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聚山乡
2012-04-29席星荃
如果我手持摄像机,对准这一片山川拍摄,我已经想好了立足点的位置和高度,也想好了拍摄的内容和角度。我会立足于苏家花园的制高点,使用长镜头,对准那四面合围似的高耸峻拔、远近层叠、波涛汹涌的山峰和山下小小的河套谷地,缓缓移动镜头,随着身体的转动,来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圆周拍摄。然后,也许可以稍稍下移镜头,把河谷里在一片碧绿稻田当中蜿蜒远去的河流,把河岸绿树掩映的村庄,以及河中的鸭子,洗衣的女人,斜生的岸树,也把所有这一切景物酿造的宁静的气息,缓缓地收进镜头深处。也许,最后再仰起机头,越过山脊线,对准一尘不染的瓦蓝色天空,以及棉絮似的凝然不动的洁白云朵,几只飞鸟的掠影,和这天空、白云和飞鸟牵引出来的高远而缥缈的想象,一并收藏起来。
这是不需要事后加工剪裁的,剪裁勿宁说是对美的破坏。
除开这里,我想是再难找到如此静美的理想之境了。
这就是马良,一个默守鄂西北的深山小镇。
苏家花园是天然佳妙的摄像点,它位于马良镇东突出的崖嘴上,背后是马良镇的小小繁华,下临沮水河谷狭窄的河套,对岸是崇山峻岭;镇子的另一边,又是同样高耸入云的山峰——现在你知道了,马良镇是挂在半山腰的,脚下的河谷里流淌的是汉水支流沮水,一条在崇山峻岭中千回百折的河,一条被绿掩翠拥的河。
可是,我没有办法的是,不能把那种宁静质朴的氛围摄入镜头,摄入和播放出来的,只能是画面,还有晨风的清新,花木的味道,鸟声的清脆,没法传达。况且,山乡人的闲适与厚道,特别是这次山乡聚会的纯美情谊与欢愉,如何传达得出呢?须知,这男男女女的聚会者,来自天南海北,多为博学多识的文人学者啊!
唉,无论科技如何发达,拍照、摄像和录音的水平如何高超,有些精神之醉和情感之醇,亲历之味与体验之深,是永远不能被企及的事物,那应该是神的领地吧!这一点遗憾终究也是上苍对人的一点眷顾。
马良镇属文化古城襄阳辖境,但地处荆巴山脉腹地,从襄阳到马良,汽车辗转于高山峡谷之间,差不多要一天。神农架林区虽然近在咫尺,而要到武汉,却要借道神农架经由宜昌,也必得一天。盛夏之末,七月之初,朋友们从省内外,从四面八方,乘飞机,坐火车,再换乘汽车,汇聚到苏家花园时已是美丽的黄昏,一当在楼前那排香樟树下站定,清风立刻吹散浑身的暑热。东墙下的葡萄也正好成熟,主人沏了上好的茶,客人却不喝,都踮了脚摘架上紫色的葡萄;香樟下有几张长椅,一边有小水池,洗净了葡萄,坐在香樟下品尝酸甜的葡萄,一边互诉相见的欢乐,交换各自带来的信息。笑语盈盈之间,抬眼望,满山秋色初露犹藏。小楼静立在这微妙的秋色里,山川空阔而辽远,雄壮与清丽同时映入心田,城市的喧嚣与尘埃从耳畔,也打内心遁迹远去,一路劳顿的心早已澄静下来。主人晓苏有一个兄弟众多的大家庭,为操办这个聚会,兄弟们纷纷借暑假归来;当然有点忙,却看不出乱;友情甘美,宾至如归,也领略了这个家庭浓郁的文化气息。
苏家花园并不是花园,是晓苏老家宅邸的雅称。它坐落在小山崖上,俯瞰着河谷与群山。当然有花,却不以花为主;半圆形的山坡被开辟出来,成了一个园圃,种了蔬菜瓜果与庄稼。曲折的小径分划出小块的菜畦,分种着蕃茄、韭菜,南瓜,茄子,辣椒,豆角架和黄瓜架吊着豆角和黄瓜,芝麻正开着淡紫的花,而包谷孕育着半成熟的棒子,穿行其间,小小园地奇妙地产生了迷离神秘的意境。而无意间一举首,便望见了河谷对岸大气磅礴的山峰,望见了悠悠的白云。而耳朵里,除了细微而远的鸟声,寂静得能听见自己血脉的流动。久居闹市,看惯红尘,猛然间置身此一境界,你以为进入了童话天地,或者,就是一个当下的世外桃源。
是的了,好一个现代的世外桃源!
这样的地方,聚会尚未正式举行,已经先声夺人。
然而,我们很快就会知道,“桃源”只是粗浅的表面印象。自打地球成为一个村庄之后,人类现代生活的噪音与电波已经覆盖了人类的每寸土地。哪里有真正的桃源呢?我们这回的聚会,有一个讨论的内容便与人类的现代生活密切相关。不过,耳濡目染,视听所接,的的确确,真真实实,是一个难得的友朋聚会畅谈胸怀的所在。
有朋自远方来。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志同道合是友谊的源泉与根基。大家为欢聚而来,却不仅仅是为了欢乐。盛世雅聚,向为文人墨客风习;言志论道,乃是古代贤哲传统。东汉有清流之徒,汉魏有竹林七贤,晋有兰亭之会;唐则有白居易之流诗友酬唱,虽悠游闲适,然而亦多藏讽谕;惟宋代以降,此风渐泯,而明末烈风陡起,东林士人慷慨激昂,议论风发,算是承千古之余绪。惜乎沧桑陵谷,华夏多艰,自清代满族入主中原,文化思想日益禁锢,古风澌灭;而近年以来,轻浮糜的乐物质主义之风尤其泛滥于四海,抚今追昔,令人扼腕。
这是一个欢愉之夜,晓苏的家宴盛大而热烈,正所谓高朋满座,斛觥交错;酒酣耳热,其乐融融。你可能有职务,却没有仕途之客;你可能是著名作家学者,却没有矜持的名人,无论男女,不计老少,今宵,满座人同属于一个身份:真诚的文朋诗友,亲爱的兄弟姐妹。唱歌跳舞,轮番上场,讲讲笑话也好,开开玩笑也行。忘却更深夜阑,酣畅淋漓之后终于散去。去而不散,客舍里点点灯火,重聚成联床夜话的古代场景,互赠了著作之后,切磋交流开始,抛却顾虑,删除拘谨,解除羁绊,敞怀畅言。多么值得珍惜的夜晚,明窗灯光与幽黯山乡的星辰上下辉映,直到雄鸡初唱,晨光熹微。
但主人古道侠肠,这回邀请同道入山,非独单为欢聚,也安排了一个文化探讨的论坛,有意续古人之风,承贤哲之志,定下一个题目:乡村另类感情论坛。这是一个陌生的论题,晓苏在论坛上作了说明:
“我生在油菜坡,长在油菜坡,虽然十七岁就离开了油菜坡,但三十多年来,我一直心系着油菜坡,我深爱着这里的山山水水,深爱着这里的父老乡亲。我关心家乡人的物质生活,更关心家乡人的精神世界。”
晓苏是山乡之子,虽然早已进城,是著名的小说家和教授,却保持着对底层人尤其是乡村人的高度关注,他的小说主要以家乡油菜坡为题材,探讨当下社会乡村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苦痛。他发现了一个十分具有普遍性的现象:
“在我看来,另类情感或者说男女私情,它是一种文化现象,这种文化现象在乡村更加普遍,它关乎着很多人、很多家庭的酸甜苦辣和喜怒哀乐,所以乡村另类情感更值得我们关注,更值得我讨论,更值得我们研究。”
晓苏的想法得到了朋友们的赞同,更得到了许多开明乡亲的支持。
嗵嗵锵,嗵嗵锵,嗵锵嗵锵嗵嗵锵!呜嘀哇,呜嘀哇,呜嘀哇嘀呜嘀哇!
锣鼓铿锵,唢呐高奏,乡亲们在村部大门迎接四海来客,乡亲们挤满了会场,乡镇领导也来出席讲话,支持这个有现实意义的活动。
别开生面。是论坛,也是油菜坡村民间艺术团成立仪式,小小的村礼堂里,作家学者与村民济济一堂,欢声笑语要掀翻屋顶。前台两边,红衣裤红头巾的乡村锣鼓队员高奏喜庆热烈的唢呐欢迎每一位被介绍的贵宾,贵宾没见过这样别致而隆重的礼遇,男士们连连鞠躬,女士们脸红如花。一个个节目轮番表演,没有布景道具,没有表演服装,表演却有声有色,民间艺术团的乡土节目幽默风趣,特色浓郁:酸歌二人唱《酸歌唱得浑身麻》,民间三句半《天上下雨地下流》,花鼓戏《情哥情妹情义长》,本地方言秀《一个村妇的自述》,清口笑话《笑口常开》。来客也尽展才艺,土家情歌《黄四姐》,口技表演《母猪走花》,湖北道情《懒夫妻》,女声独唱、独舞、诗朗诵……
包谷林将碧绿的光色映进窗内,香樟和桂树从另一面青得逼人眼目;青甜的南瓜气息盈满礼堂,桔子和柿子垂着半大的青果,野生紫薇花枝摇曳。礼堂爆满,窗口挤满了妇女,娃娃们爬到了前台边。山村何曾见过这样的热闹,来客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
山民没见过,在场的文化人士又何曾见过?在源远流长的中国古代社会,知识分子或曰士大夫阶层大体分为两类,一在朝廷,一在江湖。但无论在朝在野,总有一种精神传承不绝,照亮华夏史册,那就是回归自然,深入民间,忧时忧国,以天下苍生为己任。马良的聚会正是要体现这种高贵的品格和担当精神。于是,表演中间,年高德劭的学者登台演讲《文化与科技》,资深专家宣读另类情感研究论文《矮人高论》,著名教授发表情感学术报告《乡村情感面面观》……气氛庄严起来。窗外,山鸟息声,林岫肃立,野芳沉思。改革开放发展到今天,山乡也并非净土,乡村人的生存状态、精神面貌、情感方式与道德诉求,都发生着急剧嬗变。男女私情的出现虽然自古不绝,现时却更甚于前,表现出新的方式与质地,与传统观念相冲突,又暗合人性的本源;它是当下现实呈现出来的必然,关系着乡村社会的安宁与和谐。正视、探讨和重塑观念,其意义不言而喻。然而公开谈论和研讨它,对千年的传统伦理无疑是一种亵渎和冒犯。尝试就是冒险。主持者晓苏深知其险,他说,今天的活动,肯定有很多人不理解,甚至在背后说三道四,甚至指责咒骂。
“但是,我没有畏惧,没有退缩,我知难而进,顶风而上!我为什么要这样顽固?为什么能这样坚强?因为,我觉得我是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这件事的意义在目前也许还看不出来,但我相信,在若干年之后,或许等我死了以后,人们一定会重新评价这一活动。给我致悼词的人会用沉重的声音说,作家晓苏,保康县油菜坡人,他于2011年8月3日在他的家乡主办了一次乡村另类情感论坛,他用他惊人的超前意识和可贵的冒险精神,揭开了人类情感研究史上崭新的一页!他的人虽然死了,但他的见解与想法却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晓苏的坚定与坚强赢得了雷鸣般的掌声。
这个深山的上午,当另一阵雷动的掌声响起的时候,会场已进行到另一个议程:给本年度优秀乡村另类情感体验者颁奖。这是一个既严肃又活泼,既欢乐又郑重的安排:请诗人宣读授奖辞,请文学院长颁发获奖证书,请散文家颁发奖金,请女性代表给获奖者献花,与会美女与获奖者合影留念,获奖者发表获奖感言。
掌声响起。
掌声不断响起。
掌声再一次雷鸣般地响起。
席星荃,著名散文家,现居湖北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