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得巴的乡村福利梦
2012-04-29王众
黑里透红的面庞始终带着谦和的笑,略显粗粝的手指熟练地操作着全英文界面的苹果笔记本电脑。这个看上去粗糙的西藏汉子用带有西藏口音的普通话细腻地向《世界博览》记者展开了一卷珠穆朗玛峰脚下带着忧伤的美丽画轴:他就是次仁罗布,珠穆朗玛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潘得巴协会的执行会长。
潘得巴协会于2009年正式注册,2011年连获两个知名环保大奖——国家环保总局和淡水河谷公司主办的“中国西部生态保护创新公众参与项目”特别项目奖,以及福特汽车环保奖先锋奖一等奖。现在他们正在着手申报阿拉善生态奖。
这么频繁地获奖有两个原因,一是看上去年轻的潘得巴协会其实已经在西藏开展各科-社会项目17年了,1998年,还被称为一“潘得巴项目”时,它就被联合国评选为“全球50佳可持续发展项目”;二是会长次仁罗布非常重视这些奖项:“获奖能让更多的人关注我们的事业和珠峰保护区,还能拿到奖金来维持我们的项目”。
主要捐赠都来自海外
潘得巴协会网站的内容均为中英双语,只有捐赠页面是纯英文的,上面详细介绍了美国新一代基金会(Futu re Generation)通过支持潘得巴社区服务项目协助保护了中国西藏40%的土地。“这个网站是新一代基金会帮我们做的,我们只要更新‘新闻快报’就够了,”次仁罗布对《世界博览》记者解释:“目前主要的捐赠也确实来自国外。”
除了资金,美国新一代基金会还提供了技术和人力等方面的援助和合作,次仁罗布本人就赴美攻读了新一代研究院的社区发展与自然保护专业的硕士。这是一个两年、四学期制的实践型学位。每个学期都去一个国家见习一个当地的示范性项目,目的地包括美国、印度、秘鲁和尼泊尔。这些项目均强调当地百姓的合作,称得上取材于百姓需求,回馈到百姓生活。这种理念也深植于次仁罗布和潘得巴协会展开的每一个项目中。其中对他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尼泊尔的珠峰自然保护区生态旅游项目。
“有人说西藏旅游发展最好的地方是林芝,可我觉得林芝的旅游非常不好!因为都被外来的投资商和旅行社包办了,钱也都让他们赚去了,和当地人一点关系也没有。”次仁罗布提起西藏的旅游有些激动。“西藏人是珠峰的守护者,游客是冲着藏区的美景和藏民的文化而来,藏民才应该是主角,应该因此致富。”
可是现在,宾馆是外地人开的,餐厅是外地人开的,旅行社里都是外地老板和外地导游。游客们来到西藏,要么开着私家车、要么乘旅游大巴,一路直达珠峰脚下,吃川菜、住标准间,很少和当地人交流,带走的是数码相机里的内存,留下的是饮料瓶和垃圾袋。对这片神山圣域的膜拜俨然成了速食消费。
为什么不开设家庭旅馆,让游客感受原生态的西藏生活呢?
“城里人爱干净啊,”次仁罗布苦笑道:“其实我们潘得巴协会的培训中心就有房间供他们租住,又便宜又是传统西藏风格,可是不能满足他们天天洗澡的要求。有一次,我看到一对自由行来珠峰旅游的夫妇急着找回去的车。我就热心地帮他们找,谁知那个女的竟然问我‘你们藏族的姑娘身上怎么有牛羊的味道’;我气死了,当时就发了火,让他们‘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这句话,次仁罗布重复了很多遍,不知是因为汉语词穷没法进一步描述他的心情;还是过于激动,想不出更温和的表达方式。
迈不过去的坎儿
而次仁罗布在珠峰另一面的尼泊尔看到,生态旅游搞得有声有色。他说这要归功于当地政府的引导:没有修路,所以开不了车,游客必须徒步,这样他们停留的时间更长,可以充分感受当地文化。而且那里没有宾馆,都是住民居。当地人经过培训,可以用英语交流,还能做一手很好的西餐。
这样的旅游对当地环境污染更小,让游客充分感受民俗,还能给当地人带来不菲的收入。次仁罗布心疼自己的同胞:“我们也办过类似的培训,教当地人说英语、做中餐。当时效果很好,但之后很少能用得上,就慢慢忘了。”
从旁观者看来,这个培训内容让人有些摸不到头脑——次仁罗布承认当地藏民还不能熟练听说普通话,那为何还要培训英语和学做中餐呢?珠峰保护区里中外游客都很多,不像尼泊尔以西方游客为主。这或许是一种折中的安排,也可能是有待改进的漏洞。
次仁罗布说:“我们的每个项目都需要政府的批准,没有政府的支持,我们什么也干不了。”他对此又感激又无奈。
到目前为止,潘得巴协会比较成功的项目,是对湿地、农田、防护林的保护。其中农田和防护林的保护已接近完成——就是在农田和防护林周围建围栏,防止牛羊进去糟蹋庄稼和树木。湿地保护涉及羊圈改造,需要的资金较多,之前协会主要是对村民进行宣讲、推广湿地保护的意识。次仁罗布高兴地说,有了福特环保奖的奖金,他们可以继续这个项目了。
但一讲到资金,他就皱起了眉头:“环保局是很热心,农田和防护林的保护项目还是一位分局局长主动提出的。但只有决心、没有资金啊。这些项目和地方经济发展不挂钩。”
还有的时候,投资了人力、物力、财力后,事情却没有做到位。2007年,岗嘎镇潘得巴分会希望总会帮助解决村民的吃水问题。“这是一个很有趣的story(故事),”次仁罗布讲起这件事时不禁笑起来:“当时我们去村庄考察,那里已经有了县水利局修建的两口水井。我们就问村长为什么有了井还抱怨没水吃。村长无奈地说。这两口井啊,真有趣,一口不出水;另一口,水倒是满的,可是别说人、牲口都不愿喝。”原来,由于天然水质的问题,井里的水竟然是臭的,这在西藏不算罕见,也成为水利局不愿重修水利工程的理由。
次仁罗布接着说:“其实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就有个水质好的水泉,所以我们已经联系了技术人员勘察设计,今年拿到了淡水河谷公司的奖金,我们就可以让那个村子吃上好水了。”
另类与主流的西藏人
“其实国家非常重视民生,投了很多钱保证藏民的生活。有时候有些疏忽漏洞也是可以理解的,”次仁罗布再三强调道。“还有的时候。问题出在当地人的观念上。比如教育,国家投了很多很多钱,真多,但还是只能保证数量、保证不了质量。”
很多藏族家长更希望孩子可以留在家里干农活,尤其到了农忙的时候,甚至打电话让孩子请假回来帮忙。政府为了在西藏普及教育、提高入学率下了死命令,但教学质量还是难以监管,甚至出现了“老师上课时播放电视剧《西游记》,只要学生能乖乖待在教室里就行”的情况。
在这种氛围下,次仁罗布显然是另类。“我父亲是当地的干部,有文化,所以重视我的教育。”即便如此,他的哥哥姐姐文化水平都不高。虽然家里出了一位海归硕士,在骄傲之余能比其他的村民更重视子女的教育,“但还是主要靠我。我更鼓励家里的下一代去学习,也会主动向哥哥姐姐的孩子们提供帮助。”次仁罗布无奈地说。
大学毕业时,国家还包分配工作,那时次仁罗布进了珠蜂自然保护区聂拉木分局做公务员。工作清闲、工资稳定,用他的话说是“没劲”。后来他停薪留职参加了高山研究所珠峰自然保护项目,还当上了社区项目负责人;几年后干脆正式辞职参加新一代基金会(现中国项目改名为福群环境研究院)的潘得巴项目;留学回来后成为了潘得巴协会的执行会长。
他的工资是理事会派发的,但其他潘得巴的收入就要从基金和奖金中分拨了。“我们没有商业化,所以资金有限,招聘的时候也很困难,”次仁罗布很希望可以在当地招聘全职的潘得巴工作者,因为他们更了解西藏,流动性也相对小。但NG0(非政府组织)的名头吓退了很多人,他们害怕发不上工资,生活没有保障。
“现在越来越多的藏族青年为了挣钱,都出去打工了,而且越走越远。我很担心长此以往,他们会忘了传统、忘了文化。”次仁罗布说。因为藏历不同于国内普遍使用的农历或公历,藏历节日时,青年们打工的地方也不太可能放假。
怎样保护藏文化,他把这一切归为价值观。“政府在发展旅游的时候要重视当地人的价值观,当地人的作用。而当地人的价值观也要有正确的引导。藏历年、赛马节等不仅是不应丢弃的传统,还是游客们来到西藏真正想看到的。城里人整天住在‘三面光’的钢筋水泥里,他们不是来西藏看马路、看电视的。要让这些外出打工的人回来过节,向游客展示我们的传统,也能通过卖一些节日纪念品、民族工艺品挣钱。”提起怎样对抗这股正在流行的外出打工潮,次仁罗布颇有些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意思,一切都从让当地人富起来为出发点。
在《实施潘得巴项目的重要性》一文中,次仁罗布写道:“实践证明,直接提供物资的扶贫方式是注定要失败的。调动当地居民的参与度和积极性,并为他们提供一系列生计培训不仅是摆脱贫困的唯一钥匙,而且是可持续发展的一条绿色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