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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木棉惹的祸

2012-04-29舒婷

江南诗 2012年1期
关键词:记录片致橡树北岛

舒婷

十年来写了不少散文随笔,总量已经远远超过诗歌,可是大多数读者只记得我写诗,常常把我的名字等同于《致橡树》。

木棉在南方是旺族,分布很广,不记得是哪个城市还选了她做“市树”。用“她”字称呼,是我的感觉,仿佛木棉花有几分女性化吧?早春二月,红硕的花托饱满多汁,每阵风过,落花“噗”下,溅红一地,真像呕心沥血的沉重叹息呀。木棉树下,老人们收集新鲜花瓣,据说烹茶可以降血糖。

我与橡树一见钟情,是在日本电影《狐狸的故事》里。这部记录片是文革后允许公映的为数不多几部外国片。在这部对狐狸追踪十年的记录片里,背景有棵老橡树,独立旷野高坡,沧桑于蓝天白云之下。夏天绿荫匝地,冬日风雪之中枝杈刚阿,盛衰均是铁一样的沉默。

79年才在杭州植物园亲睹橡树,病歪歪的,与想象相去甚远。

德国洪堡大学就在柏林市区著名的橡树大街上,我经常在那里散步。作为行树,树冠确实美丽,然而总不如在荒野里,那样惊心动魄。前年在美茵滋州的一个野餐会上,我与女主人一起朗诵《致橡树》。女主人环视周围,对我说:“这片山林全都是你的橡树。”山上的橡树都太细,胳膊粗罢。因此我回答:“不,它们是橡树的儿子们。”

77年3月,我陪蔡其矫先生在鼓浪屿散步,话题散漫。爱情题材不仅是其矫老师诗歌作品的瑰宝,也是他生活中的一笔重彩,对此,他襟怀坦白从不讳言。那天他感叹着:他邂逅过的美女多数头脑简单,而才女往往长得不尽人意,纵然有那既美丽又聪明的女性,必定是泼辣精明的女强人,望而生畏。年轻的我气盛,与他争执不休。天下男人(不是乌鸦)都一样,要求着女人外貌、智慧和性格的完美,以为自己有取舍受用的权利。其实女人也有自己的选择标准和更深切的失望。

当天夜里两点,一口气写完《橡树》,次日送行,将匆就的草稿给了其矫老师。他带到北京,给艾青看。北岛那时经常去陪艾青,读到了这首诗,经其矫老师的介绍,77年8月我和北岛开始通讯。前些日子,因为王柄根要写蔡其矫的传记,我特意翻找旧信,重新读到北岛78年5月20日信中这句话:“橡树最好改成《致橡树》……这也是艾青的意思。”

这首诗流传开来,不断碰到那些才貌双全的女孩子,向我投诉没有橡树。因此又写《神女峰》作为补充:“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年轻人却不予理会。至今,只要有人老话重提,说起当年的爱情史与《致橡树》有关,我赶紧追问:“婚姻还美满吧?”好象必须由我承担媒人职责似的那么紧张。

《致橡树》收进中学语文课本已有一二十年了。每年有多少语文老师,跟孩子们讨论橡树和木棉。有没有人意识到木棉很南方,橡树却生长在朔雪之乡?事实上,它们永远不可能终生相依。

我家周边有三、四株高大木棉。今年忽然到处飘起轻絮,每一阵风过,扬扬洒洒,跟鹅毛大雪似的。美则美矣,但白色的绒球累累挂在墙头、树梢和花圃,春雨一浇都污了。扯掉它时,再仔细都会伤了嫩芽和花蕾。更糟糕的是落在青花大缸里,被金鱼当美味吞吃,抢救无效。

竹子开花意味着竹林的死亡,我还以为也许是木棉一种告别仪式哩,不忍苛责。看看邻街其他木棉,也都像顽童吹肥皂泡那样,漫天抛撒白色风球。老人们又拎了塑料袋,满街追着拣。这才恍然,木棉原是上等天然填充物。既然要清除掉,不如顺手收集。我在院子的各个角落都挂了塑料袋,丈夫搬梯子上墙,保姆扫落叶频频弯腰筛选。92岁的婆婆看了眼谗,几次欲下楼参与全民皆兵,被我们坚决禁止。

到后来我收集棉絮成瘾,一有时间就猫在长廊上盯梢,目击成团白絮坠落即飞奔下楼。读书写作魂不守舍,听到风声和爆荚声遂弃书掷笔而去。再后来,我打着喷嚏,弯腰曲背上医院。路上遇到朋友,听说我的过敏性鼻炎和腰肌劳损又犯了,好意劝我悠着点,挣稿费嘛不要太辛苦。

咳,木棉惹的祸还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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