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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科书争议的发生原因探析

2012-04-29聂露

教学与研究 2012年10期

聂露

[关键词]教科书争议;教科书生产机制;战争记忆;公民认同

[摘要]本文通过评论《审查历史》一书,提出了解释日本、德国和美国教科书争议之所以发生的四个原因。在界定教科书争议的国际和国内维度的内涵后,论文从控制教科书生产的不同机制、公民认同的变迁、国际关系的改变和对外战略的规划等四个方面,逐一分析了德、日、美三个国家的政治和社会因素对于教科书争议的影响,得出教科书争议和文化分歧的背后是政治冲突的结论。

[中图分类号]D08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2826(2012)10-0067-07

“学校和教科书是重要的媒介,通过它们,当代社会可以传播公民观念、讲述共同体美好的过去和光辉的未来。”在历史教科书中,对重大战争的描述“通常成为塑造和保持国家认同的决定性时刻”。劳拉·赫茵和马克·塞尔登在《审查历史》的开篇,即如是说。

但是,如何讲述?讲述谁的历史呢?日本把自己对中国和朝鲜半岛,德国把对波兰和犹太人,美国把对朝鲜和越南的战争,讲述为一场侵略战争、一场帝国主义战争、一场不理性因此必将失败的战争吗?从教科书的角度,我们应当期望下一代知道哪些历史,以培养怎样的公民观呢?在历史真相和政治宣传之间,教科书应如何选择?

《审查历史》就是对上述问题的一系列专门的分析。它通过日本、德国和美国的公民身份和记忆的视角,以大量来自日本、韩国、德国、美国、越南等多个国家的文献资料,讨论了这三个国家国内乃至溢出国外的教科书争议的过程与原因。该书讨论的主题、解释的原因、涉及的知识、内含的意义,都值得深思。

一、何谓教科书争议?

在《审查历史》一书中,教科书争议指代围绕着教科书内容所发生的国内和国际的争论、冲突和社会运动。在国内层次上,教科书争议往往体现为官方叙事、宏大叙事(master narrative)、教师叙事、民间叙事等不同讲述方式的竞争,也称为正统叙事和反叙事、正史和野史的竞争。例如,在日本关于二战的教科书争议中,官方叙事旨在淡化侵略战争的实质,左翼教师叙事明确提出其侵略本质,右翼“正统历史研究会”则从根本上否认侵略行为,以电影、漫画等文化载体表现的民间叙事则流露出无本质的困惑。角度不同,叙事也不同。

围绕着战争主题,教科书争议还体现为不同战争参与者之间的叙事冲突,包括官方的、士兵的、后方女性的、不同种族的等争议。如美国教科书争议中,日裔美国人挑战了战时收容其族裔的正当性,提出该收容是违反宪法的行为;黑人和女I生也要求,教科书应把其战时贡献叙述为他们争取公民权的进程之一。关于越南战争的美国教科书冲突,也出现了如何认识越南战争和反战运动的难题。

在国际层次上,教科书争议主要体现为二战时的受害国家对侵略国家教科书内容的争议。例如,波兰和德国共同编写了德国的历史教科书;以色列抗议德国的教学资料有渲染纳粹主义的后果,德国因此立刻停止了该教学资料的发放。韩国学者组成联合会,专门检查日本的历史教科书,日本教科书引发的亚洲争议一度非常激烈,迄今没有停息。

二、教科书争议缘何发生?

《审查历史》的编者对上述三个国家教科书争议的解释,主要从民族主义的两个具有内在关联的主题上加以阐述。第一个主题是公民与国家的关系,这一关系以承认(或否认)族群、语言和宗教差异为中心而展开。第二个主题是对外关系,特别是本国在战争中的行为。但是通观《审查历史》包含的十篇论文主题,上述解释虽然合理,却稍嫌宽泛,不够具体。该书分三部分,第一部分为编者的导读。第二部分从“教科书与历史记忆”的角度,涉及了“修正历史的日本社会运动”、日本新民族主义的消费主义、日本的教育与家永三郎的教科书诉讼;以及“德国学校教科书中的认同与超国家化”和美国高中历史课本关于越战的表述和缄默。第三部分讨论了“教室里的政治”,介绍了日本一韩国历史教科书联合研究会;针对新德国青少年的布痕瓦尔德集中营和大屠杀的教育,讨论了“有选择的传统”,最后比较了日本和美国的教育者如何讲授太平洋战争。根据全书内容所揭示的关于公民教育、战争记忆、民主发展、公民认同、国际关系等方面的论据,笔者对于教科书争议缘何发生这一问题,提出四个有机联系的因素加以新的解释。

(一)教科书争议的原因之一:不同的教科书生产机制

第一个因素是各国控制教科书生产的不同机制。该因素折射出各国战后民主化的发展,而民主化的发展又塑造了教科书争议的斗争形式。日本教科书争议比德国和美国更激烈的原因之一在于,日本政府根据教科书检定制度这一中央控制机制,直接监督和审查教科书;而在新德国,普遍的法团主义形成了教科书生产方面的共识;在美国,教科书的选用是去中心化的,由各州、当地的学校委员会、校长或教师自由选择。

二战后,日本教科书经由国家编写到国家管制,政府保留了影响教科书叙事的重要渠道,激化了教科书争议。根据占领时期日本民主化政策,日本政府无法坚持让学校只使用国家编写的教科书,因此从1948年起实行教科书检定制度,通过审查教科书来促成国家赞同的意识形态教育。在此背景下,左翼学者家永三郎编写的历史教科书一再被政府要求修改或给以恶劣的评价。包括,叙述日本从属于中国的历史内容,将使学生受到“低人一等”的情绪困扰;删除南京大屠杀时叙述屠杀和强奸的内容,改为人们死于混乱,强奸是战时的普遍现象;删除731生化部队的内容,因为缺乏学术和文献支持等等。家永三郎意识到政府对教科书的审查违反了教育自由的宪法,因此决定通过法律诉讼的方式,揭露政府的滥权。由此产生了一位学者长达35年、连续3次对日本政府的漫长诉讼。

围绕着诉讼,日本出现了教科书争议的社会运动。左翼教师工会支持家永三郎的立场,并编写了大量描述二战时日本对中国和朝鲜半岛实施侵略的教材,对日本民众形成广泛的影响。日本官方则力图使教科书描述一个纯洁、正义和无辜的日本民族。日本民族主义右翼分子藤冈信胜将官方叙事推向极端,组织成立“新的历史编撰委员会”,并出版了许多书籍,从根本上否认日本侵略的种种事实。在尖锐的教科书冲突中,也有许多人无所适从,成为“彷徨”的一代。事实上,日本教科书争议反映了日本民主化的进展。如果没有民主化,则上述讨论根本没有发生的条件,家永三郎也不可能选择法律诉讼的方式,与政府对峙。在家永三郎诉讼的影响下,日本教科书的中央控制机制大有收敛,民进而官退,与日本民主化的深入彼此呼应。

与之对比,德国在教科书问题上明显缺乏公共斗争,其部分原因是德国普遍的法团主义代替了日本的中央控制,形成了教科书内容的共识。在德国,国家、学院、学校体制和出版业之间存在着紧密的网络,由一系列法团主义的制度安排来居间协调。根据德国联邦制,与课程有关的事务属于各州教育部的职责。来自教育部、教师工会、教师和学者的代表组成一个课程委员会,每十年修订一次课程。这些教师和学者又都是受出版公司委托编写教科书的作者。课程委员会的成员共同讨论教学大纲、范围和目标。讨论结果还将与社会各个方面广泛沟通,征求意见和建议。这样严密的法团主义和共识导向的制度安排,为一致的教科书内容提供了基础和动力。

法团主义保障教科书的一致论调,并不意味着德国不存在其他的声音。上述制度安排的另一个结果是,不同的历史叙事在教科书之外通过其他形式表现出来。例如,戈尔德哈根的《希特勒的心甘情愿的刽子手:普通德国人和犹太人大屠杀》引起了关于普通德国人历史责任问题的争论。在德国博物馆“新岗哨”,受难成为纳粹分子、平民、犹太人等共同的主题,回避了受难的不同缘由。德国新右翼公然拒绝教科书中的文化多元主义和国际主义。恰恰是受到法团主义的排斥,这些异议才无法表现在教科书上。

美国教科书争议表现得最为平静和内外一致。美国教科书叙述总体上采取了光荣扩张的历史观,即便偶有曲折,教科书也对“伟大的美利坚人民最终找到了合乎道德的道路”大加歌颂。少数对越南战争等问题表示不同看法的教科书,也没有引发像日本那样普遍的社会争论。这种平静的状况无疑跟美国教科书自由编写、自由选择的市场化方式有关。它虽然也受到金钱、考试标准等等的影响,但至少有助于比较真实地反映各种历史观点。对于美国的这种情况,问题倒是:为什么教科书的编写者不约而同地采取了同一立场?

(二)教科书争议的原因之二:公民认同的变化

第二个因素或许可以对上述问题加以解释,即,公民认同的变化。二战后的美国,公民认同的重点之一是少数族裔、有色人种和女性争取平等的公民权。民权运动推进了美国教科书的部分争议,即关于二战时对日裔美国人的收容、黑人和女性的战时贡献。在教科书中,最戏剧性的变化是对美国政府收容11万名日裔美国人的叙述。二战后的美国教科书曾经把收容描述为不流血的、必需的军事措施。因为在珍珠港事件的紧急情况下,军方没有时间调查每一个日本人,只好采取了一个简单粗略的措施——重新安置营。但二十年后,上述事件中表现出来的种族主义、侵犯美国公民权利、践踏美国宪法的行为,再也不能为美国公民、尤其是日裔美国人所接受了。他们通过社会运动要求普遍的公民权。20世纪70、80年代,主流的美国高中课本改变了以前的论述,把收容描述为“可耻的、悲惨的、战争歇斯底里”。教科书叙述的变化甚至推动了1987年美国对收容政策的道歉。非洲裔美国人和女性在战争后方从事了大量的劳动,他们也要求教科书将其行为看作争取平等公民权的一部分。

日本教科书争议则显示出其战后公民认同仍然纠缠于公民、族民和消费者的角色混战,寻找日本集体认同的课题迄今没有完成。对于家永三郎等左翼人士而言,日本人的认同就是寻求日本民主制度下的公民权。因此他诉讼政府的重点是揭露该制度的违宪性质,维护公民的学术自由。但是对于藤冈信胜运动的参与者而言,日本人的认同是恢复没有历史污点的日本民族/大日本帝国的国民地位。正如藤冈信胜所说,当他在美国看到美国人嘲笑日本无法派兵只能出钱资助伊拉克战争时,他感到“作为一个日本人,被世界欺骗了”,由此,他的世界观从温和的社会主义转变为右翼的民族主义。是否具有单一的大和民族血统和民族意识,也成为藤冈信胜之辈判断日本人身份的标准。那些在日本合法出生的外族人或揭露日本战争暴行的日本人,都被称为“他者”乃至精神病或受虐者,换言之,他们都不是日本人。日本的一系列电影,如《无援》、《幸福的人们》、《燕尾蝶》等,则从消费主义的角度,揭示了战后出生的日本年轻人的认同状态。这些人对历史的认识是在各种文字、概念、图像中获得的,然而这些符号充满了疑问、矛盾和阴暗的信息,无法对何谓日本人给出圆满答案。年轻人的文化也面临着寻找认同的任务。正如电影这一消费品本身,寻找认同的焦虑在文化商品消费的形式中也被稀释。

德国的公民认同则表现为德国认同的正常化,即两种认同之间的协调:新的德国人与传统的德意志民族的认同协调,“东德人”和“西德人”的认同协调。这两种认同协调受到当下经济、就业等问题的冲击,张力更加明显。前一种认同冲突,主要源于对纳粹历史的教科书态度。前文已经述及,德国教科书普遍地否定纳粹历史,对德国民族历史和成就也谈论不多。但是关于德国认同和德意志民族本质的讨论,在学术领域和公共活动中一直是敏感话题,这种敏感性在赫尔佐克竞选总统、二战结束纪念活动、新右翼暴力犯罪等事件上都有强烈的反映。德国后一种认同冲突始于1989年两德统一,在西德文化成为主导的新德国,反法西斯的西德资产阶级英雄主义叙事逐渐代替了东德的反抗资本主义的社会主义叙事。在经济的紧张形势下,西德人与东德人、德国人与外来族裔的就业竞争,加剧着认同的冲突。这个张力必须引入第三个因素才能得到更充分地解释。

(三)教科书争议的原因之三:国际关系的变化

第三个因素,就是国际关系的变化。冷战和冷战的结束改变了国际格局,德国、日本和美国面临的国际压力也随之改变。冷战因素强化了大国的领导地位,压抑了同盟内部的冲突;冷战结束则促使小国的国际影响日渐活跃,同盟内部或国家之间被压抑的冲突得以发生和凸显。在冷战因素中,教科书争议既体现为冷战时不同意识形态国家的不同解释,也体现为冷战后对教科书解释的清算。

东西德国的分裂和两国意识形态的对立,是冷战典型标志之一,它促使两国教科书对纳粹历史提出不同的解释,并成为冷战后协调教科书差异的重要内容。西德教科书采取了资本主义形式的叙事,方式是抬高那些中产阶级市民反抗法西斯的英勇行为,如重点讲述白玫瑰组织、施陶芬博格小组,而这些人中没有一个是地下红色组织的成员,也没有一个人被列入东德的伟人祠。与之相反,东德教科书采取了马克思一列宁主义历史观,提出反犹主义和大屠杀是法西斯主义的逻辑延伸,而法西斯主义是由不道德的垄断资本主义导致。如东德官方历史大纲中,红色地下组织的集中营囚犯表现了英雄主义行为,不符合意识形态资格的其他囚犯如犹太人,则很少受到关注或统统被忘掉。上述“有选择的传统”在冷战结束、东西德国统一后,再次被选择。在提供给新德国青少年的教科书中,垄断资本主义导致希特勒上台的解释不再具有正当性,资产阶级市民的抵抗行为成为主流解释,东德的伟人祠也不再仅仅供奉社会主义者。虽然教科书解释表现出一致性,但实际上认同的协调还在过程之中,例如现在还保留的原东德青少年成人仪式的誓言,仍然带有意识形态色彩。

日本教科书争议受到冷战的影响,更甚于德国。二战结束时,日本作为战败国、被占领国、冷战前沿国家,被美国纳人麾下。日本“反共产主义”之伪国家认同、日本对其他亚洲国家的战争责任、日本对美国的不满全都被抑制在美国的威慑中。冷战的结束一方面终结了“反共产主义”的意识形态同盟,日本的认同问题浮出水面;另一方面,美国的力量也相对衰落,对日本的庇护无法与冷战时相提并论,日本与亚洲国家、日本与美国的冲突因而陆续发生。冲突的体现之一,是日本政府审定教科书时,对太平洋战争叙述论调的摇摆、模糊和矛盾态度。这种态度激惹起亚洲国家的普遍不满。20世纪90年代,媒体广泛报道了亚洲国家的愤怒,特别是慰安妇、南京大屠杀、强制劳工、731部队的恐怖经历。面对亚洲邻国的压力,一些日本首相对战争罪行表示了道歉,或者建立“私人”基金,补偿前慰安妇,文部省也批准在初中课本里简要提及慰安妇内容。但是,日本政府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规避问题的态度。例如,日本借口20世纪60、70年代通过与亚洲国家的协商,已经解决了所有赔偿要求,而不愿意继续加以赔偿。而实际上,1997年日本政府对强制劳工的赔款,仅仅相当于德国给予其受害者的极其微小的一部分,而且日本政府没有一分钱是直接支付给个人的。

美国教科书争议目前停留在国内争取公民权的层次上而没有溢出国外,是因为它没有受到足够的国际压力。客观地说,与外国有关的美国教科书争议,目前都是美国公民提出来的。《审查历史》提到了两个这样的争议,一个是二战时美国对日本投掷原子弹的必要性,另一个是越南战争的性质。美国大多数历史教科书对前者的陈述仍然是,投掷原子弹是为了结束二战,减少美军的伤亡。但在美国航空博物馆的埃诺拉·盖伊展览中,美国公众对投掷原子弹的必要性表达了质疑。这个质疑在日本教科书对二战结束的描述中,表现得更加明显。但是日本并没有对美国提出公然的异议。越南在战争结束时也曾经批评美国,但是很快地偃旗息鼓。在当今的美国历史课本中,除了玛丽莲·杨写作的历史教材明确地谴责了这场不道德的战争外,其他多数历史课本均回避了问题的要害。当然,美国反战运动增加了实质性的压力,发出了不同的声音。但是越南老兵的实际尴尬状况,“冬日战士”的听证,都意味着教科书对越南战争的态度并没有达到令人满意的程度。来自国外的压力,尤其是日本和越南的异议,目前来看几乎等于零。在越南等国的对外战略对美国这一国际核心角色还有所依赖的情况下,上述沉默不难理解。

(四)教科书争议的原因之四:各国的对外战略

必须讨论的最后一个因素,就是各国的对外战略。对外战略是根据国家的政治经济发展趋势确定的远景、宏观的国际规划,它直接影响了当下教科书争议的方向。对外战略的因素能够解释为什么日本的教科书争议更多、更激烈、更不确定,而德国的教科书为什么采取了同一口径,以及美国为什么没有出现国际层次上的教科书争议。

关于日本教科书的分歧与斗争,对应于日本对外战略的僵局。在部分地脱离了美国老大哥的庇护后,日本在亚洲和世界如何定位,迄今没有结论。在亚洲层次上,区域经济的整合程度比较低,各国经济差距悬殊,不像欧洲联盟那样具有比较类似的经济条件;政治领域尚未开始实质性的合作,由于太平洋战争的遗留问题,许多国家对日本政府还存在不满和不信任,日本与中国在亚洲领导权方面也形成竞争。外部局势的困境在1997年东南亚金融危机中可见一斑。在日本提出援助方案后,中国和美国拒绝了该方案,而倾向于美国主导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援助。在国际层次上,日本虽然取得了骄人的经济成就,但在政治方面还像个侏儒。申请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席位失败、不能像其他主权国家那样拥有自己的军队、参与维和行动(考虑到战争手段在当今国际政治中使用得越来越频繁)、甚至包括宣布战争等,这些象征着主权地位的重要权力,对日本而言都是令人气馁的。事实上,日本还置身于日美安保协定中,美国在日本的军事基地和偶尔发生的美国大兵的冲突事件,都意味着日本还没有走出美国的控制,尽管这种控制提供给日本的利益正在减少。在这样的国际僵局中,日本政府能做出怎样的对外战略调整,是摆在官方和民间的一个难题。教科书众说纷纭地解释历史,则是对该难题自然而然的反应。

与之相对,德国教科书的一致论调来源于其清晰的国际定位,即成为欧洲统一的领导国家。德国的政治选择引领了教科书的变化。从1945年起,德国就开始争论如何记忆自己的二战历史。到20世纪60年代,明确的政治主导观念是:民主和正义要求德国人批判德国的战争,与纳粹历史一刀两断,重建德国的民族尊严、国家荣誉和恢复良好的国际地位。这种观念促使教科书花费了许多篇幅讨论当代历史,体现谴责纳粹的共识;学习欧洲的历史,强调欧洲价值观。两德统一后,教科书努力赞美种族的多元化,把它看作德国民主的关键,教育学生尊重德国的宗教团体和少数族裔。在对外关系上,德国积极地回应了联合国关于德国与波兰共同编写教科书、欧盟关于德国接收东部新移民、以色列大使馆抗议德国关于希特勒的教材、乃至今天挽救希腊债务危机等一系列国际主义的倡议和举措。这种对内反省、对外主动的姿态,既是承担战争责任的表现,也是消除外部戒心、创造“欧洲的德国”的努力。教科书表现出来的一致口径,正是配合了成为欧洲领导者的德国对外战略。

美国仍然挣扎于维持自己的超级大国地位,从国内需求出发有选择地采取有利可图的对外战略。在美国经济危机的压力下,功利主义的政策选择将更加露骨。美国在亚洲的领袖地位目前没有遇到强有力的挑战。对于长期托庇于美日关系的日本而言,美国还是一个暂时无法超越的老大哥。对于渴望经济腾飞、进人世界经济循环的越南以及韩国,甚至包括朝鲜而言,它们还需要美国的支持和帮助。因此至少就现在来看,日本、越南、朝鲜半岛就战争责任问题对美国教科书提出异议的驱动力并不强烈。但是随着这些国家的成长和国力对比的变化,它们是否就投掷原子弹、美国在日本和韩国驻军、越南战争、朝鲜战争等问题提出挑战,就不得而知了。

三、教科书争议发生原因的比较

教科书争议和文化分歧的背后是政治冲突。这是《审查历史》所揭示的一个重要信息。教科书争议正是上述四个政治和社会因素复杂影响的结果。这些因素在各个国家的权重并不完全相同。对于日本和德国而言,国内和国际因素都非常关键,但是不同的国际因素导致两国对待战争记忆的态度具有很大的差异。日本对待战争记忆的态度比较多变,德国则趋于一致。

在日本,盟军占领所驱动的民主化使教科书生产机制告别了国家生产的模式,形成市场型的教科书生产机制,又使得公民认同摆脱了帝国臣民的角色,具有了自由民主公民的某些内涵,这些因素使得公民对待战争的态度具有了多元化和公共讨论的可能性。然而国际因素和对外战略的尴尬与不确定性,由外而内地使日本处于同样尴尬和不确定的国际关系之中。日本的教科书争议,实质上是日本摸索自己的国际关系定位的尝试。这种尝试导致了日本对待教科书态度的反复多变和趋于极端。

德国在教科书问题上态度比较一致,强调正视历史,面向未来,这同样可以从国内国际因素上解释。战后西德的民主化和两德统一,使德国主流选择了否定纳粹历史的态度。德国在欧洲联盟中的主角定位也促使德国进一步地强化自己与邻邦友好的姿态。朝向未来对德国而言是清晰和一致的对外战略,这反过来意味着德国对待教科书的态度也应如此。虽然东德和西德的历史叙事有着不同,就业和移民等社会问题也引发了极右翼的纳粹活动,但是这些在德国并非主流,因此没有从根本上冲击教科书呈现的主流内容。

对美国来说,教科书争议还停留在国内公共讨论的阶段上。美国国内争取公民权的运动是实质性的,日裔美国人等少数群体的公民权问题是教科书争议的主要决定因素。但随着其主张得到国家和社会的认可,这部分教科书争议正在变得越来越没有争议。迄今国际因素对美国还没有发挥重要的作用,这由美国目前在国际上一枝独大的地位所致。但这并不意味着将来也是如此,也许美国的教科书争议只是暂时被搁置了而已。

[责任编辑 刘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