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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的时光

2012-04-29王璐琪

少年文艺 2012年12期

1

客厅的电话响了一声,两声,然后挂断了,紧接着,又连续响了三声。

莎莎抿着嘴无声地笑了,她知道,这是深海一号发来的暗号。

她丢下写了一半的日记,光滑白嫩的小脚灵活地避开屋内的杂物,裙摆在膝盖上方轻盈地弹动,她此刻的感觉好极了。不断路过大大小小的玻璃窗、镜子、深色的衣橱,她都能看到自己的身影,刚刚萌芽的少女的美丽形体。

她到了二楼的小阁楼,窗栏前系着一只冰激凌纸杯,她解开绳索,把线绷直,对着纸盒开心地问候道:“你好,深海一号,这里是莎莎女王,Over。”

当莎莎把冰激凌纸杯贴在耳朵上时,她听到里面传来深海一号低沉的声音,“你好,莎莎女王,今天过得开心吗?Over。”

这是一个老人的声音,最近几天,沙哑低沉得更厉害了。

莎莎活泼地说:“还行,就是妈妈昨天不许我跟你继续讲话了,因为她说你不是好人。还有,我最喜爱的一瓶指甲油找不到了,是那种特别浅的粉红,涂上去指甲就跟贝壳一样。Over。”

那边沉默了,莎莎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不该把妈妈的话跟深海一号说。尽管妈妈说得很对,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心地不好,会伤害小女孩,可莎莎觉得,深海一号不是。他的声音那么有磁性,跟她对话的时候那么温柔,就像去世的爷爷。有时候,莎莎觉得,这通“土电话”是通往天堂的,那头就是爷爷在说话。

“或许你该听妈妈的话。”深海一号缓缓地说,他似乎很失落,在语言背面,是深深的凄凉。他没有说“Over”,每句话后面加上“Over”是莎莎的主意,她觉得这样就像演警匪片一样酷。

那句话伤到他了。“你是好人吗?”莎莎问道。

那头缄默了许久,才说:“我以前不是,因为我对孩子们太坏了,现在他们长大了,都不愿意回家来。”

“你生气了会打人吗?”莎莎好奇地问。她记得,爷爷生气的时候就会打爸爸和叔叔,但他从不打两个姑姑。妈妈说,因为姑姑是女生,男生不该欺负女生。

“在孩子都还小的时候,我打过他们,有时候是他们太淘气,有时候,是我自己脾气太坏……”深海一号悲伤的调子犹如沉着的大提琴,“我跟他们道过歉,可是亲情这种东西,是世界上最难修补的感情。多奇怪啊,最亲近的人互相伤害起来,那么令人绝望。所以,莎莎你应该听妈妈的话。”

“我觉得你是好人。”莎莎漫不经心地跳过老人挑起的话题,她又想起丢了的那瓶指甲油,才刚用了两三次就不见了,几乎还是新的,“要是能找到那瓶指甲油就好了……”莎莎自言自语。

“你很爱臭美是吗?”深海一号不禁笑了。

“我本来就很美。”莎莎大声说,“我不用臭美就足够美了。”

是的,莎莎很美,实际上,莎莎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都很美,她们刚刚结束了童年,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竹子般一点点拔高,体重在增长,身材日益丰满起来,曲线还带着稚气,然而这是一个女孩最美丽的时刻,没有任何的矫饰。

她们走在阳光下,她们笑,她们闹,一举一动都有着孩童的天真与少女的细致。

她们开始学着把头发扎出许多花样,尝试着去穿胸前带蕾丝花边的连衣裙,结伴去化妆品专柜买简单的唇彩、五彩缤纷的指甲油以及防晒美白的隔离霜,然后在课后交换化妆品,三三两两议论班上帅气的男孩子,时不时发出一阵响亮的不知愁的笑声。

“莎莎!你在干什么!”身后冷不丁传来妈妈的怒斥。莎莎一惊,手松了,纸杯被妈妈一把夺过去,她生气了,白眼球都气红了,“我不管你是谁,以后不许再招引我们家莎莎说话,变态!”

说完,她用力一扯,绳子从纸杯的底部断了,然后无力地打向对面那栋两层公寓的窗口。

“妈!”莎莎愤怒地冲妈妈喊了一声,她跳起来夺纸杯,然而当她拿到纸杯时,它已经被捏扁了,莎莎盯着有些惊讶的妈妈大声说:“妈妈,你根本不了解他,他是一个好人!凭什么干涉我交朋友!”说完,莎莎不想再跟妈妈对峙了,她拔腿跑了。

“你是个小孩,你懂什么!好人坏人你能分得清吗?他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多大了,这些你知道吗?我已经警告你了,不许跟他说话,怎么不听话!”妈妈的声音追着她喊,莎莎没有搭腔,要是在从前,她一定站在妈妈对面,抗争到底,只是突然想起来深海一号说的那句“亲情这种东西,是世界上最难修补的感情”,她不愿意伤害与妈妈的感情,妈妈也是为她好。

自从莎莎她们学校有个小女孩失踪后,妈妈就变得神经质,每时每刻都在提防周围是否有人威胁到女儿的人身安全,像只母豹子般守着莎莎,从前还允许她放学出去玩会儿,现在连门也不让她出。

莎莎现在每天上下学都由爸爸接送,班上要好的小姐妹也不愿意来找莎莎玩,谁都不喜欢在玩的时候看到莎莎妈妈在一边守着,太别扭了。

莎莎觉得十分委屈,替自己委屈,也替深海一号难过。他肯定是个好人,她想。

2

莎莎全家搬来这个小区的时候,是炎热的夏天。

每到夏天的晚上,就会有许多孩子出来玩,可是这个小区没有,听爸爸说,这里住的全是退休的老干部。

莎莎家的客厅尽头是巨大的落地窗,每到下午阳光透过窗户投进来,屋里耀眼的阳光把莎莎映衬得犹如一颗璀璨的钻石。莎莎享受这阳光,她喜欢赤着脚在地板上走路,走到阳台上看对面的公寓。

奇怪的是无论阴晴,无论冬夏,对面始终拉着厚厚的窗帘,有时候一个中年女人在阳台上收拾花花草草。可是爸爸告诉莎莎,对面住的是一个老将军,没人见过他,他从不出屋。

老将军该是什么样子?莎莎有时候盯着对面想,可能跟爷爷一样吧。

莎莎依稀记得爷爷,他个子不高,但十分健壮,走路矫健迅速,有时候跟莎莎赛跑,莎莎都追不上他的脚步。

爷爷是一个士官,爸爸说老将军军衔比爷爷高,那么,肯定走路更快,比爷爷还要快,就跟飞一样吧,莎莎手扶着阳台的栏杆发呆。周日爸妈都不在,加班,走的时候把门反锁了,莎莎无法出去。

于是莎莎想给同桌晓岚打电话,她依稀记得晓岚家的电话号码,没去翻电话簿,灵巧的手指就拨了电话。“喂——是晓岚家吗?”莎莎问。

“不是,你打错了。”电话那边是一个低沉的老人的声音,有些暗哑。

“对不起。”莎莎挂掉电话,重新拨了一遍。

“已经告诉你啦,你打错了。”接电话的还是那个老人。

“实在对不起。”莎莎道歉说。

“你是住在我对面的小孩吗?”那边突然问了一句。

“咦?您是对面的老将军?不可能吧……”莎莎抬头往窗户外望望,对面还是拉着窗帘。

“从我这边能看到你,你穿着一件蓝色的毛衣,一条深红色的格子短裤,对不对?你连续拨了两次电话,每次都拨错了,我认得你的声音,每天在小区里跟爸妈大声喊话,对吗?”

“真的呀!可是我看不到您,为什么要拉上窗帘呢,外面阳光多好呀。”莎莎的目光试图穿过窗帘缝隙,找寻那双老人的眼睛,一无所获。

“我不喜欢那样。”老人咳嗽了几声,他似乎身体不太好。

“为什么呢?”莎莎没心没肺地继续问。

“因为我没有你漂亮呀,不好意思让别人看见。”老人宽厚地笑了,十分爽朗,依稀能分辨出年轻时的他是多么自信与挺拔。

“那我们做好朋友吧,跟漂亮的人在一起玩久了,也会变漂亮的。”莎莎自负地说。

“好呀,我记下你的号码了,回头我打给你,这会儿该吃药了。”老人温柔地对莎莎说,语气那么柔,似乎莎莎是一片羽毛,或者一朵蒲公英。

“好!”莎莎没有多想就答应了,“那么下次见!”

整整一个下午,她都在为这巧合而激动,脑子里有事情可以想,就不觉得寂寞,也没有想起来再给晓岚打电话,只是写了几句话在日记里。

“今天因为拨错号码,认识了一位老将军。巧的是,他就住在我家对面。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多么神奇的世界呀。”

接下来的几天,莎莎没再接到老人打来的电话。不上学,莎莎每天守在客厅电话旁。上学的时候,她放学回到家头一件事就是查询电话记录,然而没有老人的消息。

莎莎有些失望,她觉得,大人说话都不算数,哪怕是个老将军又怎么样,还不是都一样。这样想来,她十分泄气。

这几天只见那个中年女人在阳台上晾衣服、浇花,面无表情,甚至都不看对面的莎莎一眼。

莎莎终于沉不住气,又拨了一遍那个号码。

她看到那个中年女人急匆匆地丢下手中的花洒,打开落地窗进屋了。

“喂?请问哪位?”中年女人的声音透过听筒传过来,令莎莎惊讶的是,她的声音异常温婉有礼貌,因此也有了距离感。

“我叫莎莎,想找老将军讲话。”莎莎不假思索地说,“他答应我还要打给我的。”

“实在抱歉,老将军这几天身体不好,没法讲电话,你……”

“是谁呀?”在后面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是老将军。

“是一个小女孩,说你答应要给她打电话。”

片刻之后,老将军略带颤抖的嗓音响起来,一瞬间,莎莎特别激动,几乎要哭了,她质问老将军:“我每天都在等,因为你答应说要给我回电话的。”

老将军有些诧异,他似乎忘记了这个约定,或许他觉得,这不过是个误会,小女孩找自己的闺蜜,结果错打到他这里,客气的一句敷衍而已,没想到这孩子会认真。

他忘记了,孩子都很认真的。

“那么对不起,以后我一定会遵守诺言,打电话给你。”老将军说。

3

“老爷爷,你当将军的时候有代号吗?”

“有啊。”

“那是什么?”

“深海一号。”

“接头口令呢?”

“深海底部是否住着海女王?”

“好炫!”

“哈哈哈……”

“我也要起个代号,就叫莎莎女王。”

这祖孙俩每天都要通电话,有时候十几分钟,有时候长达一小时。有时候是老人打给莎莎,那一般是周末,有时候莎莎打给老人。电话的频繁使用引起了妈妈的怀疑,她疑心莎莎恋爱了。

于是一天放学后,当莎莎拿着两瓶颜色漂亮的指甲油,带着购物后的满足打电话的时候,妈妈摁住了她的手,“莎莎,你老实说,每天都在给谁打电话?”

“同学……”莎莎从小就不会撒谎,脸顿时通红。

“哪个同学?莎莎,你说实话,妈妈知道你不会撒谎。”

“好吧,是对面的老将军,他是我的好朋友。”莎莎老实交代。

“老将军?那个从来不露面的人?他让你去过他家吗?长什么样子?没有儿女陪着吗?有没有对你说不好的话?”妈妈疯了一般捏住莎莎的肩膀,想从她眼睛里看到受委屈的异样,然而没有,莎莎的眼睛明净如初。

“没有,我们就是聊天,仅此而已。”莎莎平静地拨掉妈妈的手,“妈,你太神经了。”

“我神经?我还不是关心你!以后不许再跟他联系!”

“为什么?”莎莎不解地大声反抗。

“你不了解大人!”说完妈妈招呼爸爸一起将客厅的电话卸了,装到他们俩的卧室床头柜上,白天上班的时候锁门,这样,莎莎就摸不到电话了。

这天晚上,莎莎委屈极了,她哭着哭着便睡着了,很久没有这么伤心过。

什么叫不了解大人?

莎莎怎么都搞不明白。

第二天,电话如约响了。

可是莎莎怎么都进不去,她甚至想踹开门,然而门纹丝不动,电话铃开始响第二波。

他一定以为我是一个不守信用的坏人了。莎莎挣扎累了,徒劳无功地坐在地板上,电话铃还在响,像是小猫的爪子一样,反复挠着她的心脏。

突然,莎莎灵机一动,她快速地站起来,翻箱倒柜,找到一根特别长的晾衣服绳,两个空冰激凌纸杯,以最快的速度做了一个“土电话”。

她跑到楼上阳台,冲对面阳台的女人打声招呼,就在绳子那头系了一个纸团,用力丢了过去,三次尝试失败后,第四次中年女人终于一把接住了听筒。

莎莎得意地笑了。

“深海一号,我是莎莎女王,Over。”

“莎莎女王,我是深海一号,收到,请讲。”

4

土电话被妈妈破坏以后,莎莎再也没有跟老人联系过。

她以后一个人在家时,最多写写日记,她一天天瘦下去,很快下巴便尖了。

学校的失踪女生找到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警戒也解除了,大家也不用每天放学后结伴才能回家,莎莎就一个人回家,看着地上的影子被夕阳拉得长长的,慢慢把天走黑。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有一天妈妈来跟莎莎道歉。

莎莎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没有胜利后的喜悦,甚至妈妈把电话从卧室里拿出来让她打,她也没有多大兴趣。看着一声不响的电话,她也会想,或许妈妈做得对,没准儿老将军真的是个坏人呢。

况且,与一个小孩子的许诺,就算是中断了,老人也不会有什么吧,毕竟在成年人的世界里,爽约不算什么,这些是妈妈告诉她的,她理应相信,妈妈肯定不会害她呀,而且老将军也说了,要听妈妈的话,妈妈不高兴她跟老将军聊天,那就只好不聊了。

只是有的时候莎莎心里像是缺了块什么,怎么都填补不上。

一个冬天的下午,莎莎盘腿坐在客厅里涂脚指甲,忽然听到楼下一阵熙熙攘攘,还有汽车的鸣笛声,她脚趾缝里夹着东西,防止没干的指甲油黏在脚趾上,走路有些不方便,于是一拐一拐地磨蹭到窗户前往下看。

有人在老将军的家进进出出,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别克,车前站着几个人,还有孩子。

这时,老将军被人小心翼翼地从屋里推出来了,说是推,是因为他坐在轮椅上。莎莎的心像是被锤子砸了一下,汩汩地流淌出液体来。

原来如此。

他的下半身完全萎缩,裤管空空荡荡,露出来的一截腿尽管穿了厚厚的保暖裤,可那种消瘦确实很瘆人,另外,老人的脸上和手上分布着不同程度的白色斑点。

人们护送着老人上车,四个男人把他抬起来,老人的脸上呈现出一副痛苦的表情。

他的眼睛往莎莎家扫了一下,莎莎不但没有迎上来,反而忽地闪进窗帘里。

老人没看到莎莎,他十分失落。

又过了片刻,熙攘声小了,莎莎再次探头,车开走了,门口只剩那个中年女人在打扫房间,穿着单调的家居服。

老将军跟爷爷一点都不一样,显然,他受过许多苦,更不会如同想象中的那样,有一双飞毛腿,莎莎后悔没有在他走之前再打个电话,妈妈不是已经允许她打电话了吗,为什么不再打了呢,难道他们不是朋友吗?

莎莎突然笑了,她想起第一次跟老将军打电话的场景,那时候她以为电话那头的老人在骗她,而他描述她所穿的衣着,就像爷爷一样和蔼可亲。

“喂,莎莎。”楼下的女人看到站在玻璃窗后面的莎莎,显得十分惊喜,丢下手里的扫帚,进了屋,莎莎疑惑地盯着对面的窗帘,只听“呼啦啦”一阵响,整面墙上的窗帘打开了,莎莎头一次看到屋里什么样子。

一屋子的木雕、国画与动物标本,角落里立着一个玻璃橱窗,里面是整整齐齐一套军装,上面挂满熠熠发光的勋章。

中年女人再次站到阳台上时,手里多了一个纸盒,她对莎莎喊:“别砸着你,我扔过来了。”

说完,纸盒子准确地掉在莎莎家阳台上。

莎莎打开窗子,一阵冷风立刻钻进屋子里,她伸长胳膊捡了纸盒子回来,包装很精细,摇一摇,里面没有动静。她拆开盒子,里面隔着一层厚厚的塑料泡沫。掀开泡沫,里面有五六瓶指甲油,全是很浅的粉色。还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丫头,爱臭美的丫头。

莎莎想起曾经对老将军抱怨过丢了一瓶浅粉色的指甲油,没想到他到现在还记得,并且买了给她。

莎莎看着潦草的字条,好像老将军的声音还在亲切地喊:爱臭美!

她扑哧一声笑了,可是笑着笑着,眼泪就汹涌地流淌出来,莎莎完全控制不住它们,也不想控制,这些泪水大颗大颗地落在指甲油的瓶身上。

从这一天起,莎莎长大了。

发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