皱纹与耳环
2012-04-29暮南渡
暮南渡
在薄暮的废园里,我刚放下书,她就缓缓地走来了。
她身子小小的,佝偻着,一只手拄着光滑的木棍,另一只手提着瓦匠的小圆桶,步子迈得很小很小,落在方砖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她俯身把木棍和圆桶放在地上,扶着对面的石头,慢慢下坐。她身子往后仰了仰,坐定了,又朝前微倾过去,瘦弱的双腿并拢着,暗黄色的裤脚,打着黑色的补丁,正缓慢地起伏波动,好像风鼓在里头,在连绵地吹拂,而我却感觉不到风的存在。就这样默默地看着她坐下,坐进一片浓荫里,浓荫在变暗,在缓缓地消失。接着,她说话了。乍一听,声音模模糊糊的,干瘪的嘴角挤满皱纹,间或张开一道小口,没有牙齿,露着舌尖。慢慢地,她的声音似乎近了,在阴凉里清晰了不少。
“我就住在那边的楼房里,知道吧。二楼。”她对我说。我回身看一眼她指的居民楼,那是一栋很老很老的楼了,她也一样,随着楼房一同黯淡下来。她把深黄的手放在膝盖上,像两片枯萎的叶子,一直说着话,说要去补鞋,要去废园的墙边种菜,要去外边捡破烂,要生活;说自己的孩子在外面忙活,没时间照看她,说她的孙女和我一般大,说我们还年轻。我只是默默地听她说,不住地点头,没有打断她,更没有回答。她也无需回答,只需一双倾听的耳朵。萧瑟的废园也与我一同倾听着。当她一个人慢步在废园深处时,又是怎么轻缓悠长地向满是青苔的残石诉说苍老的心事。我在废园里见过她好几回,常是匆匆路过,没想有一天,她会坐得如此近。不到半米的距离,我的目光能毫无阻碍地触到她明亮清澈的瞳仁里,而在双眼之外,是一条条曲长的皱纹。紧挨着眼角的皱纹叠得紧而深,双颊的皱纹则稍微舒展开些,像是乡间田野的无数小路,缓缓地延伸。有好些皱纹是若有若无地通往眼睛的方向,就像好些小路是通向池塘与河边的。水让它们湿润。皱纹也因为这双清澈的眼睛而柔软多了,它们悄悄地在这双眼里汲取着生命。
在手的来回摆动间,她问了我的年龄,然后反复地说:“好年轻,好年轻。”她双眼迷离地望着斑驳的树荫,怅然地梦着自己年轻的时候。我不忍心问她的年龄,却还是在她最安静的时刻问了。八十九,她伸出一只手答道:“过了明年,就九十岁了,九十了。”
她真的老了。然而在她眼底,还闪动着始终不灭的亮光,这使她富有生气,使她还能漫步在落日的余晖里。可她瞳仁里的亮光源自哪里,或者,是什么点亮了这双临近九十岁的眼睛,我惶恐又惊讶地看着这双眼睛,说不清。
一条条皱纹把她整个人包裹着,甚至连说出的话也要包上一层苍老。在苍老的声音里,我却时常感到那生长的皱纹也渴望着像常春藤一样充满生机,尤其是她说话时,手就不自觉地抬起,手边的皮肉直往下垂,周围的皱纹和青筋爬到那里,企图把垂下的全拉回来,拉得紧紧的,不肯松手。当她说到动情处,微微晃动起身子的时候,我竟看到了一缕更加明亮的光,那是一对耳环发出的,银白色的,耳环下摆垂着一寸珠链,它们挂在长长的耳垂上,在昏暗中摇晃,闪着光,在废园里熠熠生辉。当我不知所以地望着它们时,暮色好像暂时消散,枯叶落得慢了。老人还在说着,说她的女儿,我却听不进去了,坐在那里,安静地等待她说完,便问耳环是否是孙女买给她的。孰料她却扬起手,往街道的方向指过去说:“是不久前,我自己买的,就在街上的店里买的,看着好看,又便宜。”她又伸出指头,告诉我价格:“花了五元,五元一对。”她在皱纹间透出一丝安然,话语依然是缓缓地流出,只是因为有人和她说话而显得格外热情,我却感到不可思议,反复地说着:“在街上买的,五元一对。”
我想着她的步子该是多么缓慢啊!从废园到街店,短短的距离在拐杖下显得太长太长。当她佝偻着,慢慢走在出废园,就成了小小的一团,远远望去,是模模糊糊的青色,是颤巍巍的黑点。然而等她把精致的耳环戴上,把短发整齐地梳到后头,在墙边种上几行菜,才觉得她是年轻的,美丽的。我重又望着她,在她诉说着什么的时候。看到的是一身浅蓝的布褂,套着褐色棉背心,脚上是一双磨损了的运动鞋,细致的补丁,还有眼前不断跳跃的思绪、飞扬的手臂,看到的是小小的我清晰地映在她眼里,伴着四周色彩分明的植物。我终于明白她眼底的光,那缕明亮的光的来源了,是不竭的渴望,对生活的渴望,对美的渴望。它照耀着她的世界,在昏暗的时候,一次又次将她点亮,它浮在她的耳环上,浮在无数皱纹里。无论被皱纹包裹得多紧,被岁月摧残得多么厉害,美依然会因为不竭的渴望而来临,哪怕是一朵即将枯萎凋零的花朵,它在一刹那间的妆扮,或者一次渴望的姿态都会让枯萎和凋零延缓,让它在心底里重新绽放。我又是多久没有觉察出废园里花朵枯萎时绽放出的颜色,没有凝望着这动人的迟暮。
“真美,真美……”对着这位八十九岁的老人,对着废园,我连连说道。
皱纹里的耳环静静地垂着,年龄在银白的色彩里模糊了,白发燃着微光,皱纹成了一道道行走的线条,随她一同颤动着,像是要挣脱这具松弛的躯体,漫步在最后的路途上。我想她会一直戴着耳环,戴着它走向生命的尽头。人的衰亡是无可挽回的,却可以让它来得慢些,再慢些,让它来得美丽如初。眼前的老人做到了,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活着,行走着,美着。对衰亡的惧怕默默地消解了,散在她平静的眼睛里。皱纹也不过如此,微不足道地匍匐着,为一颗渴望的心所折服,苍老里也开出了迟暮的花。
最后一缕夕阳从树梢悄然跃出,照过她那皱纹遍布的脸,仿佛照着废园满地的枯枝落叶,在灼人的金黄里,一切仿佛即刻就要燃烧起来,废园在微寒的空气中散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暖。看着对面的眼睛,快有九十岁了,九十岁了,慢慢地,我和她都不说话了,好像回到了生命最初的静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