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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用语言抵达的表面的深度

2012-05-08余泽民

小说界 2012年3期
关键词:哈拉沃霍尔波普

余泽民

20世纪80年代末年毕业于北京医科大学,后考入中国音乐学院从事艺术心理学研究。1991年赴匈牙利工作,现定居布达佩斯。翻译作品有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凯尔泰斯的《英国旗》、《命运无常》、《另一个人》和《船夫日记》等。曾与匈牙利汉学家合译《道德经》、《易经》。著有中篇小说集《匈牙利舞曲》、长篇小说《狭窄的天光》等。

凡是跟艺术沾边的人,没有人不知道安迪·沃霍尔。这位斯洛伐克移民后裔的美国人,是风云至今的波普艺术领袖。啥是“波普艺术”?说白了就是“流行艺术”,“通俗艺术”,“大众艺术”。在他的笔下,无论美元、香蕉,还是梦露、猫王,就连歌德和蒙娜丽莎,都无不因俗艳养眼的色彩和变相灌输式的重复排列而成为形式感强、易于复制、适于流行的装饰品。然而,沃霍尔是个聪明绝顶的聪明人,既能让作品流行,又无需付出奉迎大众的代价,恰恰相反,他用革命式的手段和风扫残云的能量打破了寄生于大众的传统,将大众引领到今天和未来。沃霍尔极富原创性,他只兴风,从不追风,骨子里有股波西米亚气质。他并不是取悦大众,而是借助媒体名人们的话语权影响他们,操纵他们,为大众竖起一面追随的旗帜,即使死后也呼风唤雨,指挥消费主义时代广告战。

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1928年8月6日生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匹斯堡,童年时得过舞蹈症,内心焦虑伴随他一生。年轻时,沃霍尔求学于卡耐基技术学院,21岁离开家乡到纽约闯荡,依仗自己的天赋、聪颖、商业嗅觉和成名野心,很快从大众媒体上获得灵感。24岁成立集体创作的工作室,命名为“工厂”,颠覆了传统的“创作”概念,将商品纳入了艺术品范畴。当然,他不像杜尚买来便池倒置于展厅那么简单,而是在色彩、线条、材料、工艺、形式、体裁和题材上进行大胆创新,将艺术品变为艺术商品,让艺术商品走进寻常百姓家。26岁,在60年代初的西方,他的声名直逼毕加索和达利,一幅包装设计图卖上千美金,在罐头上签个名,也能卖6美金,俨然一位能点石成金的魔法师,

在绘画之外,沃霍尔还涉足电影、音乐和文学多个领域。当然,若用看好莱坞大片的眼光看他的电影,你会觉得简单无聊;然而,你若换成创作者的角度,就会发现这些影片的意义不在于图像本身,而在于创作动机和理念。《口交》听来情色,其实不然,画面只是一张年轻英俊、毫无造作的享受的脸,让情色有了唯美的表达;《吻》中一男一女、两个男人分别接吻,没前因没后果,只是一段吻的记录,打破了当时美国电影法中关于接吻画面不得超过三秒钟的禁令;《帝国大厦》用八小时的胶片呈现出一座建筑从苏醒到沉睡的生命,现在成了电影中的常用手法;《我的男宠》用四个长镜头讲述一个故事,匈牙利导演塔尔·贝拉从中获得灵感,在《伦敦人》的开场,塔尔也用长镜头让观众过了一把偷窥瘾;《切尔西女郎》首次使用分割画面,现在已成司空见惯的电影语言。

事实上,与视觉艺术作品相比,沃霍尔的言语、文字更显深刻,只是前者过于炫目,将后者的光芒掩盖了。另外,由于后者易露天机,所以深谙大众心理的沃霍尔吝啬口舌,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善用语言,他一旦开口便妙语连珠,比如说,“我不相信死亡,因为我不可能在场确定它已经发生。我不能谈论死亡,因为我还没做好准备。”“我没有记忆力。正因为我不记得头天的事,所以每一天都是崭新的一天,每一分钟都是我生命的第一分钟。”

我最早读沃霍尔的文字是在十年前,并且是用匈牙利语读的。当时我在布达佩斯编辑一份为当地华人提供讯息的中文周报,通过作家克拉斯诺霍尔卡依·拉斯洛介绍,结识了刚从美国回布达佩斯定居的匈牙利先锋戏剧家、小说家哈拉斯·皮特(Halász Péter)。早在70年代,哈拉斯就是匈牙利现代戏剧的急先锋和抵抗专制的艺术领袖,1975年他由于导演政治讽刺影片《皇帝的口信》遭到抄家,被赶到街头沦为乞丐,作品遭到当局封禁,先后流亡巴黎和阿姆斯特丹,最后转道美国,成了纽约先锋戏剧的核心人物。

90年代末,他回到布达佩斯重新鼓吹实验戏剧,接管了八区文化馆,不仅上演新作,还想为当地华人做点事(因为他知道华商聚集的“四虎市场”就在八区,那里住的华人相对集中),希望我能帮助他。我问他怎么会有这个想法,他说他在纽约唐人街生活了二十多年,对中国人怀有特殊感情。他组建了一个“哈拉斯之爱剧团”,最轰动的一部戏就叫《中国人》,是他根据自己写的小说改编的。

当然,哈拉斯发展“华人戏友”的愿望未能实现,因为组织华人看匈牙利语的先锋剧,这本身就是一个太先锋的念头。由于生意缠身,加上语言障碍,当地华人不仅不去剧院,就连电影院都很少进。不过一来二去,我跟哈拉斯成了朋友,只要文化馆一有新剧上演,他都不忘打电话通知我,并且吩咐门房别收我钱。门房认我很容易,因为我是唯一的中國观众。哈拉斯导演的戏我看过四场,《索多玛的120天》、《俄狄浦斯》和《癫狂一日》,另一部剧名我忘了。每部都很有冲击力。

有一次他来编辑部,给我看他正在翻译的安迪·沃霍尔自传。当时,我虽然知道沃霍尔是谁,但对他的生平并不了解,所以对他并没有特殊的兴趣。哈拉斯不然,他在纽约曾跟沃霍尔很熟,一说起沃霍尔就兴奋异常。他给我讲过许多关于沃霍尔的故事,包括他的朋友、豪宅、癖好和争吵。哈拉斯从译文中摘出几页让我翻成中文,登在报上,尽管我知道不会有人读(当地华人只对政经局势、社会新闻感兴趣,没人会关心波普艺术),但为了不扫朋友的兴还是答应了。没想到刚读半页我倒喜欢上了,文字的坦率、幽默、机智和哲理,一点不比伍迪·艾伦逊色。哈拉斯说,别看沃霍尔从来不以作家自居,但他每天都要打电话给秘书,叫对方记下他这一天做过的事和想过的事。哈拉斯翻译的这本书,其中许多内容就是沃霍尔根据自己平时的喋喋碎语整理的。

我记得有段关于内裤的话让我闷笑:“我觉得买内裤是一个人所能做的最私密的事,假如你看一个人买内裤,你就能真正认识他。我宁愿看一个人买内裤,胜过读他写的书。”接着他又话锋一转,“我猜婚姻的结局不过如此,你老婆帮你买内裤。”还有句妙语:“你要一个有魅力的家伙别跟人做爱,就跟要一个没魅力的家伙去跟人做爱一样困难。”在读沃霍尔的文字之前,我对“俗”总抱有成见,似乎俗的东西肯定不好;读了之后我不得不承认,俗也可以俗得有哲理。想来,在俗物中发掘出艺术价值,这恰是沃霍尔的不俗之处。

一年后,哈拉斯将刚出版的译著送给了我,题目是《安迪·沃霍尔的哲学》,读完之后太喜欢了,又四处搜寻搞到了一本英文版。沃霍尔不是作家,胜过作家,若不是将大部分精力投注于艺术,他肯定会在文学圈掀起大波。我在这里翻译的《爱情三部曲》就摘自此书,是相对独立的一个章节,讲述了自己人生三阶段的爱情。话题从异性、同性、异性到无性、变性,沃霍尔的爱跟他设计罐头包装一样俗且脱俗。

“在我的生活中,当我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有人缘,并且寻找知己时,我找不到谁会接受我,因此,当我觉得自己最不孤单的时候,我最孤单,而我刚一决定孤单度日,不想听任何人倾诉时,每个萍水相逢者都开始追着我倾诉那些我已决意不听的衷肠。我认定自己是‘孤狼之刻,却是我赢得一群‘追随者之时。”沃霍尔用玩世不恭的语调,将现代生活中个体的孤独内核刻画得淋漓尽致。

“当我购买第一台电视机时,我就已经不太在意是否跟别人关系亲密了。我曾多次受伤,受伤的程度是那么深,只有当你非常在意时才会感到被伤得那么深。”沃霍尔的表述貌似漫不经心,实际丰富敏感,流露出对商业时代人类冷漠、空虚、疏离的失望,和他接受孤独的现实,在喧嚣中逃亡的内心无奈。

“我不认识哪个人没有幻想。每个人都要有一个幻想。”沃霍尔自然更有幻想,比如幻想无性的爱情,幻想生活中有爱,但又不会受伤。小说里,沃霍尔还回顾了年轻时创业的岁月,中年時对艺术的探求,他说:“我始终认为电影本可以更多地表现人与人之间的真实的事情,藉此可以帮助那些没有经验的人知道该做些什么,都有什么选择。”的确,沃霍尔的电影让我们对日常生活最习以为常的事情有了新的了解。虽然我们每个人都有睡觉、吃饭、做爱的经历,周而复始,简单重复,但若不是看沃霍尔的影片,有谁花过35分钟看一个人达到高潮过程中的面部表情?有谁花过45分钟看一个人吃蘑菇?有谁花过8个小时看过一个人睡觉?沃霍尔之所以净化了电影,将镜头以最简单的态度聚焦于最简单的影像,是想通过这种极端的手法,说服我们观察别人,也了解自己。

谈到波普艺术,沃霍尔曾说:“我无法告诉你什么是波普艺术:它只是把外面的拿来放在里面,或者把里面的拿来放在外面,将平常的事物带到家里。波普艺术是给每一个人的??它妙就妙在表面的深度。”这段话听似玄虚,但一语道出波普艺术的实质:不重技巧,重在概念;不重尊贵,重在普及。就像马丁·路得将《圣经》的注释权交给每个人一样,沃霍尔将艺术交给了每个人。他说的“表面”是镜子的表面,每个人从中看到的深度取决于自己。沃霍尔本人就是面镜子,我们都是镜子里的人。

沃霍尔很有预见性,他曾说“未来每个人都能出名十五分钟”,还曾说“每个人都可能在十五分钟内出名”。看看现在,我们不正生活这两句话描述的时代里?网络时代,多少人都在追求这十五分钟?

1987年2月22日,安迪·沃霍尔在纽约家中因心脏病突发去世。2006年3月9日,哈拉斯·彼特则因患癌症去世,也是在纽约,在唐人街附近的家中。去世之前,哈拉斯做了一件沃霍尔连想都不可能想过的事。沃霍尔生前说过:“我不参加葬礼,同样也回避婚礼。”而哈拉斯却在布达佩斯现代艺术馆为自己举行了为期一周的葬礼,他躺在一个棺材里与亲友和参观者告别,他也是面镜子,让人们认真地面对生死。

写到这里,我最后还想再添一句话。据说沃霍尔曾跟写下《冷血》的美国小说家杜鲁门·卡波蒂订婚十年,寄裸照为信物,天天鸿雁传书。从这件事上,我们也能看出艺术家沃霍尔的文学情愫,不管自己的文字好赖,他至少娶过,或嫁给过文学。

责任编辑 韩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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