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那些陈年旧事
2012-04-29祖克慰
祖克慰
酿酒作坊
酿酒作坊,一个很陌生的名词,被我从记忆碎片里捡出来。这种原始的手工作坊,早已被新鲜时髦的集团公司替代。提起它,我就想起低矮的茅屋,宽阔的场院,摆满的坛坛罐罐。那些坛坛罐罐,早已成了破碎的瓷片,在泥土下长眠,睡成了残缺的历史。
历史就是不断地重复和复制,破碎的坛罐,躺在泥土里,新的坛罐又摆在作坊的场院里。因为复制,我看到了一座60年代末期的酿酒作坊,很多年,孤独地矗立在我们村子东边,一直到70年代初期才轰然倒塌。
严格地说,那不是纯粹的酿酒作坊,而是一户普通的农家院落。主人叫程进山,一个乡村酿酒师傅。60年代后期,村里搞副业,先是建起了酿酒作坊,后来又建起了丝帽厂。酿酒作坊不用说就是生产白酒,丝帽厂是生产螺丝帽的。程进山是酿酒师傅,村里没房子,程进山家里有房子,在村子的东北边,靠着一条乡村土路,孤零零的,一溜七八间,看上去还真有点酿酒作坊的气派,于是连师傅和酒坊都有了。一个酿酒作坊,就这样诞生在村子里。
一切都是那么的古典。房子是古典的,土打的院墙,黄背草扇的房顶,怎么看也是标准的草房;酿酒的家什是古典的,大铁锅,木桶,坛坛罐罐,怎么看上去也有一点土与古,不管是色彩还是样式;就连人,也是古典的,师傅程进山,夏天穿着一件土布汗衫,头戴一顶草帽,冬天一身黑色棉袄,头扎一条毛巾,典型的北方汉子。走进酿酒作坊,你就走进了遥远的历史。
程进山酿酒,算得上祖传,他祖父、父亲都是出名的酿酒师傅,到他这一辈,就把酿酒的手艺传给了他。他家酿酒,靠的是酒母,也就是做酒的酵母。他家的酒母制作独特,具有较强的发酵力,能提高成品酒的质量,生产的酒香味独特。
村里也就是看中了他酿酒的手艺,没有外出聘请师傅。酒作坊用了程进山,不但有了师傅,也有了场地,村里给他配了两个人做帮手,一个会计,负责记记账。一个乡村酿酒作坊,就这样成立了。至于村子里用他及他家的房子,给什么报酬,不得而知。只知道,程进山做了酿酒师傅后,很受人们的尊敬。村子里的人看见他,老远就打招呼,这在他没当上村办酒厂的师傅前,是没有的事。
在村里,人们也把酿酒作坊叫酒厂。叫酒厂可能好听一些,但怎么看,也就是一个作坊,规模小得不能再小了。酿酒设备也很简陋,蒸馏用的是大铁锅,只不过大铁锅是两个,可以同时蒸酒。燃料有时用煤炭,有时用柴火,山上砍的栗树,我们叫老栗柞,耐烧起火。蒸一锅酒,二十来斤,两锅酒也就四五十斤,需要十天半月,一月就生产百来十斤酒。当时酒的的价格也就六七毛钱,百十斤酒,六七十元,还不说原料,也没啥利润。不知道村里的干部是怎么想的,办酒厂图的啥?
蒸出的酒,要封窖,封窖泥是村子西边的老黄土,黄的发紫,每次封窖,程进山都亲自和泥。把黄土捣碎,用筛子过过,慢慢兑水,和好泥后,用一张塑料纸把泥蒙上,浆三五天。据说,这样浆出来的泥粘性好,密度高不透气。然后把坛子里的酒密封好,上面抹上黄泥,放在他家那一溜阴暗的茅屋里,放上三五个月才能拿出来卖。
在我的记忆里,村办的酒厂,是没有销路的。那时是计划经济,商店、供销社都是公办的,有正统的进货渠道,村办酒厂生产的酒,是摆不上供销社的货架的。酒厂的酒,大都销到农户家。六七十年代,不像现在,喝酒的人特别多。那年月,能喝上酒的,不是乡村的干部,就是在乡村有脸面的光棍。农民喝酒,逢大事才喝,娶媳妇待客,打十数八斤热闹热闹;老人祭日,亲朋好友祭奠老人,打上一些酒,招待亲朋;盖房起屋上大梁,打三五斤酒,慰劳帮工的乡亲。一般情况下,农民是不喝酒的,没钱喝不起。
酒厂生产的酒,一部分是村里喝了,来客需要酒,通讯员到酒厂里拿酒,拿多少记上账年终统一结算。老百姓买酒,有钱的付现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没钱的可以赊账,等有钱了再还;也有的拿粮食换酒,几斤粮食换一斤酒,已不得而知。
程进山是师傅,还兼着卖酒,有人来买酒,程进山就掂一杆秤,给卖酒的人称酒。程进山是老实人,酒卖得很公平,不管是谁,都不会缺斤短两。但老实人也有不老实的时候,遇见亲戚朋友,卖出去的酒,就会多一点。关系好,买一斤,给你一斤二两,做个顺水人情。村里的人,谁家没个红白喜事?因此,程进山一下子有村子里的老实人变成了光棍。人们见了,老远就热情地打招呼:“程大哥,忙不忙啊?”“程大叔,屋里坐,喝点茶再走啊!”
酒厂到了1970年代初,生意就火了起来,程师傅生产的白酒,与方圆数十里的酿酒作坊相比,质量要高出许多,很多外乡人家里红白喜事用酒,都跑来买酒。过去两口蒸锅,一下子发展到五口锅,每月生产白酒300来斤。程进山的名气一下子响了起来,还有的酿酒作坊找上门聘请他做师傅,村里当然不会放人,把他的待遇提高了很多,不但每个月记三百个工分,还补贴他6元工资,享受一个民办教师的待遇。
程进山社会地位的提高,给他带来了许多好处,他的女儿,长相一般,却都找到了殷实的人家。大女儿的婆家,是我们家乡那一带的大家族,家境富足,女婿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村子里的干部。二女儿找了个转业军人,安排在县里的的一个单位上班,风不刮雨不淋,一月拿几十元工资。村子里的人都说,程家的闺女能嫁个好人家,这是沾了老程的光啊!
村办酒厂红火没几年,村里换了干部,新换的干部上任没多久,就把酒厂关闭了。没有了酒厂,程进山就变成了普通农民,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干一天十个工分,不干就没有工分。原来每月补助的6元钱,也就不再享受了。程进山的社会地位,随着酒厂的关闭,一落千丈。
参加了两年劳动,生产队让程进山养牛,也算是照顾,养牛不用担挑子下死力,喂喂牛,犁犁地,拉拉车,是比较轻松的活。酿酒师傅成了牛把式,手里没有了权力,人们也就不用再巴结他,看见他,打招呼也变了:“老程,喂牛啊!”“老程,运粪啊!”少了以往的热情。
到了1980年代,程进山又操起了酿酒手艺,石桥镇有家农户,办了一个家庭酿酒作坊,聘请程进山当师傅,一个月60元工资。那家家庭酿酒作坊维持了两年,挣没挣着钱不知道,程进山做的酒还拿回到村子里卖,喝着不错,1元一斤,在我们村子里买好几十斤。
那家人待老程还不错,每次回来,都用摩托车给送回来。那时候,一家一户有辆摩托车,就像现在农户家有辆小汽车一样,走到哪里,都有羡慕的目光。老程坐着摩托车回家,很是风光。每次回来,正在地里干活的人,看见老程屁股下冒股青烟,都会停下农活,仰着脸看半天。人们说:“老程的手艺没白学,还是有手艺好,都坐上摩托车啦!”
再后来,大家都知道,酒厂到处都是,每个县都有公办的酒厂,民间的酿酒作坊也都几近绝迹。老程的手艺也就没了用武之地,老程又回到了家乡。做了半辈子酒,老程也没发财,混得不怎么样。他的儿女们,除了老大老二闺女,都没跟着沾上光。两个小女儿,一个嫁到邻村,日子一般。最小的女儿,给二儿子换了个媳妇。大儿子娶了个外地媳妇,生了两个孩子,因为家里穷,跑回了老家,走得无影无踪。
晚年的老程,日子过得很孤独。他的老伴,已于多年前病逝。女儿们出嫁在外,三个儿子,大儿子与二儿子相继病逝。他跟着小儿子生活,因为穷,日子过得饥饥荒荒。
程进山死于2008年冬天的一个夜晚。那天,他躺在牛屋看护牛,12点多,坐在床上抽烟,燃着了被子。他有病,瘫痪在床,无法动弹,喊了几声,儿子媳妇都睡了,没听到。后来整个牛屋都烧了起来,儿子媳妇惊醒后,他已被烧得面目全非,拉到乡卫生院,没两天就撒手西归,辞别人世。
一抔黄土,掩埋了他曾经高大的身躯。死去的还有他那传统的酿酒技艺。揣着一门好手艺,过着穷日子,曾经羡慕过他的人,没有一个愿意跟着他学手艺。就是他的儿子,也不愿意学那种不实用的技艺,学了也没有用武之地。一切都成了历史,他和他那手古老的酿酒工艺,随着时代的进步,烟飞灰灭,掩埋在历史的尘埃里。
铁匠铺
乡村生活,离不开的是农具。很多农具,是铁制品,都是铁匠师傅打制的。可以这样说,铁匠师傅,是乡村手艺人里最吃香的能人。因为是技术行当,不是所有的村庄,都有铁匠师傅,也不是所有的村庄,都有铁匠铺子。
老家有个铁匠铺,也是方圆附近惟一的一个铁匠铺,十里八乡的乡亲,都到我们村子里打制农具。铁匠师傅就是村子里的人,叫郭铁匠,人瘦瘦的,个子不高,脸上常带着笑,说话也颇为幽默。我记事时,郭铁匠就在村子里打铁,那时候是大集体,他的铁匠铺子是生产队里的,也就是给生产队里打些犁弓、犁铧、犁面、耙齿、镢头、锄等农用工具,生产队里按天计工分。后来小承包,也就是那时说的副业,每月给生产队交50元副业款,每月记300个工分,生产队里给分口粮。铁匠铺自负盈亏,挣得多钱归自己,挣少了自己贴补。
郭铁匠的手艺好,打的农具耐用,不偷工减料,乡亲们对他很信任,有什么需要的活计,都交给他。东家打张铁锨,西家打把锄头,都出自郭铁匠的手。他这人随活,大小活都接,大到铡草的铡,小到钉牛蹄、棺材盖上用的钉子,都不嫌弃活小不挣钱,凡是来的都是客,一应笑呵呵地接下来。有的铁匠,看到不挣钱的小活,婉言拒绝。郭铁匠人缘好,当然就受乡亲们的喜欢,生意做得一天比一天好。
我小时候,常去铁匠铺看打铁,一个大风箱,有四五尺长,一个人拉着很吃力,他收个徒弟,专门给他拉风箱,拉够一年,才有资格学打铁,说是学,其实就是站在他身边看,边看边抡大锤,抡一年大锤,才能掂小锤。掂小锤的,基本上就是半个师傅了。然后再学习一年,就可以出师了。
我那时小没啥事干,干农活没力气,干家务活插不上手。看书识字不多,也没得书可看,看场电影,像过个大年,一个村子里,都不知道谁家有收音机。没事干,就跟小伙伴们玩尿泥,捉迷藏,玩腻了,就去铁匠铺里看打铁。打铁其实看着也不错,一块铁放到火炉里,烧啊烧,烧得通体透亮红,放到铁砧子上,大锤一轮,火花四溅。那时看打铁,感觉就像看烟火,要多美就有多美。
铁匠铺里往往是挤满了人,有大人也有小孩,人都站不下。这时候,郭铁匠就会说,小孩子们出去玩,火星子烧着了,可不得了。把小孩子们都一个个轰出去。每次被轰出去,心里就不高兴,气得在心里说,可恶的老头,火星子烧死你。
说实话,老头只要不轰我们出去,我们还是很高兴的。觉得老头挺和气,也就为上次骂老头感到后悔。郭铁匠比我父亲大,按农村的称呼习惯,我叫他郭大伯,每次走在路上,看见他,我都会很恭敬叫他一声:郭大伯。他每次都是笑呵呵地摸摸我的头,样子很和蔼。
在村子里,郭铁匠的人缘不错,他喜欢“叨筐”,就是开玩笑,很多人都在他那里开有户头,见面说不了几句话,就开始“叨筐”,荤的素的都有,但从没看见他与谁开玩笑红过脸。他人也很幽默,出口就是一溜子,也就是打油诗。那年村子里杀猪,他抽着旱烟袋,晃晃悠悠走过来,开口就说:“一张床七尺长,躺在上面美当当,扑哧一声流股水,舒舒服服伸了腿。”我们那里杀猪,把猪放在门板上,在猪的脖子里戳了一刀,鲜血顺着脖子流,猪没气时就伸伸腿死了。他说的这种打油诗,是属于素段子荤说。还有一次,村子里有个妇女,在水井打水,郭铁匠看到了说:“下去时叽溜咣当,出来时硬如钢枪,两腿一叉拉,溅了一裤裆。”这也是素段子荤说,我们老家的水井,将上面有个辘轳,打水时把井绳挂在辘轳上,井绳吊着水桶叽溜咣当下去了,打满水吊着水桶上来时,井绳因水桶坠着,绷得直挺挺的,水桶上来后,伸手接水桶,怕水桶里的水溅湿裤腿,打水的人都会把两腿叉开。于是,就有了郭铁匠的这首打油诗。
他说这些打油诗,不管是男女老少,没有人听后会不高兴的,大家听后,个个开怀大笑。村子里的人,见了郭铁匠,都很热情,郭大哥或郭大伯或郭大爷地喊一声:没事吧?没事来坐一会,叨叨。可以说,在村子里,没有人不愿意与他聊天,他就是这么一个人,走到哪里,那里就会响起一片笑声。
郭铁匠人幽默,换来个好人缘。但不是所有的幽默,都能起到好的效果。他幽默的语言,给人们带来了快乐,但也给自己带来了灾难。文革初期,阶级斗争的弦还绷得很紧,农村也不例外,说话做事,处处小心,稍不留意,就会灾难降临。
郭铁匠出的那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看怎么理解。这事发生在铁匠铺里,他的铁匠铺,原来是个牛屋,也就是养牛用的茅草屋,他开铁匠铺时,生产队里把牛屋改建改建,就成了铁匠铺。文革时期,对毛主席的崇拜,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家家户户都贴一张主席像。郭铁匠的牛屋改建好后,出于对领袖的尊敬,也在铁匠铺里贴了一张主席像。
牛屋的墙是土墙,打墙时,用四根木棍做了个夹板,用来固定墙板,每打一层墙,都会留下一个墙洞。铁匠铺里的主席像,正好贴在墙洞上。有一天打铁,可能是惊动了一只老鼠,那老鼠顺着墙洞钻了出来,把主席像弄了个洞。郭铁匠看到老鼠从主席像下面钻出来,拿起火钳子向老鼠打去,边打边顺口说:“墙洞窜出个老个条,哗啦一声进来了,不看上面坐的谁?胆大老鼠你敢咬猫。”正好有生产队干部听到了,这下就惹了大祸,生产队干部说,郭铁匠你真胆大,敢把毛主席比作猫。汇报到大队,大队定性,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不是反革命是什么?于是,就定了个反革命罪。
从此以后,每次斗争地富反坏右,都有郭铁匠的份。他家原本是贫农,是斗争地富反坏右的,可因为这句话,他变成了被斗争对象。每次和地富反坏右一样,戴着辣椒帽,和那些不齿于人类的臭狗屎站在一起,接受人民群众的斗争。他的这顶帽子,一直到文革快结束,才被摘掉。不过,因为他人缘好,在斗争中,没有挨打。现在想来,在文革中,一个反革命没挨打,恐怕也只有郭铁匠了。
郭铁匠的铁匠铺,一直开到1985年左右。市场放开了,农用家具在市场上一应俱全,既好用又耐用,需要时,到集市上随便挑。郭铁匠的生意慢慢地不怎么好做了,没有钱挣,郭铁匠就收拾家伙,关了铁匠铺,延续了几十年的铁匠铺,从此在村子里销声匿迹。
铁匠铺关门后,郭铁匠没事可做,就帮儿子摆弄庄稼。但他年龄大,对农活也不在行,儿子也不让他多干农活,他就成了吃闲饭的人。没事时,和村子里的老人在一起,说说笑话,来来小牌,赌个小钱,日子过得也逍遥自在。
我那时候在家,没事时,看他们打牌,有些时候,人不够,他们也会喊我和其他的人一起玩。83年吧,开始严打,提出的口号是:“大到杀人犯,小到偷棵蒜”,都属于严打对象,平时喜欢来个小赌的,也在打击之列。但按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原则。主动说明问题的,从宽处理。郭铁匠就和另外两个常在一起打牌的赌友商量,主动交代问题,每人罚了59元钱,得到了从宽处理。
郭铁匠他们承担了责任,没有揭发我们,让我们几个年轻人躲过了那次处罚。工作队问他们,打牌一般都是四个人,你们怎么是三个人打?他们说我们三个老头子,闲着没事,随便玩玩,谁愿意跟我们老头子在一起玩啊!
事后他们说,我们都是黄土埋到脖子里的人了,丢个人罚俩钱不算啥,你们都年轻,丢不起这个人啊!那件事情,让我很感动,很多年都无法忘记。
郭铁匠什么时候死的,我已记不清楚,大概是1990年前后,那时我已不在家乡。他得的什么病?怎么死的我一无所知。后来回家,听说老人已经去世,心里不免有点酸楚。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郭铁匠死了,我的故事也该结束了。关于乡村,关于乡村的那些人和事,随着我离开老家,记忆也就戛然而止。对于我曾经生活过的村庄,我所做的,就是用笔记录那些曾经发生在我们村子里的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