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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香桃

2012-05-08云亮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2年4期
关键词:小表弟桃花

云亮

1

我和郗香桃头一次说话,是在学校食堂卖馒头的窗前。此前,我们已经眉来眼去的好多次了。我很喜欢她说话的声音里粘连着的那种油润的奶味。班上长得好看点的女生说话大都跟校园里的铃声一样清脆,清脆得让我生出一种永远也不会和她们有什么瓜葛的感觉。同郗香桃分到一个班里前我就被她的声音迷上了。每每出了教室,便不由自主敏感了耳朵搜寻她粘连着奶味的声音。她的声音太珍贵了,好几天才搜寻到一次。也不是搜寻到,是无意中碰上的,来得匆忙,转瞬即逝。印象中听得最真切的一次,是在体育器材室的墙角那里。我从这边走过去,快要拐弯了,她的声音在一个清脆的声音的搅拌下,香醇地飘过来,我身不由己地加快了步伐。我跟疾步走来的郗香桃撞了个满怀。那种闪着惊讶光芒的奶味浓浓地抹进我的记忆里。一旁的女生扳住她的膀子贴耳私语,郗香桃举起巴掌驾着好听的奶味飘走了。我由喜欢她粘连着奶味的声音,喜欢上她放飞那声音的嘴巴,由此粘连开来,我喜欢上了她整个人。她的整个人是很值得我喜欢的。

我站在学校食堂前买馒头的队伍里,前面隔着三个人就是郗香桃。我和郗香桃隔着的三个人都不是我们班的。一队人唧唧喳喳,不平靜地盼着队伍前移。我很平静。我平静地看前面郗香桃的长辫子,心想这辫子要是握在我手里多好啊,轻轻一摇,肯定会摇出那粘连着奶味的声音来。两只辫子,一只披在背上,一只搭在她的肩上,搭在肩上的辫子的尾梢被她握在手里摩弄着。排在我前面的三个家伙不老实,引得郗香桃回了回头。排在我前面的三个家伙太不老实了,又引得郗香桃回过头来。郗香桃看见我了。她隔着三个不老实的家伙对我说,哎,你买几个,我给你捎出来!三个家伙异口同声地表示反对,不能捎,遵守秩序!我说不用了,我自己买吧。这是我有史以来跟郗香桃说的第一句话。郗香桃冲我笑了笑,回过头不做声。三个家伙得意地看我,悄声嘀咕我和郗香桃是理科班的。我懒得看他们,我看排在他们前面的郗香桃。郗香桃轻轻一甩手,另一只辫子也披在了背上。队伍前移的速度加快了。三个家伙停止说笑,脑袋串成了糖葫芦。三个糖葫芦攒成堆不在一条线上的时候,郗香桃抱着一大撮馒头朝我走过来。哎,三个够不够,我给你捎出来了。

那个中午我胃口大开,三个馒头进肚,还觉得空空的。而别人手里举着的缺边少缘的馒头却引不起我丝毫的食欲。我知道我在向往郗香桃亲手买来的那些热乎乎的馒头。我暗地里咂巴嘴,几丝可心的香气从嘴巴里飘逸出来,很淡,却让我忽略不掉它们的存在。香气把嘴里的口水唤出来了,我耸动喉结把裹了香气的口水贪婪地咽下,肚子里似乎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馒头上的香气一定是郗香桃的手带来的。我否定了雪花膏的可能。我闻到过一个女生的雪花膏味,酽酽的,腻歪透了。我想不出郗香桃的手传递到馒头上的馋出我口水的香气是什么东西。很久以后,我把疑问呈给郗香桃。郗香桃愣愣地说,我没搓啥啊,洗脸洗手的时候,我连香皂都不使,闻不了那味。我说准是你身上的香桃味吧。郗香桃被月光爱抚的脸在我的醉心观赏下笑得楚楚动人。

重要的是我还郗香桃馒头票的时候,她没要,说你拿着吧,到时我再借你的。于是我怀了十分美好的心情等着她来借馒头票。一斤馒头票买五个馒头。不知学校负责馒头票的人哪里出了毛病,我们买到的馒头票只有叁两、壹斤和贰斤的。卖馒头的人按照他们的四舍五入法决定取舍,取来舍去,同学们都觉得吃了亏,跟他们理论,卖馒头的人很大度地说,我们是公家的大食堂,又不是外面的小商贩,掉的饭米粒也撑你们个跟头,值当的沾你们那点小便宜啊,别婆婆妈妈的一分钱也是个事!同学们转不过弯,建议把叁两的改成贰两,一个馒头一张票,那样就不用四舍五入了。卖馒头的理直气壮,说咋改啊,人家就这么印的。结果,卖馒头的继续用他们的四舍五入法,买馒头的继续觉着吃了亏。

我从我的饭票里挑出一张最新的,等着郗香桃来借。我挑的是一张贰斤的饭票,并坚定了没有零票的理由。郗香桃迟迟不开口。有一回,我在食堂前排队,无意中回头看见了郗香桃,我们之间也是隔着外班的三个学生。郗香桃对我笑开了,我以为她要对我说什么话。我把手伸进兜里把准备好的那张票攥住了。她的笑最终停在了笑上。我想好了给郗香桃捎馒头,捱到窗口,却慌慌得只买了自己的。我觉得很对不起郗香桃,心虚得一下午没有勇气看她。傍晚,我提着暖瓶去锅炉房提水,郗香桃提着暖瓶迎面走过来。我无路可逃了,脊梁上出了虚汗。郗香桃昂首挺胸地走过来,两个辫骨节在耳后时隐时现。我没想到她会主动跟我说话。她说,付唱,锅炉的水笼头叫水垢堵住了,活动活动开关才能淌下水来。我哦了一声跟郗香桃擦肩而过,鼻孔里又飘进那种好闻的香桃味。一个同学摇晃着暖瓶从锅炉房走出来,招呼我说别进了,锅炉里没水了。我不听劝告,笑眯眯地继续往里走。拧开开关,真的不下水。没水了,真不诳你,我也没打上。劝我的同学站在锅炉房门口认真地朝我看。我来回活动开关,飞落一道水线。门口的同学奇怪说,哎,还有一点来,我刚才拧的时候咋一点也不淌!我估摸准一个位置把开关停在那里,水线伸进暖瓶口里不断了。门口的同学兴奋地跑进来,我抬起头对他笑。我笑的时候,鼻孔里又飘起郗香桃身上的香桃味。

2

我和郗香桃的座位都在从讲台开始的第四排桌子后面。我是南行,她是北行。我们之间隔着中行。如果不伸头出脑的话,我是看不见郗香桃的。但我看见了。不是我伸头出脑,也不是郗香桃,是隔着我们的中行的同学伸头出脑了。我看见郗香桃手里捧着一本书朝这边看。想到那个粘连着奶味的声音就在她嘴里含着,我的目光不听话地缠上了她。我看出郗香桃发现我正在看她的时候,脸上发生了变化。隔在中行的同学突然不伸头出脑了。我只好伸头出脑地看个究竟。郗香桃脸上的变化已经接近尾声。我怀疑刚才郗香桃脸上的变化是一个绽开又收拢的笑。为了证实我的怀疑,我在漫不经心的掩盖下见缝插针地往北边看。我如愿地捕获了郗香桃的笑。郗香桃的笑是一朵花。郗香桃的笑是冲着我来的。所以也可以理解成郗香桃送给了我一朵花。一节无聊的班会课上我开小差想,郗香桃送给我的到底是一朵什么花呢。花好看不假,真要让你认真地选择一种的时候,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我把从小见过的花一一在脑子里过筛子,一样一样的花都从筛孔里陷落了。我默念着郗香桃的名字,恍然大悟,桃树上当然开的就是桃花了。老家村东头的山坡上有一座桃园,三月桃花开,粉嘟嘟的一大片叫人看了心酥。我想把郗香桃给我的桃花一朵朵地攒起来,攒成粉嘟嘟的一座桃花园。

我攒的桃花一天天多起来。我知道离攒成一座桃花园还有十万八千里,攒桃花的欲望更加强烈了。我是一个不大笑的人,看见郗香桃送的桃花我就想笑了。郗香桃回应我的笑,等于一回送给我两朵桃花。我找到获得更多桃花的秘密了。我暗地里想,郗香桃送给我的笑是桃花,我送给她的会是什么呢。我想不出,心想只能等机会问她了。我知道我的机会在攒起一座桃花园后才有,所以我得耐心地攒。郗香桃的桃花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得到,得气候适宜的时候,我说的气候是班上的气氛。那次物理测验,班上的同学没做好,物理老师发脾气了,我看郗香桃,郗香桃没有开桃花。郗香桃的桃花不是随时随地都能得到,那次她和一个女生站在走廊里谈论黑板报,我从一旁走过,目光怎么呼唤也没有唤开她的桃花。我看见郗香桃的桃花好看地对我绽开时,有人跟她搭话,她立刻把桃花敛了起来。我在班上有好的表现,郗香桃的桃花开得更艳。老师在黑板上出了道思考题,接连三个同学没做出来。第四个爬黑板的我做出来了。我看见郗香桃的桃花流光溢彩地盛开着,轻飘飘的像要飞起来。我知道郗香桃的桃花是专门为我开的了。我知道怎样得到郗香桃更多更艳的桃花了。

星期六下午第二节课后离校。我随同村一帮大大小小的校友去车站坐车。那个下午的天气出奇的好,阳光蛋黄似的扔得满天下都是,我们舒情展绪地大口吞食着,欢喜得忘记了初冬的寒冷。两个同学关于作业的对话提醒了我,我把英语课本忘在教室里了。下课铃一响,后边的人争先恐后往外跑,我的英语课本被拂到桌下。我正在收拾桌上的东西,听见响声,没有及时拾起来,我把拾英语课本的任务放在了最后。同村的同学催得急,催得我把最后的任务忘下了。同村的同学叫苏延长。苏延长知道我没拿英语课本,慷慨地答应把他的英語课本借给我,条件是等他把英语作业做完了。我知道苏延长做作业的速度跟蜗牛差不多,提出先把英语课本借给我,我做完了他再做。苏延长轻蔑地一笑,说要饭吃还嫌干粮孬,不借拉倒,回去拿你的英语课本吧。我从赶车的队伍里落下来。苏延长不忍心了,说走吧,我紧着点做就是,做完了就把英语课本给你,下一趟车很晚才来,到家非黑了天不可。我想蜗牛再紧着点速度也快不到哪里去,黑就黑吧,坚决地掉头回学校。

我去传达室拿教室的钥匙。传达室的老头说,恁班的钥匙没送来,班里还有人没走啦。班上没走的人竟是郗香桃。郗香桃看见我,一树的桃花都开了。她问,哎,你不是回家了,咋又回来了?那么多桃花叫我说不上采哪一朵好,说了声忘记拿英语课本了,慌慌地朝桌下看。桌下什么也没有。郗香桃嗔笑说,你可真够大意的,书掉到地上也不拾,叫人踩上个大脚印。我看着没有英语书的桌下发愣。郗香桃说,别找了,在你桌洞里呢。我伸手拿出英语书,书上的脚印早飞了。我感激地看着郗香桃。郗香桃说,哎,去咱那边的不是有辆晚车啊,急着往家跑啥,这么大了还想娘啊。我被她的玩笑逗笑了,扫眼看她桌上摊开的书和本子。郗香桃低头看着桌上的本子和书,说她做完作业再走,回家她弟弟不是玩笔就是玩书玩本子的闹腾得她做不下去。在空无他人的教室里撞上郗香桃,我的腿早就发软了,傻乎乎地犹豫着不走。郗香桃斜眼看我,哎,你也做作业吧,做一点是一点,那辆车到了俺村再到恁村,咱一堆走,放心,要是坐不上车,俺就把你送到家。我嗯了一声,麻利地往外掏本子和文具盒,心想坐不上就坐不上,跟你黑到路上也不怕。

我和郗香桃在教室里做作业。我把回家的事统统抛到脑后了。郗香桃做完一道题主动跟我对答案。我的答案一出口,她就摇晃树上的桃花。我感觉那一树的桃花都是我的了。终于,郗香桃提醒说,哎,咱走吧,那辆车快来了。我没回应,继续埋头做作业。她站起身,语气急促起来,不行,咱得走了,那辆车快来了!她把桌上的东西收拾好,见我还没行动,急了,走过来帮我收拾。我被眼前满树桃花的香气熏醉了,笨手笨脚笨头笨脑的,临到教室门前被台阶绊了一下,才醒悟到要和郗香桃一起去坐车回家了。郗香桃征求我的意见,哎,你先走还是我先走,走成堆,别叫人家说咱的闲话啊。我对她的问话很不满意,看着她的脸不说话。她看出我的不高兴了,用了哄她弟弟的口气,哄她弟弟,对,那时我还没见过她哄弟弟用的是怎样的口气,但我肯定那时她用的就是哄她弟弟的口气对我的。她说,哎,到了车站就好了,咱还坐一个车哪。我真的被她哄好了,主动提出锁门留在后面。她说,哎,你可别走快了啊,出了学校门也得跟我保持十来米的距离,十来米,有数吧?我点头,心想腿长在我身上我说了算,出了学校门非要离你近着点,明天大半天见不着你了,可得好好闻闻你的桃花味。

街上不时闪出低年级学生的面孔,我的双腿很不争气,隔着郗香桃二十来米还发虚。候在车站的郗香桃等我走过去,看看四下没有熟悉的人,悄悄说,咋样,你也害怕吧。郗香桃说这话时的声音怯怯的,像含苞的桃花正在开放,使我对它的盛开充满了期待和幻想。那次坐车很顺利。车上还有两个座位,值得高兴的是两个座位相连着,有点遗憾的是两个座位不是并排着,一前一后。郗香桃用姐姐的口气问我坐前还是坐后。我顺应了弟弟的优势挑了后面的座位。我第一次捱着郗香桃这么近。我把郗香桃的脊背当成一张纸,用目光的笔头沾着脑瓜里的胡思乱想,在上面写写画画。郗香桃一甩辫子把我写的画的擦去了。我用有生以来最大的耐心继续在她的脊背上写着画着。车在郗香桃家村子的村头停下来。郗香桃问我明天啥时候回学校。我说村里还有一些坐车的,每次都是现走现商量。郗香桃说她也是,每次回学校,村上一些人都去约她。车上的人都朝着我俩看,看得我和郗香桃谁也不敢看谁了。

3

我盼望起星期六来。我知道我盼的是星期六下午离校跟郗香桃一起做作业和一起坐车回家。从学校到车站的那段路挺叫人紧张,腿紧张,心也紧张,像做小偷害怕让人抓住了。对小偷我并不陌生,初中,特别是小学时,我没少跟人偷过东西。偷过黄牛村苹果园里的苹果,偷过老地主何尝贵家的杏,还爬到邻居杏姨家的园子里扒过花生。以前偷的那些都是好吃的,现在我偷的是郗香桃的桃花,不好吃,但好看,好闻,不看不闻偷了藏在心里更叫人稀罕。郗香桃好像也愿意叫我偷,还想方设法帮我打掩护,但别人不愿意,特别是那些熟悉的人,好像郗香桃开出的那些桃花都是他们的。我弄不清到底怎么回事了。苹果少偷几个不要紧。要是老地主何尝贵看得紧,杏不偷也行。跟玩伴闹别扭,心情不好了干脆就不去杏姨家的园子扒花生了。但郗香桃的桃花少偷一朵也不行,不偷更是做不到,腿紧张心紧张也不行,实在不行冒着叫人逮着的危险也得偷。我想,要是世界上的人都叫风刮跑了有多好,剩下我和郗香桃,这样就不怕人逮着了,想偷哪一朵就偷哪一朵,想什么时候偷就什么时候偷。哈,真要那样的话,就不用偷了,反正郗香桃的桃花都是我的,让它们在她的树上开着,保存得更好!

盼归盼,我没有把一腔热情局限在空空洞洞的盼里。现在想来,那时我还算得上个珍惜生命的人。我喜欢打乒乓球。我把打乒乓球当做一道应用题来解。跟我对打的同学,我们年龄差不多,普遍缺乏锻炼的体力也不相上下。他们也把打乒乓球当作一道题,但他们当成了简单的判断题和选择题。我用做应用题的意志力把他们赶下台,溅起的喝彩声落到教室窗玻璃后面向这边眺望的郗香桃身上。郗香桃的桃树晃动了,桃花瓣纷纷落在我身上。我还喜欢哼歌曲。我觉得歌曲最好的唱法是哼,而不是唱。歌曲由歌词和曲子组成,唱的时候,歌词就把曲子盖住了。只有哼才能把歌词和曲子充分展现出来。歌词和曲子像人的帽子和衣裳,借了帽子和衣裳的遮掩,把埋藏的心思表达出来真愉快。课间出来晒晒太阳也不错。万物生长靠太阳。那么多那么好的阳光都被屋子挡在外面了,忙里偷闲,我们来珍惜一个生长的机会。男生在这边说笑,女生说笑在那边。我从女声里辨出郗香桃的声音了。我把自己的声音混合进男声里渴望郗香桃能辨出来。阳光暖洋洋的,暖洋洋地为我们之间一种珍贵东西的生长传播着养分。而对谈不上喜爱也算不得仇恨的杂七杂八的功课,我丝毫也不敢懈怠。我们知道我们学校在县里基本上属于地摊子学校,在这里学习成绩上游只能算是考学有望,若真要实现升学的目的,不下番功夫是不可能的。我喜欢我的测验成绩雄居前列时,那个数字从老师嘴里弹出后,偷眼看见的郗香桃脸上亮起的会心的微笑。为这个微笑的绽开,我愿意花费气力跟那些杂七杂八的功课中的调皮家伙操练操练拳脚。就这样,又一个星期六下午在我还算充实的盼望中徐徐展开了。

第二个和郗香桃一起做作业、回家的星期六下午不尽人意。一下課,同村的苏延长就从文科班跑来催我。我一时想不出理由,只好被动地跟着走。出了门,低年级的同乡陆续跟过来,有的率先跑到前头,回转身冲着后面大呼小叫,我没了退路,一步一回头地尾随在后面。出了学校门,我的双腿像被松紧带拴住了,越走越紧,终于走不动,我惊呼一声忘记带钢笔了,趔趄着身子往回返。苏延长劝我说,不就是一支钢笔啊,啥值当的再返回一趟,先从咱庄里买支圆珠笔用着,又不贵。一个低年级的同学慷慨解囊,说正好他有两支钢笔,借给我一支使。我咕哝说可不行,还是我那钢笔好使,像害怕被他们拉住一样撒腿往回跑。一帮人气得掉头往车站赶,懒得搭理我了。

来到学校门前,我的心发起虚来,郗香桃没有跟我约定一起走。上次回来是因为忘下了英语课本,这次要是她问起来,总不能继续编瞎话说忘下钢笔吧。我怕碰上熟人,不敢在学校门前逗留,硬着头皮往里走。郗香桃埋头做作业,我走进教室的脚步声也没能唤她抬起头来。春寒料峭,郗香桃树上的桃花没有开。我坐在座位上傻乎乎地看了她一会,乖乖地从包里拿出作业做起来。郗香桃怎么不跟我说话啊。我的脑瓜里满是虫子,乱纷纷地四处爬,怎么也拢不到作业题上。好不容易做出第一道,我兴冲冲地抬头看郗香桃,想主动跟她对答案。郗香桃不看我,继续埋头做作业。我试着张嘴巴,没张开,只好也埋了头再把脑瓜里的虫子往作业题里赶。一个做完作业一起跟郗香桃对答案的念头点燃了我。脑瓜里的虫子终于被我赶到一起了,它们听话地张合着嘴巴蚕食桌上的作业题。还有一道题就要做完的时候,郗香桃开口说话了。她说,走吧,车快来了。说完,收拾了东西往外走。我为她“走吧”前面省略了那个“咱”字感到冷冷的。又不敢怠慢,匆忙收拾了往外赶。满以为她会在门口跟我商量谁先走谁在后的问题,可我以为错了,出了教室门她也没回头。我锁好教室,估摸她走出校门再离开。

外面天气阴沉,那种蛋黄似的阳光不知被什么舔食得一干二净。我继续跟郗香桃保持着一段距离。紧张没有了,却多了一种比紧张还让我不能安静的担心。郗香桃成了我密切注视的天空上的一只风筝。线拐不在我手里,郗香桃的飞高飞低由不得我,我只有忽紧忽慢适应的份。我担心风筝线突然断开,郗香桃从我的注视里飞走了。我接近郗香桃的胆子大起来。前后的人一少,我就加紧步伐,尽可能地缩短我和郗香桃的距离。眼看着郗香桃接近了车站。我离站牌七八米的时候,车来了,郗香桃将书包从一只手替换到另一只手里,回头看了看我,我小跑起来。看着走向车门的郗香桃,我多少有点后悔,觉得自己要是不跑,有意制造一种坐不上车的小危险,说不定郗香桃早开口跟我说话了。后悔已经来不及,我张口气喘地站在了离郗香桃一米远的地方。车门打开,我离郗香桃更近地随着上车。前面有个座位,郗香桃回头看看我,我坚定地说你坐你坐吧。郗香桃略有迟疑地坐下来,我手抓扶栏站在她的座位边。我觉得这样站着比坐在她后边好多了。上次是郗香桃买的票,我抢先把钱递给售票员,说两个人的,给她示意了一下郗香桃。售票员把零钱找给我,顺手向后指了指,说那里有座,过去坐。我顺着售票员指的方向瞥一眼那个讨厌的空座位,有心不过去,但看看车里就我一个人傻站着,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郗香桃。往剩下的空座位上一坐,我立刻感到了天色的暗。车成了黑屋子,外面模模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晰。陆续有人上车,下车的却没有。站在走廊里的人把郗香桃严严挡住了。

那个傍晚,我惨得连郗香桃怎么下的车都没看清,更谈不上对她做一个告别的小暗示。离开郗香桃的村子,我悄悄做起了白日梦。梦见郗香桃忘了下车,跟我去了我们村。我领她到我家吃了饭,拿着手电送她回家。郗香桃终于开口了,一路上,我们说说笑笑,惹得满天的星星朝下看。我的眼睛大睁着,大睁的眼睛提醒我刚才的梦是干想出来的,叫我做不下去了。回到家,我像吃下了什么不好消化的东西,一直堵闷到第二天上午,看样子还要继续堵闷下去。吃过中午饭,我便迫不及待地要返校。苏延长和几个街痞孩子玩得正起劲,劝我再等一回,说早走做啥,又不是去抢丧帽子戴。苏延长他娘听见了,骂苏延长说话不好听,赶他跟我返校,说在家也是胡闹腾。苏延长被他娘盯得紧,不太情愿地集合队伍到车站坐车,路上很不满地对我说,操,我看咱学校成了块吸铁石,你成了块铁片子了,回来的时候拉不动,回去时又拉不住。

4

郗香桃还是不看我。像小时苹果、杏子、花生的主人发现园子被盗后严加防范起来。我摘不到郗香桃的桃花了。我对攒下的桃花拿不准了。本以为攒成一个桃花园,我的眼前就是另一个世界了。而现在,我夹在了我的园子和郗香桃的园子之间,郗香桃的园子进不去,自己精心缔造的园子又回不来。我被两个园子夹疼了。课上,老师叫我起来回答问题,我目瞪口呆。目瞪口呆的我被老师恩赐坐下之后,就没脸再看郗香桃了。日子不好过,还是一天天的过了。

眼看着又一个星期六就要到来。摆在面前的问题是,这个星期六下午我还要不要留在教室跟郗香桃一起坐车回家。星期六上午,我几乎彻底丧失了等班里的人走后再溜回去找郗香桃的勇气。而下午,我又神使鬼差地回到教室,我和郗香桃的新的一天就是从那个下午开始的。自此我有了个小经验,有些时候就得迷糊那么一下子,眼睛不要太亮,太亮了反而什么也看不见。我不知道书上说的柳暗花明又一村是不是这种情景,也不知道大人说的难得糊涂是不是这个意思。我的车迷迷糊糊到了山前突然找到了路。我稀里糊涂地做了个梦,盼望的美好世界一下子摆在面前了。

那个下午离校的铃声一响,我提着书包躲进厕所。我抱着书包蹲在茅坑上,跟所有来厕所的人打起了持久战。厕所里终于剩下我一个人,我胜利了。我的腿酸疼得站不起来。我的腿麻木得不听使唤。我像一个落伍的士兵击退敌人的多次进攻后,重新休整了一下,狼狈不堪又满怀希望地去追赶大部队。我的大部队就是教室里的郗香桃。我走进教室,郗香桃抬头看看我,把头低下了。我没有看到桃花,但我看到了桃树沐浴在阳光里的就要长出点什么的样子。我心里一热。落伍的战士追上大部队后热泪盈眶了。但他不能说出落伍后茫然无措的失意,更不能张扬独自击退敌人进攻后追赶上来的英勇,他只有暗下决心,以后再也不能落伍了。我目光灼灼地看着郗香桃的侧面。郗香桃在我灼灼的目光里转身站起来。郗香桃向我走来了。郗香桃转身回到她的座位坐下的时候,我才注意到刚才她在我的桌上放了一张小纸条。我把小纸条打开。

郗香桃的小纸条上写着:咱可不能耽误了学习啊。我的心头豁然开朗,原来是怕这个啊,怎么会耽误学习,这样我学着更带劲哪!我翻到作业本的后面,用铅笔刀小心翼翼地割下个小纸条,不假思索地写好了,给郗香桃回过去。我的小纸条写的是:耽误不了学习,咱都加把劲,争取明年都考上!我又看见桃花了,满满一大树,比以前看到的多多了。郗香桃的满满一大树桃花挡在玻璃后面了。玻璃纯净透明,我怎么就没看见哪!

5

我清清楚楚记得那个冬天下了四场雪。先是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后又连着下了两场不大不小的中雪。年底的那场小了点,飘飘悠悠的,柳絮一样给人一种毛茸茸的印象,间或还有阳光闪闪烁烁,把天地间装扮得如梦如幻。由一场大雪垫底,房顶上的雪一冬没断。清晨,阳光从天上照下来,把屋顶上的积雪晒暖了,融化的雪水顺着屋檐往下落,班上的人进出教室躲躲闪闪的,很有意思。我喜欢看郗香桃为躲避雪水从门台往下跳的样子,扎煞着两手,两只辫子一甩,脱离地面的身子闭了眼想想也觉好看得不得了。我想,门台若有一人多高,我攒足力气在下面接着,郗香桃扎煞着手甩着辫子扭着好看的身子被我接在怀里的一刻该有多美啊。我开始等郗香桃回来。郗香桃从门外跃上门台的情景正好是刚才我看到的情景的反面。好看的东西反面也是好看的。更何况现在是郗香桃面对着我。面对着我的郗香桃从门外跃上门台的情景又好看出几分新意。

晒了一天的太阳放学了。太阳背着书包回家的步伐把屋顶上的阳光一点点地拖下来。没有阳光照晒的房顶一冷清,檐上的滴水便慢下来。下晚自习的时候,赤裸的屋檐已经结冰了。融化的雪水还没有彻底封冻,没有结冰的雪水继续盯着房檐匍匐前进,前进到房檐有的就前进不动了,水往低处流,房檐下的冰层加厚,厚得剩下窄窄的一条,就是冰凌了。第二天,同学们用打扫卫生的工具打冰凌吃。我抢到一截,到干净的积雪里擦了,咬着吃。有人咋呼后面班里有学生打架。大家呼啦一声,扔下手里的扫帚、铁锨,往后面跑。我没有去,从看见郗香桃的桃花我就不喜欢看打架了。我咬了一小块冰凌含在嘴里漱着咽。郗香桃从教室里出来,看见了我手里的冰凌。门前无人,我拿着冰凌冲她晃了晃,小声说,哎,你吃吧?郗香桃咧嘴笑着跑开了。

星期六下午,我和郗香桃在教室里做作业,对完一个题的答案,郗香桃问,哎,那块大冰凌你都吃了?我点头嗯了一声。郗香桃疼起脸,说以后可不能再吃了,那么凉,吃得肚子疼开了咋办?她说他弟弟有一回吃冰凌吃得感冒发烧,又打针又输水,看了一个星期才看好。我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向她保证以后不吃了。郗香桃有些过意不去地说,哎,我这样管你,你可别心里不得劲啊,别人爱吃多少吃多少,我还懒得管来。我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就是不应该吃的,小时我也吃得肚子疼过,要是我娘看见也不叫我吃。我看见郗香桃的眼里有一撮小火苗,烤得我浑身暖暖的。这个又下雪又刮风别人都咋呼冷的冬天,我一点也没觉出冷。我知道是郗香桃的那树桃花和眼里的火苗暖着我哪!

一进入寒假,我就被冬天打了个落花流水。冬天像一只狡猾的小兽,早就盯上我了,因为惧怕郗香桃,躲躲闪闪地隐秘了行踪,待郗香桃一离开便凶猛地向我扑来。我赖在被窝里不出来。娘一个劲地催。付唱,都啥时候了还不起,起来吃了饭再睡也好啊。其实我早就睡不着了,正钻进跟郗香桃在一起的回忆和幻想的小屋里取暖哪。寒假分手那天,我和郗香桃经常乘坐的那辆汽车,很有同情心地为我们制造了一次美好而多少带点伤感的分手。

低年级提前两天放了假,学校里就剩下我们高三毕业班。两天时间还没怎么过就到了。离校的铃一响,苏延长出乎意料地来约我。因为好几次我拖延着没有跟他们一起回家,特别是那次藏进厕所叫他们找不着,苏延长早就跟我翻脸了,他给了我一个不随人群的评价,率领低年级的乡党把我晾到了一边。我表面装得狼狈不堪,心里却偷着乐。乡党们提前回家了,高三就剩下我和苏延长。苏延长趔趄着身子做出转身要走的架势说,付唱,你走不走?我当然不会走,便犹豫不决很不好意思地推辞他的邀请。苏延长甩给我一个冷脸掉头走了。这次班上的人回家特别迅速,转眼教室里就剩下我和郗香桃,省下我躲进厕所跟人打持久战了。

郗香桃没有做作业,主动跟我说话。我也没了做作业的心思,热乎了眼睛估量她,脑子里不停地瞎琢磨,背课文一样要把她背在心里。郗香桃说了些过年的事,跟我过年的经验出入很大,但她今天的声音格外好听,蜜汁里浸泡过一样,甜得我直咽口水。她说的都是过年时闺女们做的事,在我们村,闺女做的事大都是我们小子不屑的。我兴致勃勃,一点逢迎的心思都没有,我是被她声音里的奶味迷上了。郗香桃说到他的弟弟,跟我小时的经验契合了,我投入地插进几句,我们的对话粘成了糨糊。郗香桃瞥一眼窗外,突然不说话了。我也看看窗外,知道快到我们走的时间了。教室里静下来。我从没感到过这样的静。静是一种很坚硬的东西,像木头,石块,像铁,我觉得我的心被碰疼了。郗香桃睡枕頭一样将脸贴在桌上,说,哎,假期里你准备做啥?我说做作业。她说,除了做作业哪?我说不上来了。我反问她,哎,寒假里除了做作业你做啥?郗香桃的睫毛像微风吹拂的小树林,轻轻摇晃,摇晃得我对她的嘴巴充满期待。她的头一动,我以为她要回答我,却是翻转了过去,将另一半脸继续贴枕在桌上,甩给我两只长辫子。郗香桃的两只长辫子像两条羊肠小道,顺着这条走过去,又顺着那条走回来,走来走去,我迷失进她的头发一样的黑夜里了。她的头再翻转过来的时候,天亮了。刚才的黑夜是她的眼睛照亮的。她说,哎,过了春节我去找你吧?我的回答迫不及待,真的,哪一天?郗香桃直起身,咯咯笑起来。她说,咱走吧,车快来了!

坐车的人不多,都集中到前头了,后头有几排空座位。来到走廊,我往一边靠了靠身子,叫郗香桃走到前面。郗香桃选了个靠南的座位坐了,我看准她后面的座位,正要去坐。郗香桃拽了拽我的衣角,小声说,坐这里吧。我跟郗香桃坐在同一排座位上。我的身体僵僵的,不敢动。我和郗香桃之间的那个小空间也僵僵的,老是保持着那么大,由此断定郗香桃的身体也一定是僵僵的。打破我们之间僵局的,是郗香桃那只热乎乎的手。汽车拐过弯,看见郗香桃的村子的村头了,郗香桃的胳膊填在我们之间的小空间里。郗香桃摁下的手使车座有点塌陷,为抚平她的手带来的塌陷,我的胳膊填进了剩余的小空间里。我的手罩在郗香桃热乎乎的手上的瞬间,我们之间的空间没有了。

郗香桃的手动了动,我以为她要抽出去,用力握住不让她抽。郗香桃停了停,又继续动,我不甘心,手握得更紧了。郗香桃侧脸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不松不行了,迟疑了一下,恋恋不舍地将手松开。郗香桃的手没有走,而是翻了个身,手心对着我的手心,手指也改变了方向,跟我的一致了。她的手指找到了我的手指缝,我的手指找到了她的手指缝,我们的手面对面地拥抱在了一起。她的手指热乎乎的,我的也热乎起来,两只手不一会就握出了汗。郗香桃的村子到了,售票员冲着后面说,有下车的没?没有人回答。售票员嘀咕起来,说咋弄的,不是有买到这村的票的?售票员提高了嗓门又咋呼一声,哎,有在这村下车的没?有啊!我忍不住替郗香桃作了回答。我的声音颤颤的,余音在我的脑海里绵延不绝。郗香桃像是在睡梦中被我唤醒了,指头活动着从我的指缝里滑出来,最后只剩下中指了。我的中指在她的中指的启发下,打了弯跟她的中指勾在一起。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变……我的耳孔塞满了小时跟伙伴们约定发誓的儿歌声。小时拉勾我们都是用小指,这次我们拉的是中指。要是让我选择,我也会选中指。中指拉起来力量大,我觉得我都把郗香桃拉进心口窝里了。

6

娘从外头回来,说大过年的,人家都在外面玩疯了,俺那儿子可好,钻进被窝里躲年开了,看看人家苏兵子,领着一伙小孩跑得头上都冒热气。苏兵子就是苏延长。我一听苏延长在外面,往被窝里拱了拱身子,更懒得起了。我不是担心见了苏延长脸上磨不开,是怕他一高兴跟我和好了,开学后又得约着我跟他们一起上学、回家。

年初三上午,我在家里做作业。小表弟穿了新衣裳来找我玩。我说没有空,没看见我在做作业,咋不叫你姐姐领着玩去。小表弟不气不恼,糨糊一样粘着我,说姐姐寻思领他玩去来,他不去。我问为啥。小表弟羞答答地说,就是不跟姐姐去,小子跟闺女在成堆玩烂脚丫子。我笑得不轻,小时也听大人这样说过,心想不知哪个人吃饱了没事做,撑得瞎编排,我跟郗香桃玩也没烂脚丫子,不光不烂,脚丫子更清爽了,以前懒得洗脚,捂得臭烘烘的,自看见郗香桃的桃花,怕哪一天跟郗香桃在一起叫她闻到臭脚丫子味,一天洗一回,成习惯了,不洗就觉得不得劲。

小表弟的口袋鼓鼓的,我问里面装的啥。小表弟从里面拿出一个做示范。原来装的是满街捡来的瞎爆仗。我一撇嘴,说都不响了,还要这个做啥,赶快扔了。小表弟赶忙把口袋捂住了,说可不行,瞎爆仗掰开放花也挺好看。小时我也捡瞎爆仗放过花,现在觉得不屑是因为我还有三包爆仗没兴趣放。我打开抽屉把三包爆仗拿出来,小表弟眼热得两眼放光。我把爆仗往他那边推了推,说,拿去吧。小表弟以为我开玩笑,红眼看着桌上的爆仗不做声。我说不要拉倒,拿起爆仗要往抽屉里装。小表弟沉不住气了,向前走了一步说,唱哥,你真的要给我啊?我说不真的还假的,扭脸看课本上的数学题。小表弟試探着伸手抓过一包,见我没阻止,两手同时出击,满脸兴奋地把三包爆仗抱在怀里。娘在一边看见了,笑着说,勇子,你哥哥人家长大了,要是往年,别说三包,就是三十包也放没了。小表弟得了爆仗,怕夜长梦多,抱着要回家。娘说,勇子,你爹的自行车在不在家,我看着一些人在场院里学自行车,叫你唱哥也学学,反正早晚也得学。我一听就烦了,冲着娘发脾气,说没看见我在做作业,学会了啥用,家里又不给我买。娘陪了笑脸跟我套近乎,说这孩子,这个寒假还没看见你个笑脸来,你咋知道不给你买,你要是会骑了就给你买。我本想再给娘泼冷水,面对娘的满脸热情,下不得手了。转念一想,要是学会了骑自行车,驮着郗香桃在公路上跑跑多美啊。村里青年男女要结婚,女的都要让男的买自行车。去镇上登记那天,男的在前面推着自行车走,女的在后面慢腾腾地拿架子。出了村,女的一上男的自行车,两个人就黏糊成了一锅粥。现在学校里也有骑自行车的同学,骑自行车的同学家庭条件都好得不得了。我问,娘,真的要给我买自行车?娘笑滋滋地说,你学会了才给你买,不会骑买那个做啥。我把桌上的书本一推说,勇子,快把你爹的自行车推来我去学学!小表弟得了爆仗听话得要命,像点着后不小心弄倒的二踢脚,咚嗒两声就飞出家门推他爹的自行车去了。

附近的场院被学自行车和咋呼着玩乡村游戏的人占满了。我们选了个离家远点的场院。近水楼台先得月,小表弟借了家里有自行车的方便,虽然还不大会骑,但推车的技术已经相当熟练了。娘把挤在人堆里啦闲呱的爹也叫来了。两个人一前一后稳住自行车,我坐在上面,像坐在爹娘抬着的轿子上。几圈下来,我的头上便折腾出了热汗。那时我最大的感受是,骑自行车驮着郗香桃在公路上飞跑的美景离我比十万八千里还远。见爹娘的脸上也出汗了,我气急败坏地从车上跳下来,说算了,歇息一霎再骑,这个破玩意,这么不好摆弄来。爹气呼呼地埋怨我笨。娘在一边悄声埋怨爹多嘴多舌,担心我一耍性子不学了。小表弟抓着自行车把两腿忽起忽落围着场院遛车的潇洒劲让我自惭形秽。

我和爹娘坐在场院边上看小表弟显能耐。爹慨叹说,熟是一宝啊,啥东西熟了就有戏看。娘夸小表弟精神,由此推断他在学校学习也肯定不赖。我反驳说,看着精神的在学校学习不一定好。娘不相信,说看着精神的学习不好,还能看着不精神的就学习好了,哼。我说不信拉倒,我念了这么多年的书还不如你啊,有的同学看着挺精神,老师拿他好得了不得,偏了心叫他当班长学习委员啥的,可他当着当着就当不下去了。娘问为啥。我说学习不行啊,学着学着就倒退到后边去了,成绩一拉班上的后腿,他还有脸再当下去,倒不如那些看着不精神的,成绩不声不响的就跑到前面去了。爹问我是看着精神的还是不精神的。我说管这个做啥,到时考上学就行。爹问我咋知道自己能考上学。我说自己琢磨的。爹笑了,半信半疑地说,光琢磨不行,得真考上才行啊,到时要是考不上才糟糕来。我说你咋知道我考不上?爹没话说了,尴尬着脸摸索着衣兜找烟抽。娘不愿意爹了,埋怨爹乌鸦嘴,说人家都是指望着自家的孩子好来,你这个好,抬杠专说晦气话。

场院东边冒出一团鲜艳,定睛一看是穿了新衣裳的表妹。表妹站在场院边朝这边摆手。隔得远,听不见她说话,我们看着不理她。表妹只好停止摆手往这边走。表妹说,唱哥,有人找你!娘接过表妹的话问谁找我。表妹说她也不认的,是一个闺女,她在王闸子家大门口踢毽子,那闺女从胡同口拐过来,提着我的名字说要找我,她就把她领来了。娘噗嗤笑了,说准是找错人了吧,你唱哥见个闺女腼腆得就不会走道了,要是个小子找他俺还信,别管了,待一会人家打过盹来就走了。

表妹不愿意,说这样咋行,我把人家领来了,现在在大门上等着来,撒下不管我成啥人了。娘就笑,说一个一个的都长大了,要起面子来了,叫我回去一趟把人家打发走。正好我对骑自行车驮着郗香桃飞跑的美梦丧失了信心,知难而退了,说我回去可不回来了,还有那么多作业没做完,学自行车重要还是做作业重要。爹娘嘀咕了几句,只好全家往回撤。小表弟显能耐显累了,舍下车子不管。爹赶过去试着推,跟玩火龙一样,没走几步就服了气。娘陪了笑脸哄小表弟,说勇子听话,过年你唱哥买的爆仗放不了,我都留着给你。小表弟犹豫着返身往回走。小表弟自行车推得不情愿,招呼表妹替他推。表妹头也没回,说我可得替你推,在家拿咱爹的自行车跟你的一样,别人摸摸都蹦高,我可给你推不了。我的心里忽然闪出一个念头,找我的是不是郗香桃啊,脚下踩上了风火轮。

我对郗香桃太敏感了,隔着两三条胡同我就闻到了她的气味,感到了她抖落的桃花瓣缠缠绵绵地往我身上飘。我在心里喊了声,郗香桃,我真想你啊。我的喊声便从我的心里跑出来,在我的身体里,在我的意识里回荡。回荡着,要从我的身体和意识里跑出来,向我预感到的郗香桃跑去。果真是郗香桃。郗香桃手扶我家门口的小榆树,寻着我的脚步声向这边望。郗香桃换了一身新衣裳,新衣裳规规矩矩地熨贴在她的身体上,把她打扮得像一只刚洗过澡的小母鸡,利落,清爽,透着勃勃朝气。

我跑到郗香桃跟前喘粗气。郗香桃捏索着脖子上的白纱巾说,你看你,跑啥,不小心被脚下的东西绊倒了咋办。我说我也不知道咋弄的就跑起来了。我俩面对面站在我家竖了一棵小榆树的大门前你看我我看你地傻笑。我看清了郗香桃的新褂子上开满了密密麻麻的桃花。郗香桃虚幻成一座花儿盛开的桃花园了,香盈盈地铺展在我家的大门前,我想一辈子守在她的周围,浇水,施肥,吓唬南来北往的鸟儿,不让它们把树上的桃花弄脏了,我把我家的院墙拆开,扩展着把她严严实实地围进去。郗香桃桃花瓣一样的声音飘进我的耳朵里。她说,哎,你能不能开开大门啊,咱别站在这里了,叫人过来过去的都看咱。我转身跃到门台上,从墙缝里抠出钥匙朝她晃了晃。郗香桃打趣说,你家这么大胆,把钥匙藏在这里来,小心着点,哪一天我来把你家的东西都偷了。我说偷就偷,连我偷去才好来。郗香桃被我逗得笑,说俺才不偷你来,偷了你家最宝贝的东西,叫你发了疯撵俺去。我哈哈一笑,说不用撵了,俺家最宝贝的东西就是我。锁开了,我摘下铁环,咣当一声把大门推开了。

进了门,郗香桃径直走到南面的土坯墙前,从墙上够下一把生锈的火柴枪。我说这是我上小学时玩的,早不玩了,你看都生锈了。郗香桃说她弟弟也有一把,她都给他藏过好几回了。我问郗香桃为啥给她弟弟藏。她说糟蹋火柴啊,俺娘买包火柴,不几天就叫他糟蹋没了。我笑了,我玩火柴枪时,也常偷娘的火柴,娘说我就跟扫荡的鬼子一样,拿出盒火柴,转脸就找不着了。我看着郗香桃的新褂子上的桃花说,哎,真没想到你会来,要是知道你来,我早出村接你了。郗香桃说,不是跟你说过了,说过要来找你啊。我想起她的那句话,说寻思你说着玩哪,没想到你真会来。郗香桃说她来我们村走亲戚,我们村有她的一个老姑父,好几年不走了,今年是她提出来要走的。我知道她是为来找我找了因由,問,中午你在哪里吃饭?郗香桃说她把东西放到她老姑父家了,她老姑父耳聋眼花,说话结结巴巴的啥也听不清。我说,哎,干脆在俺家吃饭算了,吃完了再去你老姑父家。郗香桃笑着犹豫道,在这里也行,就怕你爹你娘不管俺啊。我欢喜得了不得,没头没脑地爆出一句话,把郗香桃弄了个大红脸。我说,咋不管啊,儿媳妇来了还能不管饭!

家里的人陆续回来了。表妹在前,爹娘跟在后头,胡同里响起嘀呤呤的自行车铃声。我说,娘,这是我的同学,她叫郗香桃。娘睁大了眼睛,把郗香桃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笑得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拉住郗香桃的手往屋里拽,说这孩子,天井里怪冷的,屋里坐。招呼表妹别走了,帮着馇馅子包饺子,陪着这个姐姐吃了饭再走。我看见爹闪身溜进了旁屋里,出来时换了身干净衣裳,学自行车的时候,爹怕把衣裳弄脏了,穿了下地时穿的褂子和裤。

一家人忙活着包饺子下饺子。娘一个劲地夸郗香桃手巧。郗香桃笑眯眯的不说话,忙这忙那地抢着干,勤快得连我都想夸她了。表妹看看郗香桃的脸看看她的新衣裳,眨巴着眼睛不闲着,把郗香桃看得都不好意思了。后来表妹相中了郗香桃辫子上的皮筋,郗香桃说她还有好几副来,等开了学叫我捎给表妹一副。表妹欢喜得看着我笑。爹把墙头上的树炸子够下来了,吭吭哧哧地抡了斧头劈。小表弟跑来跑去,捡了劈下来的木柴填灶膛,灶膛里的火烧得劈啪响。

吃过饭,娘问小表弟我给他的爆仗放哪里了。小表弟说放他家的窗台上晒着来。娘哎哟一声,说刚才看见一只老鹰在天上转,可别把爆仗叼走了。小表弟不放心,缠着表妹回家看。姐弟俩一走,爹娘也出去串门了。家里就剩下我和郗香桃。我问郗香桃吃饱了没有。郗香桃说可吃饱了,都撑得慌开了。郗香桃说我娘劝得那么热情,不吃过意不去,后来实在吃不上了。我说我也吃得撑得慌开了,不知咋弄的就是愿意吃。郗香桃就笑,笑着问我作业做多少了。我说刚做完两门课。她说她也是做了两门,问我做的哪两门。我一说,她就高兴得仰起了脸,我俩做的一样,都是英语和数学。

郗香桃打了个喷嚏,赶忙从兜里拿出手绢来擦,说可能是感冒了,坐车来的时候,窗玻璃上有个小洞,一个劲地往她身上吹冷风。我心疼起来,要去卫生室给她拿感冒药。郗香桃摇晃着手绢制止我,说她才不吃药来,是药三分毒,要是在家,钻进被窝里捂捂,暖和暖和就好了。我说在这里也行啊,不拿药就钻进被窝捂捂去。郗香桃疑惑说,哪里有被窝啊?我朝外面我睡觉的屋子指了指,说钻我的还不一样啊。郗香桃羞红了脸不愿意去。又一个喷嚏打出来,郗香桃抵挡不住我的固执了,扭扭捏捏地跟我去了我睡觉的屋。我麻利地铺好被子,叫郗香桃往被窝里钻。郗香桃坐在床沿上不动了,说,咱在这里说会话吧。我不依,说你钻进被窝,我坐床沿陪着你说,要是真感冒了就麻烦了。郗香桃经不住我劝,瞥一眼我叠的被筒,犹豫着,说,哎,我可真要钻了,你可别笑话我啊。我说钻就是,都给你铺好了,啥笑话的,我才不笑话哪。郗香桃脱下鞋子,爬上床,回转身看我,说,哎,你好好听着点,听见你爹娘的说话声,我赶快出来。我冲她点点头,说没有事,大门离这里那么远,听见大门响出来也不晚。郗香桃穿着一双白袜子,她穿着白袜子蜷在床上的身子好看极了。

郗香桃掀开被子,钻进去,用被子严严裹住身子,只露出脸来,露出的脸上的眼睛眨巴得更加明显。我看傻了眼。郗香桃笑着说,看啥啊,再看我就藏起来不叫你看了。我说别,你这样就是好看。坐在床沿上更近地看她。郗香桃笑着把头藏进被窝里不叫我看。一会,她把头从被窝里伸出来,说,哎,你这被窝还挺暖和来,比我的暖和。我说觉得暖和咱俩就换了,我盖你的。郗香桃笑得头在被窝外摇晃,说行啊,回家的时候我就把你的被窝拿走,看你今晚盖啥。我说拿就拿,今晚不盖我也愿意,就怕你不拿。我和郗香桃相互笑看着,话也懒得说了。郗香桃眨巴着眼睛满屋里看,我跟着她眼睛眨巴的方向重新认识了我的屋子一遍。

郗香桃说她困了,闭上眼,抿着嘴笑。我说你睡吧,我看着你睡。她闭着眼睛说,我真的要睡了,你可别使坏,要不以后我就不来找你了。我向她保证,说你睡就是,我保证不使坏。我看见郗香桃的脸一点点地松弛下来,抿在嘴角的笑也渐渐消散了。我家的大门吱呀响了一下,郗香桃一个激灵坐起身。我们面面相觑地静听了一会,天井里什么动静也没有。我出门看了看,回来说可能是风刮的,要郗香桃再钻进被窝里。郗香桃却执意不钻了,翻身下床,将裹了白袜子的脚藏进鞋子里。郗香桃叠被子的时候,我坚决制止了她,说别叠了,别把里面的好气味都弄跑了。郗香桃钻过的香被窝暖和和地陪我迎来了开学。

7

那年的春天精神头特别足。像一个人在冬天的冰面上滑倒,稍事休整后,气力和经验都有了,慢慢爬起来,站稳脚跟,试着走几步,大胆地走几步,步伐渐渐自如了,于是甩开手脚大摇大摆地走起来,越走越高兴,高兴了便蹦蹦跳跳的,跳得高的时候,差不多摸到夏天的皮毛了,便攒足气力更欢喜地跳摸。躲藏在旮旯里的积雪不几天就没了踪影,大地的脸上泛出一层浅绿,太阳好奇地俯下身子擦拭,越擦越浓,太阳瞪大了眼睛,渐浓的绿色伸展出蓬勃的枝叶来。那个春天我觉得我成了一粒饱经滋润的种子,暖融融地萌发,长出一些看不见的枝叶。有时,那些看不见的枝叶突然变成结实、光滑的皮毛,我成了一头说不出名字的兽,大张着馋嘴巴,低吟着,渴望吞食点什么。我知道我要吞食的东西与郗香桃有关。有时我莫名其妙地把郗香桃看成一枚桃子,在渴望的香甜和桃子被咬的疼痛间忍受着幸福的饥渴。郗香桃去我家的那天晚上,一钻进温暖过郗香桃也被郗香桃温暖过的被窝我就觉得我已经攒够一座桃花园了。村头桃花盛开的时候,我特意跑到园子边看,我悄悄对面前妖里妖气的满园桃花说,桃花园啊桃花园,我也有一座桃花园了,比你好看多了!

我对我和郗香桃第一次约会的想念,如果用事实上早已无从计算的次数统计,不管数字多大,我都会觉得索然无味。但如果这样反问一句:你什么时候不在想念你和郗香桃的第一次约会哪?我会觉得这样的问话跟我的内心非常贴近,进而心生感动。跟郗香桃第一次约会之后,咀嚼、回味我们的第一次秘密接触便成了我至今也没有丝毫改变的习惯,或者说成了我生活中无法割舍的一项重要内容。我只能承认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念着,没有时间没有间隔地想念着,只不过有时它在我意识的中心,有时它离我意识的中心近些,有时远些,近的时候,我会情不自禁地深入其中,远的时候,它是一盏灯,一刻不停地照耀着我,永远没有熄灭过。所以,统计想念的次数是没有意义的。

我和郗香桃的第一次约会的情景,是在我们第二次约会时的共同回味、咀嚼中渐渐清晰起来,继而铭刻在心的。跟郗香桃第二次约会时她曾经问我,哎,那晚我都跟你说啥来?我问哪晚。她说还有哪晚,学校南边的山坡上啊,麦地里,咱头一次出去的那回。我的心像被那个春天的阳光晒着了,暖乎乎地溢出温润。我一手按着她的肩膀,一手握着她的一只手,凝神想了想,摇头说,你好像啥也没说,哎,那晚我说啥来?郗香桃的一只肩膀被我按着,一只手被我握着,她面对面看着我,眨巴的眼睛告诉我她也在凝神细想。终于,她也摇了摇头,说好像我也没说啥。

我们对第一次约会的印象竟是模糊的,而那种模糊是多么美好啊。从第一次约会到现在,我们一直被那种美好的力量震撼着。我们沉醉进对第一次约会的迷茫的回忆里。我的按她肩膀的手和握她的一只手的手情不自禁地给了她一股向我靠近的力量。她不卑不亢地顺从了这股力量的指引。她绵软的身体沉沉披挂在我的身体上的瞬间,我的脑瓜豁然开朗了,我紧紧搂抱着她,尽情地感受着她的身体奉献给我的绵软,喃喃说,哎,我想起那晚我跟你说的啥了。她说她也想起来了。我俩迫不及待地把彼此想起的话说出来。我说,那晚,我抱住你,你说你的骨头被我抱断了!她说,你说抱断就抱断吧,干脆我也别上学了,你把我抱回去放到你家的床上,成年躺着,你念书考学,挣了钱养我!我们相互搂抱着为找回的记忆高兴得摇晃成了不倒翁。

我问郗香桃,哎,除了这些,那晚我还跟你说啥来?郗香桃问哪晚。我学了她的口气说,还有哪晚,那次下了晚自习,我在操场玩,你从厕所出来,我看见你,你也看见我了,我不走,你也站住不动,后来我出了学校门,你也跟出来,就是咱头一次出去的那晚啊。郗香桃在我的搂抱中变换了一下姿勢,下颏卡在我的肩膀上,她的一缕发丝在她和我的面颊间来回拂弄,两边的棒子秸垛发出被风掀动的哧啦声。她的头在我的肩膀上摇了摇,说没想起我还说过啥,反过来问我她还说啥来。郗香桃说话的时候,下颏在我的肩膀上一起一落,她的下颏尖尖的,落下的时候,我的肩膀有点硌得慌,是那种很舒服的硌得慌的感觉。她的话音一落下便将脸扭向我这边,我感到她的鼻尖在我的脖子上蹭了蹭,接着就有温润的气息朝我的脖子徐徐吹送,我被吹得温润起来,觉得一件事情非干不可了。

我双手拢住郗香桃的头,我想把它面对面地摆在我的前面。在我的牵引下,它顺从地移动了一段距离,突然僵住了。郗香桃问,哎,你要做啥?我说不做啥,想仔细看看。光看看?我说,嗯,看看以后再做点别的。郗香桃的身子抖动了一下,抱紧我,又将下颏卡在我的肩膀上,这次比上次卡得紧,我的肩膀都隐隐有些疼了。我轻轻拍打着她的脊背,像大人哄孩子似的哄她说,哎,听话,抬起头来,我都忘下啥滋味了,叫我再尝尝。郗香桃不抬头,卡在我肩膀上的下颏摇了摇。我的口气变成了孩子似的恳求,好郗香桃了,抬起头来。她的下颏又摇了摇,在我的肩膀上摇出了表示拒绝的暖乎乎的呢喃之声。我只好让步。我的两手穿过她的腋下汇合到她的背上,兴致勃勃地摸弄起她的两只辫子来。我把她的两只辫子编成一只,觉得编得匆忙了,拆开,重新编起来。郗香桃的脸紧贴着我的脸,我一边享受着她的脸传递给我的温热,一边细心地把她的两只辫子拧在一起。她一声不响地任凭我摆弄,阵阵吹在我肩上的鼻息,透过衣隙,顺着我的肌肤向四周扩展,我觉得我的身体快要被她的鼻息包裹住了。两只辫子编起来了,我撮起手指捏住她的辫梢向高里甩了甩,郗香桃咯咯地笑起来。我说,哎,你笑啥?没笑啥。没笑啥你笑啥?没笑啥才笑啥来!我俩相拥而笑。她抬起头,笑盈盈地看我,我的嘴巴不失时机扑棱棱地飞起来,把她的嘴巴捉住了。我们陶醉进彼此的吻里。这吻太漫长太热烈了,差不多把我们的水分都蒸发掉了,分开的时候,我都感到口干舌燥了。这吻却不是昏天黑地的,相反,它像一面镜子,把我们的过去、现在甚至将来都照见了。

我说我想起哪晚我还说过啥话了。郗香桃说她也想起来了。我叫郗香桃说说我咋说的,她不说,我要说,她伸手捂住我的嘴,也不叫我说。为了核实一下我们想起的话是不是一样,在她松开手的时候,我猛不丁冒出一句,哎,那样说还咋,我就是喜欢吃……我的嘴又被郗香桃的手捂住了,而且用了不小的力。郗香桃下最后通牒似地命令我说,就是不能这样说,哎,你要再这样说我可不跟你出来了。我赶忙求饶,保证以后再也不这样说了。那晚,在半山腰的麦田里,我和郗香桃懵懵懂懂地摸索到我们的第一个吻后,都神魂颠倒地乱了阵脚。尤其是郗香桃,呼吸发颤,身子抖缩,我感到她的骨骼像发动了的机器一样震颤得厉害,整个人软软地往下坠,把本来就丢失重心的我拽了个趔趄。混沌初醒,郗香桃说刚才她像是睡着了。我说我没睡着。郗香桃问没睡着的我做啥来。我说我尝到了一种好滋味。郗香桃问啥好滋味。我说就是好,跟吃香桃一样。郗香桃沉默着,把身子向我靠了靠,说,你真坏,把人家说成这个了。我说,真的,不诓你,我从小就喜欢吃香桃,白生生,水灵灵的,扒了皮,咬一口,又甜又香,好吃得都不知道自己姓啥了,恨不得连核也咽下去。郗香桃拿手来捂我的嘴,说以后不能这样说了。我问为啥。郗香桃说不为啥,反正就是不能这样说她。

8

第一次约会,我和郗香桃齐心协力,携手共建的我们爱情史上的第一个拥抱和吻太强大了,像顶尖拳手接连发出的两击重拳,把我们打翻在地,我们连疼痛的滋味都没有尝到,直接飞升进幸福的晕眩。第二次约会前,尽管我们一直不停地对半山腰的麦地里的那个美好时刻反复咀嚼、回味过,但我们咀嚼、回味到的只是拳手出拳的那一瞬间,之后的景象,即便是自己所说所做的,我们也无从记起了。直到第二次溜出校门,躲进这两个黑黝黝的棒子垛之间,重温那伟大的拥抱和吻,盖在我们记忆上的雾布一点点的移开,那个晚上的情形竟历历在目了。我们从被打倒的晕眩中站立起来,周围不是散发着麦苗清香的面包一样松软的小麦地了,而是两座小山模样的被风掀弄的哧啦作响的棒子秸垛。

棒子秸垛是体育课上我留意到的。新春后第一周的体育课我们班没有上,数学老师抢去上数学了,几个喜欢打篮球的同学很不满意,悄悄写了小纸条,从校长室的门缝里塞进去。校长打发人把班主任叫到校长室的时候,正好叫写纸条的人看见了,他们摩肩擦踵活蹦乱跳地闯进教室高喊,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下节体育课有门了!下节体育课在他们的预言下如期而上,遗憾的是,这学期教导处把几个班的体育课安排冲突了。一班人在教室前前呼后拥地站好队,转头走向操场时,突然发现本来不大的操场早已被低年级的班级占满了。代体育课的老师懒洋洋的,一点也没有体育老师的朝气,顺水推舟地说,人家数学老师给你们找补找补数学课,是为你们高考考出个好成绩,你们却写纸条告状,真是狗咬吕洞宾,看看,看看,操场早占满了,咋上?代体育课的老师扭脸朝校长室那边乜斜了一眼,叫体育委员带队出去沿学校南边的公路活动活动算了。两个棒子秸垛就在学校南边不远处的一个场院里,以前我们回村或者出来买东西什么的,都到学校北边去,很少到南边来。

我给郗香桃写了个小纸条,揉成团装在衣兜里,小纸团被我摸弄黑了才寻到传给郗香桃的机会。郗香桃跟同桌赵庆芳从高二(2)班教室前经过,赵庆芳被窗口的一个黄头发女生喊住了,两个人凑在窗前说话,郗香桃在这边左顾右盼地等,正好被我撞上了。我看四下无人,冲郗香桃摆了摆手,见郗香桃注意到了我的手势,赶忙把小纸团掏出来扔在地上。我离开扔小纸团的地方,不时回头看郗香桃。郗香桃走走停停,终于弯腰去捡小纸团了,我转过身,小纸团上的字在我的脑海里赫然闪耀:哎,真想你啊,下了晚自习出去说说话,行吧?不远,学校南边的场院里。

那个夜晚,天上挤满了星星,听不出它们唧唧喳喳地议论什么,但我总觉得它们的议论与我和郗香桃的这次约会有关。出了校门,我躲进路边树木和房子的阴影里,尽可能隐蔽地往场院那边走。谁家的录音机正在播放歌曲,听不清歌词,辨不出曲调,那声音仿佛专为扰乱夜晚的宁静而来。录音机的声音渐渐被夜风擦掉的时候,我来到了场院边。场面平整,棒子秸垛像两个发酵过度的大馒头,蓬蓬松松地并排在那里,中间夹起一道黑咕隆咚的暗影。我后悔走得匆忙,觉得应该隐身在路上等等郗香桃。我转身离开场院要去迎郗香桃的时候,不知哪里传出一个神秘的声音:哎,我在这里哪!这声音分明是郗香桃的,但郗香桃分明不在,我扭头环顾了一周,仰脸看天上的星星,我怀疑是哪颗星子在模仿郗香桃的声音糊弄我。天上的星星太多了,每颗都神神秘秘的,每颗都成为我怀疑的对象。我赌气不理它们,迈步去迎郗香桃,那个声音突然又响起来了。这回我觉出声音像是从后面的场院里飘过来的,我回转身,两座棒子秸垛夹起的暗影边上晃动起一个小暗影。我的身子突然充满了气,漂浮起来,轻飘飘地向棒子秸垛夹出的暗影漂去。

果真是郗香桃。我吃惊地问,你咋先来了?郗香桃笑着说,下了晚自习,她见外面没人,觉得正好是出校门的好机会,等一会人多了,容易引起注意。郗香桃问我出来的时候有没有人注意我,我说我回头看了看,没有人朝门口这边看。

我和郗香桃的再次拥吻,像两把神秘的钥匙接连打开了遮蔽在内心附近的一座洞穴暗藏的机关,洞口豁然敞开,我俩怯生生地走进去,里面风光无限,美景深不见底。我们在洞里看见了我们的第一次约会。我们的第一次约会像一棵春日刚刚破土的禾苗,我们借着煦暖的阳光看清了它泛着嫩绿的细枝末梢。我们欢呼雀跃着,充满神往地一步步走向洞的深处。郗香桃成了一本令我爱不释手的书,学而时习之,温故而知新,学海无涯,我细心翻阅着,出神地思考着,兴奋地做着心灵的笔记,我的生活里,我的生命里,飘满了浸润肺腑的书香。

那晚,我和郗香桃从南边的场院回来,学校的大铁门已经关上了,门上的防护栅栏箭簇一样密集地逼向天空,把天上的星星唬得躲躲闪闪的。郗香桃回转身,冲着有意落在后面的我摆摆手,我蹑手蹑脚地迎过来。郗香桃的声音因焦急而有些发颤,哎,不好了,咱被關在外头了,咋办?我轻蔑地看了大铁门一眼,拉起郗香桃的手,说没有事,我有办法。我拉着郗香桃沿院墙往北走,拐过墙角折向南边的时候,我被周围的静谧鼓舞着,忍不住抱住她,扬起嘴巴去吻她。郗香桃慌乱地扭头,我的吻落在她的耳垂上,郗香桃的耳垂热乎乎的,我还没来得及吮吸就滑脱了出来。郗香桃说你这么大胆,叫人家看见咋治。我说这个时候谁还看,早躺到床上说梦话开了,继续拉起郗香桃往东走。

学校东边的院墙外有一个大土堆,家在那边的同学图省劲常常翻墙进来,我没有翻过,却亲眼目睹了好多次。我拉着郗香桃绕学校院子转了大半圈,爬上土堆,居高临下,校园成了湾底横着几排破房子的干池塘。我给郗香桃做示范,双手扳住墙头,吊下身体,跳落进校园里。郗香桃在我的鼓励下,终于把她的面条身子耷拉在院墙上。郗香桃一站稳脚我就把她抱住了,吓得她挣脱开我,拘谨着身子朝宿舍方向跑。我握过郗香桃的手的手心满是汗,我屈起手指摸索着手心的汗往宿舍走。我庆幸宿舍没有关门,省略了以前被关在外面的同学的咚咚咚的敲门声。我摸到双层床的下层,没脱衣服就躺下了。刚舒出一口气,双层床在上面的重量的牵动下,吱嘎叫了一声,一个黑糊糊的脑袋垂下来。付唱,你做啥去来?我犹豫着,声音像是托人替我发出来了。我说在操场上走了走,构思了一篇作文。上面垂下的黑脑袋在黑暗中翘了翘,翘得双层床又发出吱嘎声。黑脑袋说,去你的吧,早就看着你跟郗香桃眉来眼去的,下了晚自习,看着郗香桃鬼鬼祟祟地出了校门,我在墙旮旯里做了会眼保健操,一睁眼,你又鬼鬼祟祟地出去了,哈,是去吃香桃了吧,好吃不好吃?我大汗淋漓。

郗香桃给我说过一个笑话。她说,有一阵,她同桌的小个子女生老是瞪着眼看她,看得她不好意思了,冷起脸责怪那小个子女生说,看啥啊王同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认得我了?小个子女生愣愣地看着她,说,郗香桃,人家都说咱班付唱吃过你了,他吃的你哪里,我咋看不出来,这不挺囫囵啊!我笑得不轻。郗香桃说这笑话的那回,我和她从学校里步行回家,下午毕业班进行完摸底考试,我和郗香桃有意落在最后,本来有趟去我们那里的汽车的,我们步行回家为的是在成堆多待一会。我目光灼灼地看了郗香桃一会,揉揉肚子对她说,哎,真饿得慌啊!饿得慌,中午你没吃饱啊?郗香桃说着,向前望望,柔声安慰,说,哎,再坚持一下,前面有个火烧铺,过去我给你买个热火烧吃。我学着小孩子淘气的口气说,俺不吃火烧,俺想吃香桃。郗香桃又笑得不轻。

责编:杨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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