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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淳《妇人集》及《妇人诗集》考论

2012-04-29彭曙蓉

贵州文史丛刊 2012年1期

彭曙蓉

内容提要:在诸史书目录志所著录的南朝共十部妇人集中,刘宋时殷淳撰《妇人集》与《妇人诗集》可以被认为是我国现存最早的女性作品总集,不仅开创了我国文学编纂史上撰辑女性总集的风气,并影响到从南朝梁至清代系列女性作品总集的编纂。《妇人集》的内容虽然只残存于《世说新语》、《太平御览》等书中,但已可见出撰者对待女性创作的肯定意识和前瞻心态。亦可见出汉魏六朝女性作者的文才文论与群体风貌。

关键词:殷淳《妇人集》《妇人诗集》颜竣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8705(2012)01-53-59

中国文学编纂史上,关于女性事迹及其作品的总集最早出现于何时,由谁编撰,这是个颇重要和值得追溯的问题。它涉及到古代文学家和编纂家对待古代女性文学创作的接受与认同态度,并能表明女性诗文正式进入文学编纂史的历史进步意义。早在南朝刘宋已出现了我国目录学所记载的有关女性事迹和著述的最早的总集——即《隋书·经籍志》(以下简称《隋志》)所著录的殷淳撰《妇人集》三十卷,与《通志》所著录的殷淳《妇人诗集》三十卷。目前,对于殷淳撰《妇人集》还没有专门的考论文章,只有个别文章在谈到南朝诸《妇人集》时,简略地提到过殷淳《妇人集》。其中,许云和先生的《南朝妇人集考论》一文很重要,较全面地论到了南朝时编撰的共十部《妇人集》,并提出其文的核心观点,即妇人集“就是撰录一些妇女事迹的文章成集,而决不是集女性作家所创作的作品”。笔者不同意该观点,认为殷淳《妇人集》就是我国最早的女性事迹及作品总集,后文中将对此展开论述。

一、诸史书目录志与子部书目所著录的殷淳《妇人集》与《妇人诗集》

《隋志》除注明作者为殷淳的《妇人集》三十卷外,还著录有《妇人集》二十卷、《妇人集》十一卷(注明亡)、《妇人集钞》二卷,及小字注明“为妇人作”的《杂文》十六卷。但这些有关妇女的总集,都没著明其撰者。《旧唐书·经籍志下》和《新唐书·艺文志》卷六十,也都同样录有殷淳撰《妇人集》三十卷。此外,《旧唐书·经籍志下》与《新唐书·艺文志》,又都著录了颜竣撰二卷本《妇人诗集》。此二卷本《妇人诗集》为《隋志》所无,颜竣亦不知何许人也。并且,宋郑樵《通志二十略·艺文略第八》“诗总集”也载有:“《妇人诗集》二卷,严峻撰。又,三十卷,殷淳集。”意思很明白,即殷淳除撰三十卷《妇人集》外,尚辑有《妇人诗集》三十卷。两唐书及《通志》对颜竣《妇人诗集》的记载完全一致,《通志》还著录了《隋志》与《唐志》都遗漏的殷淳的《妇人诗集》,按照诸史书目录志的成书年代看,确实可证《隋志》漏载了殷淳和颜竣的《妇人诗集》,同时也有力地表明了这些书在南宋还存在。

除诸史书目录志著录殷淳《妇人集》外,尚有宋代起各子部书目的著录。如下。

宋高似孙《纬略》卷九小标题“刘孝标《世说》”后录有《妇人集》,虽不标注其撰者,但据宋代《新唐书》与《通志》所录皆为殷本《妇人集》,故笔者认为《纬略》所载《妇人集》应为殷淳撰。

明顾起元撰《说略》卷十三“典述中”在“刘孝标注《世说》”所引书目中录有“殷淳《妇人集》”。

明徐应秋撰《玉芝堂谈荟》卷三十“世说注”后列“殷淳《妇人集》”。

康熙五十年(1711)《御定佩文韵府》卷一百三之一录“梁有《妇人集》三十卷,殷淳撰。”

从上述诸子部书目均记载殷淳《妇人集》的情况看,可证殷本《妇人集》一直到清代都确实是受到学界重视的。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纬略》谈到刘孝标注《世说》所引之《妇人集》并没有注名其撰者。然而,明代的《说略》和《玉芝堂谈荟》却把《世说》注后所列之《妇人集》明确归之为殷淳所撰。这不能不使我们想到,殷淳《妇人集》明代还存留于世的可能性,否则,此二书作者何以在宋高似孙不注明《妇人集》作者后,认为其作者就是殷淳呢?总之,通过以上各《妇人集》与《妇人诗集》的编撰情况,可以推知以下结论:

一,在明代,尚保留有南朝宋、梁时所编撰的《妇人集》、《妇人诗集》。正因为新旧唐书与《通志》的撰者都见过这两部总集,所以才在《隋志》漏收了殷淳《妇人诗集》三十卷、严峻《妇人诗集》二卷以后,把它们明确地著录到史书目录志中。这可以说是宋代目录学家对前代女性作品总集的关注与发掘,是有着一定历史贡献的。而明代《说略》和《玉芝堂谈荟》关于《世说新语》注,明确认为其所引《妇人集》为殷淳撰,则表明殷本《妇人集》是时尚存于世。

二,严峻二卷本《妇人诗集》很可能是《隋志》所载二卷本《妇人集钞》,因为两书从卷数来看完全吻合,且十一卷的《妇人集》已注明“亡”,二十卷的《妇人集》与二卷本的《妇人诗集》在卷数上相差太大。如果《妇人集钞》就是《妇人诗集》,则说明该抄本主要内容为宋以前及刘宋时妇女诗人的诗作,同时也表明从南朝到隋唐宋代,历代仍有文人不断关注妇女诗人的作品并替其传抄,这就可以解释为何此书的书名会发生演变。

三,从殷淳和颜竣编撰了《妇人集》和《妇人诗集》的事实可知,以上所提到的史书在其目录志中都明确记录了殷、颜二人所编之书,但二人传记里却丝毫不提他们生前编书的事迹,可见古代史家对于古代妇女著作的轻视和忽视态度,他们既想要忠实地全面地记录前代的各种著作,然而一当他们意识到某些妇女编著与社会思想意识领域里对于妇女的既有认识相冲突时,他们就自觉或不自觉地在史书中表现出一种沉默的态度。

二、殷淳、颜竣身世简介及其著作

我们先来弄清殷淳和颜竣的身世和著述。

殷淳,“字粹远,陈郡长平人也。……少好学,有美名。少帝(刘义符)景平初(423年),为秘书郎,衡阳王文学,秘书丞,中书黄门侍郎。……高简寡欲,早有清尚,爱好文艺,未尝违舍。在秘书省撰《四部书目》凡四十卷,行于世。元嘉十一年卒,时年三十二,朝廷痛惜之。”《南史》本传所记与上述《宋书》大致相同。此外,《旧唐书·经籍志下》与《新唐书·艺文志》卷六十都录有《殷淳集》三卷,而《通志二十略·艺文略》第七“别集”则录为《殷淳集》二卷,卷数相差不大,可能是流传过程中有所散佚所致。

又经查《宋书》卷七十三颜延之传与卷七十五颜竣传,可知颜竣是颜延之的长子。颜延之“好读书,无所不览,文章之美,冠绝当时”,他在文学上的爱好定然会影响到其子颜竣。《南史》卷三十四颜延之传记载了颜竣“早有文义,为宋孝武帝抚军主簿”。并附带记有颜竣“有文集行于世”。《宋书》颜竣本传也明确记载了其“有文集行于世”。1966然而,二书都没有说明其文集的题名与卷数,更不言及其编撰《妇人诗集》之事。而《旧唐志》卷四十七与《新唐志》卷六十均录有《颜竣集》十三卷,《新唐志》卷六十又录有《颜竣诗集》一百卷。此外,《通志二十略·艺文略》还著有:“东扬州刺史《颜竣集》十四卷”;“《诗集》一百卷,颜竣集”;“颜竣《诗例录》三卷”。

由殷淳、颜竣以上著作,可以得出以下结论:殷、颜都富有文才,他们不仅有自己创作的文集、诗集,还留意为女性作家撰集并编纂其诗文传世。这真是文学编纂史上一件大事!而由殷淳与颜竣撰妇人总集之事

不见于史书本传的事实,又可见史书对于女性创作的漠视态度与撰者所撰之女性总集实际流行于世的情形是相矛盾的(否则就没有后来《隋志》、《唐志》、《通志》等的著录),而文学编纂史上重视女性作家总集和选集的进步观,正是在这矛盾情形中发展和表现出来的。

至于《妇人集》与《妇人诗集》的撰写时间,殷淳、颜竣二人究竟谁的撰述在先,也是必须要加以考证的重要问题。根据《宋书》殷淳本传记载,殷淳卒于元嘉十一年即公元434年,时年三十二岁,往上推,则可算出他生于公元431年。又据《宋书》卷七十三颜延之传,其“年三十,犹未婚”,“孝建三年(公元456年)卒,时年七十三。”则可知颜延之生年为公元384年。即使颜延之三十一岁结婚,其长子颜竣可能诞于公元414年或415年,那么殷淳434年卒时颜竣还只有十九或二十岁。其时,殷淳则已撰定《妇人集》三十卷与《妇人诗集》三十卷,颜竣作为后生晚辈,其所撰《妇人诗集》二卷当为受殷淳影响而编定无疑,内容上大致不会重复殷淳已编收的前代女性作者,而可能主要辑录殷本未收录的当代女性作者及作品。因此,笔者认为,殷淳的二部撰著均早于颜竣《妇人诗集》。

三、殷淳《妇人集》内容辑佚

殷淳本《妇人集》与殷、颜二人之《妇人诗集》,由于文献的散失今天已不见其全貌,但在《世说新语》、《初学记》、《建康实录》、《太平御览》、《天中记》、《西河记》、《三国志补注》等书中仍可见到《妇人集》的少部分内容。又,由于新旧《唐书》和《通志》著录的都是作者标明为殷淳的《妇人集》,且明代《说略》和《玉芝堂谈荟》均认为《世说》注所引《妇人集》为殷本《妇人集》。而《初学记》、《建康实录》二书均成书于唐代,《太平御览》成书于北宋初年,三书的编撰年代都早于《新唐书》和《通志》,因此,笔者有理由认为各书所引《妇人集》,皆为殷淳本《妇人集》。各书引文内容如下:

《妇人集》曰:“谢夫人名道蕴,有文才。所著诗、赋、诔、颂传于世。”——《世说新语·言语》第七十一条

许允为晋景王所诛,门生走入告其妇(按,指魏时卫尉卿阮共之女)。妇正在机中,神色不变,日:“蚤知尔耳。”其后小字注曰:“《妇人集》载《阮氏与允书》(书名号为笔者加),陈允祸患所起,辞甚酸怆,文多不录。”——《世说新语·贤媛》第八条

“贾充前妇,是李丰女,丰被诛,离婚徙边。”《妇人集》曰:“充妻李氏,名婉字淑文。丰诛,徙乐浪。”——同上第十三条

“贾充妻李氏作《女训》,行于世。……”《妇人集》曰:“李氏至乐浪,遗二女《典式》八篇。”——同上第十四条

“王司徒妇,钟氏女,太傅曾孙,……亦有俊才女德。”《妇人集》曰:“夫人(钟琰)有文才,其诗赋颂诔行于世。”——同上第十六条

“王尚书惠尝看右军夫人,问:‘眼耳未觉恶不?”(其后注:“《妇人集》载谢《表》曰:‘妾年九十,孤骸独存,愿蒙哀矜,赐其鞠养。)”答曰:“发白齿落,属乎形骸,至于眼耳,关于神明,那可便与人隔!”——同上第三十一条

《妇人集》载桓玄问王凝之妻谢氏曰:“太傅东山二十余年,遂复不终,其理云何?”谢答曰:“亡叔太傅先正以无用为心,显隐为优劣,始末正当动静之异耳。”——《世说新语·排调》第二十六条

《妇人集》曰:《汲太子妻与夫书》曰:并致上书墨十螺。——(唐)徐坚《初学记》卷二十一文部

《妇人集》曰:汉元帝赐婕好书曰:“问飞燕赵婕好,夫上有诚,必应以实,愤懑充中,必形于色。”诗云:“鼓钟于宫,声闻于外。”犹此言之真伪之效难以欺矣。夫君子贵素,文足通殷勤而已,亦何必华辞哉!……班婕妤报诸侄曰:“记言属见元帝所赐赵婕妤书以相比。”元帝被病无惊,但锻炼后宫贵人书也。类多华辞,至如成帝则推诚写实,若家人夫妇相与书矣,何可比矣?故略陈其长短,今汝曹自评之。——《太平御览》卷一百四十四皇亲部。

《妇人集》中所引班婕妤《报诸侄书》,虽是残篇,但内容上已分析了元、成二帝所写后宫书信的不同的写作风格及其成因,实已表达了作者对书信体散文风格的核心认识和选择。同时,该文内容也表明了,《妇人集》所载女作家不仅长于诗文写作,亦长于文论批评,这对于后人认识和客观评价汉魏六朝时的女性作家是有着很重要的文献价值的。虞蓉就此著文对之评价很高,认为《报诸侄书》“大概是中国古代妇女见诸载籍最早的一篇文学批评专论”,“在中国妇女的文学批评史乃至整个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但,这段很长的引文有错误。由于篇幅有限,关于《御览》作者的错误,请参看庾蓉在其文中的详细解释。

《妇人集·张君平与妹宪书》日:念诸里舍,皆富财贿,桂袭弊,纷华照耀,于是之际,想汝怀愧。——《太平御览》卷六百九十一章服部

《妇人集》日:没太子妻季氏为夫所遣,妇与夫书,并致安众扇两双。——《太平御览》卷七百二服用部

《妇人集》汲太子妻李与夫书云:“致尚书墨十螺。”——明陈耀文《天中记》卷三十八

必须注意的是,《初学记》与《天中记》都转引了《妇人集》中汲太子妻的《与夫书》,但文字上稍有差异,即成书于明代的《天中记》,对于汲太子妻的姓氏很明确地安了一个李字,这正是《初学记》所无的。加上成书于明代的《说略》和《玉芝堂谈荟》二书,均定《妇人集》为殷淳所撰。总体来看,也就表明:殷淳本《妇人集》明代还存于世间。

(许)迈字叔玄,一名映,丹阳人也。家世士族,祖上侍中散骑常侍,父秘书监,封西域侯。……迈因远游名山不归,改名为玄,字远游。与妻孙氏书告别,令改醮。有答书,在《妇人集》中。(按,此答书可题为《孙氏答夫许迈书》)——唐许嵩《建康实录》卷八

王司徒娶钟徽女。《妇人集》曰:“钟夫人有文才,其词赋颂诔行于世”。——清毛奇龄《西河集》卷十四

至若汉唐以后凡史乘所载宫闱书目,自班姬左嫔道韫令娴以下合若干人,皆各有集名存于目中,多者十卷,少亦不下三四卷,乃数传以降,残韦断竹或存或没,甚至通集遗轶,有其名而亡其诗。即或统为选辑,若颜竣殷淳诸君所为《妇人集》若干卷者,今藏书之家亦并罕有。——《西河集》卷三十七

《妇人集》载《阮氏与允书》,陈允祸患所起,辞甚酸怆。——清杭世骏《三国志补注》采二

四、《妇人集》现存内容分析兼及与许云和《南朝妇人集考论》的商榷

以上从《世说新语》刘孝标注到清杭世骏撰《三国志补注》,各书关于《妇人集》的引文共十六条。《世说新语》共征引《妇人集》七处,《太平御览》共征引《妇人集》三处,其它各书各引一条。此外,《西河集》卷三十七虽没有引述《妇人集》内容,却从史家目录学著录汉魏六朝女性作家作品集与编纂家为该时期女性选辑成书的角度,谈到了殷淳和颜竣所撰《妇人集》,颇值得推敲的是“今藏书之家亦并罕有”这句话,因为“罕有”并不等于人间蒸发。而“即或统为选辑”之意,仔细体味,应是毛奇龄认为或亲见《妇人集》收有班婕妤、左禁、谢道韫、刘令娴等著名女性之作品。其中,班婕妤和谢道韫已经出现在以上所引《妇人集》中。而左棻为左思妹,有《左九嫔集》四卷;刘令娴为南朝梁刘孝绰三妹,有《刘令娴集》三卷,皆为著名才女。总

之,各书所引《妇人集》,内容重复的仅见于《阮氏与允书》、钟琰有文才并文集传世、汲太子妻与夫书三事。

各书所引《妇人集》中女作家共有十位:谢道蕴、许允妻阮氏、李婉、钟琰、王羲之妻郗璇,班婕妤、张君平、没太子妻季氏、汲太子妻李氏、许迈妻孙氏。其中文集著录于《隋志》者与虽不见于《隋志》却被考证有文集传世者为:《班婕妤集》一卷、郗璇《郗夫人集》、《谢道韫集》二卷、钟琰《钟夫人集》五卷、李婉《李扶集》一卷。从《隋志》、《唐志》、《通志》等目录志对于殷淳《妇人集》卷数为三十卷的明确记载,可以认为,本文目前所发现和总结的该书内容只是零星片语。且《隋志》所载二十三位女作家都有文集,她们的事迹和作品也很可能为《妇人集》和《妇人诗集》所撰录,正如毛奇龄所说之“统为选辑”。

综观以上《妇人集》引文,记录女性作者时代起自汉代迄于六朝,撰写体例为既述写女性作者事迹又著录其本事诗文和传世佳作。可以归纳为以下五方面内容:

1.标举“有文才”的著名的女作者,介绍其生平事迹、所擅长文体与其传世著作。代表为谢道韫和钟琰。

2.注重记述女作者的生平佚事,尤其是夫妻间故事,因此,记录了较多的传世的女性书信体散文。这些书信散文的写作对象除了丈夫,还有姊妹、侄儿等亲人。

3.注意女作者的社会交际,表现出对其应答如流的敏捷思维的赞赏态度。如谢道韫对当时社会名人的应答就极为机巧敏捷,可想其才思充沛。

4.忠实记录了女性作者的文论观,如班婕好的《报诸侄书》对于元、成二帝书信体散文风格的比较及她所推崇的风格“推诚写实”。

5.汉魏六朝时女作者已经掌握了包括“诗、赋、诔、颂”在内的各种文体,不仅显示出她们较高的文学修养和才华,也从侧面展示了殷淳等撰集者对女性作者才能的肯定、赞赏和重视,以及表现出当时女作家在文学写作上已争取了一定的人生独立意识。

上述笔者对于殷淳《妇人集》内容的认识,与许云和先生《南朝妇人集考论》一文的核心观点是相左的。笔者认为,许先生该文关于南朝诸多《妇人集》在内容上的认识有如下失误:

一、对于南朝诸《妇人集》仅存署名的作者殷淳和颜竣未作任何考证。而这关涉到的重要问题就是:谁是《妇人集》的最初作者。该书最初的体例与内容对后世同类书编撰的影响。

二、对《妇人集》内容的辑佚不全,只引了《世说新语》注七条与《初学记》一条。而笔者从各书中辑佚共十六条,比许文丰富了一倍,因此在分析《妇人集》内容上较许文更有说服力。如许先生始终认为南朝妇人集是“撰妇人事的总集”而非“集妇人之作的总集”。笔者根据本文中所征引文,即可打破许先生这个说法。如《太平御览》所引汉成帝《赐婕妤书》、班婕妤《报诸侄书》与《张君平与妹宪书》都不仅是撰述女性事迹,而是收录了这两篇书信文的部分内容,所引虽不全面,但毕竟向读者透露了一个信息:即《妇人集》是一部既述女性本事又收录本事作品的关于女性的总集,而非如许先生所说仅仅是撰妇人事的总集。

三、有以偏概全、逻辑颠倒之病。许文贯穿全篇的一个重要观点就是:历来把南朝诸妇人集看作是女性作家诗文作品总集是一个很大的误会,“所谓妇人集,就是撰录一些妇女事迹的文章成集,而决不是集女性作家所创作的作品”。对此,许先生所采取的力证就是《梁书·张率传》中梁武帝敕令张率撰妇人事以成百卷之事,认为“‘撰妇人事必是当时编妇人集的惯例,因此成了这类妇人集的一个显著的特征。”并强调张率妇人集“以给后宫”之目的“是南朝唯一一条说明妇人集编撰情况的资料,它所反映的妇人集的编撰目的当然可以确信无疑。”然而,许先生竟然犯了一个很简单的错误,即完全撇开刘宋就已经撰集的殷淳和颜竣的《妇人集》与《妇人诗集》,仅仅以后来梁时张率“撰妇人事”的记载而强行冠之以成所有妇人集的总体特征,显然,有以偏概全与时间上不讲先后逻辑之病,结论过于武断。且张率此事既是“唯一一条”,就不足以证明南朝所有妇人集的编撰动机和体例情况,又如前文分析,殷淳《妇人集》才是最早的女性事迹兼作品总集。再说,《梁书》张率传所记其撰妇人集只有二十余事与其百卷本之间也似乎大有矛盾,如果理解为,这二十余事就是关于二十几位女作家的本事,每人本事后可能录有诗文等作品,因此才可能达到百卷之多,否则很难解释。何况《妇人集》既属“后宫读物”,则仅撰述妇人事迹实太单薄,而自古后宫妇女大都能诗擅文(班婕妤和左棻即楷模),如此,《妇人集》既撰述汉魏六朝女性之事迹,又载录其诗文,以便供后宫妇女赏读和学习,才合情合理。

四、以今律古,文中多臆测之说。如许文说“《隋志》没有著录颜竣和殷淳妇人诗集,若著录,按照其同类相从的编目原则,二书肯定会和《玉台新咏》并居一处。”“肯定”一词不仅武断且纯粹是用今人的臆测来判定古人的想法。再如许先生认为:“自宋以后,由于南朝题为妇人集的诗文总集均告亡佚,人们又不知现存的《玉台新咏》乃是典型的妇人诗集,……因妇人集书名上署‘妇人二字,于是人们就依后来的习惯把它们理解为集妇人之作的总集了。”实则如上文所述,明代《天中记》仍有对《妇人集》内容不同于唐《初学记》的征引,很难说宋代以后妇人集就“均告亡佚”了。

五、殷淳《妇人集》与《妇人诗集》对后世的影响

殷淳撰《妇人集》、《妇人诗集》与颜竣撰《妇人诗集》虽已佚失,但可以推断的是,正因为他们为汉魏六朝女性编存了作品总集,才使得他们那时代和之前的女性诗歌得以被转引或转载到其他各种诗文集中。如《玉台新咏》,虽无明确记载其所录诗歌出自殷、颜二人之集,但一者二人身为刘宋人,其所辑之女性事迹及作品总集在徐陵之前,次者这两部《妇人诗集》和其它的《妇人集》在梁时应该还无损失,再者这些女性诗文总集,对于徐陵编《玉台》应该是一种很好的取材资源。

《玉台新咏》是一部主要以女性为歌咏对象的诗集,其作者虽以男性诗人为主,但也保存了14位女诗人的诗歌共四十首(其中贾充《与妻李夫人连句三首》之李夫人即李婉。这首诗为连句诗,每首诗首二句为贾充,末二句为李婉作。在此,笔者统一算作一首诗)。总之,面对殷、颜的既有成果,徐陵应没有理由去拒绝参考。关于此种认识,清人姜宸英《湛园札记》卷二中亦有明确记载:“颜竣《妇人诗集》二卷,此《玉台新咏》之所祖也。”尽管我们无法得知,姜氏在当时是否见到过颜竣的《妇人诗集》,但至少他是针对了二书所录之女性诗歌的体例而有感而发。其实,姜氏认为颜竣《妇人诗集》为《玉台新咏》之祖并不恰当,因为在颜竣前殷淳已编有《妇人集》三十卷和《妇人诗集》三十卷。若真要找出《玉台》之祖,如前所析,大概还是要溯源到殷淳所撰二书上。

殷本《妇人集》与《妇人诗集》既记录女性作者的本事也收录其诗文,此后,关于古代女性作者的这种著述体例,一直影响到清初词坛阳羡派领袖陈维崧(1625-1682)所撰《妇人集》。其书记明末清初时众多才女的生平佚事及其诗词文赋等。不仅所撰书名完全与殷淳书名一致,其体例大概也有所本。清冒丹书《妇人集补》杨复吉之跋则认为:“迦陵先生《妇人集》,向颇疑其名不雅驯,后阅焦氏《经籍志总集类》载《妇人诗集》二卷,宋颜竣辑,乃知前辈用字不苟如此也。”

综合上文所引《西河集》,其作者毛奇龄(1623-1716)与陈维崧均为明末清初人,毛文中引用并提到了殷淳的《妇人集》,而陈书径直命名为《妇人集》,就此则可推知,二人在当时可能都见过《妇人集》,也即,殷本《妇人集》在清初仍可能珍存于世。

继陈维崧后,许夔臣纂辑了《香咳集》,这本女性诗歌总集的一个特别之处即作者的自我宣言,宣称该书乃其仿效殷淳《妇人集》或《妇人诗集》而作。其自序云:

然绣阁之唾珠坠地,美人之香草不传,谁为彤管之贻,我制香奁之集。诵芝兰之妙咏,约有千篇,合鹦鹉之蛮笺,都为一帙。……滴粉搓酥,国色俨然国士;敲簪击钵,美人都是才人。续新咏于玉台,想赓韵于纤手。欲效殷淳作集,广辑闺阁之词章;敢云常璩成编,播传华阳之士女。嘉庆九年(1804)岁次十一月中浣山曜许夔臣撰。

毫无疑问,许夔臣的自序明确地表述了其纂辑《香咳集选存》的最初动机是受到殷淳撰集的影响,且同时也受到《玉台新咏》的影响,而《玉台》编集在《妇人集》之后,就此则可理出一条关于古代女性作者及作品的编纂史线索:即殷淳撰《妇人集》和《妇人诗集》可以被认为是中国古代最早的女性事迹及作品总集。这两部总集如前所述不仅为《玉台新咏》所资借鉴,在中国文学编纂史上的影响更一直延续到清代。值得大书一笔的是,关于女性作者及其作品,在中国文学编纂史上,殷淳确实起了拓荒的作用!总之,殷淳《妇人集》不仅反映出对待女性创作的肯定意识和前瞻心态,也带动了南朝一批编纂者对女性事迹及其著作的兴趣关注,从而纷纷各撰其书,试图以这些总集让所录之女性作家与其作品永远流传下去。

责任编辑何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