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了断
2012-04-29曾强
曾强
电话突然响起的时候,我们并不知道。
我和媳妇五点钟就起来,给国税小区打扫卫生。虽说挣钱不多,还起早贪黑地挺辛苦,可是,能在城市里找到这样一份给缴“三险”的看门营生,也是相当不容易了。这是我媳妇偶然遇见贵人了,一个她的绕了十八个折花儿的当国税局副局长的亲戚,见我们在山村活得恓惶,照顾我们,才瞅空给我们找了这种好差事。我们特别珍惜这份工作。住在这虽然不大,可不用花房钱,还管烧炭取暖的门房,我们每日早早起来,把小区给人家收拾得干干净净。顺便,我们还捡拾些废纸箱、塑料、报纸什么的,一月下来也能卖三五百块钱。运气好的话,个别国税干部还会把她家吃不了的好东西,比如糕点、水货,看上去很新却不用的生活用品,比如衣裳、电视、洋车儿等送给我们,说能用就用,不能用你们就扔了吧。我们哪舍得扔呀,都是好东西呢!我们一点都不嫌弃,还会感激不尽。因为,即使我们真的不能用,和拾得那些破烂儿一样,卖掉也能换几个钱的。这就让我们醉心于城市生活,留恋和羡慕城市的一切,比我们过去在山村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单调死板的种地生活,强得不是一点儿半点儿啊。
我们两口子就怀着这样感激、感恩的心,愉快地、尽职尽责地收拾着小区的每一个角落、道路和垃圾桶。
这时,儿子鹏鹏揉着睡眼一脸苦丧瓜样地爬过来,把电话扔给我话说,奶奶的电话!奶奶的电话?奶奶没跟你说啥?谁知道,肯定没好事!鹏鹏呛我。兔崽子,真是个兔崽子,你就不懂得问问奶奶?我不由地拿出山村近似泼妇骂街的那一套,责骂这个有些忤逆不孝的儿子。
儿子鹏鹏今年已经二十了,当初我叫他念书,他非要放猪,这不能怨我,他就只能继承我这个没出息的老子的衣钵了,混在一家饭店当服务生,干端盘子的营生。端盘子就端盘子吧,好好干也行,可他不知道像谁,好吃懒做,油腔滑调,成天跟几个小妖精服务员瞎混。这是我有次路过那饭店亲眼看见的。说真的,这么大小子了,能正儿八经混个对象也算,省得我们操心。别说他挣钱养活我们了,有点空儿就要想着法儿掏空我们!可我们做死做活能挣几个钱啊?所以说,我看见这个小讨吃的就心烦,老想日撅他。我还常迁怒于媳妇,骂媳妇是咋传教的,咋就生下这么个不像枣的东西。开始,媳妇让我骂得哑口无言,后来逐渐醒过话来,反驳,我传教的?还不是像你那个爹!像我爹?一下把我噎得嘴底没气了。我不知道我爹年轻的时候是不是这样,反正打我记事起,就知道我爹不是个好受苦人。小时候,我妈常常搂着我背后骂他。这样,我就只能英雄气短,无话可说了。
一接我妈的电话,老人已经嘤嘤地哭稀了,就抽泣就说,你爹已经好几天吃不进饭了。我一听就来气,质问,那您没叫村里头我二哥过去看看?没叫村里医生给输点液?我妈顿了一会儿说,叫了,你不是不知道,你二哥就那样。再说了,这秋收大忙的,还能指望上他?唉,液也给他输了,因为你爹开始跑肚子,村里头李生贵给输了好几天庆大霉素,不管用。
那咋办?只能接我爹到市医院检查检查了。听我这样一说,我妈噢噢两声同意了。
我妈跟我说话的口气十分卑谦,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好像我这会儿成了家里主事的,好像我成了当官的。可我啥也不是,我只是一个看门拾破烂的,比讨吃子强些罢了。不过,我从小就特别尊重我妈,也听话,所以家里大事小情我妈好像习惯了,都叫我做。我二哥两口子都在村里,可她啥事都不敢叼扰他们,人家也从不搭理她的茬儿。我妈不知道啥原因,尤其怕我二嫂。我这儿本来营生拴得死,离家老远,回趟村得三番五次倒车,可村里一有个鸡毛蒜皮的事儿,我妈就非叫我回去做不行。唉,做就做吧,谁叫她盯着我呢,谁叫她是我妈呢。可我看不惯二哥二嫂那没事人的样儿,他们就在爹妈身边,也该尽点义务呀。作为兄弟,我操撅过我二哥,因此还得罪了二嫂。
我在电话里补充说,那您咋也得先叫我二哥帮着给我爹收拾收拾,我一赶回去就好让怹儿动身。我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疑惑不安的媳妇,大胆地主了事。我媳妇一脸不快,嘴里嘟哝着说,咱儿子也这么大了,马上就要娶媳妇用大钱了。我知道她心里头那小九九,我不理她的话茬儿。我话都说了,爹的病总不能不管不治吧?再说了,谁叫我住在城里头呢。
我在门房绕来绕去,说咋去好呢,咋去好呢?媳妇眼睛瞥着我,没好气地说,能咋去,就你这パ儿?一,自个儿没车;二,没人白给你用车,只能花钱打的!唉,打的就打的吧,反正这钱是众人出,也不光指望你一个。但你千万得记清账,将来也好给别人交待!媳妇说完,就去附近的农行取钱。我问这么早咋就能取上?她说你少土吧,国税现在给咱开支全是卡呢。我又问取多少?她气冲冲地说,这会儿住医院,三两千顶个屁用,先取上五千吧。我的心狠狠颤了一下,这是我们全家半年的收入啊!我媳妇这点好,刀子嘴豆腐心,大事小情其实都通情达理,甚至比得过我。不像别的女人,一听说要钱,剜心抽筋似的。
在回村接我爹的路上,我一个个通知兄弟姐妹。这么大的事,爹要住院了,不通知众人哪行,怹儿是我们大家的爹呀。我信服媳妇这话说得对,说得好,简直就是真理。我挨个儿通知,可一下手就碰上了问题,要不要通知大哥?他好些年前就大学毕业留在了成都,并在那儿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大概混得哩格楞吧,几年都难得回一趟,也不咋跟家里联系。不知道爹这次到底挺住挺不住,该不该叫他?唉,算了,要不等医生确定说老汉不行了,再通知他这个长子吧。可我转念又一想,不行,说啥也得让人家知道,回不回是人家的事。要不,如果爹有个三长两短,不仅大哥,众人都会喋怨我。于是我拨通了大哥的电话,大哥却迟迟不接,过了好半天才接起来,阴阳怪气地问我是哪个,么子事?我的气就腾地起来了,硬邦邦地说,能是哪个?我是你兄弟,三狗!爹病了,要住院!说完,我狠狠地把手机摁了。我媳妇坐在一边掐我大腿,好好说,好好说,就你这样儿还通知人呢!我看了一眼司机师傅,又瞪了一眼我媳妇,接着给二哥打,可还没拨完号,手机就响了。是大哥大狗打来的,可我就不想接他的电话。在外头混了几天呢,连亲兄弟的电话都不认了,你牛逼啥?就是牛逼,也要看看谁跟谁呀!手机一直在响,媳妇在一边又掐我的大腿,被媳妇掐不过了,我只好勉强接起来。这回大狗说话有人味了,说开普通话了,问我爹到底咋啦?我说,我也不知道,妈说怹儿好几天不能吃饭了,吃啥吐啥。这不,我正准备接怹儿到市医院去看看。大狗说,你说我用不用回去?用不用回来你问我,这就叫我更瞧不起他了。我冷冷地说,你看吧,回不回由你。你大老远的,回一趟不容易呐!但我还是狠狠地将了他一军,我说,反正将来再见不了爹的面,你可甭后悔!
这时,东方红彤彤一片,太阳已经爬高了。我看看表,七点半。我的心又软了,想我是不是对大哥态度不咋对?一般城市人哪像我,天没亮就受苦了,刚才那阵子,他或许还跟老婆孩子都在梦乡呢。要说他也不容易,能睡个好觉,还是叫他睡个好觉吧。
二哥他们和爹妈都在村里,按说就不必通知了。他们平时莫非就不懂得过去看看老俩口?不过,听妈电话里的口气,二哥二嫂平时的表现估计也扯淡,我还是通知一下为好。可是,打二哥家的电话没人接,打他手机也不接,我想这秋收大忙的,他们是不是天麻亮就下地割黍子,掰玉米了?或者,已经到妈家照看爹去了?
那我就再通知姐姐吧,姐姐顺利地通知到了。一听爹病了,姐姐就急得嘤嘤咿咿哭了。我劝她别哭,她却一个劲儿地问,爹不会有啥事吧?我知道她问的“啥事”指啥,就说,我还在路上呢,还没见爹到底是啥情况,我想把他接进城里去检查检查。姐姐连声应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姐姐、姐夫和我一样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村人,只不过我在城里混了几年,比他们学会了多说几句话。
通知妹妹时,电话是妹夫张大军接的。我知道,妹妹家啥事都是他做主,妹妹连大气也不敢吭,还经常挨打受气。张大军在电话中嗯嗯着,跟以往接电话一样,好像他高人一等,对我们就会拿鼻子哼。我能想象得出,他此刻接电话的样子,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虚弄火炸的。唉,我们家都是些从农村出来的实心眼的老好人,不知道妹妹咋就偏偏找了个他?他钱是闹下了,也不知道咋闹的,并没见像我们一样受苦受累。还买了小轿车开着。我不想多跟这种人说话,挂断电话后,我像卸了一副担子。
坐租车还是好,我们屁股还没焐热就回村了。到了家一看,早已破旧不堪的院门,一扇露着豁口的杨木门已经打开了。我想二哥他们肯定把爹已经安顿好了,我和媳妇赶紧下车进院。可屋里只有妈抹着泪守在爹跟前,给爹搓揉肚子。我和媳妇对看了一眼,啥也不能说了。我后来才听说,二哥一家前天都到丈母娘家帮秋收去了。唉,爹过去常叹气骂二哥,养肉不如挨肉的亲,看来一点儿不假,再咋也不能这样啊,看着爹病成这样不管?
我只好喊来了住在村西头的二爹,叫怹儿来帮衬一下。二爹七十多岁了,也是个死受苦,种着五十多亩山坡地,不过精神还好。我们七手八脚,把不停唉呀唉呀难受地叫着的爹抬上出租车。我趁机摸了摸爹的肚子,彭胀彭胀的跟鼓一样,莫非爹得的是传说的鼓症?我这样想,可不能说。我妈也想跟着去,我说甭去了,您那么大岁数了,别说照看我爹了,还得我们照顾您。再说了,怹儿走了,家里的驴呀、羊呀、鸡呀,谁照看?临走,我犹豫了半天问,妈,您没准备点我爹检查用的钱?我妈一下愣了,不好意思了,忸怩了半晌说,我们就指望那十四五亩薄地生活,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年能攒几个“鬼可怜”?不过说归说,我妈还是抖抖索索地解开裤子,从裤裆深处摸出一个布包包,一层层打开来,零零碎碎一包揉搓得黑皱的钱。我赶紧双手护住我妈的钱包说,您还是收起来吧。一路上,我媳妇抱怨我,咱已准备了钱,尽出你妈的洋相。我媳妇说的没错,当初我们在村里也是这样,喂肚子的粮倒是有的,可遇上花钱的事就揪指头了,像我妈一样出过好多次洋相。我心里沉沉的,后悔不该跟我妈张嘴,再咋说也还有众子女们呢。
我叫出租车直奔市二院,二院是市里最好的医院。今天早上,我们出国税小区时恰好碰到了晨练的郭处长两口子,他们听说我爹病重,一脸菩萨样儿的郭处长夫人便告诉我,有事的话到二院找她外甥,她外甥姓文,或许能帮我什么忙。我正愁我爹接进城来咋闹,去哪检查好呢,偏巧就碰着了菩萨指点。我和媳妇当时感动得差点哭了,郭处长两口子是什么人,我们又是什么人?
现在,我用郭处长夫人当时留下的手机号,给她外甥打了个电话,她外甥在电话中听说了我爹的病症,叫我直接到七楼消化科。我跟媳妇好不容易把我爹背进门诊大厅,我爹疼叫得更厉害了。一个热心的小护士看见了,赶紧帮我们拉个担架床来,把我爹放上去,我爹的疼叫才减轻了一些。
到了七楼消化科,我左左右右找那个像郭处长夫人外甥的大夫,高的低的胖的瘦的,可找来找去,问谁也不是。我再打电话,可一直占线。好不容易打通了,我恭恭敬敬地说我们到消化科了,人家说这阵子没工夫陪我,叫我直接找消化科的焦主任,就说他叫找的。媳妇让我推着车,她自告奋勇地到医务室去找焦主任。正好焦主任查房回来,说,你们就是王主任介绍的那个患者吧?我愣了一下,赶紧点头哈腰,就是就是。焦主任说,那来吧,把病人抬到这儿。焦主任的医务室里有个铺着白布的小床,我们把我爹搀扶着放上去。焦主任揭起我爹的衣服,把我爹的肚子敲来敲去,一番仔细的诊断后说,老人家得住院,住下后再做全面检查。我说行行行,您说咋就咋吧。
我和媳妇到住院处办理手续,住院处的木大夫问,办没办社保?我说,好像办了。她说,卡呢?我再联系我妈,我妈说当初心疼那二十块钱,没办。木大夫就说,那先交五千块押金吧。我的心猛地抖了一下,妈呀,一押就是五千,幸亏媳妇有先见之明,多拿了些。大概木大夫看出了我的窘样儿,仍然一点儿表情也没有,说没钱就赶快回去筹吧。我擦了一把汗,说,有有有,够够够。我从心窝处的衬衣口袋里掏出钱来,数也未敢数一下,就递给木大夫。木大夫轻飘飘瞥了一眼,把钱放到点钞机上,哗哗哗地就点就验。我盯着验钞机,突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来,要是钱卡住了,验出一张假钱咋办?钱是媳妇一大早从农行取的,要真有一张假钱,就是神仙也说不清了。我知道一发现假钱,人家就要没收呢。一旦没收,就短上了,短上了咋办?正胡思乱想着,验钞机真的给卡住了。我额头的汗流了下来,好像我真做鬼掺假钱了。木大夫又翻来覆去验了两三遍,好在验钞机再没有卡绊住。
爹终算住院了。这时,我在电话里就能闻见一身土味儿的姐姐、姐夫也跟着追来了。来了好啊,医生正叫爹做这检查那检查呢,我跟媳妇推来推去背来背去,早累得四脚朝天了。有了他们,就能轮替着歇缓歇缓了。排队,等待,等待,排队,一圈儿检查下来,天已经黑了。结果呢,还得一两天后才知道。护士不知给我爹输了啥液,叮嘱我们说,不能给病人吃任何东西。我们看看爹那圆溜溜的肚子,会意地嗯嗯着点着头。姐姐看爹嘴上起了皮,要给喂点水,才喝了那么一小口,就又哇哇吐出来了。看样子,老天爷是要活活饿死我爹呀。我心里头替爹难过,不知道我爹到底是咋修的,这辈子做了啥亏心事,就得了这种闭门症。忙乎了一整天,我开始有点饿了,媳妇也说光顾忙他爷爷了,晌午饭都没顾上吃,也没顾上招呼姐姐、姐夫,对姐姐、姐夫说,你们俩可千万别受制啊。姐姐说,受啥制呀,不都是为了咱爹吗?
媳妇暂时照看我爹,我领上姐姐、姐夫到外头一家小饭馆吃饭,吃完饭回来时,给媳妇捎了碗刀削面。我跟姐姐、姐夫说,钱,我们已经给押了五千块,估计这两天应该够了。看情况,今天黑夜爹不咋的,你俩反正今天也回不去了,你们今天就给陪陪床吧。媳妇也说,主要是明天早起我们还得早早打扫小区呢。姐姐说,你们回去吧,劳累一天了,也该歇歇了。
我们两口儿就回家了。
鹏鹏也下班了,一个人钻在被窝里耍手机。
我们刚刚睡下,大哥大狗的电话打来了,问爹的病情怎样?我淡淡地说,才检查罢,还不知道呢。接罢大哥的电话,刚圪蒙着睡了,妹夫又打来电话,说叫妹妹明天到医院。我木然地说,噢,你看吧。都打电话了,就剩下二哥二狗不闻不问。媳妇说,你又没通知人家,人家咋会知道?一听媳妇这么说,我觉得要赶紧通知一下,要不他将来会埋怨的。二哥二狗接了我的电话,说,哦,爹病了?我还不知道呢。我说,一早起给你打了几次电话,都没人接。今天爹住院,我已经给医院押了五千块钱,还需多少就不知道了。二狗没声了,我也摁了手机。我想接下来该如何,由他自己去思谋吧。
第二天一早,我叫媳妇多辛苦点,她一个人清理小区垃圾,清理完再去医院。我先去了医院,姐姐一见面就跟我说,爹病得太不是时候了,村里这些天家家户户都忙,割黍子割谷子,听天气预报说,近几天要上冻,一上冻黍子谷子就会流,那折损就大了。我听出姐姐的意思了,就说那你们先回去收割庄稼吧,一年都过去了,就差这几天,咋也不能迟误了。大概我的脸色不太好,姐姐盯着我看了半天,说,我们不是不想照看爹,你看这样行不?叫你姐夫回去收割庄稼,哪怕他收割完了再来。这儿呢我在,我跟你们一块儿照看咱爹。我理解姐姐的难处,说,你说咋就咋吧,哪头也不要耽搁了。姐夫临走时塞给我一卷钱,说,这是一千块钱,你先拿着,不够了再说。
妹妹给我打电话说来了时,差不多半前晌了,我爹正噢噢地难受着,说要尿尿,可又尿不出来。姐姐开始还忸忸怩怩地不好意思,我说都这么大岁数了,啥没见过,怕啥?姐姐也就不避讳了。我说,二叶儿来了,在楼下,你下去接接她吧,顺便跟医生说,爹尿不出来,看咋办。姐姐问,咱这间病房是几号?有个病友陪护就说,七二一,七楼,二十一号。
那病友陪护说,我看你爹得上导尿管了。我看了看他,问你懂得?他笑一笑说,搞了几年了。我就日怪了,接着问,你也是医生?他说不是,我是专业陪护,多少年就做这个。专业陪护?这可是个新鲜词,我这山汉头一次听说。我问,那你一天能挣多少钱?二百吧,白明黑夜全包。他说的话让我有些咂舌,没想到陪床能挣这么多。本来,我以为他一天也就挣五六十块钱,我们将来如果忙得实在没办法,说不准也给爹请个什么专业陪护。这样看来,还是忍忍吧,我们到哪挣这二百块钱去呢?
医生来了,又敲敲爹的肚子,号号爹的脉,然后打电话,叫我去一楼透视室取片子。我就打电话叫姐姐顺便去取回来。取回来片子,医生说,你们得转科,到肾内科。好一顿忙乎,我们又把爹抬到了五楼肾内科。这次是个王大夫,王大夫按程序看了摸了听了按了,叫来护士说,赶快取导尿管,引流。我听不懂人家的名词术语,可是听了那个专业陪护的话,知道他们要做啥了。插了导尿管,放出一大包红尿,爹总算不太难受了。护士又拿来一个大针管,抽血,说是要化验。我说,昨天不是已抽了一大管血吗?护士白了我一眼说,肌酐高,得再化验对比一下。我听了惊讶地问,鸡肝子高,啥鸡肝子高?我爹五六天没吃东西了,咋会有鸡肝了?护士笑得前仰后合,是这肌酐高,不是那鸡肝高,站在一旁早红了脸的妹妹,赶紧把我拉到一边,悄声说听人家的。
我这才想起,一直忙着安顿爹,还没顾上跟多时没见面的妹妹说说话。我见爹跟前有姐姐,有医生护士一大堆人,就叫上妹妹出了病房。妹妹穿戴整洁,日子应该过得还可以吧。我问她在家忙不忙?她说没啥忙的,那个牲口成天在外头鬼混,又不叫我出门,要不是爹病了,我还像蹲监狱一样!“那个牲口”当然是指妹夫了。这阵子,那牲口不打你了吧?我没本事给妹妹做主,关心关心还是应该的。妹妹一下眼圈红了,咋不打?可再打我也认了,谁叫我命不好,嫁给了一个牲口!说着,妹妹从手包里掏出五百块钱给我,说,这几百块钱你先拿着,完了我再想办法问那牲口要。爹都病成这样了,那牲口再咋也不能不通点人性吧。
大哥最终没有回来。
二哥二嫂呢,也一直没来。
好几天过去了,爹的肚子还是鼓,憋得不能吃不能喝。我问医生,我爹的肚子咋下不去呢?医生说可能是尿毒症,需要透析。透析?对,医生说,因为在你们村里,老人家连续大剂量使用庆大霉素,肾功能已经衰竭,不能解毒,不能自己小便。我一下子懵了,莫非鼓症就是尿毒症,就是肾坏了?据说男人就活个肾,肾要是不顶球事了,男人还咋活?我愁成了一大堆。
病房的一个陪护懂得这个,跟我说,那是灰病呀,很难治,除非是换肾。我看你们子女几个都不像有钱的,说句不该说的话,老人这么大岁数了,也没必要换肾了。就是做透析,一年下来也得十几万。所以要我说啊,你们还是回家去吧,老人看见啥香吃点啥。我听明白他的意思了,我爹得的是不治之症,如果继续住院,纯粹是白花钱。
那,那咋办?我跟姐姐妹妹商量,可是她们也没有主张,最后还得我来拿主意。而我呢,只好再跟两个哥哥商量,大哥听了说,那就送爹回家吧,我不几天就回去一趟。二哥说,既然得了灰病,瞎子点灯白费蜡,还有啥治头?意思和大哥一样,送爹回家吧。我把我们几人的一致意见跟媳妇说了,我媳妇却想不到恼了,骂我们都是些啥东西,还是他爷爷生养的子女吗?
我媳妇骂罢就直接去找那王大夫,问我爹到底是啥情况?王大夫淡淡地笑道,这病要治也能治,不是不能治。可老人家快八十岁了,身体的器官都磨损得有问题了,再如何治疗,也仅仅是减轻些症状而已,更主要的是怕引起别的病变……
我媳妇一听哭了,她也不好再坚持了。不过她提醒我,你没征求征求你妈的意见?我一拍脑袋,对啊,我爹住院七八天了,我仅仅给妈打过两个电话,还说没事没事的安慰她。依照媳妇的意思,我又给我妈打了电话,再不敢瞒哄她了,把我爹的情况老老实实告诉了她。没想到我妈竟出乎意料地镇静,她叹口气说,那也好,那也算歇心了,那就回来吧。
我赶紧准备让我爹出院。这时护士来催促,押金不足了,赶快去续钱。我押的五千块钱,加上姐夫留下的一千块钱,再加上妹妹给的五百块钱,一共六七千块钱转眼就没了?护士说是啊,这是医院,老人没做手术,已经够省的了。
我看看姐姐妹妹,又看看媳妇,眼泪突然就涌出来了。我疯了似的扬起手说,赶紧出院啊,赶紧去办出院手续!
我和媳妇第三天早上再次回老家,准备叫上儿子一块儿回去,可儿子还死在被窝里未起。我掀过被窝说,快起,别你爷爷死了,连你这个孙子一面都见不上。可儿子鹏鹏懒着不动,腻歪了脸说,就他那圪蹙样儿,我早见得不想见了。我唉叹一声,连气都生不起来了,丢开被子对媳妇说,像这种免崽子,咱将来还能指望上?要是你我老了得了病,他跟我二哥二嫂一球样。媳妇问那咱们咋才好?我说自行了断。
是的,到时候老了,就自行了断!我硬硬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