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泼烦(三)

2012-04-29李明华

群文天地 2012年1期
关键词:张青乡政府马龙

【编者按】泼烦,在汉语词典里找不到相关的词条,但在中国北方方言里使用率极高,在青海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它的意思可以理解为“烦恼、烦心、煎熬”,是心理上的一种痛苦和折磨。

长篇小说《泼烦》写的就是青海河湟地区农民阶层生存和生命状态中的那些泼烦事儿。是一部河湟谷地的《秦腔》。

桃花乡的千户台村只是当今中国农村的一个截面和缩影,小说里的一些场面和境遇,在当下中国绝对不是偶然的,其真实性已经远远超出了小说本身。

《泼烦》,没有宏大的乡土叙事,是四平八稳,波澜不惊的,是十分琐碎和片断的。但集中在深秋和严冬里的一个个故事和细节的背后是一股股的凉气——生存的困境、心灵的寂寞、精神的虚无和颓废、生命的迷茫和失落、价值的无序和混乱,无不透露着以往经典乡土生活的衰退。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中国城市化进程的突飞猛进,大量农村劳动力(包括农村知识分子)的流失,农村、农民遭遇的迷茫和冷落是何等的触目惊心,看似热闹而丰实多彩的特质背后,是精神的颓废、文化的缺失和价值的混乱。

《泼烦》是“转型期”河湟地区农村、农民人文动荡和心理变迁史、小说中农民的迷惘、困惑、犹豫和彷徨,甚至心灵上的疼痛是刻骨铭心的。在人的肉体被现代文明和象牙塔娇惯得一天天脆弱,人的灵魂在利益的追逐中也日益卑琐时,《泼烦》以良知更多地给了农民这个弱势群体的人文关怀。以博大、宽容、无畏的人格力量,营造着理想中的乡土和精神家园。

作者简介:

李明华,1964年出生于青海乐都县湟水河畔,1982年发表习作。鲁迅文学院第十三期中青年作家高级研究班学员,中国散文诗学会会员,青海省作协主席团委员,乐都县文联主席、《柳湾》文学季刊主编。散文《抱愧“花儿”》、《亲近柳湾》、《女人二题》曾获省部级文学奖,长篇小说《夜》纳入农家书屋工程。

太阳慵懒地睡了一夜后爬上山头,像一个女人原本就不太漂亮的脸裹上了一条头巾,想看个眉眼,模糊不清。顺着窗口望了很久,一股浓稠的地气在山腰里缓缓动着,像一条灰白的绸缎。太阳每长高一些,地气就显得淡一些。空落落的乡政府大院里不见人影,静听,也不闻人声。刚要把视线慵懒地移回去,见长脸的瘦炊事员张青提着两只暖壶,尽职尽责腰身一蜷一蜷地往前移动,走到窗口旁,停住,往里瞅,见我正往外张望,两双眼睛相遇再也无法回避。张青不好意思地放下一只暖壶说:“李同志,你的暖壶。”说完马上走开去。大清早的嘴里哼哼唱唱,是“花儿”和“少年”,还是民间小调,由于缺少音乐细胞,我实在分不清这里的细枝末梢和韵味情趣。其实,这不怪张青,“花儿”和“少年”这些年早就走调了,变成一个不伦不类的怪胎。

我蹲在门前一左一右一上一下一张一弛地刷牙,我的刷牙一般都比较铺张,不刷个两遍三遍觉得不干净。我刷第三遍牙时,见隔壁门开了,出来的是一个女人,长发,披肩,仔细看,是昨天喊华秘书的那个女人。正面看,女人最多四十岁,瓜籽脸,小嘴,长眉,鼻子小巧玲珑,鼻梁极棱,而富有光泽。嘴唇极薄,看上去极性感和有表现力,是基层典型的能说会道的那种妇女干部,但又不乏一张漂亮的面孔,只是气质稍差一点。从昨天到今天,她好像是我在乡政府看见的唯一的一位女性,也不知这里的女人们都哪去了。

女人往前走了一步,一股极新潮的化妆品味儿和一种女人身上本来就有的味儿,也不知是香是臭,是酸是涩,轰轰烈烈地激活了我平淡麻木的嗅觉。我不免打了一个响响的喷嚏,我的喷嚏在惊飞了地上啄食的几只麻雀后,也把那猝不及防的女人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起来啦?”她问我,声音有些友好。我的经验证明,女人对男人几乎都是这样不温不热的。如果女人和男人一样直白,我想象不出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由于我正好刷牙,噙着一嘴白沫的我一定是一副十分狼狈的样子,我只好以同样友好的神情点了一下头,嘴里支支吾吾着表示回答。见她拿着一个苹果,摸出一张白生生的餐巾纸来,细致地擦了擦,就站在离我二三米的地方,使劲咬了一口,像嚼萝卜一样,把苹果嚼得嘎巴嘎巴响,好像有意要把苹果的甜脆香用响亮的声音渲染得淋漓尽致。大清早就享受苹果,也真是好胃口、好福气。

女人咽了一口说:“大清早的好响的喷嚏,刚才把我吓了一大跳,八成是有人想你了,要么就是你想人了。”

我摇了摇头说:“是伤寒。”

“年轻轻的哪来的伤寒?怕是晚上不安稳没有盖好被子吧?”

我苦笑了一下没有回话,还不是你的旺盛的精力和破嗓门害了我一夜。我变得成熟起来,马上转换话头说:“你的歌唱得好!比韩红的音色厚实,可惜活在最基层,没有给你一个发展的平台。”

“真的?”

我老奸巨猾地点了点头,我将平时忽悠人的那种表情深藏不露,她也就信以为真了。

“你还是头一个说我歌唱得好的,我得感谢你。”她的脸上充满了感激和自豪。看来,时下的人都没有自我评价的标准了,一个个都经不住夸,连她这个五音不全的左嗓子也敢跟韩红比,我想人们是不是疯了,是不是时下脑子里都进水了呢!

有一只雪白的野兔飞也似的从院子的中央跑过去,在离铁门不远的一块土台的芨芨草墩旁蹴住,我亲眼看着它竖起耳朵向这儿张望。我跟女干部也张望,很久,眼前一片模糊和麻木,也不知那生灵跑了还是蹲着,我正想悄悄过去做一次守株待兔的傻事情,见门口里闪进一人,是马龙。

“小张,快去打扫厨房。今天上面的来检查,要把橱房弄得干干净净,出了问题扣你工资!”华秘书站在自己的宿舍门口给张青安排任务。之后“哗——”泼了洗脸水,随手擤一把浓稠的鼻涕,又随手在窗户的台阶上一抹,见马龙正好从门口走来,又冲马龙喊:“你,马干(乡政府干事的简称),快去打扫会议室,上面的来检查。”

“啥时来?”

“今天。”

“是上午还是下午?”

“你就别问了,这是领导的事。”

马龙知道,在许多时候华秘书代表的是书记和乡长的意思,一般情况下他的指令一点都不能打折扣。马龙朝华秘书笑笑,再点头,表示明白。他走近我身边,站住,摸出烟来,给我一支自己也点一支,见华秘书站着,也给了一支说:“马上就办,马上就办,这种事哪有打马虎眼的,出了问题谁都承担不起。”

华秘书见马龙对他的安排一点也没有打折扣的意思,肉乎乎地笑了一下去忙别的事情了。女干部从厕所那边飘飘地像乡政府大院里早春的第一只蝴蝶一样,突然映入了人们刮目相看的视野。她似乎也非常清楚她在这个院子里的情况,把头抬得高高的视若无人,脸上的神情有些儿刚刚睡醒时的慵懒和还想睡一会儿的欲望。经马龙说,才知道女干部名叫王丽,是这个乡的妇联主任。时序已经进入了深秋,过不了多少时间就要立冬,可是女干部身上仿佛有一股汹涌澎湃的火似的,俨然没有一点冷的意思。玉臂一甩一甩、屁股一扭一扭地从我们面前张扬地走过。她两眼目视正前方,像没有看见任何人,八成睡了一夜的懒觉还在回味着刚刚厕所里放松后的快感,或者从根本上就瞧不起她周围的这些人。总之,她无所事事、眼中无人的神情标志着她在这个人堆里的鹤立鸡群和不同凡响。

马龙是个什么时候都想整出点事情的人,他的眼睛告诉人他想找一点刺激和乐趣。他的双眼朝女人色色地眯了一下,脸上立马表现出调戏或占一点便宜的表情,不知是要来素的还是黄的。等高跟皮鞋的声音渐渐走近时,他猛吸一口烟,鼓足劲儿,乘机嘻皮笑脸地朝女干部脸上吹了一口说:“闻闻我的烟味儿,咋样?好闻不?”

“马干,你个没皮脸的货,小心老娘拧烂你的臭嘴!”女干部并不生气,仍然踱着模特儿般的步子,四十多岁的人了,步子还真有点儿像舞台上猫步十足的味道。她嘴上骂马龙是臭嘴,但脸上分明流露出让人调戏后的快感。

马龙知道怎样的女人是需要调戏的,于是便得寸进尺道:“王妇联,拧烂正好哩!打是亲,骂是爱,拧烂才算爱得深。我肉头厚,就等着你的尕手儿绵绵儿拧哩!”马龙眯眼一笑,由于瘦,脸上的皮肉现出了很多“犁沟”,像社火队伍里装妖婆的身子。

“猪!驴!小心有人骟了你,让你下辈子干不成事,把你的女人……”女干部在笑,话虽难听,但面部表情很好看。

“骟了好。骟了你们女人就少了许多麻烦,我们男

人们想咋的就咋的,你这个妇女干部也没逑事干了。”

女干部朝我一笑,跑上前来,将马龙使劲搡了一把。由于马龙事先没有准备,

被眼明手快的她搡倒在地。见马龙倒地,她有点得意忘形,脸红红的,像一个不胜酒力的人吃多了甜醅儿似的。

不料,马龙有点儿得意忘形,躺在地上大声嚷嚷道:“打是亲,骂是爱,拧烂才算爱得深。你拧吧,你拧,我等着你的尕手儿伸进腰里为我解裤带哩!”

“没看你那一身的排骨,老娘才不哩!”

“怕不是真心吧!”

女干部看在马龙身上占不了便宜,便以守为攻,说:“马龙,你这赖皮狗,老娘算服你了。”

马龙更加得寸进尺道:“服了让我也×一次。”马龙含糊不清地动了一下嘴唇,那个至关重要的字说得像蚊子一样嗡嗡嗡的,谁也没有听出其精神实质,但还是让女干部听出了弦外之音,听出了顷刻间感情的变化。

女干部的脸一下变成了茄子色,她薄薄的嘴唇努力动了几次,几乎无力反击了。马龙见玩笑开大了,十分尴尬地走开去。他的脸红成了鸡冠,他应该为自己的轻狂付出代价。

华秘书站在不远处的灶房门前,小眼儿把这些暧昧的行为都看得清清楚楚,但他装着没有听见,没有看见的样子。他盯着花池中一棵半死不活的苹果树无可奈何地出神,表情极酸,像个在烈日下晒蔫了的打多了矮壮素的死萝卜。

“咋逑搞的,光天化日推推搡搡,拉拉扯扯,哪里像个乡干部的样子?这是乡政府大院,又不是家里的炕,让外面群众看见了像逑啥哩!”华秘书像一个肉球似的走了过来,声音很低,但语感坚决。他来回踱着步子,愤然说:“马干,快去打扫会议室!”

华秘书一脸的怒气,显然不满刚才马龙和王丽的嬉闹和调情,他分明是在吃马龙的醋,吃得特认真。心想,那是人家乡长的蛋蛋儿,你一个没头没脸的尕干事连批一斤青盐条子的权都没有,也想占这个女人的便宜,不洒泡尿了照照镜子,是你耍的吗。在他看来,书记、乡长不在时,他应该有放倒这个女人的机会和可能。他早有这个欲望,每次的试探都以热脸贴个冷尻子而告终,但华秘书从未放弃过,像一只殷勤的公鸟时刻表现着他的优越。见马龙转身欲走,又带点儿报复地说:“那些书刊和光碟要收拾好。”

“早就让人瓜分了。”

华秘书脸一沉,说:“上面来人要检查,出了问题,你要负责。”一脸的认真,他终于有了报复马龙的理由。

“书刊都在。好看一点的光碟都让乡长拿去了,再好看一点的让王妇联拿去了,是乡长说的。”见华秘书认真起来,马龙也以牙还牙。

“乡里的东西都是有登记的,是随便让谁拿就拿的吗?乡长也不行。”华秘书显然没有了刚才的神气,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脸上的表情没有褒贬。

马龙怏怏地走了。华秘书见我还愣着,瞧一眼,想说什么,他可能觉得给我这个没名分的人安排活儿不合适,又没有说。他明显是个欺软怕硬的人,他在我面前迟疑了一会儿,他是想在我这里占到便宜,想挽回刚才的面子。我马上走开去,没有搭理他。

王丽似乎忘了刚才马龙对她的羞辱:“马干,有好杂志和光碟,给我留几个,啊?!”怕马龙听不清,王丽往前撵了几步,停下,深深地望了一眼。

“等着吧,有人会给你留的。”马龙回头看一眼,洋洋得意地朝前走。嘴里哼哼道:

上去个高山望平川,

平川里有一朵牡丹;

看去是容易摘去难,

摘不到手里是枉然。

这里的“花儿”不是唱泼烦,就是唱男女爱情,不论唱泼烦还是唱爱情,音律都一样的惆怅,一样的冗长,比如沙娃泪、马步芳抓壮丁、马五哥和尕豆妹。想想马龙唱“花儿”的用意和脸上贼贼的表情,或许是有意唱给华秘书听的。因为他把最后的“枉然”有意拉长了几个拍节,还有意闪了又闪,他的音律每闪一下,腰就十分夸张地扭曲一下,把自己扭曲得有些变形。

华秘书瞪了一眼王丽,肥胖的身子很快遛进了屋,像一个缓缓滚动的大皮球,极可笑。

我暗暗一笑,似乎明白了几分暧昧的含意和情味。想看一眼王丽此时的表情,觉得不好意思,跟着马龙进了会议室。

我说:“这是乡里的大事,王丽咋没有活儿?”

马龙怪怪地一笑说:“给华秘书再添一个胆,也不敢给王丽安排活儿。”

“为啥?”

“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知道的不要知道,这是每一个从政人员最基本的职业道德。”

“马干,说你胖你还真喘上了!”

“该牛的时候不牛也不对,不该牛的时候牛是不识时务。”

会议室很大,靠着墙的地方立着七八个大木柜,是老式档案柜,新档案柜由县档案局统一发放,过些时日才能到位。整个光线跟黄昏时分没有多少差别。马龙拉开所有的灯,打开其中一个档案柜,取出一沓子杂志,纸质极考究。有《人民画报》、《摄影》,还有《时装》、《女友》。特别是那些《时装》,封面都极开放,每一个封面都是一个十分姿色的女人,让人马上会想到一些床第之事。心想,马龙也真是,这不是画报吗?问马龙,马龙有点得意:“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都给了他们,我拿啥维女人?这些都是农村年轻妇女最好看的。”马龙鬼鬼地一笑。

我又问:“既然有,为啥要说乡长拿走了?一旦乡长问你,你又咋说?”

“乡长是一乡之长,华秘书绝对不敢去过问几本破杂志的事。一旦乡长亲自过问下来,这不都在吗?”马龙掂了掂手里的杂志。

“你真贼。”我恍然大悟。

“凡事都得留个后程儿,惹不起的人不能硬惹,要躲,能躲过去就是能耐。”马龙一边整理乱七八糟的报刊杂志,一边牢骚道:“这些破书也不知整理了多少回,一有上面的下来,就摆成个样样,日弄一下就完事。”

看得出,在整个桃花乡的脸蛋工程中,马龙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是那种务实不越位、帮忙不添乱的人物。我陪他整理完了会议室,接下来的任务是更换宣传栏。这不是一般的宣传栏,是一块硕大的在乡一级的行政单位无与伦比、气势恢宏的墙面,是一面鼓舞士气、经久不衰的旗帜。有三十多米长,近七十平方米,几乎把乡政府光鲜一些的墙面都占满了,它是桃花乡的一大旷世创举,也是一大景观,很像桃花乡的一张党政月报。它的最早发明者是谁不清楚,但它的科学性和可操作性是显而易见的。它最大的价值在于把乡党委和乡政府的各项工作科学划成了十二大块,用黄的广告色一一隔开来,分别加上了一个红色而醒目的标题。诸如党建工作扎实推进、宣传文化有创新、项目投资上台阶、新农村建设高起点、集中办学出成效、结构调整上规模、解放思想有突破、“三个代表”进农户之类。除“三个代表”最近由于形势的变化和需要换成了“先进性教育”,其他一一不动。这种设计是为快速对付上面的临时光顾和突然袭击做的基础。不论政绩怎样,只要看了这个不俗的墙面,党委和政府的工作思路就可见一斑,每一届领导班子都十分感谢上届领导班子精心炮制的这面墙。

谁也别小视了这块硕大的墙面,它是桃花乡党政工作开门见山成就辉煌的一面镜子,是先声夺人的法宝。而多年来使这块墙面常换常新、日新月异,让历届领导得到充分肯定的人就是马龙。不论多大的领导,也不论是对乡一级工作熟悉的还是陌生的,甚至对农村工作一窍不通的领导,一踏进桃花乡乡政府大院,宣传栏给予人们的一种文化气氛,一种大气象,一种别具特色的风格是无可置疑的,是值得肯定的。多少年来,经营这面墙的干事换了一茬又一茬,但风格和精神留了下来。因此,上面来人,一般都是冲着这面不同凡响的墙壁来的,因为有看头,它已经装在许多领导的心里,不需要采点。马龙对这块宣传栏也乐此不疲,常换常新,连粉笔字都进步了一大截。

看马龙终于有点累了,我便摸出一支烟来,给他,自己也点了一支。马龙一边在墙面上横七竖八地把一个个汉字写得龙飞凤舞,一边狠狠吸一口,长长地吹出去。他突然转身说:“你见过乡长、书记了吗?”

我摇摇头说:“大概他们公务繁忙。”

“忙?忙他娘的腿!那是因为像你这样的小干事属于出面也行、不出面也行的,因为你既没资金又没项目,要换一个大一点的,他们小跑着出一身汗都来不及哩!”

马龙的话多少有些偏激。也许乡长、书记确实忙于事务,也许华秘书就把我没当成一回事向书记、乡长做郑重汇报,一时忽视了。但经马龙一提醒,对于一个刚参加工作不久的我心里还是有点悲凉的,有点被别人遗忘了的淡淡的忧伤。我抬头望了一眼,女干部正高高地坐在一张椅子上,她的椅子放的地方正好是此刻最暖和的地方。她无所事事地在十分温情的秋阳里看一本杂志,极投入的样子。她一边吐着瓜籽皮,一边翻着杂志,她的闲情逸致让我想起了古时候大户人家的少奶奶或者快要出阁的小姐,总之,哪怕天塌下来也与她无关。心想,这不公平吧,连我都在帮马龙忙乎,她倒没事可干,不免有些不平衡的感觉。刚收回目光,见那个被华秘书唤作小张的炊事员,软软地像散了骨头架子似的走过来,随手将一簸箕垃圾随心所欲地倒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由于抬手过高,风一吹,正好吹了我和马龙一脸。

“驴日的,你没长眼,还是咋的?”马龙触电似的扔掉手里的粉笔头,一脸怒气,眼睛瞪出了血,脸上突然流露出一种少有的地痞流氓之类的气象来。也许是马龙干活干累了,正找不到一个发泄的对象和适当的由头,也许马龙平时由于工作关系就跟张青有什么过节,反正此时此刻张青不偏不斜无法挽回地犯在了马龙手下,像羊犯在了狼的手下,让马龙暗无天日地训一顿是无法回避的。根据马龙往日比较中庸的为人处世,我觉得马龙对这件事情的处理有点刻薄和过分。

“对不起。马干事,对不起。”张青连忙赔不是,小眼一挤一挤地走了,全然没了昨天对待我的那种门缝里看人的神气。

“张青,你给我站下,就这么走了?”马龙一把撕住张青的领口匪气十足地说:“谁让你走的?”

张青取回一条毛巾收拾完了马龙身上的尘土,马龙还不依不饶,又让张青收拾干净了我身上的尘土,我有点不好意思。

我对张青奴性十足的忍受和马龙的得寸进尺感到有点吃惊,他们渐渐在我的眼前变得陌生和不可理喻起来,他们好像是舞台上的群妖众魔表演着各自的角色,又似小说家笔下的一个经典细节。看来,每个人都不是什么牛皮货,庞大繁复的人堆其实跟动物是一样的,什么时候都是弱肉强食一物降一物,千万不要为一时的得意和强大牛皮哄哄。

我说:“你是不是对张青太过分了?”

“过分?一点都不过分。他是一条狗,给我舔尻子我还不要哩!”

看来马龙对张青是有一些成见的,至少有过过节。

临近中午,灰黄的太阳也像一个饥饿的轮子,行进得似乎有点吃力。马龙拍了拍手上的粉尘,朝后退了几步,望着焕然一新的杰作,自我感觉不错地点了点头。三十多米长的宣传栏在马龙的悉心策划和炮制下,终于以一个生动别致的面目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该醒目的地方变醒目了,该加花边的地方加了花边。马龙看了看还不满意,便拿来一条湿毛巾将几个红色醒目的标题擦了一遍,修饰了一遍,就更加醒目了,无论让谁看,都像是刚写上去的。

有点困乏,抽了一支烟,看看灶房,门庭清冷地敞着,不见人,仰视乡政府火房顶上烟囱的出口,不见一星活气。乡政府附近,有三家饭馆,一家有三间雅间,二家无雅间,都关闭了。说是最近猪肉大涨价,断了肉,不开。去供销社买点什么,又恰逢盘点。真是“人乏遇迭窝,马乏遇对坡”,肚里像灌满了生水的羊皮胎搭在驼背上,开始咕咕咕乱叫。此时此刻,我希望有一股炊烟像伟大的唐诗宋词一样,在田园里生机勃勃地升起来,灵动成一片白云的样子,袅袅地扩散开来,但看了许久没有出现这种景致。我真不知道古人们哪来如此愉悦的心境和灵感,写出那么多如此诗意的文字来。时间对我来说过得太慢,慢得度日如年,太阳在空中行进的速度让我着急,像小时候贫穷的一家人等待着年三十晚上吃一顿团圆饭一样。

人是铁饭是钢,肚里空了饿得慌。正逢庄户人家打碾时节,拖拉机、牲口到处是驮运麦捆、豆捆和洋芋的繁忙景象,家在本乡本土的干部全都心照不宣地回家脚踏实地去贴近三农,住在乡政府的几个人临近中午又一个都不见,他们也许大都有了午饭的着落。刚才还轰轰烈烈,把华秘书忙得脸上流满了汗,背上渗出了水,一下咋就平静了呢!这里的人真是张弛有度,偌大的乡政府大院里这会儿连一个人影都不见。细细感觉,仿佛古时候一个穷困潦倒身无分文的秀才,落难于一个寂静空旷的寺院之中,或者兵荒马乱的年境,心慌意乱行进在前不着店后不着村、看不见一点光明前途和未来景象的山路上。我有些心灰意冷、穷途无路,找马龙,不见。忽记起他在突击整理一个什么汇报材料,就不去打扰他。

我无可奈何,自己的肚皮也开始有了一些不踏实的感觉,打出一个湿冷的嗝来,这是肠饥肚饿的第一反应,是向我提出强烈反抗的第一招,接下去,我知道它该怎样对付我,它肯定要对我的胃拳打脚踢,让我更加不好受。我站在乡政府的院子里,像一个十足的异族,看着不远处农人们忘我劳动的情节和如火如荼的收获情景,丰收的季节里没有丰收的心情。望望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太阳暖暖的,懒洋洋地不动,望一眼,还是不动,好像很久以前就是这个样子的,又似一张画中的太阳和纸糊的太阳,谁也不会将这种自然法力怎么样。远处的山像一座已经荒废了几十年的水磨坊,长满了一些黄黄绿绿的菌类植物,任其自然地发展着,一片破败不堪和被人遗忘的样子。因为退耕还林草之后,林和草还没有长高。在这样的景象中,所有雄心勃勃的念头都会像上了架的烟叶扯了秧的瓜一样变得一天天疲软起来,最后变成一块死面饼饼。我从宿舍里搬出椅子,慵懒、疲软地靠上去,尽情地享受阳光的沐浴。

秋越来越深,想象中一片少有的瑞祥。天高。云淡。风轻。水明。阳光真好。椅子真舒服。日子真悠闲。我发现我周围的许多人也都喜欢阳光,也都是这么过日子的,我为自己这一聪明而大胆的发现兴奋了一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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