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庞贝

王纪潮

意大利是西方文明的发源地之一，可看的古迹实在太多。人们一般都不会错过在罗马、佛罗伦萨、威尼斯等地的重要古迹，但对我更有吸引力的还是位于意大利南部的庞贝(Pompeii)。早年我读有关罗马帝国的书籍里面提到被维苏威火山掩埋的庞贝，那时候中国的出版物远没有现在这样图文并茂，尽管只是简单的描述和模糊不清的黑白图片，庞贝瞬间被火山吞没的巨大悲剧和一座城市能完整地被发掘出来所带给我的震撼却久久不能平静。我后来读西方的考古学书籍，得知近代考古学的发端是在庞贝，1890年主持庞贝考古发掘的菲奥雷利(Guiseppe Fiorelli 1823～1896年)首次提出来逐层揭露考古遗址，以复原古代生活优先，收集艺术品其次的考古发掘原则，使人对庞贝生出无限的向往。因有机会去意大利北部的特拉维索(Treviso)短期工作，我和同事专门抽了两天时间前往罗马和庞贝。庞贝离罗马约300公里。从罗马到庞贝没有直达火车，必须经那不勒斯转一次车，由于车次时间固定，比较方便的还是租车前往。

庞贝的悲剧

庞贝位于那波利湾的岸边，距维苏威火山的南坡约10公里处。其得名是为了纪念罗马帝国的前三头同盟的格奈乌斯·庞培(GnaeusPompeius Magnus，106～48B.C.)。它北通罗马，南连希腊与北非，是罗马帝国的重要城市。

庞贝是意大利早期居民伊特鲁尼亚人(Etruscan)在公元前7世纪中叶之后所建。公元前4世纪，庞贝为萨姆尼翁人(Samnite)控制。罗马人南下意大利南部的坎帕尼亚地区与迦太基人(CarthaKe)作战，坎帕尼亚地区的国家差不多都支持迦太基人，只有庞贝置身事外，使得庞贝得以完好保存。到公元前2世纪，庞贝成为罗马人葡萄酒和橄榄油的出口贸易基地。

庞贝城东西长1200米，南北宽700米，城内面积1.8平方公里，有7个城门。城内4条大街呈“井”字形纵横交错，略似唐长安城。其主街宽达7米，全部铺设石板。城西南部一个长方形的公共广场，广场周围分别有阿波罗神庙(Tempio diApollo)、朱庇特神庙(Tempiodi Giove)、巴西里卡方形会堂(Basilica)、公共市场、市政中心等建筑。广场的东南部是庞贝市政厅所在地，东北方为集贸市场。城内还有公共浴池、体育馆、剧院和可容纳2万多名观众的圆形竞技场。在被火山掩埋之前，城内居民达到2.5万人。

作为当时仅次于罗马的繁华城市，庞贝气候宜人，物产丰饶，却不幸位于欧洲唯一的活火山维苏威火山附近，其肥沃的土地其实就是维苏威火山所赐。维苏威火山并不高，海拔高度只有1277米，每隔一段时间就爆发一次。但当地的居民相信希腊地理学家斯特拉波(Strabo，64／63 B.C.-A.D.23)认为维苏威是死火山的判断，没有什么警惕性。公元62年2月8日，庞贝发生过一次强烈的地震，今天在庞贝保留下来的许多毁坏的建筑就是那次地震的结果。庞贝人在地震之后，重建城市，继续过着富庶的生活。孰料从公元79年8月开始，当地的小地震就连续不断，庞贝居民似乎见怪不怪。到24日中午1时左右，烈日当空，一块奇形怪状的云彩从山顶升起，如同一棵平顶松树分出了无数旁枝，向天际蔓延，遮云蔽日。刹那间一声巨响，维苏威火山猛烈爆发，岩浆喷射几千米，火山蒸气形成的黑云笼罩大地和海面，火焰在黑暗中显得分外耀眼，火山灰、浮石、碎岩顺山坡泻下，火山灰粉和硫磺气体很快就包围了庞贝，炽热岩浆不久将庞贝和斯塔比伊(Stabiae)两城掩埋，距离庞贝8公里的另外一座城市赫库兰尼姆(Herculaneum)也同时遭难。这一切刚好被老普林尼(Gaius PliniusSecundus，23～79)看到。火山爆发、庞贝遭难的这些细节就是老普林尼的外甥小普林尼(PlinyThe Younger，61～112)在公元104年应罗马著名历史学家塔西佗(Cornelius Tacitus，56～117)之要求，在给塔西佗的两封信中描述老普里尼在庞贝看到的恐怖景象(两封信的原件抄本现存于意大利佛罗伦萨的San Lorenzo图书馆)。

庞贝的发现与发掘

随着岁月的流逝，埋葬于75英尺(约22米)之下的庞贝一带已是森林密布，人们在这里伐木、种植葡萄。1592年人们在维苏威火山下修筑水渠时挖出了大理石构件等文物，1689年又发现墙上明确刻有“庞贝”的字样(decurioPompeii，意为庞贝枢密院)，这些都未引起重视。直到发掘出的古罗马艺术品在欧洲成为时尚之后，古罗马的遗迹才被重视。

1738年，波旁王朝的查理三世(CharIes III of Spain，1716～1788年，查理三世为波旁王朝腓力五世的次子。1734年他在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中，击败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六世，成为那不勒斯和西西里国王。1759年，他返回西班牙继承西班牙王位，称查理三世。)要在那不勒斯建夏宫，首先发现了赫库兰尼姆。1748年为查理三世效力的西班牙兵工上校阿尔卡(Rocque Joaquin de Alcubierre，1702～1780年)听说有农民在自家的葡萄园挖掘到古罗马遗物，于是就向查理三世请求正式发掘庞贝，由此开始了庞贝的正式考古发掘，此项工作直到今天仍在继续。

自文艺复兴以来，寻找古物的社会风气主要是为了寻找艺术品。查理三世是一个搜集古物的爱好者，他支持庞贝发掘的目的也在于扩充私人收藏。这就导致了早期庞贝的发掘主要是为了寻找艺术品和切割壁画，这种破坏性的发掘使庞贝许多珍贵的壁画、雕塑被切割下来运到那不勒斯，一些建筑因此遭受了不可弥补的损坏。顺便提一句，去年与中华世纪坛、湖北省博物馆和广东省博物馆合作的意大利卡波迪蒙蒂博物馆就是查理三世需要更大的空间陈放文物而修建的王宫。庞贝的早期发掘遭到了当时许多著名学者包括德国的温克尔曼(Johann WinckeImann，1717～1768年)的强烈反对，但这并不能阻止壁画被剥离的命运。直到拿破仑时代，法国控制那不勒斯(1806～1815年)之后，科学考古的方法才逐漸形成。法国考古学家开始有组织地从西到东发掘，参与发掘的工人一时多达1500名。发掘工作主要集中在三角市苑(Foro triangolare)、温泉、潘萨宅(Casa di Pansa)、萨路斯蒂奥宅(Casa di Sallustio)等处。到1860年，庞贝的西部已完全被揭露出来。

真正意义上的科学发掘出现于1863年至1875年。我们前面提到的意大利考古学家朱塞佩·菲奥雷

利首先在伊希斯神庙(Tempio djIside)的发掘中采用地层法，他不再是单纯地追寻艺术品，而是以恢复古建筑及其内部结构为目标。他在理论上提出了揭露地层的区域(regiones)、建筑群(insuIae)、活动面(domus)等区分，在实践中也发明了用石膏灌入庞贝罹难者人体、动物等以完整保存火山掩埋的任何遗存的方法，再现了当年庞贝罹难时的真实形态。他的科学发掘方法被随后主持庞贝发掘的考古学家米歇尔·鲁杰罗(Michele Ruggiero，1811～1900年)、佩特拉(GiulioDe Petra，1841～1945年)、安东尼奥·索格利亚诺(Antonio Sogliano1854～1942年)等继承下来，到20世纪初年，庞贝的考古发掘已经成为西方现代古代遗存的发掘标准之一。

伟大的庞贝

庞贝的发现对人们认识古代罗马世界具有里程碑的意义。此前欧洲、北非等罗马帝国的废墟遗迹将我们引入宏大的英雄叙事之中，人们很少知道一个罗马人每天的日常生活是怎样的。爱德华·吉本(Edward Gibbon，1737～1794年)在他的鸿篇巨制《罗马帝国衰亡史》中就说“历史的主要题材是战争和政治”，这一点倒是与中国的史学传统极为相似，社会经济生活在他的书中则基本阙如。庞贝和赫库兰尼姆的发掘改变了一切，它们为全面了解古罗马社会的方方面面提供了完整图景，古罗马人的生活从来没有像庞贝那样栩栩如生地呈现在世人面前。

庞贝的城墙长4800米，有8座城门、14座塔楼。整个城区约有66公顷，经过近300年的考古发掘，目前已经揭露了44公顷，约占全城的三分之二，剩余的也是有意识地为后代保留一些未发掘的部分。已发掘的部分分为四大区域：第一区域包括海门(Porta Marina)、城关山庄(Villa Suturbana)、古物陈列馆、阿波罗神庙、巴西里卡会堂(Basilica)、市苑(Foro civile)、市政厅、奥马齐亚楼(Edifieiodi Eumachia)、维斯巴宪神庙(Templo di Vespasiano)、公共神所(Santuario deiLari Pubblici)、食品市场(Macellum)、朱庇特神庙、市苑纪念门、粮市(Horrea)；第二区域包括丰裕大街(Via dellAbbondanza)、三角市苑、多利亚神庙(Tempio Dorico)、圆形竞技场(Anfiteatro di Pompeii)、角斗士营(Caserma dej Gladiatori)、大操场(Palestra Grande)、伊希斯神庙、诺切拉门公墓(Necropolidi Porta Nocera)以及各种豪宅和店铺；第三区域包括斯塔比亚公共浴池(Terme Stabiana)、斯塔比亚大街、妓院、托尔托面包店(Pistrinum del Vicolo Torto)等；第四区域包括金色小爱神宅(casa degli Amorini Dorati)、农牧神宅(Casa del Fauno)、市苑浴馆、执政官街(Via Conoloare)、秘仪山庄(Vilia dei Misteri)等。

从发掘的情况来看，庞贝城的功能分区清楚，西南主要是行政区和大型神庙，是全城政治、经济和宗教中心。东南主要有大型的公共设施，如有一座可以容纳数千座位的剧院，容纳二万名观众的一座圆形竞技场。城中央为商业区，西北的秘仪山庄是富豪建筑的代表。城内还有2个大广场、3个公共大浴池和5座神庙，各种私人店铺遍布于城中，如磨坊、染坊就有20家，面包坊多达40家，酒吧100多家，甚至妓院也有25家，整个城市极其繁荣。

庞贝的街道规划整齐，最宽的丰裕大街由巨石铺成，宽约5米，因长年被马车碾压，路面留下了很深的车辙，在街道的十字路口还安放有“限速石”以保障街上的行人安全。街道两边店铺林立，酒馆、商店墙上的广告随处看见。墙上的广告多种多样，如“代人做室内清洁”“赚钱即欢乐”“出售陈年美酒”等。有个酒吧的墙壁上居然写有“老板你要为卖兑水酒的鬼把戏付出代价!”让人不仅要猜想老板究竟是被法办，还是被揍了一顿。值得一提的是庞贝600多个政治竞选广告，有的广告就在自家的墙壁上呼吁大家选自己做修建官或者司法官。在这里还能看到选举的广告，就画在阿赛丽娜(Aselline)酒吧外面。据称，阿赛丽娜是一个来庞贝居住的外国移民，或是女招待或是居于此酒吧的妓女。这个酒吧恐怕是当时人气很旺的地方，选举广告是介绍被选人的美德，可见即使在物欲横流的庞贝，庞贝人也明白实行民主政治与公民素质和道德水准没有必然联系，但被选者的品德却是实行民主政治的保证。

庞贝是一个巨大的考古遗址博物馆。徜徉在庞贝的大街小巷可以看到各种建筑和艺术品。庞贝的建筑最早可追溯到公元前4世紀，从公共建筑到民用建筑，从贵族豪宅到平民小屋，全面地展现了古罗马的建筑风貌。一般的民宅以中庭为中心，中庭有神龛，住房围绕中庭。中庭还有采光和收集雨水的功能，这和我们的天井十分类似。到公元前2世纪，豪宅一般是庭院式的，柱廊、水池成为标准配置。

庞贝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公共建筑，巴西里卡会堂、奥马齐亚楼、阿波罗神庙、圆形竞技场、公共浴室都可圈可点。方形的巴西里卡会堂长226、宽86英尺，它由28根廊柱支撑，有5个入口，极其宏大。庞贝的各种商业交易、法律审判均在此举行。巴西里卡会堂左边的阿波罗神庙是庞贝最宏大的宗教建筑。它有48根科林斯廊柱(Corinthian order columns最早出现于希腊的科林斯[Corinth]，其特点是柱头以毛莨叶纹装饰。)和宏伟的台阶，尽管建筑无存，其气势仍使人震撼。

除了辉煌的建筑之外，建筑的装饰、雕塑及绘画也是参观庞贝不可错过内容。学艺术史的人都知道在罗马绘画史上有以颜色彩绘建筑细部、在墙壁描绘建筑透视结构形成空间错觉、平面静物和透视效果与装饰结合的四个绘画发展阶段，这四个阶段是首先在庞贝得以认识的。庞贝遗址极其丰富的壁画不仅是艺术珍品，也为全面了解庞贝人的日常生活提供了第一手材料。如著名的秘仪山庄壁画(第二风格)的祭祀希腊酒神狄俄尼索斯的仪式、宝贝维纳斯宅的维纳斯壁画(第二风格)都显示了希腊文化对庞贝的影响。著名的罗马镶嵌画也是庞贝建筑艺术中的重要内容。它们通常是用彩色碎石镶嵌在地上，其内容广泛，制作时还充分考虑到了透视效果。如高3.8米、长6.5米的著名镶嵌画《亚历山大与大流士之战》，就是农神牧宅的地板装饰。虽然拍照时的光线不太理想，无法避开柱子的阴影，但画面

的气势还是可以感受到的。

绘画作品中不能不提的是很吸引游客的庞贝春宫画。这些壁画是近些年才对游人开放，对此学界还有争论。传统的观点认为那些春官画是色情的反映，近些年意大利米兰大学有研究古代性行为的学者认为，这些春宫画不一定就是妓院广告。在古罗马，人们一般会觉得壁画所描绘的性行为是滑稽的，而不是色情，这些壁画可能是供人取乐的。这些壁画多是涂鸦之作，不能与豪宅的专业绘画相提并论，但它们同样是庞贝居民真实生活的组成部分。这些壁画的开放使人们能够更全面地了解古罗马的世俗生活。

庞贝的忧虑

庞贝的发现已有400多年，科学发掘也有260多年。1994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把庞贝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编号为445)。庞贝不仅嘉惠学林、艺术界、建筑家，每个到过庞贝的普通人都能从庞贝的毁灭中思考生命和存在的意义。每年约有200多万游客参观庞贝。庞贝带给人们礼物是无以伦比的，正如歌德所说，世界上还从未有过任何一场灾难像庞贝一样给后人带来如此巨大的愉悦。

庞贝虽然给意大利旅游业带来每年2200万欧元的门票收益，可是面临的危机也日益加重。这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一、庞贝已发掘的遗存多则300年，少的也有数十年以上。这些遗存经历过公元62年的强烈地震和后来的火山灰掩埋，其强度有限，加上雨淋日晒，被侵蚀和再度毁坏的风险越来越大。2010年11月30日，庞贝的角斗士营旁边的“道德者之家”一堵高2.6米的外墙突然倒塌，而前一天才刚刚对该建筑进行过例行的检查。意大利总统乔治·纳波利塔诺(Giorgio Napolitano)甚至说“这件事情是意大利的国耻”。目前估计有三分之二的残留建筑都有坍塌的危险。

二、维苏威火山的威胁依然存在。维苏威火山从79～1631年间，平均每百年喷发一次；从1613年到最后一次喷发的1944年，约每12年喷发一次，只是规模都不大。从1841年起，那不勒斯和西西里国王斐迪南二世(Ferdinando II，1810～1859年)就在维苏威火山设立观测台，目前发现维苏威火山的内部通道已堵塞，专家们估计在最近的200年间，它恐怕会再次大规模爆发。

三、最为严重的第三方面就是大量的游客涌入庞贝。庞贝是露天博物馆，要想每个游客爱护遗址中的一草一木实在太难了。解决游客与文物保护的矛盾直到现在庞贝文物管理当局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方法，目前只能靠游客的自觉与自律。

庞贝是人类文明史上的宝贵遗产。这样伟大的发现，这样珍贵和精彩的遗址，真能永远保护下来该有多好!本文虽以“永远的庞贝”为题，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世界上没有任何能够万岁和永存的东西。庞贝的伟大与辉煌既给我带来巨大的愉悦，它现在面临的处境也让人深深的担忧。我在这里除了想表达对古罗马文化的敬意和庞贝遗产能永续保护的愿景之外，也希望今天我们国内的大遗址保护工作能很好地吸取庞贝的经验和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