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诗十五首
2012-04-29江雪
江雪,又名南京江雪,1965年生,江苏海安人。80年代中期开始发表诗作,有作品在《诗刊》、《诗歌月刊》、《扬子江诗刊》、《诗选刊》等刊物发表,著有诗集《时间广场》。现在南京理工大学任教。
中秋月
满满的月亮。去年它是满的,今年它仍是满的
它溢出来的部分,仿佛一次盛大的水流,淹没了今夜
多么无辜,我感叹,它总是作为被动者,被无节制的
呼应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我想把它交还给今夜的天空
我说:空心的月亮。月亮之上,多么荒凉
月亮之下,我在校园的大道上
一路捡拾桂花遗落的香
一场大雨
大雨哗哗的,从天空里落下
仿佛某位仙女,向人间倾倒着爱的渴望
当然,我更愿意这样记述:
大雨哗哗的,雨声把她包围在深水之中
她的困兽之身,激荡着一个人英雄主义的野马
奔驰而来。马上的银铃,银铃上的红缨
——直到他所有的想象与她一起
被葬送在暮色之中
我还可以记述得更简洁一些:
大雨哗哗的,落在陌生的土地之上
最终又落在了熟知的事物中。(多像一个人
不停地爱着,一直爱到水深火热
爱到异乡成了故乡)
对一场大雨的回忆,最终被记录成:
你头顶一片雨云,我也头顶一片雨云
太阳曾经从云层之中斜照过我们
背后那一抹山峦,以及
山峦下的一汪浅水
浅 水
一场急雨留下一汪浅水
就像一次短暂的爱情留下温润的
话语。潮湿的回忆
一片无所傍依的云朵,倒映在水中
就像一个异乡人,摇荡在这座新鲜的水城
仿佛我从远古而来,一场晚雨
迅速、激昂,配合着我马上的情怀
我有逃不过被倒映的命运。短暂的停留
幽暗的潮声,我的心最终是
越来越遥远的街灯
快乐,不过是一匹借来的马
它要从浅水之上疾驰而过
在那飞溅的水花间,没有我的岛屿
作为永恒的标记
悠仙美地
他们把茶馆开到紫金山顶,开在
天文台旁,仿佛他们随时能将一个人
安放到某个高处
在这个高度上,即使是细小的尘埃
平时你也必须仰望
我从未到过天文台,从望远镜里
仰望更远处空茫的宇宙,我只能回首
看今夜浮满一城的人间灯火
就像垂头辨识,自己体内那些暗弱的
意念,如何发出微光
但更多时候我是愚盲的
正如我来时,沿山路而随时弯曲的心绪
被越来越高的风裹进夜色
仿佛上帝赠予的点心,只灵光一闪
又被他大袖一挥,一一收走
而我慢慢啜饮的,就是这茶碗里
荡漾着的、愚盲的时光
北京无雪
去之前,我曾设想北京大雪
纷呈,汹涌,仿佛一个人的脑海里
无穷无尽的意念、思绪,日夜不停地闪烁着
微弱的晶莹的光。又仿佛一个人
不知疲倦地要替我说出,我熟稔的热爱
以及心中不能隐藏的秘密
事实上,北京无雪
倒是我成了一片异乡的雪花
带着江南潮湿的气息,被动车送进北京的
晨风中,然后涣散、干燥
像一只用尽了意义的词,脆弱地
无依地,落入人群之中
白兰花
白兰花,我这样亲切地叫她
她和她的姐妹们一起,在我的空地上醒来
从身体里泛上来的美和白,直接
热烈,不回避集体。那样子其实一点也不孤独
一切仿佛符合陈旧的逻辑。初秋的细雨
细雨中,我走过多少不白的路程
我看见海上的浪花,那些无可阻挡的言辞的泡沫
风慢慢的软下来,我有一次遥远的张望
人至中年,我所抵达的虚无之境
积水之上,我热烈地怀念着多年来的倒影
迷 惘
在邻居院子的栅栏上
我看见了铁丝,正与蔷薇发生着
某种关联:它优雅地缠绕,随意地盘曲
以至深陷于蔷薇的脆弱、多刺
以及恣意的繁复
我断定,它有本质上的硬
犹如一个淡然的语气
冷了的热肠,但最终敌不过蔷薇的
幽香,被野风突然一吹
溅到了我的脸上
爱恋是徒劳的:它们继续留在原处
我却带走了迷惘
两只鹦鹉
邻家院子里的两只鹦鹉,仿佛一对隔空相望的
青年男女,各自占据着一只孤独的鸟笼
他们时而沉默,互不理睬;时而相互表达,以示友好
他用男声问候:“你好”
她用女声欣然应答:“你好”
我从院前走过,他突然叫道:“我会说话”
我停下看他,他说:“春眠不觉晓”,仿佛他知道
从他身边经过的是一位诗人
而她忽然打了一声忽哨,好像真的刚刚醒来
又好像有些不屑:
我们每天说着人话,却早已忘记了自己的鸟语
银 薇
那一年,我们初次相识
在湖水的波光里,我有年轻的跳荡的想象
最终从她的花影里奔驰而过
仿佛只有她,需要说出秘密的激情
说出七月里永久的紫与红
在今年的湖边,她用满树的白
让我猝不及防。我疑心,我已经染上
人到中年回首时的悲悯之色:
我缓慢的脚步,不过是奔驰的惯性
而非换了在人间的心境
如果爱恋也拥有惯性
那么,我如何才能将她唤为银薇
我们去乘地下铁
地铁多么好
用它快速地开到我们中间
完成一个单纯的故事
从新街口到中华门,第一站开始
第二站发展,高潮就是把我们再次
抛回到尘世:汗水,昏黄的灯,虚张的声
和看不见的尘世的尘
没有第四站,只有突然的结束
和之后缓慢到来的累
槐花一阵香
来时醉倒旗亭下,知是阿谁扶上马。
——晏几道《玉楼春》
他俯身积水之上,看风中的舞者
和她的面容,如何献给体内的一面镜子
他倦在纸上书写黄昏,乐于想:六朝十里长街
如何卷起一排排的珠簾
他取过酒杯,在房中反复擦拭一盏灯
他要一杯杯地测量,这有关槐花的一场小富贵
他大笔一挥:一个人的江南太深
深不过她九曲的街巷,和她倾倒的槐花的香
五百里吴楚,槐花一朵香
风吹纸上一阵有,风吹人间一阵无
鱼尾葵
倘若今生
可以用书写替代一场记忆
不需封装与深藏,不会遗失,不会有火烤水浸
与虫蛀之忧,像这鱼尾葵
倘若我从悬崖上投下的目光
遇见了大海。倘若在今年的大海边,明年的大海边
和永远的大海边
我之所见,都是这鱼尾葵
简洁与复杂的,坦露与负累的
我是说,我怎样看鱼尾葵
都是一场没有速度的、任意方向的俯冲
都与那记忆或怀念没有关系
回到抒情的红旗路上
1
红旗路上,没有红旗
和我的奢望。我不必费力地追问
是谁收回了旗子,又是谁,熄灭了它们在风中的招展
领走了它们的红
我是一个冥想中的穿行者
数着你街边一株接一株的旧日梧桐
我用异乡人的目光
拂过你身上所有被风吹过的痕迹
安陷于红旗路上的黄昏
和橙色的期待,有的人在打开,有的人在关闭
当夜色泼下来时,我看见,你的身后
没有阴影,只有崭新的语词和酒
2
如果饮酒,如果让一个人在酒中说话
他一定会爱上这条街,爱上
你沉默而陌生的小腰身,和小腰之上
那缠绕着的一街灯火
拿掉这些光。让它们回到暗中
让它们像风中的叶子
愉快的撞击和摩擦,让它们发出
清晰的,明亮的歌唱
事实上,红旗路的夜晚,没有风吹
每一片叶子都很安静,它交给我一个浅浅的梦
那一份浅,正如我走来时,溅到鞋尖之上的
一层薄薄的泥泞
陈旧的街灯,陈旧的人啊,流水一般
美是多么徒劳
在湖州铁佛寺
在劳动路上,许多人遇见过我:
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露出永不疲倦的笑容
他们不知道,我被风吹着
在阳光里,已经奔跑了很久
而我,没有看见这灯光与烟火
没有看见这栅栏,房子,和院落
只看见了黄墙青瓦之上,那铁色的,空空的鸟巢
只看见了阳光和风
是什么,要让这肉身如此沉重?
一个无题的片断
请不要过早地
把一座城市,变成硕大的博物馆
正如不要过早地,把一场爱情变成简餐的回忆:
它柔软的五条河流
如同伸出的五指
仍然紧紧地环抱着你的身体
我说的是
请不要随意咳嗽,请不要吓退这个春天
正在上涌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