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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术生涯之先声

2012-04-29谢其章

中国收藏 2012年2期

画说黄苗子

1月1日,黄苗子老人眯缝着眼睛笑着说:“我今天100岁了。”

1月8日,黄苗子翩然而去。逝前欣慰有语:“我该做的事都做完了!”

他的儿子们在公开信里说,按照父亲公开发表的《遗嘱》,身后不留骨灰、不设灵堂、不举办任何追悼活动,只希望生者“记住他的幽默、达观、谦和就够了”。在这份“遗嘱”中,黄苗子吩咐儿子们把骨灰拿到插过队的农村,拌到猪食里喂猪。

如他广为人知的漫画作品一样,黄苗子的一生充满了漫画般的幽默、达观、潇洒。但细细端详,又不难发现这一份诙谐背后的深刻与广博。

黄苗子的美术生涯开始于上海的漫画界,那是黄金般的上世纪30年代的前几年,黄苗子有幸接触到当时顶尖的漫画家,这为他80年艺术生涯打下了坚实的基石。

丁聪之父丁悚,是当时上海漫画界的核心人物,丁家的文艺沙龙“每逢周末假日,就堆满了一屋子人,京剧、话剧和电影演员、歌星、报馆的作家、画家都喜欢到丁家去。”黄苗子说:“我初次拜访这个文艺沙龙,并不是作为丁悚的客人而是作为丁聪的小伙伴进去的,我那时二十二三岁,记不得是在《时代漫画》杂志的编辑部还是在我们的前辈张光宇先生家里,第一次和丁聪见面的,他比我小三岁,可是比我显得老成持重。由于当时大家都在漫画刊物上投稿,许多年轻人便很自然地厮混在一起。”黄苗子还讲道:“我第一次到丁家的印象至今还很深,那天大约是个星期六晚,一大堆当时的电影话剧明星分布在楼下客厅和二楼丁家伯伯(即丁悚)的屋子里,三三五五,各得其乐。她们有的叫丁悚和丁师母做‘寄爹’、‘寄娘’。由于出乎意外地一下子见到那么多的名流,我当时有点面红心跳,匆匆地见过丁家伯伯,就赶紧躲到三楼丁聪的小屋里去了。”

从羞涩的艺术青年,到德高望重的艺术家,黄苗子的一生好辛苦,难怪今年1月1日,黄苗子笑着说:“我今天100岁了!”他还说:“我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几天后黄老乘风而去。此时回顾老人的艺术人生,笔者觉得还是从他的早期漫画说起比较好,因为这方面的材料很少,黄老自己亦绝少谈及。两年前,我忽然在1936年《论语》杂志的《鬼故事专号》中见有编辑的话“上图为古插图本,由黄苗子先生惠借刊印者”。就是这么一条小材料,也是令人惊喜的。30年代漫画家的原作,极少有留存至今的,所以我们只能在那些古旧期刊杂志上面去寻找漫画的原刊处,我当年误打误撞地选择老刊物为收藏专题,今天多派上了用场。

30年代的黄苗子虽非一线大漫画家,但是也该属于“后生可畏”的一档了,至少在活跃程度上不输给丁聪多少。像一幅《漫画家的自画像》,那么多有名的漫画家鲁少飞、张乐平、胡考、叶浅予都谦虚地只露一个脸在呢,最上边却是我们的黄苗子少爷式懒懒地躺着晒太阳。

能不能使自己的漫画站上刊物的封面,也是一道标尺,许多大牌漫画家画了一辈子,竟然没有一幅作品站过封面,说起来也是很没面子的事情。譬如华君武,四九之前的漫画杂志上就是没用过他的画做封面。黄苗子年纪轻轻就上过最著名的漫刊《时代漫画》的封面,还是个重要的“复刊号”,“时漫”一度被当局“查禁”,黄画的这幅《开禁图》荣登封面,表明黄苗子不但艺术水平高超,而且不畏权贵的斗争精神也是高昂的。漫画除了“博人一笑”的功能之外,最不该缺失的就是战斗性和批判性。有专家批评赵本山的小品只会一味地拿底层人开涮,也是这个道理。

丁聪、张仃2009年的相继去世,当时我写了一句话“张仃的去世,真的是标志着中国30年代漫画的辉煌一页将要翻过去了。”1936年10月在上海举办的“第一届全国漫画展览会”,有作品入选的老一代漫画家,几乎凋零尽了。现在,黄苗子的去世,表明30年辉煌的漫画史真正的完全地结束了。很多人并不知道30年代是中国的漫画艺术的巅峰,也不了解黄苗子早期漫画作品的艺术水准,三联书店编辑出版黄苗子的《画坛师友录》时是这样介绍黄苗子的——“黄苗子是美术史家、美术评论家、著名书法家”。而在我的认识中,黄苗子首先是漫画家,然后才是别的什么家。几年前我出了本书《搜书记》,封面的主要元素取材自黄苗子30年代为《小说半月刊》绘的封面画,有人拿给黄老看,黄老笑着说“这不是我画的吗?”老人宽容了我的“侵权”。其实,我很有机会讨黄老的一幅画或一幅字,最终还是没有去讨。多年来好像只有我一个人一直在翻找旧刊物里黄苗子的漫画,这个活儿别人想干也许干不成,因为与黄苗子早期美术活动最紧密的一本画刊《小说半月刊》(1934年),全份收藏者,全国除鄙人之外未闻有第二人。

黄苗子一出道,即给报刊画漫画、画插图,并参与编辑了小说类期刊中最精美最大型最珍稀的《小说半月刊》。该刊创刊于1934年5月,上海大众出版社出版,主编乃中国现代都市画报先驱梁得所。前两期为16开小本,貌不惊人,自第三期改版,面目大变,令人炫目,开本、封面、插图、版式,无一不风骚独领。黄苗子几十年后重见《小说半月刊》(上海图书馆为他复制了一套封面)都疑惑不已,当年会有这么样漂亮的大开本文艺刊物?)从第三期开始,版权页“编辑”一栏出现了黄苗子的名字。其实,在第一、二期已有黄苗子的插画,第一期属“黄祖耀”(黄苗子的曾用名),第二期往后就都是属“黄苗子”了。自第三期始至终刊(第19期)封面画大都出自黄苗子之手(另有梁白波、段蓬、韦度各画一期),由于是彩色封面,加之开本宽阔,视觉诱惑力超强,完完全全展示出海派风情。当我拿着《小说半月刊》去小店复印时,许多人都惊讶过去曾有过如此美妙的封面画。黄苗子在封面画下的签名很特别,“草字头”拆两半中间夹一个“田”字,横写。那一时期很流行这样的签名方式。

《小说半月刊》才出版两期,便受到茅盾的批评。茅盾在1934年8月号的《文学》杂志上发表书评《小市民文艺读物的歧路》,称《小说半月刊》为“小市民的消闲的点心”云云。往事如烟,时过境迁,“小市民”、“消闲的点心”,今天看来早已算不得什么高帽了。以封面装饰、版式设计、艺术品位而论,《小说半月刊》都够得上中国文艺期刊史的一件艺术精品。现代文学馆副馆长吴福辉先生在《作为文学(商品)生产的海派期刊》文章中,曾经对《小说》半月刊有过准确而精美的描述。上海陈子善先生也在其所编插图本《上海的狐步舞》一书中,非常内行地选取了“原封原装”的老期刊插图,其中即有原载于《小说》半月刊的黄苗子为“新感觉派圣手”穆时英的《贫士日记》所作的插图。

作为美术编辑,黄苗子还为刊物画了一组《作家漫像》(亦称“作家漫写”)。自第三期开始连载,每期二到四位作家,先后被黄苗子画到的作家是:鲁迅、老舍、周作人、朱湘、丁玲、庐隐、冰心、田汉、洪深、欧阳予倩、唐槐秋、邵洵美、徐志摩、刘呐鸥、黑婴、穆时英、孙福熙、丰子恺、许地山、王统照,共20人。仔细看《作家漫像》,总会在隐蔽处巧妙地安置着黄苗子签名,如鲁迅是藏在裤角,周作人是藏在领口,王统照是藏在耳朵。这种签名手段古已有之,范宽《山行旅图》的“范宽”两字不是也藏于树荫中么,千年之后才被发现。发现者李霖灿不会忘记的一个日子是1958年8月5日。那一天,李霖灿从《山行旅图》的右下角树丛中发现了画家的签名——“忽然一道光线射过来,在那一群行旅人物之后,夹在树木之间,范宽二字名款赫然呈现。”

第一组漫像是鲁迅、周作人、老舍、朱湘。鲁迅和朱湘画的是全身(他俩之外就都是头像了),黄苗子在画像边加上一段旁白。周作人的旁白很省事,直接用了半年前(1934年1月)周作人作的“五十诞辰自咏诗稿”。到了鲁迅那儿,语气里有了黄苗子的调侃口吻:“五十多岁的老头儿,生产于专出师爷的绍兴,做过化学和生物学的教书匠,出身是东京的医学生,而如今,是文坛的权威,一个通红的老头子。毛胡子永远是这样浓,大褂子永远是这样旧,走在路上你最多只当他是个测字先生。可是文章的锐利尖刻,却是天下所有的武器所不及!杂感文以语丝时代最多,小说则以《阿Q正传》最著,为国际所推崇,其译本现已有英、法、俄、德诸文,文坛的第一把交椅,无论如何也是他的。”从技法上讲,这幅鲁迅漫写是最成功的,最传神的,它还原了“鲁迅是人,不是神”的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