膜拜“蓝罂粟”
2012-04-29蒿王辰牛洋
蒿王辰 牛洋
在滇西北丽江老君山中,一队来自日本的旅行者正在海拔四千米的林缘进行一场膜拜仪式。
在他们身后是花已败落的杜鹃林,再远处是密布的针叶树,而更高处则是草地上凌乱的碎石裸地
——就在这树林与草地的交界地带,
日本旅人们对着一株植物满怀崇敬,
低下头来,口中轻微而庄重地念念有词。
进行了类似祷告一股的仪式后,
他们开始掏出相机,围绕着这株植物拍摄。
那是一株桀骜的草本植物,挺立着,逆风拨弄着娇嫩的花瓣。
那是纯粹的天蓝色花瓣,反射一点点阳光的亮丽,
看上去如同精致华贵的裙摆。在这人迹罕至的山林之问,她的孤高,她的稳重,她的绚烂,她的娇柔,拼凑在一起,恍若英国诗人雪
莱写过的几行段句:
你可敢在茫茫人世间傲然索居遗世独立
坐视熙来攘往的人群漫不经心安于孤寂
像荒漠里一朵无意吐芳的花冷视西风扇动的羽翼
这植物,这花,便是绿绒蒿。
风雨中的惊艳初遇
位于云南与四川交界处的大雪山垭口,由碎石、荒土和稀疏乱草构成的流石滩上,我第一次亲眼见到了绿绒蒿。
听说是一回事,找寻又是一回事。日本旅人膜拜绿绒蒿的故事,是由一位在丽江工作的朋友说起的,他作为向导,带领着日本游客们专程去寻找绿绒蒿。那段奇特的经历,在我们看来,如同一阵响铃,催人快步前行,踏上膜拜绿绒蒿的旅途。
在八月初的大雪山上,以季节而论,绿绒蒿的花期已近尾声,是否能够见到残存的花朵,完全要靠运气,或者说,天意。然而自我们踏上流石滩的那一刻,头顶便一直翻滚着乌云。大雪山垭口是著名的水汽通道,被山脉阻隔的云雨,如同翻山而过的车辆一般,都将从这里翻越山脊。风凛冽如冰凌,切割着裸露在外的皮肤,手中的相机逐渐变成寒凉的铁块。雨随着云雾的压迫而纷至沓来,脚下的碎石被浸润成了湿滑的路障。然而,就在这风雨之间,我们和绿绒蒿不期而遇。
犹豫是否掉头返回的时候,不远处的石缝之间,一只高佻而单薄的绿色魅影仿佛摇曳在风中的残荷。那是约有60厘米高的植物,直挺的植株上挂着几只小刺球一般的物件。那真的是绿绒蒿吗?先是欣喜,而后则是膨胀的遗憾
小刺球般的构造,应当是绿绒蒿花开过后未成熟的果实,或许八月着实有些太晚了,在这个季节里头,怀揣着绿绒蒿的梦想,终究是不太现实吧。
我们在风雨里靠近那株挂着小刺球的绿绒蒿。滑下一个小坡,被遮挡的视线骤然开阔起来,在乱石之问,那株摇晃的绿绒蒿,竞还为我们珍藏了两朵淡蓝紫色的花朵!在冷漠的风雨之间,在荒乱的碎石杂草之间,那两朵花的色彩,恍若阴郁的天空之外跌落的颜色,深邃,平静,纵然被冷雨侵袭,看似娇弱的花瓣却暗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坚韧。
自那一刻起,我便认定这花带有一种非同凡响的气场。
与雪山一同成长
在大雪山垭口遭遇的绿绒蒿,是整个绿绒蒿家族中最常见,分布最为广泛、形态也最典型的种类,名字叫做“总状绿绒蒿”。绿绒蒿按植物分类学中的划分,隶属于罂粟科绿绒蒿属,在传统而经典的知识体系下,这一家族共有49种,而常见的总状绿绒蒿也恰好是整个家族中承上启下的种类——既不十分古老,也不在最新进化的顶端,既不是躲藏在低海拔的特殊种类,也不是喜爱生长在高山之巅。惟其如此,它才得以成为人们在青藏高原最常见的绿绒蒿。
在今年夏天,曾有一位朋友拿出过一张秦岭拍摄的植物照片。那是一种开黄色花的植物,从花瓣的形态和花的构造来看,应当属于罂粟科,我曾以为那是中原地区常见的野花秃疮花,或者是其近亲。然而正
“总状绿绒蒿”是整个绿绒蒿家族中最常见、分布最为广泛、形态也最典型的种类。既不十分古老,也不在最新进化的顶端,既不是躲藏在低海拔的特殊种类,也不是喜爱生长在高山之巅。惟其如此,它才得以成为人们在青藏高原最常见的绿绒蒿。
确答案却充满了幻灭感:那确实也是一种绿绒蒿,名叫“柱果绿绒蒿”,是这个家族里现存的最古老的种类之一。这种黄色小花起到了强烈的颠覆作用,实际上,绿绒蒿最初并非生在高海拔的青藏高原,外表上看去也并非身兼优雅和霸气,混在各色野花之间,难免最终成为碌碌之辈。
一场轰轰烈烈的造山运动,打破了绿绒蒿们的恬淡生涯。板块碰撞造就了喜马拉雅山系,在如今,这里是绿绒蒿属植物的分布中心。全部49种绿绒蒿中,除了1种分布在欧洲外,其余48种均在此处或其周边。然而早在上千万年前的第三纪却并非如此,那时候,和秦岭的柱果绿绒蒿近似的绿绒蒿们,正不咸不淡地散落在古欧亚大陆上。或许是冰川期降临,抑或是古地中海的变迁所致,气候的转变令绿绒蒿们纷纷死于非命,侥幸存活的部族残余,一部分藏匿在我国西北至华中的山沟里,另一部分则远隔在了欧洲。西欧局部沿海地区的温暖潮湿环境,令古绿绒蒿家族的那一点点血脉延续至今,成就了欧洲唯一一种绿绒蒿——西欧绿绒蒿。
至于我国那些逃过天灾劫难的绿绒蒿们,随着喜马拉雅山的隆起,它们也逐渐向着高山迁移而去。在这场漫长的迁移之中,更多新的物种演化而来,这些新生的绿绒蒿种类更加适应高原环境,生有更加浓密坚硬的毛,所能承受的海拔高度也不断提升,并最终演绎出了整个绿绒蒿家族的进化方向:原始的类群分布在低海拔,进化的类群则偏向于高原;原始的类群需要更加温暖潮湿的环境,进化的类群更加耐寒抗旱。
绿绒蒿变形记
在今年夏季,我和IBE考察队抵达了位于雅鲁藏布大峡谷南侧的那拉错营地。那是海拔4200米的高原湖畔,有冰川的融水逐渐汇聚成溪流,涓涓涌入那拉错之中。抵达营地是在傍晚时分,因为一整天的雨中登山徒步消耗了太多体力,在营地安顿下来,我便钻入帐篷和衣而眠。第二天惊醒的时候日光和煦,没有一丝风,天空中点缀着几片纯白色的云,我向营地四周张望,环绕着碧蓝色湖水的,是静默而峻朗的雪峰,而环绕着我们那几顶帐篷的,则是点缀着各色野花的灌木丛。其中最显眼的,是一只一只碗口般大小的蓝色花朵,华丽,孤高,典雅,与雪山一高一低,遥相呼应着。那是一种我在此之前并未见过的绿绒蒿——单叶绿绒蒿。
单叶绿绒蒿恰好是整个绿绒蒿家族进化、演变的一个例证。较原始的绿绒蒿在进化时,选择了不同的两个方向,其中一支进化的顶端就是单叶绿绒蒿及其近亲。这一群绿绒蒿们没有真正的茎,挺立在地面上的只是花梗而已,每一枝花梗上只有一朵花。它们生活在林下、灌丛、高山草地或石缝中,和原始绿绒蒿的生活环境有几分神似——虽然爬上了高海拔地区,却并没有真正脱离其他草木所营造的小环境。因为这一群绿绒蒿和它们的祖先一样,并没有坚实的主根直插地下,故而无法经受狂风的侵袭,选择有其他草木的环境,有利于它们避免被风连根拔起。贴地而生的叶子和不见踪影的茎,也同样具有躲避风吹的效果。
进化的另一个分支则从多少有逃避嫌疑的“鸵鸟对策”改为了主动出击。它们逐渐进化出了明确的主根,靠近进化顶端的种类主根甚至粗大有如萝卜状。
有地下坚实根系的保障,这一群绿绒蒿的地上部分可以宽松一些了:它们之中的一些种类花梗之上由多朵花组成圆锥花序或总状花序,很多种类的地上茎也不曾消失不见。总状绿绒蒿便是出于这一进化分支的中间,而另一种高原常见的淡黄色的“全缘叶花绿绒蒿”也采取了类似的进化策略。
值得一提的是,所谓殊途同归,“主动出击”那一群的绿绒蒿里,也有些种类和“鸵鸟对策”们不谋而合,地上茎消失不见,花梗上只有单独一朵花。不过,这些种类的绿绒蒿最终被认为不能适应高原地区干旱寒冷的环境,只残留在青藏高原的边缘地区,例如我国川西地区,以及巴基斯坦的奇特拉尔。它们虽是在适应环境“变形记”里并不成功的角色,但形态特化之后,低矮的植株和精致的造型,倒是成就了绿绒蒿的观赏爱好者们。这些人们不必爬上四五千米高的雪山,
红花绿绒蒿的花瓣红花绿绒蒿是绿绒蒿家族中唯一的具有鲜红色花朵的成员,它那丝绢似的红色花瓣犹如旗帜般鲜明夺目。
总状绿绒蒿除藿香叶绿绒蒿之外,总状绿绒蒿也是喜马拉雅蓝罂粟的代表之一。与前者不同,总状绿绒蒿似乎不那么容易被人亲近:一方面因为它的叶片,花序及果实外布满尖锐的刺;另一方面它们往往分布在更高海拔人迹罕至的流石滩上。
绘图/柳叶刀全缘叶绿绒蒿的花朵全缘叶绿绒蒿是绿绒蒿家族中分布较广的成员,其海拔分布跨度也较大。这个物种具有硕大而鲜明的黄色花朵,并浑身覆盖着金色的柔毛。
美丽绿绒蒿的叶片美丽绿绒蒿的形态与总状绿绒蒿颇为相似,但开裂的叶片指明了它们的身份。与总状绿绒蒿一样,它们也常常生长在高山流石滩的冷雾之中。如果问不丹的国花是什么,答案便是绿绒蒿;如果问许巍歌唱的《蓝莲花》究竟是什么,答案便是绿绒蒿;甚至,有一种说法是,寺庙里的自度母、绿度母手持的花朵,实际上也是绿绒蒿。
而只在海拔两千余米的川西高原,就能够欣赏绿绒蒿的风姿。
蓝罂粟崇拜
1922年晚春,一支行进在西藏的英国探险队遇见了生长在海拔4900米石坡上的大花“蓝罂粟”。探险队的成员不是植物猎人,而是败下阵来的登山队员。他们试图征服珠穆朗玛峰却未能成功,这次悲惨的尝试使7名夏尔巴人在雪崩中丧命。
这次探险的领队便是富有传奇色彩的登山家George Leigh Mallory。他在写给妻子的一封信中声称自己有一半的时间都在狂喜中度过,在这里他见到了壮美的高山草甸:“清冽的溪水从山问流出……万物在这里恣意生长。”他们所遇见的“蓝罂粟”,便是被西方人称为“喜马拉雅蓝罂粟”的绿绒蒿了。
正当Mallory与险恶的珠穆朗玛峰进行搏斗时,Frank Kingdon-Ward正被西藏地区恶劣的天气和恼人的蚂蝗困扰。Kingdon-Ward是一位专业的植物采集家和植物学家,论激情和勇敢,与Mallory不相上下。只是他对高山的感情完全在于这里丰富多彩的植物,而从不关心要征服哪一座高峰。他还是一位不错的作家,乐于激情澎湃地记录下考察的见闻。
1924年春天,Kingdon-Ward向藏东南的雅鲁藏布大峡谷进发。他的目标是一座传说中的瀑布。通往目的地的路途荒无人烟,山高路险,困难重重,最终在距瀑布不到一公里的地方,他放弃了。然而,这次探险却远没有失败,有众多的植物种类在这次旅途中被发现和采集,其中就包括一种极其绚丽的绿绒蒿——藿香叶绿绒蒿。
“峡谷中的草甸色彩斑斓,令人心醉,然而最美的花朵却躲在灌丛之后,生长在小溪岸边。”Kingdon-Ward在他的笔记中写道。起初,他以为那一抹蓝色是鸟儿的羽翼,凑近观察才发现是可爱的“蓝罂粟”。从日记中,我们可以读出他第一次见到这种植物时心中的欣喜:“在报春花的天堂之中,一群镶嵌着黄金的蓝色蝴蝶从海绿色的叶片中振翅欲飞!”
对于Kingdon-Ward的心情,我全然可以理解。藿香叶绿绒蒿是种令人过目难忘的野花,任何人都难以将它从视线之中忽略掉。在今年夏天IBE的考察中,我们驱车前往翻越多雄拉山口进入墨脱的起点处——松林口。即将抵达松林口的时候,车窗外的一片蓝色刹那之间侵入了视野,如同强烈的刺激撩拨着神经。明知道当时的山路难以立刻停车,但我还是迫不及待地要求车子停下——那一群藿香叶绿绒蒿在阳光的照射之下,每一片花瓣都像是奕奕生辉的蓝宝石。
至于1924年的那次邂逅,也注定了藿香叶绿绒蒿移居欧洲的旅程。如此令人难以忘怀的野花,令Kingdon-Ward给出了这样的评价:“我从未见过这样具有栽培潜力的蓝罂粟!”在当年秋天,Kingdon-Ward及其同伴再次造访了遇到绿绒蒿的山谷,并将这些“可爱的蓝罂粟”的种子带回了欧洲。种子于1925年2月顺利抵达英国,并立即由50位专业的园艺师试验种植。在1926年,硕大的、令人惊叹的蓝色花瓣迎风招展,在英国皇家园艺学会的春季展览上得到了热烈的掌声,藿香叶绿绒蒿正如Kingdon-Ward所期望的那样,极易栽培,相当长寿,纵然没有其他植株互相传粉,自交也可产生种子。于是绿绒蒿在欧洲扎根下来,也由此产生了不计其数的蓝罂粟狂热爱好者,他们跋山涉水,来到喜马拉雅山区,专程寻觅野生绿绒蒿的芳踪。
圣洁的蓝莲花
如果问不丹的国花是什么,答案便是绿绒蒿;如果问许巍歌唱的《蓝莲花》究竟是什么,答案便是绿绒蒿;甚至,有一种说法是,寺庙里的白度母、绿度母手持的花朵,实际上也是绿绒蒿。
我曾再度前往初遇绿绒蒿的那片流石滩。同行的藏族司机洛桑听我说起关于绿绒蒿的故事,执意要和我一同去看这种神奇的蓝罂粟。见到绿绒蒿那一刻,洛桑发出了一声:“噢——”这声音深沉而悠长,仿佛日光下信步草原上唱起的牧歌。“这种花,我们认识的。”洛桑对我说,“有这种花的地方,水是干净的,能治病。”
这当然是民间的传说。绿绒蒿可以作为藏药,但并非包治百病,与其说绿绒蒿维系着圣水,不如说那是一种对于这花的崇拜,抑或是对于美丽之物的天然崇拜。我向洛桑问起,绿绒蒿用他们的方言怎么说,他思考了好一阵子,答案却是汉语:“我们叫它,就是雪莲花嘛。”雪莲花?那不是全然不同的另外一类植物么?然而洛桑的应答却满怀哲理:“它就是能在雪山上嘛,所以就是雪莲花。我们,不一样的,雪莲花不是特定的花。”
我大约理解了。如同格桑花也并非某种单纯、固定的植物一样,在洛桑的认知体系中,雪山上的花,都可以被叫做雪莲花,而绿绒蒿本身的形态,就像极了艺术品中圣洁的莲花,说它是雪莲,可谓名副其实。我难以考证这位藏族朋友的说法究竟是他的一时兴起,还是有什么深远的文化传承,但我在心里全然相信,对于他,对于我,对于上个世纪欧洲来的探险者,对于这个世纪各地来的观花者,绿绒蒿都是一种神奇的存在。那是一种无法从二维的图片上体验的灵性,那是需要亲自体味的感受,当你面对一株绿绒蒿,透过它的花瓣,你会看到悠远的天空,那里宁静祥和,那里恬淡空灵。或许,人们膜拜的、臣服的,并非这样一株野花,而是这野花之中所蕴涵、所包藏的那一片异度空间,那只能遥望却无可企及的极乐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