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客三十三
2012-04-29理智
熟悉金庸小说的读者大约都对他的短篇小说《越女剑》有着深刻的印象,这篇一万多字的小短文,是根据东汉赵晔所著的史书《吴越春秋》中有关“赵处女”的一则记载敷衍而成的。在这篇小说的后记中,作者金庸除了讲述该小说的来龙去脉以外,还特意提到了一本清代咸丰年间著名版画大师任熊(字渭长)所绘的版画集《卅三剑客图》,并且在文后附录了记载这33位剑客故事的的古代笔记小说译文。
起于唐末
实际上任熊的《卅三剑客图》是根据明代文坛领袖王世贞所辑录的《剑侠传》绘制而成的。咸丰七年(1857年),王龄在为《卅三剑客图》重刊本作序中称:“是书(《剑侠传》)四卷,虽不知编纂所自,要文词条理皆得史公遗意。予友渭长任君,因心摹手追,点画成象,凡三十三人,对之奕奕有生气,亦与此书同妙。”
那么,传世的《剑侠传》又是怎么回事呢?史传《剑侠传》共2卷,旧署唐人所作,它辑录了唐宋时期的传奇小说33篇。其中不乏《老人化猿》、《虬髯客传》、《卢生》、《聂隐娘》、《昆仑奴》等流传久远、脍炙人口之作。《四库全书总目》中说:“旧本题为唐人撰,不著名氏,载明吴《古今逸史》中,皆记唐代剑侠之事,与《太平广记》196卷所载豪侠4卷文尽相同。”并且把它列入子部小说家类存目。
在这33位剑客中,其故事主角基本上都是唐宋年间的人物,故事发生的背景也基本都在唐代中叶、五代直至两宋交接之际。据统计,33篇传奇之中,有17篇出自唐人文集,另有13篇出自宋人文集,3篇出自五代人文集。而在出自五代和宋人文集的16篇中,又有7篇内容为唐末五代之事。如此说来,33篇之中,共有24篇都是述唐末五代之事。
这些故事之所以多发生在这个时代,是与当时的社会政治背景有着莫大关系的。唐代中后期,李唐式微,宦官专政,藩镇割据,征伐日起。各方之间彼此争权夺利,仇杀异己,社会动荡不安,时常有权臣为刺客所杀的骇闻发生。如唐代宗宝应元年,权臣宦官李辅国被刺客所杀,头颅被抛进茅厕。唐宪宗元和十年宰相武元衡、裴度被平卢节度使李师道所遣刺客追杀,元衡死,裴度伤。唐文宗开成三年宰相李石也被宦官仇十良主使刺客所杀⋯⋯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唐晚期达官权贵蓄养侠士之风更盛,他们一方面借此扩大政治影响,另一方面又藉以护卫防身。因此,33剑客之类的游侠传奇集中出现在这样的时代也就不足为怪了。
然而综合来看,唐末五代游侠之风的盛行却由来已久,并且原因众多。归结起来,首先就是中国流传千年的游侠文化的影响。早在春秋战国之时,游侠的身影就不时闪现在勾心斗角的政治漩涡中,太史公司马迁的一篇《游侠列传》更是让这一类人“彪炳史册,光耀千秋”,此后的历代史籍都会或多或少地为他们留下篇幅。文人和史家的特殊偏爱客观地刺激了游侠文化的产生。
其次,就是李唐皇族的少数民族血统。唐代前期国力强盛,各民族之间交往频繁,李唐皇族的身体里本就流淌着北方游牧民族的血液,他们彪悍尚武,粗狂豪放,不拘泥于小节,因此由上而下,社会上好侠习武之风盛行。此外,国家刑律的宽松和社会秩序的混乱以及政治斗争的需要等等,也都成为唐代游侠之风兴盛的诱因。正是以上这诸多因素,最终共同成就了以诸多剑侠传奇故事为代表的唐游侠小说。
应该说,金庸笔下的江湖是豪侠辈出、秘籍时现、兵器竞秀、腥风血雨、快意恩仇的江湖。作者力图在忽隐忽现的历史迷雾中幻化出一个个神奇曲折的故事和怪异诡谲的江湖中人。而这些先后出现在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裴《传奇》、皇甫氏《原化记》,宋代《太平广记》、洪迈《夷坚志》等著名古籍中的33剑客背后的江湖,却是书生意气、妇人有情、剑侠正义、仆吏豪壮、僧道神秘的江湖。那简洁生动的叙述中凸显出的正是故事背后那风云变幻而又现实冷酷,且奔腾不息的真实历史。
绝技傍身
在这些唐宋传奇故事中,侠客们往往被赋予特殊技能,他们或能来去自如,出神入化;或能一日百里,风驰电掣;或能深入宫禁,探囊取物;或能杀人无形,消尸错骨。此外,这些侠士的个性特点也很突出,他们大都善急行,善盗取,善武术,好打抱不平;他们重承诺,恩仇必报,行侠仗义,盗亦有道。我们以其中较为精彩的小说为例,来欣赏一下这些“剑客”的侠士行径。
小说《绳技》中的囚犯因欠税未交而遭羁押,但他却身怀绝技,能将团绳“不用系著,抛向空中,腾掷翻复,则无所不为。”并且最终“随绳手寻,身足离地,抛绳虚空,其势如鸟,旁飞远扬,望空而去”。《兰陵老人》中,老人因不避京兆尹仪仗而被痛打,后他在京兆尹面前“盛长剑七口,舞于中庭”。《潘》中,潘常常在州府之间游走,他有兵器锡丸二枚,舞动起来如“白虹微出指端,奔掣挣纵。”
兰陵老人与潘的这种手段很可能就是古代杂耍百戏技艺之一的“跳丸飞剑”。跳丸即今天杂技表演中的抛球,表演者不仅用手,还用身体其他部位抛接弹丸。而飞剑(又称抛剑),也是同时抛接短剑的表演。《列子》曾记载宋人兰子能“弄七剑迭而跃之,五剑常在空中”,不少出土的汉代画像石上也有跳丸飞剑的内容。
此外,小说《髯虬客》、《昆仑奴》、《红线》、《王敬宏仆》、《宣慈寺门子》、《维扬河街上叟》、《寺行者》等篇章,主要围绕隐身于下层奴仆僧叟之间的侠义之士的侠义行为而展开,生动曲折,人物形象如在眼前。而《李龟寿》、《秀州刺客》、《义侠》等篇则着重描写义薄云天的刺客,他们虽身为刺客,但却刚正不阿,在面对对手时会隐于暗处冷静观察,一旦发现是正人君子便即刻住手,不再加害。《洪州书生》、《淄川道士》、《任愿》等篇章又以我们闻所未闻的奇功异法让读者称奇。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唐宋的社会现实也使当时妇女成了任侠风气中坚挺的一员。天下大乱和异族入侵,让很多男性死于非命,妇女也由此失去依附,宫中、教坊的一些身怀技艺的女艺人便散入民间,她们不堪凌辱,很多人不得不走上与现实和命运抗争的道路。如《车中女子》、《纫针女》两篇,是写两位住在京城坊曲的侠女精通蹴鞠和专擅飞檐走壁之术,她入皇宫内院、达官府第盗物如入无人之境。而《聂隐娘》则写隐娘师徒惩恶扬善、伸张正义,杀人于无形的故事。《贾人妻》、《荆十三娘》、《解洵妇》则写女侠复仇之事。而《红线》中,红线以一女子之力,制止了二节度使杀伐征战的企图。《侠妇人》、《张训妻》以及《髯虬客》中的红拂女,则有情有义,智勇双全。
总而言之,在古人的概念里,剑客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能被称为剑客的人并不一定就是侠士,那些杀人越货的江湖大盗、深藏不漏的江湖隐士、卖弄机巧的僧道术士,以至于词曲女红、莺声燕语之娇娘,只要有一技之长,也都被称为侠客。而且这些侠客有的身佩长剑,有的袖藏匕首,有的善用拳脚,有的以智取巧,不一而足。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乱世之中命途多舛,人心叵测,大凡有胆有识、勇于承担、主持正义之人皆可称颂而已。
晚唐僖宗朝翰林学士刘允章,曾在其《直谏书》中详细描述了当时民生之苦难:“今天下苍生,凡有八苦。天下百姓,哀号于道路,逑窜于山泽,夫妻不相活,父子不相救。百姓有冤,诉于州县,州县不理;诉于宰相,宰相不理;诉于陛下,陛下不理。何以归哉!”刘云章的话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封建社会下芸芸众生的生存状态。从这个角度说,唐末五代传奇创作中豪侠题材反映的内容,除了那些精魅怪异之事外,大多都有深刻的现实生活的投影,这些小说也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更加接近于历史真实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