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亚的诗(七首)

非亚

笔

我喜欢一支写出诗的笔

它来自我众多笔中的一支

柔顺，流畅

用很小的尖喙代替我的嘴

在纸上吐出潦草的

语言

在我思想下，手的操纵中

这支笔写下我的生活

孤独，性，和苦闷

写下眼睛对现实的观察，一辆车

一个人，一群广场的跳舞者，一架划过夜空的飞机

我的笔，不听命于任何指使

因为它上面，有我的气味，指纹

汗迹，和目光，如果我吼叫

它将动荡，如果我叛逆

那么它也是

确实如此，我喜欢一支写出诗的笔

胜过对键盘的直接敲打

我希望这支

就摆在我顺手抓到的地方

最好有稻草和面包的

香味，沐浴过星辰

领略过早晚穿过窗口的风

见识过独裁者狭窄的脑门

和土地上的一堆

狗屎

门铃

它等待你去摁它，用力，那很小的按钮

爆发出声音，让你找的人从里面

跑出来

那里面的人就是我，声音让我从书本

跳起，我穿过房间

扭头，伸手

然后拨开门

我想第一时间看清，站在铁枝外的人

是谁

门口，堆放了很多鞋（布鞋，皮鞋，拖鞋和凉鞋）

它们代表家庭里不同的人（男女，老幼）

也代表旅途，心情，穿着时间长短

去过的地方

某一天

某个时辰

等等

现在我打开门，迎接的

只是我刚跑出去的儿子，大部分时间

它沉默着，只是为等待

某个将要到来的人——

你，或者他，陌生

或者熟悉

它挂在那，如此之小，不显眼

甚至没有思想

只是被动地，由一根铜线和我大脑的神经连在一起

这么多年，人来人往

时间进进出出

上帝呆在一旁

默不作声

我期待的人，到目前

始终没有出现

诗歌会见读者

你写了二十多年，应该算得上是

一个有经验的老手

或者随便可以打出衣柜的木匠

捏出小玩意的手艺人

某种非物质文化遗产的

传承者

然而，对于词语，对于诗

就像早上你打开门

看到的天空

它仍然只是空白，昨夜的一切

了无印迹

诗的意义，在于具体，但可恶之处在于

你，不知道下一次碰响的开关

在哪

这么多年，你，从未把自己称为

诗人，你只是一个作者

田野里的耕作者

你潦草地在纸上写下

句子

然后把它们，敲进电脑

和你一样

那些诗，站在镜子前，整理头发

衣服，等待出门

去会见读者

开车，在葫芦顶大桥前遇见落日

我开着车，前方

是一座过江大桥和车流之上一枚巨大的落日

（落日的位置，意味着白天即将结束）

我，会在过桥之前，把车

开向另一条岔路

然后驶入一个住宅区，当我绕过桥底

这条过江的快速路，依然有

无数车流的喧嚣

对于我

人群中的沉默者

一个驾驶员，会在事物的纠缠中

忘记掉这是众多日子中的

那一日（它们相似得

犹如一种表情的抽屉），我知道

落日，从不召唤死亡

而像一种提醒，深深地

嵌入我的脑袋

很好，真棒，我看着前方

记住这一幕风景

握着方向盘

在车上

自言自语

诗

诗，真是越来越不容易

挺难的，像一件你不熟练的工作

很轻易的停顿、中断

接二连三产生一堆废品

不，应该是

根本不产生作品

有时我在那里思考，把事物——

我感觉到的，用一种流畅的方式说出来

自由编织而不受制于任何

条文框架，事物，语言

思想，包括形式

它们像蜘蛛网一样密集地交叉出现，我似乎

一直压抑着自己，不轻易地拿起笔

去碰任何与诗有关的

东西。我在观察，接近与捕获诗的途径

犹如观察溪流中的一条大鱼

它摆动着，嘲笑我的

肤浅，无知，转眼之间，朝水草

更深的地方滑去

我的诗

朋友批评我的诗，没有进步，我想现在

我的诗，大概是一只没有充气的被卸在一边的

轮胎，靠在修理厂的一面墙上

我想让这只轮胎，重新充气，装上

然后，开着它，不，依靠它

开在一条通往西郊的公路上，朋友批评我的

诗，不再跳跃，前进，我想它差不多

类似一只蟾蜍——连我自己也厌恶它的

丑陋，缓慢地，跳跃在一条水沟的一侧

有一天，我在微薄上，看到有人重复卡佛

说过的话：……做到准确的陈述。

而我的答复是

有一种旧的叙述要打破和清除……

我是这么想的，应该还加上针一样的思想

哲理，是的，我接受，但我抵御

我朋友的那种批评

因为它，冒犯了我写下去和写得更好的

愿望——

诗，它多简单！是露水过后的早晨

这一天和那一天之间的

星光，太阳和月亮

也包括蓝色的天

如果我写不出，是因为我被某种东西

切去了手脚

切去了头颅和思考的胃

结束

结束了漫长的酒席

凌晨，我和几个诗人在路边分手

他们商量着去另一个地方

继续喝酒，而我告别

步行，往另一个

方向

街头，有不少烧烤摊

一些本地青年和外地人坐在那里

喝酒，交谈，或闷头吃一碟

炒粉

空气浑浊，粘稠

地面堆积了不少垃圾

汽车喘着粗气，隆隆地驶过马路，我看着

灯影朦胧的大街

感觉夜晚

犹如一块人们反复用过后扔掉的洗脚布

当我抬头，夜空中高悬着一枚

弯月，人世的浮躁

大概要经过更深的夜才会沉静下来

我，穿过空无一人的地下通道

出现在街头的另一边

我知道自己，已不再年轻

到了需要保护身体和心脏的岁月

我想起酒桌上谈论的一切

没有变化的生活

希望

以及无法预知的未来，就如同我在床铺上

翻滚着

摸不到这个国家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