜欢写文章,喜欢做吃的。有一次,我和我的一个同学和郑校长闲聊,他讲到了吃喝方面的事,一口气给我们讲了好多种菜的做法。

他说,他最擅长做的,是烧羊腿。整根儿,不带动一刀,直接入锅,烧出来以后,嘿!

这件事我记得太清楚了。真的馋了。

可是,羊腿,整个儿的,怎么烧啊!我怀疑。后来,我就信了。因为我发现生活中还真的有人这么做过。

谁?汪曾祺。

汪曾祺曾经给他老师沈从文做过一次烧羊腿。沈从文吃了以后,回家还赞不绝口地对夫人一遍遍地夸奖。

可是,那只羊腿到底是怎么做的呢,

汪曾祺在文章里没有交待。

汪曾祺已经死了十多年了。

在那之前,郑校长也死了,患癌症死的。

最美的风餐

我最后一次回故乡,距今已十二年了。

有一天早上,我坐在门槛上吃早饭,手里端着个大海碗。

我的面前是一碟咸菜,比盐还要咸的咸菜。

碗里,汤汤水水的盛了一碗面条。

那碗可真大呀,像个盆儿,可它分明是碗。那样的碗放在城里,恐怕就是餐桌上的汤碗了。碗是粗瓷,内壁和外表都不甚光洁,有明显的凸凹感。我甚至怀疑烧制它们的时候,大师傅们就不是很上心,大约是早已猜到了使用它们的,会是一些怎样的人了。

老家在鄂西北。我要说鄂西北在哪儿,你未必清楚。可我要说,武当山在我们县境内,神农架在我们县的边上,你就知道,我老家是在山区,继而你还会想到,那个地方不乏林子。

是的,离开老家的三十多年里,我好像再没有见到过像我老家那样遍布森林的地方。

正是六月,城里已经是开着空调过日子的季节,这个地方的早上却仍是凉风习习,寒意扑面。尽管如此,我还是固执地光着个大膀子,穿着个大裤衩,像个菩萨似的坐在门口喝面条。我喜欢这种随意的,懒散的,不拘形式的感觉。

我坐到门口,主要是为了听涛声。

离乡多年,故乡在我的眼里已经陌生得很了。涛声,是我在早上下河洗脸时,偶尔听到的。最开始听到时,感觉中像是听到了大海涌起的波浪。那时,我很惊诧。我奇怪,怎么会有这种声音。我站在那里,又仔细地听了听,我才明白,这是林涛,林子的声音。

它不是我们平时所听到的那种风打树叶的声音。那种声音是散乱的,清脆的,没有规律的声音。林涛就不一样了,这种涛声,是整个一座森林所发出的,它是千万个、上亿个叶片所组成的庞大的军团发出的。因此,它是低沉的,稳重的,排山倒海一般。

这种涛声,特别是清晨时分的涛声尤为好听。

哗!

哗!!

哗!!!

这是一圈圈呈弧形的涛声。它慢慢地,从容地,由远而近地,向我这边席卷而来。

仔细听,这种声音似乎还不是简单的“哗”音,它的前奏是一个舒缓的、嘴唇呈“O”型的、不出声的“呼”音,后面才是一个短节奏的“a”,合并到一起,才是……哗。

说来你也许不信,有时,我自己也说不清林涛是从哪个方向漫过来的,但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风是丰满的,柔性的,水一样的,从四面八方向我围过来的。而我居然就這样很随性地坐着,一口一口地,慢腾腾地喝着碗里的面条,直到肚子胀得快要站不起来时为止。因为我知道,一旦放下饭碗,我便不能像个傻瓜似的再赖在那里不动了。母亲的眼泪

母亲很少流泪。

她的眼泪似乎非常金贵。

她没有哭的道理啊。在家里,母亲是姊妹中的老大,当家的。后来嫁给我爹,偏偏我爹是个老实疙瘩,母亲当家的权利便一辈子没有被剥夺过。

母亲年少时,家境不错,出生在“地主兼工商业资本家”家里,读到了中学毕业,这在那个年代,算是知识女性了。新婚初嫁,对方是一个汉口毕业的大学生。那个男人解放后没几年得病死了。生有一子,后也不幸夭折。嫁给我父亲,已经是六十年代的事儿了。城市的居委会做工作,动员母亲嫁给一个出身好的好逸恶劳的男人,母亲当然不干,这才有了嫁给我父亲的想法。我父亲,“老粗”,可有一样,工人阶级,没有恶习,干净!

这显然是一桩当时看来不甚“相称”的婚姻。但事实上,母亲和父亲在后来的生活中,至少在我看来是幸福的。我父亲比较让着她。我发现,我们尚家的男人,好像都这样,耳朵根子都比较软,喜欢听从媳妇的安排,起码我们这辈兄弟三个是这样的。

在这样的一个环境里,母亲的确没有哭的理由。

我外婆死在老家。临终前,吵着要见母亲,说大女娃子回来了(“女娃”念在一起读,鄂西北口音),你们为啥不让她见我。守在老人身边的亲人,实在不忍心看着老人受如此的摧残,便说,“姐姐”在山东,胜利油田,太远,回不来了。外婆这才闭上眼睛。

这件事是后来我的一个表弟来油田玩的时候,说给我们听的。那时,母亲只是听着,面无表情。事后,母亲是这样解释给我的。她说,活着的时候,我已经做到了我该做的。

这个没错,母亲尽管远在油田,但每个月都会坚持给外婆邮寄生活费。在尽孝方面,母亲的确没说的。

在我的印象里,母亲只流过一次泪。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出身不好的母亲带着我们从城里下放到农村。一天,我和我的双胞胎弟弟在屋里疯玩捉迷藏游戏,一不小心,我们把一坛子香油撞翻了。大呼小叫中,母亲赶了过来,她用手把流在地上的香油,一捧捧地往坛子里送。之后,母亲看着那个坛子,默默地流泪。

母亲,到底还是脆弱的。

母亲离开我三年多了。

我有时候还能在梦里见到她,可她什么话也不说,也没有发生过什么情景。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去年,是母亲的三周年,我在市场上买了些纸钱。顺便又随意买了几样时令小菜,其中便有茄子。

那顿饭里,茄子是我亲自烧的。一切都是按母亲生前的程序来的。这里略加描述:

将茄子横切成车轮状的圆形,而后在正反两面不同的方向,随意地走上几刀,这样,就便于调料入味儿。茄子入锅,先正反两面“炕”一下,然后铲出来。油入锅,等葱姜出味儿后,把茄子放入锅内,继而,点适量的醋、少许的糖,即可出锅。

这道菜,按我的口味,可以多吃三碗饭。那天,母亲祭日那天,我没有向老婆孩子推荐这道菜。

我只是埋头吃。

我的口腔里,除了甜,还有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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