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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记忆二则

2012-04-29张刃

黄河 2012年1期
关键词:插队扎根知青

张刃

我的1976年

公元1976年,在中国现代历史上是极其重要的一年。国家、民族、执政党、老百姓都经历了大悲大喜,度过了难忘的365天。

我是1975年末结束了5年半的插队生活,回到天津上学的。而整个1976年,我们却基本没有上过什么课,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动荡中度过。

“反击右倾翻案风”

1976年是在“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中开始的,运动从北大、清华而起,教育界自然首当其冲。在学校,我们每天都要读报、学文件,写批判稿、开批判会,文化课、专业课几乎全部停顿。校园里用苇席圈起了大字报张贴区,如同“文革”初期一样,批判文章、图片漫画铺天盖地。这场运动是针对邓小平的,虽然还没有公开点名,但大家心里都明白。作为“文革”的“过来人”,又经过了插队生活的磨砺,我对那些“大批判”早已失去了热情和兴趣,随波逐流而已。

1976年1月8日清晨,我正站在学校礼堂的台阶上听早间新闻广播,忽然传来了低沉的哀乐——周恩来总理逝世了!我的眼泪当时就流了出来。这个消息不能说很意外,但却是那时绝大多数中国人不愿意听到的。“文革”搞了近10年,中国风雨飘摇,“四人帮”人心丧尽,邓小平岌岌可危,周恩来成为了当时中国人唯一的“希望”。他走了,希望何在?

那时,人们并不知道什么“四人帮”的称谓,但都知道那几个人不得人心,也知道他们不准悼念周恩来,反正我们学校设起了灵堂。1月12日学校开了追悼会,我哭得一塌糊涂,因为真的从心里哭中国,哭百姓,哭命运,哭说不清楚的种种……那是我迄今记忆中有限的几次痛哭之一。回到家,我写了这辈子也不会再写的唯一一首长“诗”,以宣泄心中的情绪。

“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并没有因为悼念周恩来而停顿,学校里正式的课程更少了,实在学不到什么知识,我开始寻找各种“理由”逃课,最常用的招数之一是请“病假”。按照学医朋友的“指点”,到医务室去说头晕,医生就会给你量血压。血压带收紧后开始测试时,另一只手在下面用力攥拳,同时双脚脚心用力弓起,血压计上就会显示高血压。这个办法屡试不爽,我因此多次得逞。

逃了课干什么去?回家看书,找朋友聊天。“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们几个要好的插队同学,父辈大多都是“文革对象”,打入另册多年,甚至没有了工作,也顾不得管束孩子了。我们在一起,有共同语言,海阔天空地神侃,议论最多的是时局,大家都不看好,但又不知道出路何在。如果谁兜里有几个银子,还可以呼朋唤友去“撮”一顿,10元钱就可以吃“席”了。可以说,那时节我过了一段很轻松的日子。

“舞台生涯”

整天搞运动令人厌倦,年轻人总需要有点娱乐,有点活跃气氛。也许是天性使然,我阴差阳错地成了学校的活跃分子,“文艺骨干”。

起因是学校要搞新年联欢,要求各班出节目。不知我动了哪根筋,竟然自告奋勇组织了全班大合唱,曲目是我选的,是我很喜欢的《长征组歌》。我自己很少唱歌,甚至连简谱都看不懂,怎么教唱呢?我知道自己的模仿能力比较强,就想了个办法,每天放学回去找懂音乐的插队好友吴量福学唱。他会吹小号,连“豆芽菜”(五线谱)都明白,何况“1、2、3”呢?就这样“现趸现卖”,居然撑起了场面,我甚至还担任了领唱。联欢会上,我们的合唱大获成功。在当时,大唱《长征组歌》多少冲淡了政治运动带给人们的沉闷和压抑。

由于组织班级合唱获得成功,我居然被“吸收”进了学校文艺宣传队。大约是认为我的散漫中常带幽默,而且北京话说得比较纯正的缘故吧,带队的老师叫我和另一个高年级同学去说相声,我逗他捧。先是学说了一段反映商业职工生活的《卖肉》,效果不错。于是学校要求我们创作一个能够反映“教育革命成果”的新段子。我从来没有尝试过相声写作,好在带队的老师是位老北京,对相声也比较在行,于是以他为主,集思广益,反复修改,我们搞出了一个以本校中药专业“开门办学”为题材的段子,名字就叫《采药》,说的是学生们在贫下中农的帮助下,如何识别各种药材,在实践中增长了知识与才干。当然,为了体现“阶级斗争”,还设计了一个反面人物——地主分子“喇喇咕”,攻击和破坏“开门办学”,最后被“批判、斗倒”。

为了加强效果,作为逗哏的我,开场就要有几句唱,内容取自名噪一时的“教育革命”电影《决裂》,十分契合当时的政治形势与要求。在整个表演中,我还学说了一口并不地道的蓟县话(实际是从我老家的宁河话“改良”而来,但很接近),来表现贫下中农的语言。最难的是以几十味中草药名串起来的“贯口”,既要合辙押韵,又要一气呵成,我练了多日又多次表演才烂熟于心。几十年过去了,至今还依稀记得若干。

由于我们的节目把相声的“说学逗唱”都纳入了表演,新段子又是自己的创作,因此大受欢迎,“一炮而红”,从学校“说”到了天津财贸系统的许多单位,最后还参加了全市大中小学学生文艺汇演,一举闯进了决赛,站到了天津最有名的第一工人文化宫和中国大戏院的舞台上。那时候,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登台说相声的,我可能是开了“先河”。说相声占去了我在学校生活的近半年时间,成为我迄今唯一长时间的“舞台生涯”。

“教育革命”

1976年3月,学校搞“开门办学”,把我们都拉到距天津几百里外的蓟县去了。说是“开门办学”,实际上就是参加劳动。我被分配在城关供销社小组,每天的工作是站柜台,卖油盐酱醋,间或学点记账之类。当然,写大批判稿、参加军训(包括打靶)也是“必修课”。

“开门办学”的好处是多少远离了政治运动。在蓟县,我们有幸参观了尘封已久的著名古刹“独乐寺”,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这处名胜,并且为它居然没有毁于“文革”而惊诧。我们全班同学还去盘山野游。那时的盘山只是一座荒山,除了几块残破的碑刻,几乎没有任何建筑。当时根本没有人会想到,几十年之后,它会成为著名的,甚至奢华的旅游景区。

“开门办学”期间,传达了毛泽东关于“批邓”的18条指示,紧接着就发生了“四五”天安门事件。北京传来的消息,让我明确知道了人们对江青一伙的愤恨,并且公开表达,我感到了一种多年未有的冲动。我在当时的日记中写道:“天安门事件是建国以来所未有的,文革也未闹到如此地步,令人深思。看来,邓小平是有社会基础的。闹事者抬出总理说明什么?现在上面把总理放在什么位置?提出‘阉割马列的秀才,矛头所指极明显,报上的回答也很干脆。”我不知道当时有多少中国人能够接受批邓,但我相信绝大多数中国人希望安定。那时的人们仍然是相信毛泽东的,但我预感到,中国要乱,世界要变,只是不知将向何处去?

唐山大地震

1976年7月28日的唐山大地震波及京津,天津的破坏尤其严重。

7月27日晚上,我们几个插队同学聚会,并在当天夜里送仍在插队的吴量福回村。我清楚记得,从车站回来时,天上下起了小雨。夜半时分,街头宁静,空气清新,人们早已入梦。谁能想到几小时后灾难降临?

我回到家里毫无倦意,于是准备把写了一半的学期总结写成。家里只有我自己,正好可以安静地写作。凌晨4点多,突然间,我隐约听到了“隆隆”的声音,类似重载汽车在空旷的街头驶过。不经意间,我想到我家并不临街,不应该听到汽车声啊。这时地震开始了,先是上下颤抖,继而左右摇摆,而且越来越强烈,整个房子都摇晃了。我一下意识到,地震了,而且不小!

因为有过1966年河北邢台地震的经历,我多少有些避震的常识,于是迅速关闭了台灯,钻到桌子下面。此时,地震已达高峰,邻居们纷纷从睡梦中惊醒,呼声四起,乱作一团。由于掉闸断电,大家摸黑挤在狭窄的院子里,却很难跑出院门,因为院门已经坍塌了一半,堵塞了出路。我费力地打开变形了的房门,看到眼前的景象时,心想如果我第一个冲出来往外跑,很可能就埋在瓦砾中了。

街头的景象令人啼笑皆非。有人顶着锅盖,有人拿着案板,有人披着随手抓到的衣被,有人几乎赤裸着身体,还有人头破血流。大家都拥挤在街上,七嘴八舌,惊恐不安。此时,天已渐亮,放眼望去,街头的如同经历一场巷战,到处是瓦砾、残垣。许多人家的房子或坍塌,或倾斜,有的临街一面墙全部损毁,成了“橱窗”,房间内的摆设一览无遗,有的因为地板倾斜,家具都“集中”于一角,看上去很滑稽。天津在一瞬间失去了往日的繁华,变成了一座残破的城市。

没有电话,不能联系,我便骑上自行车到各位朋友家去探望灾情。先去了量福家,他家的房子安然无恙,但却人去楼空。我又跑到他家附近的南京路,发现那里竟然在极短时间内,已经搭建起绵延数公里,一眼望不尽的“帐篷”群,都是几根竹竿之类撑起的一块塑料布或者床单,却堪可遮阳避雨。在各处迅速“崛起”的帐篷群中,我陆续找到了几位同学,大家都还平安。下午5点多,我正在街上,突然又发生了强烈的余震。站在街头,看着不远处的楼房在剧烈抖动,墙体砖缝间不时“喷”出阵阵烟尘,似乎瞬间就会解体。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地震的威力,感受到了大自然的不可抗拒。

当天晚上,没有人再敢回家睡觉,我和朋友在街头露宿,靠聊天捱到天明。

学校完全停课了。陆续传来的消息说,唐山已经在地震中毁灭,天津郊县靠近唐山的塘沽、汉沽、宁河也损失惨重,我们班有一位同学家住汉沽,父亲就在地震中罹难了。震后第三天,我们几个住在市内的同学决定去汉沽慰问。那天一早,我们骑着自行车出发了。

近百里的路程,我们骑了3个小时。路上,越走近重灾区场面越惨,建筑物倒塌自不必说,路面裂开的巨大缝隙似乎要吞噬一切,令人触目惊心,连铁路钢轨都扭曲了,可见地震的威力。进入汉沽镇,倒塌最严重的汉沽饭店呈现在我们眼前,五层楼房一塌到底,完全变成了一堆瓦砾,里面住宿的客人是很难逃脱厄运的。几台挖掘机、推土机正在工作,不时被人叫停,说又发现了罹难者的尸体。汉沽镇内几乎没有完整的建筑物了,我们一路打听,循着尚且依稀可辨的街巷,才在一片防震棚中找到同学家。

那天,我们回来时绕道走了另一条路,为的是多看看震后的情景。路过茶淀农场时,夕阳之下,人迹罕见,四处静悄悄的,几乎能听到庄稼拔节的声音。望着郁郁葱葱的田野,我忽然想到,如果没有地震,这该是多么惬意的景色啊。灾难瞬间改变了一切,大自然太不可捉摸了。那一幕,连同“敬畏自然”的意识,从此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抗震救灾

校园里搭建了许多帐篷,师生们昼夜值班,随时准备躲避可能的余震。夜里不时响起的警报声,颇似当年的“战备”训练,闹得人心惶惶,却再未发生过大的余震。

不知为什么,那年夏季的雨特别多,也特别大,一场大雨过后,市区的马路上常常积水过膝,低洼处甚至能够淹没自行车。住在防震棚里的人们遭受了大罪。

学校停课,又不值班的时候,我们几个朋友除了相互帮工加固各家的防震棚,就是到处去看地震痕迹,带着相机拍了不少的照片。可惜的是,那些照片后来竟损毁了。

8月中旬,我们接受了到灾区宁河去抗震救灾的任务。宁河县治所在的芦台镇是我的祖籍,但我从来没有回去过,现在想不到一场地震,使我有机会回到了家乡。

震后的芦台一片狼藉,全镇已经没有完好的建筑物,据说地震中伤亡人口过万,许多遗体草草浅埋在蓟运河畔。许多人家的防震棚就搭建在自家坍塌了的房屋废墟上,多少意味着那还是自家的家。

我们到达后,首先要自建住宿的席棚,并且自行开伙。席棚十分简陋、单薄,可以避雨,却难以遮风,更不能御寒,好在时值夏末,夜间也并不太冷。伙食尚可,但缺乏蔬菜,打水也要去镇上的水坊,那里有一口水井。我们尚且如此,灾民的生活状况可想而知。

我们的工作是负责清理县五金公司完全倒塌了的仓库,把埋在废墟里的物资一点点挖出来,分类码放,整理造册。这项工作我们干了两个多月。其间,我与临时来到宁河工作的父亲一起去寻访祖居。父亲指着蓟运河畔一大片瓦砾说,那就是我家曾经的院落所在,如果不是大门前的一棵老树,已经无法确认方位了。

多年以后,我又重返芦台,但因为震后重建,连那棵老树也没有了。

悲喜之秋

1976年9月9日,刚刚度过中秋。中午接到通知说,下午3点有重要广播,要求集中收听。根据以往的经验,这种打破惯例的“重要广播”,一定是中央“有大事”了。3点前,我们停下了手里的工作,席地坐在瓦砾上。广播里传来了毛泽东逝世的消息,许多人当时就哭了,一位同学甚至哭得呕吐起来。我却呆呆地很木然,不知为什么哭不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治丧活动。尽管灾区的条件极其简陋,也搭建了硕大的灵棚,供人们昼夜吊唁。18日,又全体肃立收听了北京的追悼大会实况。许多人再次痛哭流涕。我也觉得自己应该哭了,但却依然无法如同悼念周恩来时那样落泪,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奇怪。我知道,那些日子,我心里想的更多的是,中国将会怎样?

10月初,我接到北京来信,说江青等人被抓起来了,并且第一次知道了“四人帮”这个词。同样很奇怪的是,我也没有感到十分意外。或许是几年来和朋友们议论很多,“小道消息”也不少的缘故吧,相信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几天后,芦台街上再次热闹起来,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们连续游行庆祝,与毛泽东逝世时的氛围迥然不同。

11月初,我们结束了救灾活动,回校参加“揭、批、查”运动,形势变化可以用“翻天覆地”来描述。我家的最大变化是,父亲迅速恢复了与许多老朋友的联系,一位画家很快给他寄来一幅“秋菊叶下四只螃蟹(三公一母)一壶酒”的国画,题款“正是持螯下酒时”。多年不见的笑容又浮现在了父亲的脸上。

11月15日又发生强烈余震,再次打乱了人们刚刚适应的避震生活。人们知道,今年冬天不可能回家了,于是纷纷拆除简易的防震棚,以砖瓦为主的“准长期建筑”(天津人称之为“临建”)迅速遍布全市,大多搭建在远离高大建筑物的空地上,宽敞的马路因之变得狭窄了,连市内的许多公园里都住满了人,只留下几条通道。中国人的生存、隐忍能力真的令人叹为观止。天津的这种状况持续了多年,直到1980年代初,才彻底消失。

大悲大喜、诡异多变的1976年,成为了我一生挥之不去的记忆。

决裂者

每当和朋友们相聚,谈起插队岁月的种种荒唐和诡异,我总会想起一个人,想起我和他虽无亲密但却交织的一段经历。

落榜

那是1973年的春天,我们插队的第4个年头。“文革”后期全国高等院校首次大规模统一招生的消息,悄悄地迅速地在各地流传,犹如兴奋剂,使许多知青顿时从近乎麻木的精神状态中活跃起来。上大学,是多么令人神往的事情哦;文化考试,简直是我们这些“可教育好的子女”的福音!“政审”终于不再是唯一条件,分数总算有了一席之地。“网”开一面,我们的命运或许真的会有转机了。许多同学纷纷拾起扔下多年的课本,昼夜苦读,准备去碰碰运气。

那年夏天,在县中学的考场上,我和他以及许多知青不期而遇。

我们过去并不相识,分别在不同的村子里插队。但因为来自同一个城市,都是插队生,既是同乡,又是同学,在那样的氛围中相逢,自然彼此很关注。尽管我们不熟悉,也没有时间长谈,但我还是多少了解了一些其他同学的情况。据说,他的父母是知识分子,极希望他能够上学深造。他就是回城在父母的指导下苦读了一段时间之后,赶回来参加考试的。我们都在努力,都在忐忑中期待成功。

考试成绩出来了,据说我和他都在录取名单中。那时候,没有公布成绩的做法,我们听到的都是“小道消息”,但那肯定是确实的,因为已经有两所大学的招生老师找我谈过话,明确表示了接收我去读书的意向,而且都是我喜欢的历史专业。我想,他也会有同样的经历。

可是政治风云变幻莫测。辽宁知青张铁生“反潮流”,一纸“发人深省”的“白卷”,把不知多少年轻人的梦想化作泡影,无可挽回地破灭了。考试成绩非但没有证明许多人的学习成果,反而成为他们“追随修正主义教育黑线回潮”的“罪过”。重新录取的结果,他不仅和我一样落榜,而且听说还因为回城复习功课,没有参加生产劳动,被批评“不安心接受再教育”。我虽然没有如此不堪,但也曾三个月不写信、不出村,闹得家里人以为我出了什么事情。将心比心,他的沮丧之情可想而知。

决裂

1974年,高校招生不再考试,改为“贫下中农推荐”。我虽然尽力争取,但终因“政审不过关”而名落孙山。老子都被赶出“上层建筑”了,儿子岂能“卷土重来”?我早有思想准备,并不十分遗憾。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他竟被录取了,但很快又有消息说,他放弃了升学的机会,“与旧思想、旧传统决裂,决心扎根农村干革命”。县里发出号召,要在全县知青中掀起向他学习的热潮。

一切来得很突兀,很蹊跷,让许多同学摸不着头脑,莫非我们中间真出了个先进典型?或者他真的“在灵魂深处爆发”了一场在许多人看来不可思议的“思想革命”?我们充满了疑惑,甚至不相信那是真的。

有一次在县城,我见到了他,话题自然说到了他的选择。

“你真的不想上学了?”

“不想了。”他有些言不由衷,但很快又说,“对我们来说,那是倒退,倒退是没有出路的。”

“你糊涂啊?那是报纸上的宣传。”我有些冲动。

“事实也是这样。你以为不是吗?”他比我要冷静。

“我不相信会永远这样下去。与其相信宣传,不如相信自己。”

“那更是一条死路,更危险。”

“你以为像你这样就保险?你想过今后吗,今后怎么办?”

“想过。我觉得这是唯一的出路,至少是可行的出路。”

“什么出路?是指在农村干一番事业,还是只把它当作‘跳板?”

他有些尴尬,这话显然刺痛了他。为了缓和气氛,我又说,“也许我说得太尖刻了,但我是为你好,希望你认真想想。如果你并没有真心打算在农村干一番事业,就不要把话说‘绝,否则,恐怕要付出十分痛苦的代价。”

“别说了。”他打断我,“你说的那些我都没想过,也不愿意想。我只知道,我现在必须这样做,我没有别的选择。”

谈话无法继续了,我只能保持沉默。但我隐隐察觉到,他有苦衷,有隐痛,或者还有一丝侥幸心理,可他不愿说……

真相

不久,大约是因为我写的一篇“心得体会”差强人意吧,我被县里抽调去帮助写材料,而且就是关于他的“先进事迹”。写材料当然需要了解实际情况,我也因此知道了一些他的内幕和真相。

去年落榜后,他做了“深刻的检讨和自我批判”。村里的领导为了“考验”他,提出了“扎根”问题。也许是那年月说点空话、大话可以不负责任的缘故吧,他竟然轻易地答应了。这件事很快被上报到公社,又上报到县里,上级十分重视,马上派了人来,郑重地和他谈话,给他总结“先进事迹”,要“树立”他为典型。

那时候,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早已过了轰轰烈烈、大潮席卷的年代,连续几年的企业招工和高校招生,使得本来相同的知青命运发生了裂变,由于各种原因继续留在农村的同学已不再安心务农,知青的管理(且不说教育)成了各级领导头疼的问题。抓一个“扎根”的典型,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不仅可以表明地方领导的“工作成效”,而且可能因此带来升迁的机会,于是某些人着手把它做大。

假戏真唱,木已成舟,容不得他反悔了。为了突出显示其“先进的典型意义”,某些人又锦上添花,一手导演了那出“录取了又放弃”的闹剧。一夜之间,他就成了“与传统观念实行最彻底决裂的榜样”。他成名了,但可悲的是,他自己连那“退掉”的录取通知书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

知道了这些,我有些同情他、理解他了,他是在无奈中被某些人推着走上了“决裂”之路的,他被利用了。

造假

我写他的“材料”也很痛苦。因为,首先,我对“决裂”、“扎根”之类的事有自己的看法,不认同当时的许多观点;其次,写他却不安排见他,我无法了解他的真实情况和真实想法;最后,我不想把他“拔”得太高,那对他并非好事,也会对更多的知青形成压力。因此,我写的稿子总是不能让领导满意,一再修改,仍不能通过。

材料是要上报地区革命委员会,并且准备送到省里的,当然要“过得硬”。于是,县领导决定抽调号称“全县第一秀才”的人来做一番大删大改的“润色”,而我则成了修改稿的抄写员。

“秀才”果然妙笔生花。“硬”材料首先要“高屋建瓴”,“紧扣时代脉搏”。当时正是批林批孔运动的高潮时段,“与旧观念、旧传统实行最彻底的决裂”自然就成了主题,捎带着“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一下子就“拔高”了人物的思想境界。对此,我只能自叹弗如,私下里却无法认同。

先进人物总是在与落后的对立、对比中显现出来的,于是又设计了若干落后的人和事以及反映出的思想。其中,为了突出其“先进”,不惜抹黑知青面貌的写法,是我最不能接受的,我明确表示反对。或许因为考虑到我也是知青的一员吧,类似的描写最终被淡化了。

先进人物都有“豪言壮语”,因此也要给他“提炼”几句,譬如“做填平三大差别鸿沟的小石子”之类的话,云云。其中,记得最清楚的一句是,“生做农村人,死做农村鬼,娶妻生子也是农村人”。这句话确实有点“惊世骇俗”,与众不同,但我不愿相信这话出自他的嘴,除非他昏了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啊,他真把自己给“赌”上了?

材料就这样报到上面去了。“写”材料的过程也使我第一次领教了什么叫做“凭空臆造”、“文字做假”,知道了某些“先进典型”是怎样“树”起来的。只是不知道,他对那个“材料”怎么认识?

后来听说,上面对稿子也不满意,认为太过空泛,缺乏说服力。我想,造假怎么会有说服力呢?即使是“第一秀才”,也不过尔尔。

对立

很快他入党了,担任了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公社团委副书记,又很快进了县团委的领导班子。如此神速的“提拔”,或许使他真的以为自己选择了一条理想与光明之路。于是他说话、办事越来越“革命”了,与大多数知青产生了隔膜。

更重要的是,他的“决裂”、“扎根”行动,给许多希望跳出“农门”的同学造成了一种十分现实的政治压力。对于有类似念头或行动的知青,各级领导感到难缠时,都可以拿他作为“典范”来“教育”你——人家要扎根,你却要逃跑,什么思想境界,有没有政治觉悟?1975年,县里某领导找我谈话,希望我安心留下来做个写材料的“正式干部”,我却明确表示,如果有升学的机会,我还是希望能走,结果就被如此“教育”了一番。

坦率地说,那时的我以及我知道的许多同学,对于他的所作所为是很不以为然的,甚至反感,觉得那其中有些“投机”的味道。而他,是否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多数知青的对立面,我不清楚。至少,他与同学的交往越来越少。或许,他确实认为自己的选择是对的,“道不同不相与谋”,也在情理之中。

辩论

我们插队时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家乡来的慰问团召开的座谈会上。谈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时,有人便举了“过去保持城里的习惯,吃饭之前要洗手。现在不那么‘穷讲究了”的例子,我和几个同学很不以为然,认为歪曲了上山下乡的本来意义。他也加入了讨论,而且站在我们的对立面。

话题由洗手扯到了改变农村的落后面貌,就谈到了求学与“扎根”的问题。我们认为,改变农村面貌并不是靠“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甚至“与贫下中农结合,成家立业,扎根农村”就能够实现的。渴望求学,渴望掌握更多的知识,没有错。而他和少数“扎根派”认为,农村就是最好的课堂,应该扎下根来,先拜贫下中农为老师,在实践中改造自己,同时改造世界。我们辩论得很激烈,但还算心平气和,只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后来,我们坦率地谈到了地方上各级领导对知青的工作、学习、生活放任自流,后患无穷,希望慰问团向有关部门反映我们的要求,不要使我们在碌碌无为中消沉下去。没想到的是,他对我们的发言公开表示反对,说那不代表他的意见,并且认为我们说得过分了。

我能够理解他的心理,他是怕慰问团的同志反映知青意见时,笼统地把他这个也在场的“先进人物”牵涉进去,落下“同流合污”的嫌疑。于是,我淡淡地说,“你不用担心,我们没想代表你。”

“但你们的思想倾向有问题。”他显然听出了弦外之音,转而以攻为守。

“你少扣帽子。”有同学回击,“我们没有反对上山下乡,只是说应该加强对知青的教育和管理。凭这,打不了谁‘反革命。”

“我认为,各级领导对知青是关怀的,”他转移了话题,“我个人的成长就是证明,扎根农村干革命,这条路我选对了。”

“高调谁都会唱,你的‘成长同样代表不了大多数知青。”我毫不退让,继续说道,“如果照你所说,你那‘成家立业,世代为农的誓言也准备兑现吗?”

“你……”他一时语塞,挑战似的问了一句,“谁敢奉陪吗?”从他那貌似坚毅的目光里,我们看到了一丝胆怯,几分犹豫,似乎还有那么一点幽怨。我们相信他并没有真正“扎根”的信念和勇气。一个同学笑笑地说,“我不想拿自己的人生打赌。如果插队一辈子,我也认了,但只要有离开的机会,我一定争取。”

座谈会不欢而散。我们反映的意见没有人理会,知青生活依旧,直到我侥幸离开那里。而他也在继续他的“扎根行动”……

反思

改革开放以后,社会生活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回首过去的生活,我觉得需要一种新的眼界和思维。我常常想起他,向许多当年一起插队的同学打听他的消息,零零碎碎多少知道了一些情况。

他“红”极一时,却很短暂。随着上山下乡运动的停止,他的“扎根行动”已经彻底失去了意义。他也没有“做填平三大差别鸿沟的小石子”留在农村,而是到县政府机关当了干部,并且负点责任。但最终,他还是放弃了那里的一切,回城“下海”了,成为一个很实际的白领,生活平淡而安宁。每当有同学提起当年的插队生活,他会有意无意地回避,更不想提及“扎根”的话题。

在一次插队同学的聚会上,分手30多年的我们再次见面,彼此只叙旧日友情,不谈过去争论。同学们(包括曾经与他激烈争论的同学)都很理解他,也没有人去触碰他可能的痛处。毕竟,要他坚持荒谬的过去是不现实的,而要他否定自己的过去,又是很痛苦的事情。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

我想,我们曾经一起在人生的旅途中跋涉,都希望找到一个理想的归宿,结果却走了不同的道路。是那个荒诞的年代使我们产生了某种本不应该有的分歧。其实,我们都曾经走过弯路,有过坎坷,如果说有区别,那仅仅在于有人付出的更多。我们没有理由庆幸自己比他人少经历了一些痛苦,也没有必要对他人人生道路的选择做出评判。生活教育了我们,结局已经没有意义。唯愿他、我和千千万万曾经受过创伤而又不甘沉沦的人们一起,开创新的生活,享受暮年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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