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二题
2012-04-29若寒
若寒
未敢忘危负岁华
——“西圣”孙颖川与汾酒
孙颖川其人
公元1888年10月,在李鸿章等人的极力劝谏下,清政府成立了北洋水师,这是我国近代海军中实力最强、规模最大的一支。6年之后,这支舰队却在甲午战争中全军覆没,屈辱之至,惨烈之极,每每思及,总是令人扼腕长叹。我无意回顾这一段羸弱的历史,同样是在1888年的10月份,山东威海卫孙家瞳的一户商人家里,一个男婴在炮火声中问世,给这家人在惊恐之余带来了短暂的欢喜。家人为其取名孙学悟,字颖川,寓意天资聪颖、出类拔萃于天下也。
果然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1905年,他在英国人开办的安里甘堂学校完成中学学业,东渡日本就读于早稻田大学,并参加了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1907年,进入上海圣约翰大学学习;1910年考入清华学堂留美预备班,次年赴美国哈佛大学攻读化学,并于1915年获化学博士学位。1919年,应著名教育家张伯苓之邀请,回国为南开大学筹建理学系。1920年,出任开滦煤矿总化学师,被当时科技界尊称为“西圣”。
当然,这些只是“西圣”伟大事业的开端。在开滦煤矿任职的日子里,“中国民族化工之父”范旭东先生“工业救国”的思想深刻地影响了他。至1922年8月,在同班同学、化学家侯德榜先生的邀请下,他毅然辞去高薪工作,来到荒凉的塘沽盐滩就任久大盐业公司(范旭东创办)化学室主任,负责筹办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范先生对他说:“中国如果没有一班人肯沉下心,不惮烦,不为当世功名富贵所惑,埋头苦干,创造新的学术技艺,中国决产不出新的生命来。”孙颖川极表赞同,欣然受命担任了我国第一个化工科研机构的社长。
9年之后的1931年,另一位汾酒科技史上绕不开的人物——方心芳大学毕业,进入黄海化工研究社,担任助理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微生物发酵。次年春,在社长孙颖川的安排与指导下,来到山西杏花村进行考察研究,随后写出了关于我国近代制曲酿酒的第一批科学论文,如《汾酒用水及其发酵秕之分析》(与孙颖川合著)、《汾酒酿造情形报告》等,这两篇报告,为解放后汾酒传统工艺的恢复,留下了极其珍贵的资料。
试想,如果当初不是孙颖川先生的安排和重视,方心芳的杏花村之行,未必会这样顺利。黄海社在1932年至1934年的研究工作报告中,列举了13项研究成果,其中酒类和酿酒微生物占了6项,内容以汾酒为基础的就有4项。作为近代中国白酒产业的奠基者,汾酒的酿造技艺正是在孙先生的大力关注下,才得以从“口传心授”发展到严谨的科学研究,汾酒对于中国白酒的杰出贡献,由此可见一斑。
1952年,全国第一届评酒会成功举办,汾酒被评为“老四大名酒”。这一年,政府决定将黄海化工研究社的发酵与菌学研究室划入中国科学院,即今天中国科学院微生物研究所的前身,第一任所长,仍是孙颖川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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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份珍贵的史料
2009年春,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购得一册四川国立大学图书馆馆藏民国二十三年《汾酒用水及其发酵秕之分析》的影印本。在引言中,孙颖川先生写道:
汾酒之名甲天下,而尤以汾阳杏花村申明亭义泉涌(晋裕公司之酿造厂)为最。前在美洲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与各国产酒比赛,获得一等金质奖牌;北京农商部展览会,南洋劝业会,西湖博览会,晋省展览会等,亦均给最优等奖章。汉口烧酒商皆称其酒曰汾酒,他地冒牌者亦多,汾酒之价值由此可知矣。国内酒精饮料,除绍兴酒外,无可与之相埒者。惟汾阳居晋省之西部,交通不便,学者裹足,致汾酒之制法,及其所用原料等等,至今尚无人加以调查分析,殊为惋惜。本社有鉴及此,特派人去汾调查,在杏花村义泉涌居住数日,除实地查看其酿造程序及所用器具外,复采取样品回社分析。酿造方法,另详他篇(即《汾酒酿造情形报告》,笔者注),于兹不赘,后面所述分析方法与结果耳。惟所带试料不多,不能作完全之分析,是为遗憾。
于此《汾酒用水及其发酵秕之分析》一书,薄薄的13页内容,却是近现代中国白酒工业坚实的理论基石!遥想80年前,孙颖川先生抱着“学术研究必须切合实际,针对中国之情势,以中国之原料,生产国人所需之商品”的信念,主持了关于汾酒的一系列科学研究;方心芳先生更是不远千里,躬身实地,科学总结出了汾酒酿造的“七大秘诀”,被国内白酒业奉为圭臬。这些为中国民族工业呐喊与操劳的前辈们,在炮火中始终坚持着“工业救国”的伟大信仰,倾注了毕生心血!
斯人已逝,当我又一次轻抚这些斑驳的,却永久闪耀着光亮的文字,心中充满了钦佩与敬畏。明年6月,便是孙先生逝世60周年的时日了,风雨沧桑一甲子,而今的汾酒,正在激情与梦想中,坚守着自己诚信、独立、从容、坚韧、睿智、高贵的灵魂,奋勇前行。记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已近凌晨,世间一切浮嚣,在此刻渐渐安静下来了。我起身关掉灯,迅速向黑暗里隐去,像一个不堪负重的老人,不觉悲从中来。
夜寒定有人相忆
——“一代名士”张伯驹与汾酒
“民国四公子”之一张伯驹
有这么一位先生,著名的红学研究专家周汝昌评价他时说:我所平生见到的,文化高人很多,但这样的人却是很少的。而著名史学家、文物鉴定家史树青先生对他则更为崇敬:我们近代没出过这样高的人,有学问的人,有涵养的人。这位先生,1955年向国家无偿捐赠8件精品书画,其中包括晋代陆机的《平复帖》卷和唐代杜牧的《张好好诗》卷等,对于稍懂一些历史常识和书画知识的人,以上这几件物什,毫不夸张地说,每一件都属倾国倾城。这位先生,参过军、经营过公司和银行、当过教授,甚至一度闻名于京剧界。在他去世时,宋振庭先生撰联:“爱国家爱民族费尽心血不惜身家性命;重道义重友谊冰雪肝胆豪气万古凌霄。”
他就是“民国四公子”之一的张伯驹。
张伯驹,字家骐,号丛碧,别号游春主人、好好先生,河南项城人。1898年生于官宦世家。幼年入私塾,后就读天津新学书院。1916年入袁世凯混成模范团骑兵科学习。他与张学良、溥侗、袁克文一起,当时被人称为“民国四公子”。
除了收藏之外,张伯驹先生在京剧艺术方面也有很高的造诣和声望。清末北京的汾阳会馆内有一座戏楼,名叫“民乐园”,他就曾在那里义演过。期间,他还认识了山西梆子戏名家郭宝臣(即“元元红”)。他的博学,更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一部《古文观止》可以倒背如流,3000多卷的《二十四史》,他20多岁时已读两遍,354卷的《资治通鉴》他可以从头讲到尾,如数家珍。
难怪大师刘海粟评价他时说:“张伯驹是当代文化高原上的一座峻峰。从他广袤的心胸涌出了四条河流,……堪称京华老名士,艺苑真学人。”
名士张伯驹与“诗钟”里的汾酒
对于不常接触楹联的朋友们来说,“诗钟”大约是个新鲜名词,它是在酒令和联句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一种文字游戏,只有七言,则一联诗钟总是14字。至于诗钟二字的来历,乃是在拈题构思时,取线一根,一端系铜钱,一端系香寸许,下承铜盘,香焚线断,钱落盘中,铿然有声,有如钟鸣,催人交卷,故名诗钟。
在上世纪北京的吟坛上,张伯驹先生的地位是特殊的。1950年创建的庚寅词社成员中,有汪仲虎、夏枝巢等当时的“大腕”,以及周汝昌、孙正刚等小辈,少长咸集,非常活跃。1955年经张伯驹先生倡导,演变为饮后诗钟集,专写分咏格诗钟,轮流在张伯驹与诸季迟家进行。参加者有夏枝巢、章士钊及周汝昌等数十人。其中颇有谐趣盎然的佳作,比如张伯驹先生的一副《岳阳楼·汾酒》:
水气下临云梦泽,
曲香遥指杏花村。
这大约相当于现在的命题作文,参与者数十人,可惜当时诸位大家所作的诗钟多已散佚,唯有张伯驹先生这一联传了下来。单就后一句“曲香遥指杏花村”而言,张伯驹先生对汾酒的酿造工艺还是相当熟知的。杏花村一带有句俗话,曲是酒的骨头,意思是曲的好坏直接决定酒的品质高低(其他香型的白酒,常以发酵用窖泥或窖池年代的长短决定酒的品质)。按常人思维,只有“酒香”才是直观的,而张先生不直接说是酒香,而是巧妙地说“曲香”,更准确也更有韵味,且暗合了杜牧的“牧童遥指杏花村”。他的博学,可见一斑。
《红毹记梦诗注》与杏花村汾酒
1978年6月,香港中华书局出版了张伯驹先生晚年的一本诗集《红毹记梦诗注》。在介绍这本书时,作了如下说明:
张伯驹先生晚年因回忆自7岁以来,所观乱弹昆曲、其他地方戏,以及他所演的昆戏,并戏曲的佚闻故事,写成七绝句177首,名《红毹记梦诗注》,其后更作补遗,计22首,附于篇末,一并送交我局出版。
其中有一首诗是这样的:
韵醇如酒味堪夸,疑是清明醉杏花。
皆道元元红绝艺,辕门斩子胜谭家。
张先生还在后面作如下注解:唐诗云“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杏花村即山西汾酒产地。元元红的山西梆子老生唱法,人谓其韵味醇厚,如杏花村之酒。有人谓其《辕门斩子》一剧,尤胜于谭鑫培。余曾观其演《辕门斩子》,其神情作风,必极精彩……
以上内容可以为我们提供这么几个信息:第一伯驹先生对《清明》诗中“杏花村”的所在地,以及与汾酒的关系表明了自己的观点。作为一名学贯古今的大儒,他的推断无疑有着非常重的分量;第二先生在形容元元红的唱腔时极为赞赏,并将其形容为汾酒,可见汾酒在当时是多么的风光!第三既然张先生将元元红与汾酒写在一起,说明张先生与汾酒,或者元元红与汾酒,抑或他二人皆与汾酒有着特殊的关系。那么,元元红又是何许人也?
元元红,原名郭宝臣,山西省猗氏县北景村人。3岁丧父,因酷爱戏曲,常摹名伶唱腔,偶被名师张世喜发现,带至晋中祁县学艺,光绪二年入京,搭源顺和梆子班,不久声名鹊起,多次应召入宫献艺。
这位曾应召入宫表演的梆子戏名家,为人诚恳忠厚,对技艺精益求精,一生恪守不授徒、不摄影、不灌制唱片的戒律,使他精湛的演唱技艺没有能完整地继承下来。从家乡到祁县学艺,一直到20岁进京,足足有10多年的时间。明清时期的祁县,巨贾云集,富庶繁华,相当于汾酒出口的“海关”,汾酒就是在那里被晋商作为生活必备品和尊贵礼品,带到全国各地乃至海外。郭宝臣虽然身为一介戏子,但往往与富家子弟们过从甚密,觥筹交错中品尝汾酒,也许正是在那个时候。光绪年间,京城有名的梆子戏名家便有黄芽韭(本名郝斗明,汾阳路家庄人)、毛毛旦(本名王云山,汾阳人)等等,元元红与他们常有往来,经常在位于京城王广福斜街(这个名字,起初我感到很奇怪,后来查阅资料,才知道清代以前是叫王寡妇斜街的,若按汾阳的读音,就是“王广福斜街”)的山西汾阳会馆内“民乐园”献艺,而张伯驹先生,正是“民乐园”的常客。由此看来,张伯驹先生用汾酒形容元元红,不仅因为元元红是山西人,更重要的是,他与汾酒有着不一般的缘分,写下上述诗句,也就不足为怪了。
这是个真正的文人
名士张伯驹,虽然未曾到过汾阳杏花村,但从留下的文字中,却可以看出他对杏花村汾酒情有独钟。有时我读着先生的《红毹记梦诗注》,便不由想起周汝昌先生对他诗词的评价:“则李后主、晏小山、柳三变、秦少游,以及清代之成容若,庶乎近之。”诗词如此精美,书法别具一格,颇见名士性情。我虽晚于先生百年出生,但他的光芒,感觉却如此之近。
这样一位伟大而博学的人,这样一位富有而无私的人,正是因为生在了那个年代,经过了风月与炮火,赶上了炎凉与冷暖,才成就了他的名士风范。也许他的一生并不完美,但正是这种残缺与遗憾,他的光芒才更加不屈和持久。张伯驹先生留给我们的,是一座精神世界里无法逾越的高山。他始终在演绎着一个“人”的形象,我们由此庆幸,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造就了一个伟大的、真正的文人。
倘若能为先生斟一杯陈年的汾酒,他的一生,是不是因此会多一些醇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