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有关“班布”的蒙古民俗与口承兼论其深层本土知识

2012-04-29特古斯巴雅尔

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 2012年1期
关键词:蜣螂

摘 要:通过考察有关“班布”(蜣螂)的蒙古语汇和民俗,内容涉及到儿童游戏、传说、童谣、谜语等等民间文学形式,从中发现这些民俗和民间文学文本蕴含着丰富的本土知识和意义。它们的文化功能之一是使蒙古牧人们从小接触、熟知、接纳和容忍“班布”这一昆虫在他们身边的生息和活动,务使人们不至于因厌恶与恐惧而加害于牠们。这是由蒙古文化价值系统所预设的保护机制,意在对这种有用的昆虫做到精心的关照,使之能发挥不可替代的生态维护价值。

关键词:蜣螂;蒙古民俗;口承传统

中图分类号:Q968.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621X(2012)01-0010-08

一、蜣螂在蒙古语汇中的名称:“班布”在蒙古文化中是一种什么样的昆虫?

“班布”(Bambu [Bambuu])是“蜣螂”的蒙古语名称,在蒙古语书面语①(①蒙古语的书面语与口头语不尽相同,此文用方括弧[]来表示口语发音。)中亦叫作“朝胡”(Coqu)。牠②(②本文中一律以“牠”来指称“蜣螂”,因为蜣螂的触角不仅象牛角,而且牠在蒙古儿童游戏中就是“牛”,牛字旁的“牠”字很适合于表达该虫。)在蒙古口语中一般也叫做“把森·班布”(Bagasun bambuu)或“把森·浩如海”(Bagasun qoruqai),意为“粪蜣螂”或“粪虫”。

在蒙古高原,蜣螂有大小两种,大的一种叫“乌合尔·朝胡”(Uher coqu),意思是“牛蜣螂”。生物学术语称为“蜣螂:Qurgulci coqu”[1],其意为“粪蛋手蜣螂”。

在蒙古,蜣螂名称因地而异,别名也很多,亦有书面语与口语之差,如:“特尔格图·浩如海”(Tergetu qoruqai),意为“有车虫”或“滚车虫”,书面语用得较多。“投德格·浩如海”(Tegudeg qoruqai,巴林右旗南部地区),意为“捡(粪)虫”,是方言口语。“班布代”(Bambuudai,奈曼旗等地),意为“小小蜣螂”。“都都·巴拉”(du du bala,翁牛特和巴林右旗南部地区)或“都都·浩如海”(Du-du qoruqai),也是蜣螂,但却是小孩的惯用语③(③特古斯巴雅尔,2008:关于蜣螂的各种名称,笔者向老乡和熟人作了一些调查,但调查远不够全面。)其感情色彩相当于昵称。

蜣螂的各种名称本身,也是本土知识在词汇中的凝固化。在这些名称中已经包含了人们对这种昆虫的认知、感情倾向和评估态度。如“班布代”(“小小蜣螂”),就是一个典型的昵称,因为在蒙古语中,名词词缀“-dai”(-代)隐含着该物体具有“娇小玲珑”等附加色彩。“都都·浩如海”中的“都都”(du du [duu duu]),可以训诂为蒙古书面语中的“德乌”(deguu [duu] ),意即“弟弟”,这显然是一种拟人化的爱称。“都都”([duu duu])也是儿童用语,相当于汉语所称的“小弟弟”。“都都·浩如海”准确的表达就是“小弟弟虫”,因为“都都”(du du [duu duu])在蒙古小儿语中(准确的说,可能是在某些方言中,如笔者老家阿鲁科尔沁北部地区)就是“小弟弟”。

有意思的是,du du bala(都都·巴拉)的 bala(巴拉)在维吾尔语中有“儿童、小孩”之意[2]。(图1)这是一个介为古突厥语和蒙古语之间的同源词汇,蒙古语科尔沁方言中亦有[baraa]一词①(①据笔者所知,内蒙古东部口语中,barag-a [baraa]一词表示刚走向社会的小青年,带有“涉世不深”之意,它常以[宱o baraa]这一连词形式出现于方言口语中。而[宱o]来自于汉语的“小”,[baraa]与突厥语的bala相同,只不过其中的辅音[r]变成了辅音[l](此二音的互转现象在语言学中很普遍),元音[a]变长而成[a:]了。)与之对应。这样,“都都·巴拉”(dudu bala)就是“弟弟·小孩”,是蒙古语和突厥语重叠使用的结果。

蜣螂无疑是个粪虫,但从牠的蒙古语各种名称看,总给人有一种亲近感。这些名称至少在向人们表示,牛粪堆里爬来爬去的小蜣螂对蒙古人来说并不那么令人讨厌(图1),牠们犹如孩子们的小小的“弟弟”,常常扮演为儿童玩伴的角色和儿童们施以淘气的对象。

二、儿童游戏和“班布”:蒙古民俗中的蜣螂

蒙古人以畜牧为业,牛马是他们所必需的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而牛马粪却是蜣螂的美味佳肴。因为有这样一层关系,蒙古牧人和蜣螂从一开始就结下了不解之缘。蜣螂和牧人的关系,在他们儿童游戏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一)幼儿对指游戏:“都都黑”

蒙古有一种幼儿游戏,就与“班布”有关。这种游戏,蒙古儿童在其婴幼儿阶段就开始迷恋┥狭恕

幼儿刚学会用手时,蒙古家长就给他们教一种简单的游戏,叫作“都都黑”(du-du hi),意为“扮演都都虫”。该游戏的动作就是用指头对指头。大人们为那些咿呀学舌的孩子们手把手地教两手食指对食指的动作,与此同时口念到,“都都黑,都都都都黑!”(du-du hi,du-du du-du hi),意思就是“做(模仿)一下都都虫吧”。或者说“浩如海,浩如海,泥斯呃!”(qoruqai,qoruqai,nis e!),意为“虫儿虫儿飞吧”。这里说到的“都都”(虫),指的就是蜣螂。②(②根据笔者少年时代的观察和记忆介绍了这种游戏。这类游戏,现在已经很少见了。)

(二)“蜣螂说书”

“阿拉坦·班布”(Altan bambuu)是“金蜣螂或金斑蜣螂”。牠个体大小与小蜣螂相同,只是背部呈米黄色或白色斑点,因而被“誉”为“金蜣螂”。金斑蜣螂是“班布”家族成员之一,一名“阿拉格·班布”(Alaq bambuu),即“花斑蜣螂”,牠较少见,偶尔也出现在小蜣螂群中。十来岁的孩子抓住“金斑蜣螂”就可以玩“蜣螂说书”(uvliger helegulhu)的游戏,即在蜣螂背部甲壳下插入一根小蓆棍儿(从席子上抽下来的席条),抓在手里。此时,被固定在蓆棍儿上的蜣螂就会展开膜翅,拼命做出空中飞行状,发出略有节奏的“嗡嗡”声,这在游戏中被附会为“说书”。儿童边听这个并不十分优美的声音,边观看它的飞行动作,这就算是“听书”了。但是插小蓆棍儿不允许危害蜣螂的生命,孩子们玩一会儿后都会自觉地把蜣螂放走。不过,这毕竟还是一种较为残酷的玩法,如果被家长们看见了,定会斥责孩子们快放了牠,③(③笔者本人小时候曾经玩过此类游戏,并受到过父亲的训斥。此根据本人记忆作了介绍。这种游戏,目前已经很少见了。)因为在蒙古牧人的眼中,蜣螂有明确的定位,它是人类的伙伴,儿童即使淘气也不允许伤害蜣螂的性命。

(三)蜣螂是孩子们的“牛”

“乌合尔·朝胡”是“牛蜣螂”,它的个体比较大,而且头部有两只触角长得很像牛(图2)。因为有这些特征,蜣螂真的很“牛”了。大点的蒙古儿童就是把它当作牛来玩。他们有时候用草叶绳把蜣螂拴起来,这样就可以“牵牛”了。草原上也长有这种绳叶草,叫做“萛古迈”(Jigumai [juguumai]),④(④内蒙古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2006届研究生其其格玛为笔者提供了这个游戏资料。)据笔者所知,亦叫“乌昏·萨哈勒”(uhun-a sahal,公羊胡子)。儿童做这样的游戏,意在模仿成年人的驯牛和驯马,并从中感受到人与蜣螂的共生关系,以此培养儿童对蜣螂的亲近感。

(四)危险的游戏:“炸洞”

当然,蒙古孩子也并不都是规规矩矩,也有搞恶作剧的。就蜣螂游戏而言,“炸洞”是一种残酷的玩法,蒙古孩子也是敢玩的。

“炸洞”是挟来一小块炽热的木火炭,直接丢进蜣螂洞里,这时便会产生爆炸,发出甩鞭般的爆炸声。他们自演这种恶作剧的同时,口念“yehe qota-yin,yelmin [yelwi-yin] huvu, coqu cogulju ide!coqur [coohor] uvher-un dagari qagulju ide!”(直译为“大家贵门的魔幻少爷啊,请把蜣螂虫敲开了吃吧,请把星花牛的轭疮破开了吃吧!”) [4]。这种玩法,家长们一般是禁止的。

这样“爆炸”是因为蜣螂洞内有由粪球产生的少量沼气,见火就被燃爆了。爆炸时蜣螂也许还在洞内。这毕竟是一次冒险的出轨,儿童通过它发泄了破坏欲。而大人们看见了,一定会制止和责备的。

蒙古儿童通过游戏接近并熟悉了“班布”,作为游戏对象的蜣螂在孩子们的心里不再是异类,更不是敌人,而是孩子们的玩伴或布娃娃。游戏当中当然也会出现欺负“小弟弟”的不良行为,但那是会受到大人们斥责的。

三、蒙古口承传统中的“班布”

蒙古口承传统包括故事传说、民间歌谣、言语谜语等多种。在蒙古口承传统中“班布”也有一席之地。

(一)班布的传说二则

(甲)在内蒙古东部地区的翁牛特旗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名为“转生为‘班布的员外”。

“很早以前,有一个员外,他富贵满堂,家里要什么有什么,什么也不缺。有一天,他家来了一个乞丐,向员外乞讨。

员外问乞丐:“你想要什么?”

乞丐说:“什么都可以,随便给我点什么,我都很感激的。”

员外家里有的是钱财,但他很小气,什么也不想给。于是员外盼顾左右,心不在焉中看见了他家院子里满地都是牛粪,就俯身捡起一块粪蛋塞给乞丐,说:“我把这块‘宝贝蛋给你吧!”。

乞丐什么也没说,拿上牛粪就走了。

其实这个人并不是乞丐,是一位神灵,他是来试探员外的。可是,员外太吝啬,对财富毫无满足之心。

于是,神灵让员外转生为蜣螂,让他永远推着牛粪蛋走,因为这位员外口称牛粪是‘宝贝蛋,因而罚他做“宝贝蛋,与牛粪终身相守。

你看,‘班布有黑色甲壳,甲壳下面有半透明的紫褐色薄膜翅膀,黑色的甲壳不正是员外身上皮长袍外套吗?半透明的紫褐色薄膜翅膀,不正是员外贴身穿的绸长衫吗?员外即令转身成了蜣螂,但还在保留着他在前世的绅士风度和穿着习惯。①(①这个传说是2008年6月22日,额·纳森门德(E·Nasun-mendu)讲给我听的,笔者汉译。)

很明显,这是一则在佛教文化背景下产生的传说,其主题乃是劝人乐善好施,做人不能太吝啬,不能太执着于私有财产,否则就只能降格转身为蜣螂了。

姑不论这则传说的劝善寓意,单从故事的表层结构看,蜣螂在前世是个员外,这员外虽然吝啬得不像话,但他毕竟还是人。班布是由人而转生的,据此可见,在蒙古族的观念中,从来没有把蜣螂算作是异类。这也许是这则传说的劝善主题之外的另一个暗示。

(乙)在内蒙古西部乌审旗流传则另一则故事,名叫“轻视佛法的师徒俩”。

很早以前,在一座庙上住着师徒2个喇嘛。他俩一心修性,天天诵经,终于有一天把全部佛经都通读了。于是他俩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无上的佛法而修成了正果。师徒俩对自己的功法感到心满意足,认为就凭今生如此高深的修行之功,来世一定能够转生成佛。

他俩为了一试运气,就决定要马上转世。然而,一经转世,师徒俩便转生成了大班布和小班布。因为他们在心目中看轻了佛法的高深,犯下了不敬佛法的过失。佛经可以读遍,但是无边的佛法是不可能被穷尽的。①(①本传说由宝乐日玛(Bolurm-a)提供,特古斯巴雅尔汉译。)

这个传说讲的是佛法的无边和人无自知之明。我们暂且不论这个传说的主题,而这个传说本身至少能够让孩子们知晓,不能随便杀戮蜣螂,因为牠们是由僧人转生的。我们知道,在过去的蒙古,喇嘛是普遍受人尊敬的佛法僧三宝之一。蜣螂既然是有过失僧人的转世,伤害蜣螂也就是对佛教三宝的冒犯了。通过这个故事意在告诫人们对蜣螂要珍惜。

(二)童谣中的蜣螂

有一个以蜣螂为主角的很短的蒙古童谣,其中说道:

“Bambuu bambuu bagasun-du duratai,badm-a ningbuu arihin-du duratai”,意思是:“班布班布喜欢粪球,巴德玛宁布喜欢喝酒”[5]。“巴德玛宁布”是较常见的人名,他可以代表一个豪饮的老人,也可以表示任何一个嗜酒如命的酒鬼。将他和班布对举,意在强化班布和牛粪的依存关系。

这个童谣虽然很简短,但我们不可低估它的潜移默化作用。并且童谣越简短越好记,而且世代相传,影响久远。

上述童谣把粪虫班布和一位酒鬼放在同等位置上加以朗诵。这就表明,蜣螂推粪球如同老人喝奶酒一样,非常普通和常见。既然喝酒的老人是我们所熟见的,则推球的蜣螂也不至于那么奇怪和陌生。蜣螂如同我们周围的熟人一样,常在于我们的身边,牠是再自然不过的。结果,孩子们通过童谣,在心理上接纳了蜣螂及蜣螂的本性。

所谓的接纳,就是包容和认可蜣螂的存在,允许牠们进入我们的生活领域,和牠们“和平┕泊Α薄

(三)为蜣螂们留出逃生机会的“咒语”

蒙古牧民的小孩如果在路上见到了聚集在牛粪堆上的蜣螂,很自然地开口说:“Morda a,morda a,morda a!……”,意思是“请上马吧,请上马吧!”②(②笔者小时候多次玩过这种“恶作剧”。)。

这其实是一种驱逐令,蜣螂听到口令声,就马上离开牛粪堆。有时候人站在聚集的蜣螂旁边吹吹口哨,也产生同样的驱逐令作用。

除“驱逐令”之外,还有一首诗,它恰似“咒语”,就是在那种场合为了驱赶蜣螂而朗诵的。“咒语”曰:

“noyan cini nogugan tasigur barigad irel-e,qagan cini qar-a tasigur barigad irel-e。”(aru qorcin-du)。汉译即为:“长长的棍子拿在手,抽打你的老爷就要到了;粗粗的鞭子挂在肘,鞭打你的王爷快要来了。”③(③2008年6月22日,巴彦朝格图(Bayan-coqtu)和他的弟弟在呼和浩特小礼品店讲述,特古斯巴雅尔记录并汉译。)。

还有一种说法是:“noyan cini dagudaju bayin-a,nopai-yin tolugai movljiju bayin-a。gatun (qatun) cini dagudaju bayin-a,gaqai-yin tolugai movljiju bayin-a”(ongnigud-tu)。译成汉文是这样:“你的皇帝把你叫,他在啃着狗头肉。你的皇后把你唤,她在吃着猪蹄筋。”④(④额·纳森门德于2008年6月22日在呼和浩特为笔者讲述,特古斯巴雅尔记录并汉译。)

这当然是孩子们的一种淘气。孩子们往往做出上述各种行为,在蒙古族的社会生活中极为普遍,也极为典型。他们的哥哥、姐姐也可能都这样玩过。孩子们唱的童谣就是从他们的前辈那里学来的。

也许蜣螂对声波很敏感,牠们一听有动静就会放弃食物,纷纷离开牛粪堆。蜣螂做一短暂的爬行后,从甲壳下展开翅膀薄膜,向四面八方飞离而去。蜣螂的这种慌慌张张的逃难场面,是孩子们喜欢看的一场好戏。⑤(⑤笔者在童年时多次玩过这样的游戏。)

而在其中出现的“驱逐令”式的简短童谣,其内容似乎与蜣螂没有内在联系。但为什么习惯上一定要说那些口令呢?其用意何在?笔者马上还说不出其理由。而在这里能够说的是,那种为了观看蜣螂的热闹而为牠们朗诵童谣的好奇行为,实际上抑制了儿童本能中所潜在的攻击性行为的出现。

蒙古孩子们除了看看蜣螂起飞的热闹好戏之外,对蜣螂一般不会动粗加害。这样,蜣螂们有幸地避免了一场可能会发生的“围剿战”而安全地逃离了现场。“驱逐令”和“咒语”实际上为“班布”们创造了逃生机会,它保护了蜣螂的生命。

孩子们通过“咒语”(声波)驱散蜣螂是一种文化习得性的游戏行为,这种游戏在蒙古风俗中如果没有被预先设计,在自发状态下显然会高频率的反复出现。这可是一个很巧妙的文化安排,它既满足了儿童们的好奇心,又保障了蜣螂的┌踩。

(四)“达林查”中的蜣螂

蒙古民间文学有一种体裁叫做“达林查”(dagarilcag-a [dairalcaa])。那是一种双方进行舌战和斗嘴的“赛诗”活动,一般在少年儿童之中进行。它有很多固定不变的惯用套语,其中有一段是这样向对手挑战的:

“baragun baragun agulan deger-e,bars alaqsan ni minu abu。bambuu qoruhain-du qajaqdagad,ogilaju bayiqsan ni cinu abu”。其大意是:“在那西面的山岗上,我父亲去打猎,他打死了一只大老虎,大家都拿他来夸奖。令尊也是同猎者,可他却被一只小‘班布咬伤,又哭又嚎又喊疼。”①(①笔者曾经亲身经历过并听过不止一次。)

其实,蜣螂从来不会咬人和伤人。这里“赛诗”只是通过人们所熟知的大老虎和小蜣螂来渲染出一种强烈而滑稽的对比,以此来突出赛诗者自己是“老子英雄儿好汉”,以图压倒对方。然而,这些不过都是舌战中的儿童戏言,而不是恶意攻击。

在这首“赛诗”里,蜣螂与诗的主题无关,牠只是作为一种道具而出现的。但是蜣螂毕竟被提到了,通过“赛诗”,牠再次飞进了孩子们的记忆之中。

(五)成语典故与蜣螂

有一则民间成语(口语熟语)也讲到‘班布,其中云:“Bicig-un ger-un bambuu ‘buyu geju nisumui”。可译为:“书堂门前推粪球的蜣螂,临飞时也还能念‘之乎者也呢”。

这则成语的典故是这样的:有一只蜣螂在书堂(bicig-un ger,同学堂)院子里推粪球,推了整整一个夏季。时间一长,蜣螂竟学会了从书堂里传出来的朗朗读书声。临飞走时,牠嘴里竟念出了“之乎者也”。②(②宝音贺希格(Buyan-hesig)2008年6月在呼和浩特为笔者讲述,笔者记录并汉译。)这则典故的另一个变体中,主角并不是蜣螂而是麻雀。

这个成语经常被用于两种情况:(1)对不爱学习的孩子说,连书堂门前的蜣螂都学会了“之乎者也”,你整天在学校,怎么还学不会呢?(2)讽刺那些咬文嚼字的人说得再好,其实和蜣螂差不多。

我们暂且不管这个典故的寓意是什么(其实它可以有多种寓意),重要的是蜣螂在其中扮演了一个必不可少的角色。它客观的反应了在蒙古族文化的建构中,蜣螂是不可或缺的一种昆虫,和蒙古族的生存、发展息息相关的昆虫。

(六)关于蜣螂的谜语

蒙古谜语中也经常提到蜣螂,如:

“qar-a temur quyag-i bey-e-degen heturcu,qalin nishu qoyar jigur-i bey-e-degen aqsaju,qamuq olan-u uvimegen dumda-aca qas-un buvmbuge-yi abun oddaq。qamigahi gajar-un jangjun bui?”(bambu)。它可汉译为:“身披黑铁甲,凤翅两边插,雄姿飞战场,夺球抢头功。将军名何称?”(答案:蜣螂)[6]。谜语把蜣螂比喻成冲锋陷阵的将军,而该将军是推粪球的世界冠军。

综上所述,通过名称、游戏和民间文学等可以看出,蒙古牧民从小就培养了一种意识或认识,即:蜣螂好比是人类的好邻居,人们应该接受牠们的存在,并认可牠们在牛粪里滚打的生活方式,至少,人们不应该憎恶牠,更不应该敌视和杀戳牠。

四、关于蜣螂的本土知识及其特征

(一)蒙古人关于蜣螂的本土知识及其意义

综观上述,在蒙古民俗和口承中一概没有讲述关于蜣螂的有条理的知识,有的只是各种名称、游戏和童谣、谜语等。但作为研究者的我们,可以从中找出那些隐藏在其间的知识系统,并对它们进行一番归纳和概括。根据上述蜣螂资料和资料分析,蒙古人关于蜣螂的本土知识可以概括为如下:

1.班布具有嗜粪性,它主要以牛粪为食源。

2.班布会制造粪丸,粪丸是牠的育儿摇篮和婴儿营养干粮。

3.班布会掏洞,垂直于地面的洞约有一虎口(一卡)深,洞内安置牠的粪丸,这小洞也是牠的育儿室。

4.洞内有沼气,见火就会爆。

5.班布是群集的,但群集不是牠门的生物特性,如蜜蜂或蚂蚁那样;班布的群集只不过是因为寻访牛粪这一共同的食物资源而相聚的行为。

6.班布对动静和声音等有敏感的反应,一有动静,就做“鸟兽散”。

7.班布虽然“嗜粪”,但不是不能接触的异类,牠们的嗜粪与人们的嗜酒一样平常。

8.班布对人来说是可以亲近的,牠甚至可以成为孩子们的“小弟弟”。

9.班布是应该受保护的,因为牠对草原生态的贡献很大。

还可继续列出几条,但经过这样的归纳之后,本土知识所赖以存在和传播的具像(如游戏、场景等)均被褪去,它已不再像是本土知识,而近乎为现代式的昆虫知识,其间的情感色彩也就从系统化的本土知识中淡出了。

这种与具像同存的本土知识,其长处在于,它能够深深地嵌入到儿童们的潜意识之中,并在当事人连自己都意识不到的状态下,不知不觉中发挥了生态维护作用。而逻辑化了的现代知识,只能诉诸于人的理性,只有人处于理性的状态下,才发挥作用。但是人们在很多情况下是不理性的,而是本能的和习惯性的,理性基本上是习得的东西。

当然,潜意识中的本土知识和理性意识和逻辑中的现代知识,各有其长处和不足之处,问题是人们如何找到它们之间的最佳互补组合而加以有效利用。

(二)本土知识的某些特点

有关蜣螂的这些民俗和游戏,以及口承,对蒙古牧民来说具有本土知识意义,或可说,它们是本土知识之本身和一部分。小孩们通过游戏,观察到了蜣螂自造粪球、推粪球到掏洞堆土等一系列的活动,又通过口承等不断走近昆虫领域。当然,从这些名称、游戏和口承看,其中没有出现有关蜣螂的知识内容本身,如蜣螂推粪球是什么样的和为什么等等解释,但这不等于说那些本土知识不存在。

本土知识系统往往被隐藏在人们潜意识记忆深处,一般不直接出现在表面。

就蜣螂来说,在蒙古民俗和口承中一概没有讲述关于牠有条理的知识,有的只是如上所述各种名称、游戏和童谣、谜语等。看来草根民间的本土知识并不像现代知识那样擅长于条理化、系统化和逻辑化,它们没有A、B、C、D和一、二、三等分类和序列,也不怎么抽象。它们往往是零散的、间接的、具像的和立体的,而且它们是寄托了丰富感情色彩的状况下,渗入了人们的实践生活。它们不是平铺直叙,它们的出现也并不限于同一个思维层面上,而是在传说、童谣以及游戏等多个不同的智慧领域和思维场面中悄然出现,打动并影响每一个人的观念和行为,从而发挥维护生态的终极作用。

当然,本结论是只对有关班布的蒙古民俗与口承材料进行分析和归纳后而所提出的看法,仅是“一面之词”。因此,它远没有概括本土知识的全面特性。对本土知识的各种性质和各个特性,在这一基础上,应从更广的视角和事项中继续进行实证研究。

五、结论和讨论:蒙古人对蜣螂的亲近感和非功利主义原则

通过蜣螂的名称和有关蜣螂的民俗和口承传统,蒙古牧民从小伊始就获得了有关蜣螂的一系列认识或本土知识,即人们对蜣螂应该采取温和的、包容的和亲近的态度,而不能加害于牠们,这样才能够最大限度发挥牠们的生态维护作用。

(一)对蜣螂的亲近感

蜣螂是“粪虫”。现在,城市里的人们(包括蒙古族)看到了蜣螂或其他昆虫,肯定会觉得很脏、很丑而难于接受。就更深层的原因来说,人类对昆虫有一种本能的、普遍的厌恶感和恐惧感,如果不与昆虫“亲近化”,因厌恶和恐惧而采取杀灭行为会是一个难以避免的事实,而这样的事实背后,往往是在无意中损害了生态系统的安全。

而对蒙古牧民来说,“粪虫”并不是肮脏的代名词。蒙古牧人并不那么讨厌蜣螂,那是因为蜣螂频繁地出现在蒙古儿童游戏和民间口承传统(民间文学)中,人们通过民俗和游戏,将蜣螂这个自然昆虫当作可以接受的邻人而内化于自己的记忆之中,把牠转换成为可以包容的文化存在物。

本文中条陈的所有各类游戏和口传资料,其目的或功能好像只就一个,即从小要培养孩子们对蜣螂的亲近感。当然,这种培养也有其所指向的目的,即通过亲近感来保护蜣螂,以便在最大限度内发挥蜣螂的生态功能。

(二)传统文化机制的巧妙安排

蜣螂对人类而言无疑是有益的。而在蒙古传统文化和本土知识系统中,却没有一句像“蜣螂是益虫,应受到保护”之类的说教。然而,蒙古传统文化通过儿童游戏和童谣等内容,使孩子们从小伊始在不知不觉的情境中走近了蜣螂,拉近了蜣螂和人类之间的距离,使人类和蜣螂亲近化。结果是它保护了蜣螂,以致最终达到了充分发挥蜣螂的环保作用的目的,或者说,它至少也保证了牠们的活动不受人类干涉而任其自行完成其环保的“天职”。“牧人保护蜣螂,蜣螂维护生态,生态赐惠牧人”,就此达成了一个良性循环。

(三)非功利主义原则

蒙古人对蜣螂是相当“礼遇”和善待的,但这种“礼遇”和善待的态度,并不是直接来自于对功利目的的追求。在日常生活中,蜣螂对牧民除了少量药用之外,没有其他直接的实用价值,他们不利用班布来做什么。而正是这种非功利主义的态度,允许了蜣螂在最大限度内的生息和繁殖,以利任其发挥环境保护功能。

蜣螂虽然是小昆虫,但牠在生态环境上的意义非常大。蒙古在民俗和口承传统教育中,都善待了蜣螂,因而最大限度内发挥了蜣螂的环境保护作用。

(四)民族文化的互补与非功利主义

杨庭硕先生指出:“单一民族文化……将文化适应的对象焦距于该种民族文化的当前生存需要。民族文化就这一意义上说,总是表现为短期行为,总是着眼于功利目标。然而由于并存文化之间文化要素可以互相渗透、借鉴,借鉴后各民族文化都会加以消化和吸收。致使(此二字似为赘文——引者)就整个人类社会而言,文化整体对自然和社会的认知……最终可以逐步地破解……个人与单一民族文化对生态系统认知的盲点和死角。” [7]

蒙古文化在“班布”上所体现出的,正是非功利目标和非短期行为,这是因为蒙古高原在地理上位于欧亚大陆的中间地带,东方和西方很早就在这里相汇聚,“文化多元”早在这里出现,甚至在大蒙古国(Yehe Monggul ulus,即蒙古帝国,1206-1260年)时期和大元国朝(1260-1368年)时期,一度预演了今日热门的“全球化”进程。从文化历程看,蒙古文化并不仅仅是单一民族文化,所以它在某些方面就能够克服“短期行为”和“功利目标”。多元借鉴的蒙古文化,正好从宏观上反证了杨庭硕先生的论点。

当然,这不是通过实证研究而得出的结论,至于对文化多元互补所产生的长远考虑的思维和超功利性的预设等,有待今后进一步研究。

(五)善待蜣螂的启示

蒙古人对班布表现出了非功利主义的善待,正是这种非功利主义的态度,最大限度之内保护了蜣螂在自然生态中的活动,以充分发挥牠在环保中的功能。而人类对自然所采取的功利主义目标的打算,往往经过一段时间(当然时间的长短不一)的施行后,最终几乎都适得其反地遭到失败。在生态环境问题上,人类应要放弃功利主义,这才是人类最大的功利和福祉所在。这是本文所要强调的蒙古本土知识意义,可名之为“善待蜣螂者的启示”。

(六)“造访我的贵客”

最后讲述一个小故事,但它并非本文内容结构所必需,也不适合于做学术论文的“尾声”,然而我是非讲不可。

就在2008年,我在撰写蜣螂研究论文的初稿之际,有一只“班布”前来我家造访了我,待我发现时,牠卷曲在我的床单边上(图3)。也不知牠是从何而来,如何跟进门的?真是不可思议。

我居住的城市呼和浩特,根本没有牛马,找不到一块牛马粪,所以牠肯定是空腹登门的。牠有所求于我,然而我无法招待我这位“贵宾”。或者这位“小弟弟”真有灵气,我为牠说了些公道话,牠就来感谢我了。令我忧虑的是,牠看起来已经很虚弱,活动缓慢。我别无选择,只好把牠请到院子里放生。我只祈祷,但愿我的“班布小弟弟”在辽阔的蒙古高原自如生息,并为我们人类造福。

げ慰嘉南祝邯

[1]@察 克.汉蒙对照自然科学名词术语丛书[M]//生物学[A]. 呼和浩特:内蒙古教育出版社,1992:939.

[2]@新疆大学中国语文系.维汉词典[M]. 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2:37.

[3]@下中邦彦.世界大百科事典:第8卷[M].东京:平凡社,1970:478.

[3]@江木尔.贡格尔和他的三十三个朋友[M]. 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8:11-12.

[4]@舍·宝音涛克涛夫,王金花.蒙古族儿童口头文学选编:上册[M]. 呼和浩特:内蒙古教育出版社,1990:101.

[5]@胡格吉夫.蒙古谜语大全[M]. 沈阳:辽宁民族出版社,1993:292.

[6]@杨庭硕.生态人类学导论[M]. 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91.

お[责任编辑:罗康智]

On Indigenous Knowledge of Mongolian Folklore and Oral Literature on 獴ANBU:An Entomological Research on Dung Beatles in Minority Areas (2)

Tegusibayaer

(College of Ethnology and Sociology, Inner Mongolia University, Huhhot, Inner Mongolia, 010021,China)

Abstract:

Based on the research of Mongolian vocabulary and folklore concerning 獴ANBU (Dung Beatles) in terms of childrens games, legends, nursery rhymes and riddles, the study is to discover indigenous knowledge and its significance from the oral literature. One of their cultural function is as follows: Mongolian herdsmen, from their childhood, get exposed to and familiar with the insects and then they can accept and tolerate the insects living and moving around them, so as not to disgust or fear or even kill them. This is the result of the protection mechanism defaulted by the Mongolian cultural value, which provides great care to the beneficial insects for an irreplaceable ecological maintenance value.

Key words:

Dung Beatle; Mongolian folklore; oral tradition

猜你喜欢

蜣螂
蜣螂
重读《昆虫记》系列一:勤劳的“铲屎官”——蜣螂
和蜣螂一起玩
和蜣螂一起玩
蜣螂的报复
蜣螂的报复
鹰与蜣螂
鹰与蜣螂
鹰与蜣螂
鹰与蜣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