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过年

韩耀旗

后来，许多文化人和闾巷布衣都说我李白成喜欢过年，这话不错。岂止我李白成喜欢过年，谁不喜欢过年?连黄世仁的佃户杨白劳，过年还欢欢喜喜地秤上二斤面给喜儿扯上二尺红头绳呢!过年吃喝玩乐，载歌载舞，快活着呢，连脚指盖都舒服。

没曾想，我的败亡就出现在过年上。

事情还得从我杀进北京前说起。

崇祯十七年甲申三月十六日，我们农民起义军风卷残云，攻陷了北京的门户昌平城，夺取明朝的江山指日可待。当晚我住宿在明鉴寺里，与主持诚月和尚秉烛长谈。最后，我问诚月和尚，我李自成能否问鼎天下?诚月和尚说，能。我又问，我李氏能坐天下多少年?诚月和尚似乎有难言之隐，缄默不语。我说，师傅有什么话不好说?诚月和尚说，老纳说了，请闯王不要怪罪老纳。我说，师傅但讲无妨。诚月和尚说，闯王您驾驭天下四十年。我听完心一沉，四十年，时间短了点儿，但是南唐李璄李煜父子两代才统治了三十三年。转而又一想，此类谶言既可信其有，也可信其无。

翌日，我率军向北京方向进发，淡漠甚至遗忘了诚月和尚的箴言。

十九日，在我农民起义军的凌厉攻势下，明朝部署的北京守城工事土崩瓦解。崇祯皇帝和太监王承恩自缢在煤山寿皇亭旁的海棠树上，当我亲眼所见两具尸体稻草人般在朔风中摇曳，我在心里兴奋地说，尘埃落定!

这时军师宋献策前来晋见说，我们随闯王起事十五年来，东夺西杀，疲于奔命，没过一个春节，大家要求今天过年。我说，好吧，今天过年。于是，整个北京城锣鼓喧天，张灯结彩，杀猪宰羊，一片簇新!将士、臣民和明朝的遗老遗少，络绎不绝地到我居住的紫禁城奉天殿朝拜恭贺，歌功颂德。

第二天，宋献策又晋见奏道，弟兄们说春节的滋味真爽，没过够，要求天天过年。我说，那就天天过年吧，不就是殺几头猪，喝几坛酒吗?在此后的日子里，北京城几乎天天锣鼓喧天，张灯结彩，杀猪宰羊，歌功颂德。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虽然过去了四百多年，今天我还记忆犹新。有一天，我正在奉天殿和大家商议我登基的事情。明朝山海关总兵吴三桂的父亲吴襄前来告状。他那悲天怅地的样子，与整个北京城载歌载舞、欢天喜地的气氛极不协调。我心中大为不悦，就问他有什么冤屈。吴襄回答说，闯王手下的将军刘宗敏抢掠了我的儿媳陈圆圆。我不以为然地说，什么儿媳?不就是那个妓女陈圆圆，吴三桂的小妾吗?

当时刘宗敏也在场，他说，陈圆圆在我的府第，就权当我青楼买笑、红粉追欢了，小事一桩，何足挂齿!在众人的哄堂大笑中，我看见吴襄涕泪交流的脸犹如返浆的沼泽地。

不久，有人告发刘宗敏贪污官饷。攻占北京后，刘宗敏负责对明朝官吏的拷掠索饷。他用夹棍在一个户部侍郎身上夹出五十万两银子，只上缴三十万两，留下二十万两给陈圆圆建造了一所行馆。我向刘宗敏问责，有无其事。刘宗敏坦然地说有。当时我想，咳，古今一理，干部作风问题后面都是经济问题呀!刘宗敏反问我，大哥，我的命值不值二十万两银子?我说，何止二十万两!他又问，兄弟们跟大哥起事造反，出生入死，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享乐吗?大哥，你说是不是?我默然相许。这件事的结果，自然是不了了之。

在天天过年的气氛中，日子像河水般流逝而去。

突然有一天，我接到军报：吴三桂降清，与摄政王多尔衮统率满清十万铁骑，杀向北京。我迎战山海关兵败而遁，退回北京。在草草结束登基仪式后，我率兵逃向山西。在昌平城的明鉴寺，我又遇见了诚月和尚。我问他，你不说我李氏能坐江山四十年吗?这才几天我就弃位而逃了?诚月和尚问我，是何时进入北京的?我回答，是崇祯十七年甲申三月十九日。诚月和尚又问，你离开北京是哪天?我回答，是崇祯十七年甲申四月二十九日。诚月和尚说，你在北京前后多长时间?我回答，四十天。诚月和尚说，你看，我说对了吧。我说，师傅你说的是四十年，而不是四十天!诚月和尚说，一年有几个春节?我回答，一年只有一个春节。诚月和尚说，一年只有一个春节，你天天过年，过了四十个春节，就相当于过了四十年。我预卜你在北京坐四十年的江山没错吧?我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后来，我的躯体被人消灭，灵魂却存活了下来。正如后来外国两个伟人说的那样，一个幽灵在欧洲徘徊着，我的幽灵在神州徘徊着。

在寒来暑往岁月更迭中，我像一个梦境飘忽隐秘在世上。有一天，我发现我忽然成了共产党人的反面教员。我看到一本书里这样写道：“毛泽东十分重视李白成的教训，早在1944年，他把郭沫若写的《甲申三百年祭》列为整风学习文件，要全党引以为鉴。”后来我知道，他们整风的地点在延安。

1949年乍暖还寒的初春时节，我来到了延安西柏坡，停在了一片窑洞的上空。看见一群人整装待发，他们的神情既亢奋又庄重。听到他们的谈话，我才知道他们像我当年一样，要到北京去坐江山了。这时我看见毛泽东从窑洞里走出来，对他身边的一个卫士说：“银桥，要进城了，你准备得怎么样了?”李银桥回答：“东西都收拾好了，随时可以行动。”毛泽东指了指李银桥的太阳穴：“这里呢?”李银桥不解其意。毛泽东便又说：“小心，不要中了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不要当李自成。”我听完，哎呀一声，心中一阵纠结。好在没人能听见我的声音，看见我的形体。

这时，一辆吉普车已经发动起来，在车门口，我听到毛泽东与周恩来在兴致勃勃地谈话。毛泽东说：“今天进京赶考去，高兴啊!”我明白毛泽东此话的含义，是说胜利对人也是一种考验，就像考试一样。周恩来说：“我们应当都能考试及格，不要退回来。”毛泽东说：“退回来就失败了。我们决不当李白成，我们都希望考出好成绩。”毛泽东说完，信心十足地上了汽车。在车轮碾起一阵迷茫的尘埃中，车辙像历史一样向前延伸着。

今天，毛泽东说的那场赶考还没有结束。

既然历史让我成为了那样的一个教员，我就施教于当今。我将继续行走如风，看看有谁、看看哪个地方在天天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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