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传江:从读书到教书,大道行焉
2012-04-29吴聪灵
吴聪灵
金陵城东,氲氤茶香充盈斗室。戴传江脸上一派祥和宁静。身为南京大学哲学博士,南京航空航天大学教师,与书相关的话题,戴传江都很健谈。
斗室之外,有老师带着孩子们读《论语》。——这一课堂的场地、教材,师资,全为社会各界人士无偿提供,而学生们自愿来学,免费享用,自由来去。这一由戴传江发起的公益国学推广活动,已延续数年。
在孩子们的琅琅书声里,听戴传江谈书道文化,是一种奢华的享受。
看杂书学得满腹经纶
戴传江的父母文化不高,但他自小就听父亲告诉过他,祖上有位叫戴兰芬的,曾在道光二年得中状元,夫子庙的状元楼里有他的名字。只这一个典故令他对文化人产生向往。
阅读之前,却是听故事。邻居中有一人,是前清的秀才。常有人向他讨故事,三国水浒封神演义之类,他都混在人堆里给听来了,每每神往。“比干问卖菜老人那一段,印象特别深刻。”
读书上学了,戴传江迷上小人书。零花钱几乎都用在上面了,有时还要偷家里的鸡蛋出去卖,然后换小人书。那时期,几乎所有的名著文本,都被改编成小人书了。先前听来的故事,到此时有了图文并茂的实物呈现,戴传江如饥似渴,四大名著他都在小人书里读完了。
小学五六年级时,那位邻家老先生看戴传江爱读书,心里喜欢,竟将自己一套线装本的《四书》送给了他这位忘年小友。“那是他藏了很多年的书,文革时期还在地窖里埋过。”
或许是突然得来,从此归为己有,心理上的感觉不同了吧,戴传江笑称,《四书》里的《大学》一本,他竟从未翻开过,直到读研究生时,才开始正式展读。
戴传江承认,自己与书的缘分是非常好的。读初中时,同桌的父亲恰好就是县新华书店负责送书的人。在把新书向各乡镇派送之前,同学会把这些书偷出来,带到学校,和戴传江一起看。
偷书不可久留,并且要小心翻看。因此那种如饥似渴的情怀,是必须有的。读初二时,他一个中午就把《上下五千年》给看完了,中国历史也在那个阶段给掌握了。
他感谢自己的记忆力。“老师讲古文,一节课讲完,我也就背下来了。课外看那些书,也是过目不忘。积累了大量史学知识。”
他开始从生活费里挤些钱出来买名著,竖排版繁体字的《唐诗宋词赏析》,他读得津津有味。
待到读高中时,学校有了图书馆。戴传江如鱼得水。“别人看学习的书,我就去图书馆看课外书。报纸杂志,什么都看。晚上带回宿舍,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看书,也是常有的事。”
图书馆里什么书都有,戴传江就什么书都看。“只要是书,逮过来都看。女性生理卫生的也看,科普知识的也看。”被杂书喂养出来的戴传江,多年以后遇到真正来自书香门第的妻子时。竟成为被仰慕的对象——身为教师世家的妻子自幼饱览家中藏书,却因此而形成限制,偏向某类,求一类之精,而未似戴传江之广博不拘了。
从听故事到小人书,再由白话文至古文,戴传江越发领略到了中国古典文化之美。那些奇妙的故事,总是令他产生无穷的想象。
看《陈十四传奇》,拿纸剪成衣服的开头,吹一口气就变出衣服来。要是想打人,指一下石头,那石头就飞到对方身上去了。好玩啊……
从物理教学到国学推广
对神秘灵异现象如此感兴趣的戴传江,上大学最初的专业,却是物理。大学毕业后回老家中学当了物理老师,他长年担任班主任。
“自幼受传统文化的影响,人生观不一样,就觉得人一定要承担社会责任。”体现在教师职业上,戴传江每天早上五点半就到校,喊孩子们起床锻炼,晚上九点下自习之后,他还要陪着孩子们到十一点,待他们相安无事睡下了,再回家休息。
渐渐的,这个职业让他看到了自己生命价值的局限。“初一的小孩刚进校园还很单纯,心地比较干净,到了初一就开始受社会影响,教师的力量很难与社会风气抗衡了。”
他开始读研,继续读博士,从宗教学至中国哲学,由释道入手,再至儒家思想,继而涉猎基督文化、了解西方政治哲学法律之类,他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中国文化怎么办。
一介书生,心怀天下。他用自己的方式寻求答案。
“西方近、现代文明是建立在文艺复兴的基础之上的,中国文化的转折点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但后来抗战中断了,再至文革,对传统文化是全盘否定,也导致了我们民族道德严重滑坡,开放以来,中国人的物质生活好起来了,可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却未能随之重建并繁荣起来。我们缺乏一个规范化的力量……”
他去书中寻求答案,并得出思考——中国文化是不能丢的,但仅有中国文化也是不够的。我们需要以现代文明的方式,来理性科学地继承发扬传统文化里的精髓,使之真正为现代人服务。
立意高远,还须脚踏实地,躬身践行。2002年前后,当社会上一片争议之声在探讨传统文化之优劣时,身为大学老师的戴传江,却发起另一宏愿——利用社会力量,创立儿童读经班。
读经班的教材、师资和场地,全部来源于社会力量的公益性参与。迄今为止,这样不要钱的班级在南京已经开设了很多。
随戴传江之后设立类似公益课堂的,也不在少数。慕名而来的家长和孩子们,各自就近入学,于散落在学校或民间人士提供的学堂,跟着老师读圣贤书。
戴传江强调,儿童读经班的质量取决于两个方面,一是文本的选择,多为国学经典著作,二是老师的个人魅力与综合素质。“更多是文化熏陶,不是让孩子读死书,或者因为来读经再让他们随道德的压力,那就把人给读迂了。”他也欣喜地看到,自发带课的老师们也在成长:“中国传统文化强调的是个人立身处世的准则,而西方文化中的契约正义之类规则意识,也非常重要,老师们有了这样开放包容的姿态,课堂中带给孩子们的,就不仅仅是死的书本知识了。”
教之道:体悟比知识更有价值
与社会担当相应,戴传江家中的藏书,也以文史哲、艺术学术类为主。他是大学老师,爱人沈虹是秦淮外国语学校的语文老师,夫妻之间谈论最多的,不是生活中柴米油盐之类的琐事,却是各自学生的心性与生命感受能力状况。“她以前还会跟我谈哪些哪些孩子成绩提高了,现在连这个讲的都不多了,更侧重的是引导孩子提升对生命体验感悟的能力,道德水平之类倒在其次——在充分体验生命的基础之上而自然产生的道德,才是无碍自性。”
这一理念,也在妻子的语文教学中渗透颇深。妻子在家最爱做的事情之一,就是读书,反复朗诵经典诗文,直到在朗读的过程中,产生自己的体悟。“我们最反对不断地分析课文,分析来分析去,学生还是进不去,提笔还是不会写。”
“老师自己把文章中的内涵体会到了之后,才能在课堂上去带给学生。如果你自己都没有理解,作为教育者都没能进入到文章的气韵中去,还怎么能把学生带进去呢?”
戴传江与妻子一致认定的是,书本,只是他们传授知识的载体,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恰是教育者自己对那些知识更深层面的体悟。
而这样的教学方式,所产生的效果,在时下的应试教育背景中竟也相当出色——妻子所带班级学生的作文,常常在市里拿到前三名。“孩子们在写作中表现出来的感受力,领悟力,
与对生命的思辨能力,也常常令我惊喜。”
戴传江在他执教的南京航空航天大学里,也创办了国学社。大学中庸论语之类,带着大学生们每晨诵读,对于人生观价值观正处于形成期的孩子们来说,也是无上滋养。“他们的求学环境不像我们小时候了,还有那么多闲功夫,他们几乎全是在教科书里泡大的,从小到大一个目标,就是考大学。可是上了大学以后,又怎样?生命的意义与价值何在?透过国学经典的诵读,也许可以帮助他们在人生的迷茫期找到些方向,并培养些将来影响一生的社会责任感。”
如此宏大理想,能实现多少,戴传江不去预设。他只是身体力行,实践。
家有爱女,“90后”的创造者
显然,女儿戴菁是他们俩最为满意的“学术成果”。
知识分子的结合,给予孩子最好的营养,自然还是知识。还在怀孕期间,沈虹就开始每天读书给宝宝听,童话故事,古诗词之类,既是自赏,也是胎教。待孩子生下来,抱在怀里。年轻的妈妈就用大衣把孩子抱在胸前,像袋鼠一般,然后捧着诗文声情并茂地念。孩子竟也呀呀地笑。
结果,孩子后来一开口说话,不是喊爸爸妈妈,而是一句句地冒唐诗。
再大一点,听故事,翻儿童图画书。戴传江不得不慨叹,女儿所能读到的书,比他小时候更多更精彩。
爱书的孩子也好带。晚上回家,爸爸妈妈各拿一本书看,再摔一本婴儿画报给女儿,她就翻过来翻过去地看,一两个小时就这么翻过去了。
女儿五年级左右时,戴传江举家迁到南京,住中山东路。夫妻俩都忙,遇到周末有事,一大早就把女儿送到新华书店去,中午带她吃个饭,下午再丢进去。有时孩子自己就跑过去了。偌大的书店,成了女儿的免费图书馆。这样一来,世界名著的阅读,孩子在小学阶段就已经全部完成了。
攻读研究生以后,戴传江开始把那些国学经典再拿回头来背诵。他和女儿一道背,往往是女儿已经会背了,他还不大熟练。“女儿上大学以后,我发现她所能背得下来的文章,全是小学阶段背的,后来初中时所背的,都忘得差不多了。”
这一现象,也让他对自己正在推行的儿童读经班,有着更多的自我嘉许——让孩子们用生命最初的阶段去记忆,然后,一生都有印象,一生去体悟,如此,那些承载着中华五千年文明的文化瑰宝,就能更好地滋养他们的生命。
如今,女儿已经可以和父母在艺术学术等层面平等对话了。谈儒释道,谈老庄,她都有自己见解。除此而外,这位“90”后还集中了父亲的思想性与母亲的文学性,并发挥自己的创造性,开始写古体文章,或创作歌词。有同学来谱曲吟唱,竟在多项比赛中屡获大奖。
比女儿的优秀更让戴传江高兴的,是两代人之间的文脉传承。
电子固然方便,纸本必存经典
当然,作为父亲眼中的新兴人类,戴菁越来越多的阅读交流和创作。是在网络上完成了。电子书看起来很方便。家里的藏书,多半是在不方便上网时,拿来翻翻。
戴传江与妻子的阅读方式,也偏电子化了。以前,他在南京常跑的是先锋书店和古籍书店。“去先锋书店,思想性的书比较多。坐在那看,满意了再买。有时一口气看完了,实在喜欢,还是买下来。而学术研究类的,就到古籍书店去找了。”
现在,戴传江的购书方式基本上是网购。甚至有时,连网购都不需要,直接在网上阅读。“很多西方的思想性学术文章,国内出版的不多,书也很难买到。辗转搜索到了电子版,在线阅读也很好。有时就上中国图书馆网站,或是一些学术网站的书评,有推荐好的,比较中意就网购买回来再看。”
而曾经消磨他许多青春年华的实体图书馆,虽然环境设施已今非昔比,戴传江与妻子都不大去了。“有思想的书很少,大多数是浮华的学术泡沫。还是网络好,给了我们一个沙里淘金的机会。”
身为教师,他和妻子布置给学生的作业,也常常是要求学生们在网络上完成,然后以电子形式发送给他们了。
如今家里三台电脑,一家三口人手一台。妻子和女儿是笔记本,戴传江正准备给自己也换一个笔记本,小巧轻便,更方便阅读。
一个爱书之家的画面,就这样由过去的人手一书,变成每人对着一方屏幕了。
但戴传江对传统的纸质文本,仍然有着深厚的感情。他相信,那些真正经典的有价值的文章,还是要捧在手里读,才是正理。“纸质文本不会消失,相反,我们将有很多真正有价值的精品,仍以文本方式保存。正襟危坐,静心捧读,才是最美的阅读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