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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桥爱兰竹 我们爱潇洒

2012-04-29胡西林

中国收藏 2012年4期

上一期《中国收藏》“积微览萃”栏目刊出拙文《板桥名联 趣事多多》之后,我收到一些朋友发来的电子邮件和打来的电话,问及郑板桥的一些事,让我有些招架不住。其中两个问题问得最多,一个是郑板桥作品的真伪判别,另一个是希望我多写几篇郑板桥,大家喜欢郑板桥的率意和潇洒。征得相关编辑的同意,这一期我接着写,期望得到大家的批评。

作品的真伪判别是个大题目,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也非我力能及,何况真伪判别需要针对具体作品来谈。正巧,提问的朋友中有一位是带着作品来的,我们就以这幅作品举例。这是一轴绢本水墨竹石图,尺幅纵约130厘米至140厘米,横50厘米左右。绘一石数竹,石有点苔,竹子的虚实错落也不错,并有题诗,旧裱,品相差点。我的看法这不是郑板桥所作,而是一件旧仿品。这位朋友心态不错,不气馁,亦不言激。为什么不是郑板桥所作?我的意见是三条:一,笔墨气息不对。郑板桥画竹,撇竹叶笔肚压纸,笔锋聚毫,用笔讲究提按,所以撇出来的竹叶无论浓淡都有腴润的感觉,叶根、叶中、叶梢笔力也有轻重。而且,他是黑白艺术大师,善于对比,也擅叠加黑色,所绘竹叶常常是一撮一撮叠在一起,但是怎么叠都叠不死,空灵有生气。这幅作品则黑的有些糊,神气不足。二,郑板桥画石,虽然极偶然也会点苔,但是基本上不点,此作点苔,并且点得过繁。三,郑板桥作书画几乎所有作品都是纸本,不用绢绫,这是因为绢绫比纸贵,更重要的是,他是写意画家,讲究笔趣墨韵,绢绫作书画难以呈现笔墨趣味。所以我们今天很难见到一件郑板桥的绢绫作品,我见过一件,也是假的。这位持画的朋友又问,这幅“竹石图”是什么人仿的?大概什么时候所仿?这很难说,清代有人仿,民国时候也有人仿,其中清代的谭子犹仿得很好,乾隆嘉庆时期的著名书法家桂馥当年就很惊叹谭子犹的仿技。谭子犹是山东潍县人,生卒年不详,有人认为他与郑板桥有接触,也有人不同意这个说法,但无论如何,他应该知道郑板桥作书画的一些习惯,所以他不会用绢来造郑板桥的假画。至于是谁,或者什么时候仿的,不知道。

有关郑板桥的率意和潇洒,我们也借助一件作品来谈,这件作品在美国,是著名美籍华人收藏家邓世勋先生的藏品。《折枝盆兰图》,手卷,水墨纸本,纵20厘米,横89厘米。从形式来看,这是一个小手卷,但是就其内容来说,它其实是郑板桥的一张“便条”,或者是一通信札。因为“光缵四哥”三次登门拜访郑板桥都不在,致其“枉顾而不得一回候”,又是炎炎夏日,这让郑板桥过意不去,于是取出先前绘有折枝盆兰的宣纸给“光缵四哥”写信,表达歉意,藉此也可以为“光缵四哥”消消暑。多么潇洒啊,这时是乾隆辛巳年(1761年)七月二日,郑板桥68岁,早已从潍坊县令任上辞官归里,有政声也有画名,是可以摆摆架子的,但是他放得下身段,也不吝啬,当然与受信人也有关系。且读信札:

承三枉顾而不得一回候,罪何如也。溽暑炎敲,蒸耳灼目,三游湖而三疾,两拜客而两疾,老朽残躯,惟裹足杜门为便耳,高明凉之。偶画折枝兰一盆,以为清供,亦消暑之一法也。板桥弟郑燮顿首光缵四哥足下,乾隆辛巳七月二日。

因为是信札,所以他随意写来,行笔从容,字字珠玑。起笔一个“承”字独占一行,署尾“光缵”大名挑高,不仅体现了对受信人的尊重,也为通卷章法添加错落,松灵极了。椭圆形的盆里,折枝九兰,形美仿佛兰之芭蕾,朵朵翘楚。而郑板桥作水墨尤擅用水,一笔下去,兰瓣明如蝉翼,墨韵却丰富,妖娆妩媚。通观全卷,规模虽小,疏密浓淡,起伏节奏,一应自然,韵味多多。拿得起啊,信手挥之,都给人以欢喜,文人画家到了这个地步,算是入了境界。

由此我们看到了郑板桥为艺的态度:潇洒、率性、不拘一格,这使他的艺术无论是书法还是绘画抑或诗文辞章,都轻松自如,亲切可人(其实郑板桥画必有书,书必有文,三者往往合一,这在有清一朝堪称第一)。他是“扬州八怪”的重要成员,“扬州八怪”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不为正统所缚,追求个性自由。而郑板桥在“扬州八怪”中又是惟一一名取得进士功名的人,这使他的出身与其他“扬州八怪”成员不一样。他钻得进也钻进了科举的“模子”,是被正统认可的“主流人才”,他可以飞黄腾达,因为科举的终点就是仕途的起点。但是他仅仅官至七品,做到潍坊县令就“脱模而出”,这等于评上了高级职称,却不去充分享受高级职称的待遇,就还身于不被正统认可的文人画家行列了。你想想,夜卧衙斋,风摇竹叶,发出了沙沙的声响,同样的感受换个别人一定会抒发逸兴雅怀,而他联想到的却是民间疾苦,那天晚上挑灯写下的就是那首著名的题画诗:“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真是无与伦比,这样的诗在唐代就是白居易写的了。潇洒吧,这是人文关怀,是悲天悯人,它发自内心,所以不是人人都能够拥有这样的潇洒。

但是他也发脾气,从潍坊令上去官归里后,他就在扬州以卖画写字为生。本来是不亦乐乎的事,但是求字求画的人多了,得不到休息也会心烦,心烦了怎么办?骂人!骂人也罢,人总是有脾气的,他的与众不同是他会把这种情绪往作品上宣泄,那可是斯文的地方,他一样率性由自己。而在宣泄的过程中居然还宣泄出道理来,乾隆甲申(1764年)也就是郑板桥去世的前一年,他绘有一幅《兰竹石图》,画得很好,很痛快,还洋洋洒洒题了大段文字,很有味道,读者如果不嫌烦,不妨录于文后作为本文结尾,借此也看看郑板桥的率性和潇洒:

终日作字作画,不得休息便要骂人。三日不动笔,又想一幅纸来,以舒其沉闷之气,此亦吾曹之贱相也。今日晨起无事,扫地焚香,烹茶洗砚,而故人之纸忽至,欣然命笔,作数箭兰、数竿竹、数块石,颇有洒然清脱之趣。其得时得笔之候乎?索我画,偏不画,不索我画,偏要画,极是不可解处,然解人于此但笑而听之。

250年后,人人于此都笑而听之,都成了他的粉丝,他的“解人”,可见郑板桥的潇洒多么让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