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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叫老林

2012-05-08宋离人

北方文学 2012年10期
关键词:孙莉小涵天成

宋离人

十年前这里是一片农田。他说。透过车窗,嘉园酒店高耸的霓虹招牌夺目地闪耀着。好快。他说,一切变得好快,人们不需要田地了,向往着高楼。好像住上高楼就不需要吃饭了似的。红灯。车停下。住上高楼成了一个个负债的人,似乎这样人生就有了意义。说着,他伸出右手捉住身边不远处的一只手。手,纤细温润。在他手里像一只安静的宠物鼠。几个月前一个午后,他也是在等候红灯的时候握住了这只手。轻微地动弹了一下,就安静了。他记得。

虽然负债,住上高楼也是许多人的梦想啊,人生或许因此而具有意义呢!你许总有房有车就看不惯人家跟着学?真是的。

手挣脱他的手,随着娇嗔的语气轻拍了他的手背。很快又降落在他手心里,十指相扣。

是的是的。追求好的生活是每个人的权利。我错了。十指相扣的握法让他踏实而酥软。

类似这样短暂的交流经常出现在他们之间。有时在车上,有时在床上。这样随口的交流没有任何铺设,随感而发而已,调侃居多,有时候却也起到了缓解短暂出现的冷场的作用。

他是错了。你不能刚刚还清了贷款就转身嘲笑自己身后的影子,你有的别人为什么不能有?人就是这么奇怪,人家拥有时你眼热,等到你拼了老命挤进去之后,又反而告诉人家,不用挤了,你们的生活才更有意义。鬼信你!

况且,他知道,她的家就在本市一处高档住宅小区里。

不过,十年前,他背着胶片机第一次路过这里的时候,满眼碧绿的稻田给他留下了深刻的记忆。这记忆随着城市水泥构筑的森林成片崛起而越发让他向往。向往田园牧歌般的生活是他骨子里秘不示人的文艺腔调在翻涌的结果吧。

别人有的我也有。尤其是软玉在手的感觉,满足了他小小的男人的自豪感。

他的眼睛望着对面闪耀的酒店霓虹,回味着心里这句话。他想到了什么似的,笑了一声。很短暂的一瞬。那手在他手里惊诧了一下,好像在问你笑什么?果然,他侧目看见了一双疑惑的眼神。很美的一双眼睛。就这么打动他的一双眼睛。

没什么。他说,和你在一起我就想笑。

是吗,我这么好笑?

你是乖乖嘛。

绿灯。他松开手。

告诉我嘛,你笑什么?

我们有块地。

地?

是的,属于我们。

哪儿?

那里!他示意地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被霓虹映照下的酒店。脸色严肃地说,就在它的某间客房里,有属于我们的一块地,地在召唤主人。你和我就是主人。

土地需要耕耘。他说,我和你。

真讨厌。不理你了。

他突然松懈严肃,像个赢得世界的人呵呵地笑起来。

世界。她的心。

就这儿,停下吧。刚过十字路口,他突然被那只手碰触了一下。

你确定,乖?他听话地靠边停下车。看着她。

你先去停车,登记。我慢慢走过去。两个人进去不好。

谁认识你啊?不怕。

我怕。你熟人多。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是的,现实之痛。就是这四个字。在这座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城市里,在这家毗邻他居住的小区的酒店内,一个熟人若是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你真的能够毫不慌乱坦然面对?你怎么能够解释得了,为什么要出现在酒店?何况,身边陪着一个女人?一个成熟的有着一双美目的漂亮女人?

这是一个让人想入非非的时代。

况且,你们还真的有故事呢。

下车的时候,她开门的手犹豫了一下。

怎么?改变主意了?

你跟她说的时候,她相信了?我担心……

你呢?家里人没问你原因?我也担心。

我的事我负责……他不在家。

她晚上有应酬的。再说我都说好了,和老林一起开会,文代会要召开了,提前弄个筹备会,忙到半夜回去很正常。

老林?哪个老林?怎么有这么多老林?

我们是朋友,铁哥们儿。你认识?

我不认识,只是好奇怪。像进了林家铺子呢。

电话响起的时候,他正准备提醒她。进了客房,他们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粗重的喘息充盈了空间。几分钟后,她推开他。她准备去淋浴,脱衣服的时候她变得有些羞涩。他背过身去,想象着她的举动。浴室的灯开了。水声传来。

他突然提醒说,乖竹,小心滑。是的,就是这句话。正巧,说完这句话,他的电话在口袋里响了起来。

他没有转过身去看她。她一定在注视着他,美目里或许闪现惊疑的神色。他脑子里的车轮飞快地转动了一下。他拿起了电话。

有些预料,但也意外,是小涵的电话。这个时候。他关掉电视,之前画面上扫动着的是会议新闻。

喂。

许振平吧?我是孙莉,你家小涵的同事,应该记得吧?我们见过的。不打搅你吧?小涵说你在开会。

有事吗?她人呢?

是这样的。你不要急,没什么大事。小涵住院了。

住院?出了什么事?开车出事了?他脑子轰地响了一下,眼前出现凌乱的车祸现场。

没有没有,你不要急啊,不是车祸。晚上我和小涵一起吃饭,下楼的时候,小涵突然摔倒了。楼梯磴是有些滑,小涵的鞋跟也不矮。估计是摔到肚子上了,那里就见红了。那里啊,你怎么不明白?对,那里。去医院检查了,医生说要手术。

手术?

对对,小手术。是把一个叫黄酮体的东西摔破了。我也不太懂。现在手术做完了,小涵正躺着呢。一切正常。小涵要我告诉你她没事,要你不要紧张。一会儿去她爸爸家把孩子接回家,安顿好孩子以后,再到医院来。

真的不要紧?严重吗?

小手术,微创。就两个小洞。这会儿麻药劲儿还没过,等过了叫小涵电话你。你可千万不要急着过来,晚上我陪着她,你放心。

辛苦你了,孙莉。

小涵是我好姐妹,应该的。

那么,是哪家医院?

他扭过头看了一眼,浴室的灯熄了。人影在浸湿的玻璃墙上摇晃着。

他站在浴室门外,迟疑了片刻。

这个时候,为什么总是这个时候?他记得上一次也是这个时候,华灯初上的时候,小涵突然来电话。她在电话里问他在哪里,为什么这么安靜?她说孩子病了,正在医院打点滴。也就是通知他一声,让他开完会早点回来。她第二天要出差。那天他放下电话,脑门上微微出了汗。小涵从不在他外出的时候打电话来,他们有约定:互不干涉。除非有急事。浴室的水声突然停止了,她在里面叫他。他看了一眼飘动在中央空调上的红色丝带,犹豫了一下就解了衣服。走进浴室的时候,她提醒说,小心滑,我刚才差点滑倒了。他转身关掉了浴灯,脑子里孩子生病的脸庞也被关掉了。

那个时候,他只有她。

黑暗中,他迫不及待地抱住她,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的挣扎。花洒下两个人凝固了。像黑夜里淋雨的一组雕塑。

怎么了?不舒服吗?是不是心脏不舒服了?别吓我。

不是。是激动。终于可以真实地抱着你了。

真的吗?真的没问题?是家里电话?刚才我好像听到你在说话。

手机关了,怎么会来电话?别紧张。

他感觉停在他发际里的手指哆嗦了一下。

真想喝点酒,醉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俄顷,她捧住他的脸,对着他的眼睛说。

刚才,她就站在浴室门口。骤响的铃声一定刺得她神经一震了。

我都听见了。你去吧,这个时候,她需要你。乖。

都是我不好。不能太想你,要克制。俄顷,她喃喃又说道。

她抽出手掌,轻松地拍拍他的手背。转过身去,准备去拿脱在沙发上的衣服。

不洗了?

嗯。

等着我回来,乖,一起洗。他揽住她的腰。凝脂一样的手感让他产生了不顾不管的念头。我真的需要。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很快就回来,等我。他拥紧她。她不是很严重,有同事照顾的。我去看看就回来。一定。

你乖乖的在这里等我,替我看护好田地。一定。

我们的田地。

我没想到会这么严重。我以为是。她停顿了一下没有说下去。麻药劲儿过后,腹部的疼痛重新噬咬起来。她看着头顶上的那盏日光灯,灯发出嗤嗤的轻微声响,一只青蚨翩跹在灯的周围。灯因此有了陪护者。属于我的陪护者呢?是不是在黑夜里睁着眼睛想象着我的疼痛?她想到了他焦急的眼神来,眼神里满是急迫想知道一切的意味。

真的很疼。她被他抱到床上的时候这样说。眼角溢出泪水来。

我送你去医院吧,都出血了。我该提醒你的,因为有水,一定很滑。对不起。

要分手了,你就不管不顾了。她说,嘴角撇出一丝难看的笑。最后一次想不到老天爷这样惩罚我。

我们。是我们。他这样纠正说,惩罚我们。早知会这样就不分开了。对不起。

对不起?没有谁对不起谁。这一天早晚会来。谁要我们背叛了?说着,她抽泣起来。因为疼,心里的疼。

他要抱着她,她不让,要自己走出门。他不再坚持。只是下楼的时候搀扶着她。

他驾着她的车赶往附近的医院。这里是盘龙湖别墅区,是他的住所所在地。车尖厉地发出一声叹息,驶离了他们最初欢愉之地,像一次逃遁而去般。

医院里。他对她说,我喊个朋友来照顾你吧?挺铁的哥们儿,姓林。

不用。她说,你走,妇科哪里要你们男人来?快走吧,免得医生以为你是什么呢。

她拿起电话。挂通后,她使出最后的力气说,孙莉,你快过来,过来陪我,我快不行了。

病房里,匆忙赶来的孙莉研判地打量着她。医生说要手术,我就吓坏了。真担心你会盖不住。

你以为是什么?真的是摔的,浴室里。

这么不小心?癫狂的后果,活该。

你一定要帮我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两年了,该分手了。

他给的承诺呢?

承诺?有这么重要吗?我不需要。你明明知道男人的承诺都是在需要你之前。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那一刻竟又奋不顾身地相信了。

你最傻,上一次是被短信迷昏了头,这一次竟为承诺献身了。

不许笑话我!

傻的何止是你?其实面对高富帅,女人都會心动。

他真的很好。

他对每个女人都很好。

我相信他对我用的是真情,可是,可是这毕竟是,不道德的。

你啊,做了就做了,悔什么!对生命而言,谁的道德又是优越的?

醒过来的时候,我还想,假如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他,我就改变主意,一心随他。可是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离不开他的一切,他的家庭和事业。开始就是一个虚幻的梦吧?

别纯真年代了。你能离开许振平?离开你的宝贝许康?你们的分手不就是因为来自良心的愧疚吗?你应该知道,人都是自己内心的囚徒。不管走再远,不管沿途风景多么美丽,最终都会疲惫地回到原地。又何必呢?女人伤不起。

他一定在忙着清洗床单了。她突然说道,难为他了,好多血。不该抱我到床上的。

小涵。你醒醒吧!这个时候还在想着他。他有没有替你想想,把你一个人丢在医院算什么?他还是不是男人?

其实,他说要叫个朋友来照顾我。

你啊,还是替自己想想吧,怎么过许振平这一关?

你给许振平打个电话,用我的手机。你知道该怎么说。

停车熄火。

他没有急着下车,而是点上了一支烟。烟雾升腾中,他写了一条短信:乖竹,不管多晚,我都会回来。等我。发送后,他关闭了手机。手机入袋,他舒了一口气。转念间,又摸出手机,开启。摁了几个键以后再次关闭。随即,开门下车。医院的大门前是五级台阶,他两步迈上台阶。在三楼妇产科的玻璃门前,他拦住了一名女医生。确切地说,是那名医生拦住了他。没看见牌子吗?不能吸烟!

对不起。他摁灭烟头,请问,五病室怎么走?

哪床?

27床。宋小涵。

你是他什么人?

她是我爱人。

你是他丈夫?

他不置可否地看着对方。

到底是不是?

是,我是宋小涵的丈夫。

医生约三十多岁。戴一副眼镜,镜片后闪烁着一对不大不小的眼睛。狐疑的眼睛。他判断着。果然,在翻阅了随手携带的病历后,医生诡异地撇撇嘴角。往前左拐,第三个门就是。他谢字还没有出口,女医生就在他背后丢下一句话:做丈夫的,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转过身看了对方一眼,迟疑了一会儿。旋即放弃了与之理论的打算。

我老婆摔了一跤,我不在身边。他嘴上这样说。

难道你丈夫时刻像对待婴孩一样对待你?时刻守在你这个老婆的身边?他心里这么说。

噢,是这样。女医生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走掉了。

爱人?丈夫?妇产科医生玩起了文字游戏,显然过于滑稽有趣。

房间里三张床,两个人。孙莉和小涵。一个坐,一个躺。低首附耳轻声说话。

见他突然推门站立,孙莉连忙站起来,对他笑着点点头。我在这里陪着你还不放心啊?孙莉说,这么快就赶来,真心疼老婆。

没心思了。他这么说。辛苦你了。

辛苦什么啊?最近手上事情多,小涵给了我一个偷闲的机会。就跑来了。只是小涵受苦了。

小涵插话说,没跟我爸妈说吧?别让他们知道我住院了。免得他们担心。

我还没去接孩子呢,放下电话我就来了,会议还没结束。你怎么样?疼不疼?

要你别急着过来。这里有孙莉陪着,她今晚就在医院陪我,有空床可以睡。你在家管好冬瓜。

他坐在床沿。小涵的一只手正挂着点滴。他本想握住,但是最终放弃了念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下楼应该慢一点,你的鞋跟高得吓人的。他对着眼皮底下的妻子说道。自从他无意间看到她手机里的那些缠绵的短信后,整整四年,他没有这样近距离地面对她。即便是有几次面对她浴后刹那裸露的身子时,他也远遁了以往的欲望。

这一切早已归属别处。那个时间段,他抵御不住诱惑,迷上了一位年轻的模特。小涵手机里的短信成了平衡彼此的砝码。他变得轻松起来。

夫妻间心照不宣地在一个屋檐下相安无事,各自忙碌。

眼下,这样貌似关切的话语出自他自己的嘴他多少觉得有些怪异和缥缈。她或许并不需要。彼此的心外罩着厚厚的玻璃罩子,透明却不相通。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熟悉的陌生人,脑海里翻寻着似曾相识的过往,一丝一缕,却哪里还能找回记忆呢?

他人之物。他快速地想到这句话。人人都是他人之物?他停住了思维。

我没来得及抓住,你家小涵就跌倒了。他的耳鼓传进孙莉的话,太突然了。我想完了完了,这下要摔死人了。小涵你是大难不死啊,居然身上一点伤也没有哦,奇怪了。

我站起来还走了几步呢。我都忘记我是怎么摔倒的。出了饭店,肚子就疼了,就见红了。

是明珠大酒店?他信口说。

孙莉看着小涵说,对,明珠。那里有旋转楼梯。服务员才打扫过,地上有水,滑呗。

孙莉,我想喝点水。小涵说。

孙莉转身去提水瓶,片刻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不行,医生交代过,手术十二小时后才能喝水,你忘记了?

四十分钟后,他走出病房。三分钟前,他的电话响了起来。他拿出手机放在耳边,脚步移向走廊,嘴里叫了一声:老林你别急啊,家里出了点事,处理好就来。电话里并没有老林在说话,是他设置的铃声而已。他逼真模拟了一次通话过程。回到病房他解释说,是市委的老林,催我了,说会议结束后还有别的安排,要我无论如何去一下。

那你快点过去吧。这里有我呢。孙莉朝他摆摆手。

开完会有别的安排?小涵说。

好像有,老林没确定,估计也就是喝酒吃饭。老林这人一喝就醉。每次都是我帮他喝。

这个老林,下次能带我见见吗?

可以,等你出院了就见,不过,他那个层面的人不见得有时间。他太忙。

他对你真好。小涵在他背后说。

下楼梯的时候,他看着自己快速更替的脚步,想到了摔倒这个词。滑?翻滚?撞击?居然走了几步?大难不死?见红?偷闲的机会?好姐妹?低劣的叙述?漏洞百出的遮掩?

重要吗?对我来说这些重要吗?迈下最后一级台阶,许振平摇了摇头。摔倒已经显得不重要了。和那级台阶一样被他丢在了脑后,此刻,他的心底只有一块田。田让他变成了一位柔软的农夫。为此他的心情和脚步一样轻松。他掏出手机,启动按键。与此同时,他看见了那位医生。他放弃了询问病情原委的打算。不重要了。医生也看见了他,他们错肩而过。他朝她颔首示意。她的笑快速而诡异。

爱人。丈夫。

丈夫一定是爱人。

爱人并不一定是丈夫。

他突然由衷地佩服起那位医生来。

文字游戏充满玄机。

手机蹦出几条短信。都是来自一个号码,他的田地。没有想象的缱绻。

乖苹果:她要紧吗?严重吗?

乖苹果:你好好陪她吧,不用过来了。我一会儿就回去了,你走以后我心里毛毛的,不踏实。

乖苹果:是天意不让我们今天在一起。哈哈。

乖苹果:房卡在总台。退房前记得去拿一下风衣,口袋里有一瓶润肤乳,每天早晚洗好脸就擦,你皮肤干燥适合你。

乖苹果:真的是天意呢,他回来了。幸好我说在街上买东西。

乖苹果:我们要好好的。他一会儿来接我。一會儿我就关机了。88。

他看了一眼手表。30分钟前,她发完最后一条短信就“被回家”了。她丈夫?出差提前归来的丈夫?她从来不说家里事,他也不问。这是第一次她说起“他会来接她”。丈夫提前回来,兴冲冲地到家,却不见妻子人影,原本想给的惊喜冷却下来。联系上以后,得知妻子在街上为他买物品,一件保暖内衣或者是一支牙刷,丈夫的热情重新燃烧起来,提出马上就来接她回家。她娇滴滴地答应了。

农夫角色拱手让出?操。他坐进车里,嗓子眼儿像吞了一枚青杏。

许振平啊,许振平。他突然自怨自艾说,你简直不靠谱!人家老公回来了,你酸个什么劲儿?你家那位住院,你不是拔腿就跑了吗?

幸好我在街上。幸好?是啊,嘈杂的大街,不会引起怀疑。男人不在家,女人去逛街再自然不过。最初有几次,小涵在电话里就这样顺带着问他,你在哪里?为什么这么安静?他记得当时自己说,在会议室外的走廊里。还有一次,他让小涵的电话足足响了很久,一直等到他跑到饭店门外的大街上才接,小涵说,你忙什么呢不接电话?他说,会议要求手机静音,这会儿正忙着送领导呢。小涵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多是告诉他晚上临时有饭局晚些回去。

小涵时常有饭局。有一次为了孩子的什么事,他不得不给小涵打电话。发现那些短信后,他从不在小涵外出的时间段给她电话。他也要求小涵这么做。他们恪守得都不错。可是那次接通电话后,他突然也顺带着问了一句“你不是在吃饭吗?为什么这么静?感觉在酒店啊”,小涵回答他的却是冰冷的一句:少啰嗦,管好你自己,有事快说!他顿时感觉碰了一堵泥墙,讨了无趣还喷了一嘴泥。

从此,他再不电话去。小涵再不电话来。

他们分床四年。他们各有所属,相安无事。

小心滑倒。灯亮了,房间里弥漫着湿濡的气息,还有这句温婉的话。地上潮湿的足迹还在,浴巾斜搭在床角。他能感觉到其间她留下的香波的味道,隐约飘荡在鼻翼间。

他抓起叠得整齐的风衣,在一个口袋里,紧紧地抓住那个润肤霜的小胶瓶,又松开。

既然是天意,就不能违抗。他想,也许这对她来说是一件好事,是一件以后想起来不必矛盾和纠结的好事。还是原配好。她曾经说过。每次在一起面对他赠予的为难甚至是显得虚妄的希望时,她总是这样泼冷水。显然,他们不再是狂躁的孩子。她不会因此离开家庭,虽然因为寂寞她接受了他的追求,并且全身心的享受着这份另类的激情。而他显出的虚妄多是在她矛盾愧疚的时候出现。我是好女人吗?会遭到唾弃吗?等高涨的潮水退去的时候,突兀的岩层理性地裸露出来。于是,在她无序的自责中,他会挺身而出,骑士般的说,不要等下辈子了,让我这辈子就娶你吧。我什么都可以舍得。

傻啊。还是原配好,还是原配好。她快速恢复平静地说。

他为此无语。

真想喝得醉醉的。有一次,她这么说,这样就不会觉得对不起谁了。

私下里他也拷问过自己的勇气。他想,如果她给他一个坚定的眼神,他是会选择离开小涵的。特别是在发现了那些缠绵悱恻的短信后,他就开始一次次地寻找平衡的出口,一次次寻找让他开放了自己封存港湾的机缘。小竹出现后,他的港湾那面低垂的旗帜开始真正飘扬起来。按照小涵的说法,结婚十几年的夫妻之间不会存在爱情,仅剩下的是一份亲情,就像面对家族里的兄弟姐妹。小涵的证据是单位的很多夫妻都是各忙各的各玩各的,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空间,是真正意义上的私密空间,容不得别人进入,即便是夫妻间的对方。至于孩子的照顾,小涵的理解是在家的一方照看好孩子,不用两个人时时刻刻守在孩子身边,孩子长大了会有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想法。小涵甚至说,人生苦短,要学会享受。

他无意与小涵争辩。“小涵理论”有着众多的支持者,他甚至赞成其中的某些观点。不能相爱,还能相处。如果连相处都成为困难的事情,婚姻也就随之解体。他和小涵的相处是静态相处,没有过多纠缠不清的热度。小涵說要外出,他会奉献一句玩的开心;他告诉小涵要出门,小涵会回一句,我在家,你放心去吧。半夜回来,更不需要多言,他们各有各的房间。

共同出入一些场合,他们会手牵手,秀着长久不衰令人羡慕的恩爱。即便心里想的那个人不是对方。

人生是一场戏。每个人都是生活的演员。

即便眼下小涵受伤的夜晚,小涵也是不愿拖累他的。必不可少的关心之后,他更愿意回到缠绵的客房——他的田地——里来。

虽然此刻田地里只剩下一件浴巾。

他坐了下来。他并不急着退房。时间尚早,且无处可去。

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他很快就想起了什么。他摸出了手机。

是的,打个电话。

他决定给老林打个电话。

认识老林是在一次朋友的聚会中。确切地说,是热心的朋友撮合了他们的结识。老林并非姓林,而是姓吴,吴天成。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总,吴总看中了一块地,想开发成楼盘,就请摄影圈的朋友帮忙做一份宣传册页,朋友就介绍了他。身兼摄影家协会秘书长的许振平自己有家平面设计公司,靠着本地人脉资源,公司经营得风生水起。几杯酒下肚,两人就有了相见恨晚的好感。买卖谈成,心情舒畅,加上吴总的睿智风趣和许振平有着相似之处,两人当下就称兄道弟起来。吴总长一岁,为兄。

之后,两人不时联络,或为生意,或者什么也不为,就是见个面喝酒聊天。每次见面,吴总的身边总是出现不一样的女人,或端庄温婉或明丽惊艳,许振平也不见怪,谁要吴总是成功人士呢?再正常不过了。次数多了,许振平觉得吴总是个生活丰富的人。

席间,许振平一如既往,不亢不卑地面对,有礼有节地应酬。拿捏有度,谈吐风趣。

有一次,酒足饭饱后,吴总突然对他说,交你这个哥们儿值得。

看着微醺的对方,他不知道该如何理解这句话。

吴总拍拍他的肩,竖起大拇指。果然是阅人无数又不显山露水的高手。

他一头雾水,嘴里推脱着哪里哪里。

吴总说,我信得过你,你帮我个忙,一个小时后你给我打个电话,记住什么你也别说。

搞什么鬼?打电话却什么也不要说?

不等他继续追问,吴总驾车走了。

他去岳父家接回孩子,搂着孩子看了一会儿灰太狼。小涵去邻市办事,说要两天时间,明天回来。他眼睛盯着电视,心里在走神。孩子嚷着要喝麦片,他才发现没有烧水。安顿好孩子,他看了一下时间,掏出手机打通了吴总的电话。吴总在电话里说了一番让他奇怪的话。

“喂,老林,老林——你别急,慢慢说,什么?嫂子她走了?走了多久?——为什么现在才通知我?——老林,你哭个屁!你是不是男人?——我知道你难过,听到这个消息我也难过啊。孩子们都在吗?你妈呢?你可要封锁消息,老人家九十多岁了,恐怕承受不了——陈主任在吧?殡仪馆来人了吗?好好,我马上来。耽误什么啊,我跟你谁跟谁?你老娘就是我老娘。你先布置着,我十五分钟赶到。”

啪。电话挂了。

许振平就在心里骂,吴天成啊吴天成,你他妈的演的什么戏啊?老林?谁他妈的是老林!

大约十分钟,电话响了,是吴天成打来的。

“喂,哥们儿,谢你啊,我出来了。今晚我有个实在不能推托的约会,出此下策也是万不得已。你别往心里去,再说老林不是你,他死老娘和你没关系,哈哈。不多说了,回头请你喝酒。”

吴总的话音还在耳畔,许振平突然明白了什么。

直至后来他认识了小竹。

他突然有了一次报复吴天成的机会。那天晚饭过后,他站在阳台上吸烟。想见小竹的念头变得非常强烈。白天,小竹有意无意地告诉他这几天自己一个人在家,言下之意不言而喻。想象着两人之间醉人的厮磨,他突然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他立即拿起电话,如法炮制了。

“老林,今天的会议怎么没看到你?会务通知你要来参加的——什么?你爱人去世了?哎呀,这事你怎么不早说啊?——怪我,现在才给你电话——别这么说,我们是什么关系?老林,你节哀啊,我马上过来——对了,老人家千万不要告诉,九十多岁了,恐怕承受不住打击。对对,行行,我马上过来,等我来再说。你挺住啊。”

他的声音很大,一旁浇花的小涵就问,老林谁啊?

市委管文教的林副市长,他老婆下午去世。我和他哥们儿。这人,还瞒着。我去陪陪他,对了,今晚可能回不来了。他急匆匆地出门了。

钻进汽车前,他发了一条短信。很快,电话响了起来。

他对着电话笑吟吟地说,你不希望我来陪你吗?放心吧,我马上就来,乖竹,想吃点什么?好,喝酒去。等着我。

吴天成的电话也跟过来了。

吴天成的大嗓门让他笑出声来。好你个许振平!看不出来啊,报复心很强啊。老子一下飞机你就报丧?哈哈,有你的,这么快就有情况了?恭喜你!

他问,怎么你出差了?

我在广州。

那你好好享受吧。回來请你喝酒。

见面第一句话,他就对睁着一双疑虑大眼睛的女主人说,我有一个朋友叫老林,今晚我和他在一起。你放心吧,不会有事。我们说好的,互相帮忙。

次日下午,他慵懒醒来,缱绻遗留。他发一条短信给吴天成:警报解除。

就此,他和吴天成之间心照不宣地开始“游戏”,他们互相称对方老林,“老林”一开口,这边就一声不吭地听着,有一次,吴天成老林老林地叫着,许振平就把电话搁在阳台扶手上,替小涵浇起花来。小涵晚上应酬去了。几分钟以后只管收起电话就行。吴天成不一样,吴天成在电话里就嘎嘎地坏笑。

喂,老林,去他的老林吧,吴总,警报解除了。

才几点就OK了?

出了点状况。散场了。

哈哈,我说呢,这种事,还是小心点好,红旗不能倒,彩旗还要飘。

你方便吗?要不出来一起坐坐?我还有一会儿才回去,蛮郁闷。

改天吧,今天我才回来。你郁闷?我也郁闷呢。吴天成压低声音话里有话地说,今天触霉头了,好端端地做着报告,突然就不行了。

纵欲过度吧,悠着点,你当还是少年轻狂啊。许振平自然晓得意思。

哪里,不是我,是那个谁,啊,哈哈,居然滑倒了,肚子摔坏了,这样的概率居然被我碰到了,霉啊。

许振平刚想接话,就听听筒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吴天成的嗓门就提高了不少。是老林,政协的老林,和我说事呢。突然,听筒里又传来东西落地的脆响。吴天成的声音说,来了来了。旋即压低声音对许振平说,有事明天再说吧,这不,才回来,老婆等我洗澡呢。

果然,就清清楚楚地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乖,快进来,小心滑,我刚才差点滑倒……

一月后某夜,许振平应酬回来,满身酒气。他突然意识到进门的响声大了,就屏住气听动静。孩子已经熟睡。屋里飘散着麦片的味道。麦香,犹如走近了麦收季节的田地。孩子六岁,麦香飘散了六年。

嗅着这恬淡的气息,他内心里整日飘浮尘埃的天空变得澄净了不少。

浴室的灯亮着,小涵居然在洗澡。出院以来,小涵外出的次数明显少了许多,即便有推不掉的饭局,也是下桌就往她父母家去,接了儿子冬瓜就往家里走。安顿好孩子,要不陪着孩子睡,要不就上一会儿网看一下娱乐新闻。每次许振平回家时,家里灯火皆无,母子俩早已进入梦乡。

这么晚了,小涵才洗澡,实在难得。内心澄净起来的许振平突然有了某种想法,他被这种久违的想法纠缠着,身体就有了反应。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自己房里,连扯带拉地除尽身上的衣物,甚至是光着两只脚丫。

他打开浴室的门,雾气中就见小涵泛着白色光泽的身子和一张绯红的脸。

小涵正抬起一条腿抹着香波,侧身看他的时候,眼神中沁溢着一丝羞赧和期望。

小心摔跤。小涵声音非常轻柔,地滑呢。

许振平怔在原地,这句话原本也是他想说的。

特约编辑梁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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