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升,或下沉
2012-04-29张灵均
张灵均
(一)
捡一块小小的瓦片,捏在两指之间,在湖面打出一个个漂亮的水漂漂。
这是我年少时乐此不疲的游戏。
一块瓦片,我不会去辨别它的年代,也不去刨根为什么会破碎在湖滩上。这些泥土之物,在我们这地方太寻常了。只要在地里挖几锄头,还会有更多的东西出土。我只在意一块瓦片在水面到底能漂几下,或者更多,才慢慢下沉。至于一块瓦片会浮出水面,坦露在河床上,这是不可想象的。因为我们身处水乡泽国,多的就是水,适宜养龙。以至我们这地方,关于洞庭龙王的故事有很多,有的竟与玉皇大帝关联,与神仙美女关联,甚至也与我们的普通百姓关联。如此一来,我们的洞庭湖就笼罩了神秘莫测的色彩。各种关于湖神、河神的传说在民间口头传播。以我年少时期的资质与学识,我无疑是相信的。至于对这块土地的历史却一无所知。还是因为水患成灾,我们这地方上世纪七十年代在磊石山下兴修大型电站,这个被我们誉为“西伯利亚”的地方,就挖出了许多坛坛罐罐,有的还十分完整,全部被我的乡亲们砸得粉碎,说什么死人的东西不吉利。后来才听说是新石器时代的东西,距今6000年左右的历史,我们的祖先就已经生活在这块土地上了。我并不去想象他们是如何生存的?但我想知道他们是不是也有闲暇的时候,也和我一样从地上捡瓦片,打着水漂漂?
(二)
那时候,我还有一大爱好,就是喜欢到沟渠里去捉鱼。
沟渠里的水都是活水,且又清澈,照得见鱼游泳的泳姿。它让我情不自禁产生下水的冲动。人的欲望往往是自然环境下的客观条件反射而滋生的。
我自从离开村子三十多年就再也没有下水捉过鱼了。何况现在也没有这种野生的鱼了,我又能到哪里去捉呢?这种爱好与兴趣也就随着时光的流失而淡化了。前些天,我进市博物馆逛逛,看见一个关于洞庭湖渔业发展的展览,把我深深吸引。许多农耕时期的捕捞工具只能从博物馆看见了,社会进步淘汰了落后的东西也是无可厚非的。可我在一个画家的画前久久驻足:这是一幅反映原始社会时期的猎渔图,我们的祖先用树木在湖滩叉鱼的情境打动了我。我的思绪一次次回到了我的村庄,我年少时期的洞庭湖。
我们那地方,水系发达,有纵横交错的沟渠河汊,水草丰美。
春天一来,水就开始往上涨,一直涨到夏季,有的年份还涨到秋天了。水涨起来的时候,汛期就到了,整个堤垸四周都是湖水,垸内成了孤岛。著名作家熊育群与我是乡党,他的散文代表作《春天里的十二条河流》把当年的情景描绘得淋漓尽致。太凡读过他这篇美文的人,无不对我们的故乡抱以羡慕与敬仰。
那时候,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有鱼,只要你下水,总会有收获。不像现在,不仅沟渠的水干枯了,连不少河流也开始断水了。
汨罗江是最典型的。这条滋养两岸儿女的河流,早已经不堪重负。
去年我途经平江伍市至汨罗段,只见汨罗江千沧百孔,沿途的采沙船、淘金船张开欲望的血盆大口,把一条承载几千年人文历史的河流,弄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岳阳历史文化名城惟一可以与岳阳楼齐名的就是这条江,它是岳阳文化的标签,它所浸染的湖湘文化为世人瞩目。“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千古绝唱,曾激励多少湖湘儿女奋发图强。
我不知道戴着这顶文化冠冕的城市竟然要像屠龙一样,屠杀一条给自己脸上贴金的河流而心不惊、肉不跳?极具讽刺意味的是劳民伤财的龙舟赛居然年年还在这条江下游以截流蓄水的蠢办法来举行。这与既做婊子,又立牌坊无异。
要知道:现在所获取的蝇头小利,将来我们的子孙要花巨大的代价来疏浚治理。
我曾多次呼吁,人微言轻,无济于事。所谓江南水乡,已经成了过去式。
我只能从想象里,去还原洞庭湖、汨罗江的波澜壮阔……
(三)
从小生长在汨罗江尾闾的一个农场。
这里三面环水,只有南面才是陆地。西面的湘江到了营田,就扑入了滔滔不绝的洞庭湖了。而汨罗江则从东面擦着堤岸,径直流入洞庭湖。其实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前,汨罗江并不是从南至北直接入湖的,而是流经罗城(古罗子国)来了个九十度大拐弯,经河市、黄金,从营田镇与湘江水汇合,同时流入洞庭湖的。而1958年围湖造田,就把凤凰山与玉笥山相衔接的地方炸开了一个缺口,把汨罗江水引导过来直接注入了洞庭湖,而原来的河道就变成了调蓄水利的避洪渠道了。听父辈们说起,以前汨罗江入洞庭湖这截河道是这一带最热闹的水上集市,河道两边清一色的吊脚楼,一直延绵到了入湖口了。当然湖口一带是最热闹的,因为从这里朝西边的水面望去,大约直径500多米至1000米的地方,就是著名的潇湘八景之“远浦归帆”。正因为湘水、汨水,还有从茶盘洲那边流过来的沅水,在湖心岛屿青山注入洞庭湖,青山如中流砥柱,钉在这三水汇集之地,逼得这里的水形成漩涡流地带,加之水流湍急,把湖床泥沙掏洗一空,潭就慢慢形成了。
从地理上看,这里与沅江、茶盘洲、岳阳、汨罗、营田的湖洲交界,湖洲水域达100多万亩,旧时隶属湘阴县。这里亦江亦湖,亦水亦洲,是洞庭湖有名的湿地,也是各种鸟类的天堂。这样的地理环境,极大地丰富了鱼类资源。一到枯水季节,各种珍奇鸟类就来到湖洲过冬,而鱼类朝深潭涌入。尤其到了开潭的时候,几百上千的帆船从四面八方涌来,潭面成了帆船的海洋,鱼网的天地。水面的渔歌互答,鱼跃龙腾;岸上人声鼎沸,呐喊喧天。这一天,每条渔船都要捕上满仓的鱼,那欢快都压得帆船吃水很深。这么弘大、壮观的场面又怎能不吸引渔夫家中的妻儿,早早在江边眺望远浦的归帆呢?就连青楼妓女也不停地挥动手中的香绢,也想从那些男人的喜悦中分享一份慷慨,一份温情。北宋米芾题诗:“汉江游女石榴裙,一道菱歌两岸闻。估客归帆休帐望,闺中红粉正思君。”成了这一场景的真实写照。
一直以来,我认为不少人误读了米芾的这首诗,总把盼归的江边放在湘阴县城关的湘江边上,至今湘阴还在这里立了远浦楼,以示先入为主,有既定事实之嫌。要知道从这地方到青山潭至少有30多公里水路,假定打渔的船从傍晚开始返回,这种逆水行舟,恐怕要走上好几个小时还能进湘阴县城,这时候就是很晚的时候了,谁会饿着肚子还唱着渔歌喧泄捕获后的快感呢?更何况夜深了,江面寂黑,渔船也不会摸黑行驶的,容易出水上交通事故。除非下午很早就收网返回,才可能傍晚的时候抵达。这种可能是不存在的。因为好不容易盼来开潭日,谁又能白白地放弃下午这么长的黄金时光,而提前回去吃餐晚饭,或会情人,或去与妓女厮混呢?我可以说,这个地点应该是湖口到罗城这一段汨罗江上。因为自古以来,这一段沿江两岸的房屋是挤挤挨挨的,形成了水上市场。并且社会功能齐全,被誉为“小南京”便是一个佐证。即使最远的罗城也不过十几里路程,傍晚看见归来的帆船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何况旧时青山流传这么一句话:青山对营田,房屋一万间。这意思很明了,从青潭那边望过来,是一个很热闹的地方,这个有着一万间房屋的营田无疑是个见证。而南宋禅僧画家牧溪著名的《远浦归帆图》则从另一个角度反映了湖区渔民的凄苦。画面大量的留白给人一种空濛清寂的韵致。尤其左下角的疾驰之笔,点晴狂风暴雨中飘摇欲倒的树木,不见枝叶,只有风雨卷袭中,那歪斜的树影还在摇晃不止。无声胜有声地揭示了渔民凄苦的现实生活,和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以及坚韧不拔的人格魅力。
(四)
我好不容易离开这个地方,可命运又一次捉弄了我。
我大学毕业又分配到了这个农场,又工作了八年之久。这期间,我常常有意无意地了解或道听了一些陈年往事,有两件事是个谜团困扰我经年,而无法解开疑团。一是据史志记载,居住这一带的土著主要是古罗子国人,古罗子国原疆域在湖北枝江一带,被楚国灭亡之后,将这个小国的人赶至了南洞庭湖一带,成了楚国的子爵国,并建都城于今天的罗城(汨罗市与屈原行政区交界的地方),都城主要是居住那些亡国的贵族们,偏安一隅。而那些布衣百姓就散落湘阴、汨罗一带的湖边江边,择水而居。
一个国家的兴旺与衰败往往如同洞庭湖的波浪起起伏伏的。
我并不去纠结楚国从强盛走向衰退的历史原因,却对当地人的一句谣言产生了好奇:屈原是被罗子国的人气死的。我可以把它当作谣言看待,可历史上多少谣言成了谶语。谣言和谶语都是古人对预言的一种称呼,如果是以民间谣、歌、谚的形式出现,则称为“谣言”,而如果这预言对统治者有利,他们就换个名,或是中性的“谶”,或是直白的“符命”、“天命”,如果是不利于统治者的话,那自然就是“妖言”了。但名称虽然不同,它们的预言性质却没有区别,都是上天意志在人间的预警或预告。屈原投江(汨罗江沉沙港)而亡是无可争议的。学术界争议的是屈原为什么投江?一派认为屈原遭贬黜流放湖湘一带,写下《离骚》、《九歌》等诗章后,闻讯楚都沦陷报国无望而悲愤投江而死,表现了一种爱国主义情怀。我姑且不论,但又有一个疑团,国家亡了,未必就屈原一个人爱国,而这里的人为什么没有其他人追随而亡,或以其它形式哀悼亡国,屈原也太没有号召力了。可这地方的老百姓为什么又拚命打捞屈原的遗体,生怕被鱼吃掉?
我曾怀疑过屈原并没有听到国都沦陷的消息,而是失足落水而亡的。因为当地人只是打捞屈原尸体,面对国破而无动于衷,历史并没有对民众有过任何记载,是否和平常一样过着平常的日子,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学界还有一说法,屈原是受朝庭派遣前来湖湘一带,组织民众抗秦的。持这一观点主要是家父,他对屈原作品采取一字一义的考证,求证这些作品本身就是一部抗秦的事迹记载,像我们今天的报告文学,是从真实出发的艺术性文体。我无疑是支持这一观点的。我想如果这个观点成立的话,我就对民间传说屈原是被当地人活活气死的说法有了可能的依据。因为屈原要在这一带组织抗秦的军队,从常理上推断是很难的。既然古罗子国是被你楚国灭亡的,虽然他们一代又一代人无力去反抗楚国的统治,而当楚国岌岌可危的时候,你让他们来充当救楚的“炮灰”,去打击秦国恐怕于情理不合。尽管罗子国灭亡了这么多年,可亡国之恨烙入了罗子国子民的血脉里去了,即使随着时间推移,人们会慢慢淡化,也不至于彻底遗忘吧?何况老百姓只是过日子,图个安稳,至于谁来统治江山并不看重,他们看重的是谁让他们的日子好过些,就拥护谁,发自内心山呼万岁。而让他们过日子的权力都剥夺了,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起来造反的。几千年历史告诉我们,一个国家的农民过得安逸,就是这个国家昌盛的时候,如果农民都起义了,这个国家的气数就到了。楚国由盛到衰,走向亡国自有它历史原因,又岂是一个屈大夫能力挽狂澜的。纵然屈原还抱着幻想,来到湖湘一带组织抗秦队伍,而注定是要失败的。假定屈原听到了郢都被秦军攻破,他若真能在这一带组织一支湘军,至少还可以抵抗吧,说不定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为什么不是战死沙场,而是投江自尽呢?我猜:要么民间气死屈原并非空穴来风。如果这也不成立,而上述学界的两个观点都不能成立的话,那么就是汉代司马迁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塑造的一个高大的屈原形象。在司马迁之前的几百年都没有这段历史记载,而后人几乎都是从司马迁的《屈原列传》而来的,让人难免不产生疑虑。
我的另一个疑团:如果汨罗江两岸的吊脚楼确有其事,那这些吊脚楼又是哪个民族的人建筑的呢?罗子国子民说到底还是汉民族,而自古以来,汉民族还没有这个建筑习惯。历史记载的往往都是苗族、瑶族等少数民族,他们一直沿袭着这种吊脚楼习惯。无论是依水,还是傍水,无非是依坡势而就,简单方便是主要缘由。那么,根据这些年的考古发现,历史上的确曾有苗、瑶迁徙落脚的痕迹。至今临湘龙窖山瑶民遗址,曾令江华瑶族自治县的瑶民多次前来祭祖。这条路线的应该是吻合的。让我大胆地想象一番,会不会是当年瑶民在迁徙过程中在这里停顿下来了,或是一枝一脉留了下来?我不是历史学家,没有那番功夫和时间把他们的来龙去脉弄得一清二楚。何况,历史往往就是一个故事梗概,个中细节原由也只能借助文学的想象了。
(五)
这些年,我的记忆没有因故乡趋渐衰竭而干枯,反而随着岁月的流淌,冒出我水样年华的情与景。
沉湎在过去的岁月里,要么是对现实生活的一种反叛,要么是人体衰老的一种表现。我不知我属于前者还是后者,抑或两者兼而有之。
有人说:回不去的地方就是故乡。
我说:故乡如桥,多少岁月流水一样成了过往的乡愁。
我是一个走不出故乡的人。
在落水获救或自救多了之后,我的灵魂开始出窍,居然依附在鱼背上,成了一条湖水里的鱼精。谁见过被湖水淹死的鱼呢?只有鱼儿离不开水的道理。以至我长大后,本是可以游到北京、深圳等大城市发展的,可我最终都一次次放弃了。是不是因为对这方水土的依恋过盛的缘故,抑或其它什么原因,我一直围绕洞庭湖水系彷徨。
人过四十之后,哪里也不想去了,就在岳阳这个水滨城市安度晚年。
一个离不开故乡的人,固然沉迷一方山水。
我狭义的故乡是洞庭湖冲积平原的一个叫青港的村庄,自然没有山,只有几个山丘山包,被我们叫做了山。
我广义的故乡就是整个岳阳了,能称得上大山的也并不多。
而水就不一样了,多,到处都是水,江河湖泊沟渠汊,样样齐全。
网上一度传言,中国首都要迁来岳阳,就已经把我吓得不知所措。我宁愿岳阳是一个中小的历史文化名城,也不愿它变成现代化国际大都市,彻底改变一座城市的性格特征和文化习惯。我知道这是个好事之徒的谣言,但还是忍不住在网上发贴:“拜托,千万不要迁都岳阳,因为洞庭湖的水有血吸虫”。还真有不少人问我血吸虫可怕不?我说毛主席曾写了诗词《送瘟神》,你说呢?
我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这种自私,也许不少岳阳人与我同感。
何况三峡对我们的洞庭湖并没有带来明显的好处,而诸多不利因素却显露出来了。我还没有博大的胸怀去原谅或接纳人祸对我们生存的洞庭湖带来的灾难。最近几个月,长江中下游遭遇特大干旱,我们的洞庭湖已经开始下沉……
(六)
行走在坦露的湖床,我再也拾不起那些瓦片。
湖水一度成了我快乐的源头,也成了我现在忧伤的开始。
曾经的湖水是我惟一情感的倾诉对象。
我对人生禅悟莫过于水的启迪,水赐予我生存的勇气和思索人生的慧根。
如果说山的哲学是不知日月,而水的哲学则是不舍昼夜。
自然界恩惠的灵性之水,就渐渐成了我一生的宗教。
此时此刻,窗外下着雨水,我的心立即去迎接着一场雨水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