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奇人
2012-04-29翟健民王雪冬
1973年,朱汤生正式踏上了香港这块宝地,开启了他与中国艺术品之间梦幻般的传奇。而这一年,也是翟健民先生进入到他师傅的古董店开始学徒的第一年。同是开始,同是寻梦,只是当时的他们或许不曾想到,对陶瓷艺术品同样的执着冥冥中注定了彼此成为一生的挚友。
不久前,本刊记者独家专访了香港著名收藏家、艺术品经纪人翟健民。忆起朱汤生,忆起他对中国艺术品拍卖开天辟地般地开拓与推动,忆起与朱汤生一起经历过的风云变幻,翟先生感慨万千,而自始至终他对朱汤生的形容总是离不开“百年奇人”四字。
初识
在朱汤生和苏富比来到香港之前,香港的古玩行业还处在初级的起步阶段,行业内通行的还是一种老派的收藏方式。现在赫赫有名的荷里活道,在当时还没有那么多古玩店,只有今天的五分之一,不少古玩店都散布在尖沙咀、中环等地的酒店附近,很多店铺甚至就开在了酒店里。
苏富比的进入一开始并没有引起香港古玩行业的好感。原因很简单,过去古玩行的买卖只是在两方之间,好坏你知我知,而现在如果有疑问的话,拿艺术品到苏富比看看,能不能上拍,什么价格,一清二楚。从某种意义上讲,苏富比充当起了第三方的角色。
1975年,翟健民有了第一次接触朱汤生的机会。朋友几年前在伦敦苏富比买到的一件成化款斗彩杯,最初被定为万历仿成化之作,后来很多行家认为很可能是康熙或其他朝代的仿作,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去找到答案。师傅决定让翟健民把这只杯子拿到苏富比退货,因为当时听说苏富比是包退的。这一天是5月20日,翟健民见到了朱汤生。朱汤生拿着杯子仔细端详,又翻阅以前的图录、资料,证实了这只杯子是1970年5月1日交易的,但随后相视一笑,朱汤生告诉他,包退时间是5年,今天刚好过了20天。
第一次与当时已有名气的中国瓷器专家打交道,翟健民回想起来,说当时紧张得脸都红了,但朱汤生的谦逊、严谨和睿智至今让他记忆犹新。
影响
就在人们对香港苏富比谨慎怀疑的同时,香港的很多行家也发现,原来很多被认为是不到代的器物,经过朱汤生和苏富比的检验,证明是到代的。比如过去香港古玩行里,很多乾隆粉彩都被看成是民国仿的,但在苏富比的图录中都将年代定为乾隆。还有乾隆、嘉庆御题的海棠盘,过去全部断代民国,价格仅300元,但苏富比的定价却达三五千元,这可是很大的差距。
换句话说,苏富比的出现让当时的香港行家增长了不少知识,使得他们对瓷器的认知和鉴定水平提升了一个台阶。
当时,香港还寓居有一批来自上海的收藏家,比如庄贵仑、范甲、胡惠春等。这些人原来在上海就是老派的大藏家,但来到香港之后却没有更好的收藏机会。而苏富比的到来,恰恰给了这些藏家更多的选择以丰富自己的收藏。
其实,苏富比在香港的起步面临重重困难,一边是香港古玩行业对拍卖这种方式的犹疑猜测,一边又赶上了1973年的金融风暴。在这样的不利局面下,苏富比能够挺过来并且顺利开拓业务,靠的绝不仅仅是“苏富比”这块金字招牌,更重要的还是因为朱汤生,他对苏富比业务的开拓至关重要。
朱汤生不仅对中国瓷器有着无比的专注和热爱,其鉴赏眼光之精、水准之高在世界范围内都受到了认可。来到香港后,他通过与行家间的不断交流而很快受到了信任,对当时全香港乃至台湾收藏界鉴赏水平的提高来说,他更是功不可没。所以,纵然当时面对各种冲击和压力,他却始终屹立不倒。他的影响力带动了当时的上海藏家,上海的藏家又带动了广东的藏家,很快,一些香港银行界的老板也纷纷进入到收藏领域。像香港的很多大藏家,从1973年起就开始在香港苏富比买东西,这之中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他们相信朱汤生的眼光和为人。今天,这些大藏家之所以能拥有如此丰富的藏品,其购藏信心基本都是来自于朱汤生那里。
信心
在朱汤生的鼎力推动下,上世纪80年代几场华人藏家的专场拍卖轰动了藏界,这也是朱汤生一生最为风光的时候。香港古玩市场的红火行情也由此开始,行家之间交流空前活跃,而且在台湾藏家的带动下,晚清官窑也演绎出了翻天覆地的行情。虽然在1990年,香港古玩行业再次受到了金融风暴的影响,不少商家或开始赔本出货,或干脆退出了古玩行,但没想到差不多只用了一年的时间,大家就逐渐恢复了信心,整个古玩市场经过洗牌之后再次焕发了生机。
1988年,翟健民的永宝斋在香港荷里活道正式开张,从此,他与朱汤生之间的交往更加频繁。每当苏富比征集到拍品后,翟健民常常借机会去找朱汤生,到他们的仓库里去学习,并深入交流彼此的看法。这种交流是坦诚的,甚至是需要较真的,在他们之间也总会出现争议,而结果也是互有输赢。在翟健民看来,虽然他们之间也会为鉴定某件东西而争到面红耳赤,但朱汤生的难能可贵之处就在于,当他发现自己错了的时候总是选择主动承认,从来不会逃避。
严谨、求真,不为名誉所累,这样的节操自然让朱汤生成了众多藏家的主心骨,以至于很多大藏家在购买重要藏品时都要征求他的意见。经常是这样,藏家自己对某件东西有了八九成信心,但如果再找朱汤生一起研究一下的话,只要彼此看法一致,那就有了百分百的信心。这就是朱汤生与博物馆里的专家最大的不同,因为他的一句话能变钱,能盘活一件艺术品,能吸引全世界的藏家。
2005年,在翟健民拍下那件当时创记录的乾隆珐琅彩“古月轩”花石锦鸡图双耳瓶之前,就曾经与朱汤生进行过深入的交流。当时有一个小问题,就是这个瓶子的底部有一圈擦不掉的脏东西,朱汤生的解释是,可能是当时宫里放托的时候粘上的老脏,粘得很紧洗不掉。这样的看法与翟健民一致,这也给了他更多的信心。本来对这只瓶子的心理价位并没有那么高,是朱汤生的一句话给他增加了2000万元的信心。
此外,像埃斯肯纳兹、庄绍绥等著名的古董商、收藏家,他们的很多藏品也都受到过朱汤生的指点。
奇人
朱汤生对中国艺术品和中国文化的领悟有着惊人的天赋,他始终不断地在学习中文,这使得他与藏家之间的密切往来、交流切磋得以顺畅进行,这也是他与一般西方国家的拍卖官的不同之处。甚至在朱汤生退休之后,他与翟健民在北京的多次会面,竟然都是用普通话进行交流。而且朱汤生在开始学习汉语的时候,讲的还是粤语,这也是让翟健民备感惊奇之处。
朱汤生在瓷器鉴定方面并没有什么奇异的手段,其方式方法也基本和国内的行家相同,而真正的过人之处就在于他有着超人般的记忆力和极高的敏感度。朱汤生非常好学,很少整天呆在办公室,而是四处奔波,不断接触社会、接触市场,不断学习,这是其他一些专家很难比拟的。
朱汤生收藏有非常丰富的图录资料,他几乎去到哪里都会带回大量的图录,甚至坐飞机的时候行李经常超重。他常常会找朋友一起坐飞机,以帮他分担一些重量,翟先生就经常承担这样的任务。很多人都知道,埃斯肯纳兹收藏的图书资料非常多,但他还是常常要去朱汤生那里查资料。如果说朱汤生是世界上最大的图录收藏家,也并不为过。
人们都喜欢用“金槌”来形容朱汤生,但翟建民却开玩笑地说,他是“铁槌”才对。看过朱汤生拍卖的人都知道,他的执槌风格属于传统的英式。与现在纽约那几个很棒的拍卖师那种快速、爽利的风格不同,朱汤生总是一步一步来,很慢,很绅士。每当他站在拍卖台上,他本身所具有的一种风范就能让买家充满信心。当买家正在犹豫时,如果他的眼神盯着你,你往往情不自禁地就会加上一口价,这就是拍卖官与买家的过电,而现在已见不到这样的拍卖师了。
作为拍卖师,朱汤生的优势不在于节奏,而在于他本人的影响力、魅力,在于买家对他的信赖。任何重量级拍品,不管大买家还是小买家,人们都希望在他的槌下买到,因为他有这种分量,有这种资格,会让人心里踏实。
执着
其实,以朱汤生在瓷器鉴赏上的水准和他在世界范围内的影响力,他完全有可能成为一位杰出的艺术品经纪人,但他并没有走这条路,一生都在扮演学者和鉴赏家的角色。很多业内的行家、藏家都将他视为最可靠的专家和最重要的顾问。
很多人可能不会相信,朱汤生没有真正意义上亲自买过一件艺术品,最多也只是在别人找他看东西的时候得到一些赠予。他对瓷器的爱不在于拥有,而是以过眼、上手、鉴赏为乐。他的藏品更多的都是瓷片,对他来说这些瓷片有助于他对瓷器的鉴赏,因为许多瓷片的纹饰、釉色在目前的完整器中还没有被发现。
从进入苏富比到离世之前的几个月,40多年的时间里,朱汤生始终都在奔波,不停地整理资料,进行学术研究。2010年6月,刚刚做完化疗的朱汤生就去参加了庄绍绥的新书发布,并在现场认真讲解。那种激情很难让人相信他是个病人。
2010年11月,翟健民到英国去拜访朱汤生的时候,他已经被病痛折磨得判若两人了。后来,翟健民又去了朱汤生的工作室,看到了大量的书籍和正在整理的资料。其中有一本上世纪50年代的图录引起了翟健民的注意,上面记载了一件当年在日本展出的雍正珐琅彩玉壶春瓶,而类似的一只瓶子正是埃斯肯纳兹的藏品。这件藏品在2010年11月埃斯肯纳兹伦敦古董店50周年大展时露脸,而关于此瓶的资料正是朱汤生整理的,并撰写了一篇文章。如果不是朱汤生,如果不是他富藏的这些图录、资料,这只瓶子的来龙去脉可能永远都是个谜,而这也成了朱汤生一生中最后整理、考证的一件瓷器。
朱汤生对中国艺术品的执着伴随了他的一生,即使在病重的时候也没有放弃,这个百年不出的奇人带动了中国艺术品在世界范围的影响。朱汤生的葬礼,到场的人并不多,都是他的老朋友、老拍档。想起当时的场景,翟健民依然感到很沉重,跟朱汤生打过交道的藏家、行家很多,但往往看到的都是他光辉的一面,而他背后的辛苦、付出,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