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点真格的——说说修辞中的比喻
2012-04-29高临阳
高临阳
厌倦所有带来词的人,词而不是语言。
我走向雪覆盖的岛屿。
荒野没有词。
空白之页向四方展开!
我遇到雪上鹿蹄的痕迹。
语言而不是词。
——特朗斯特罗姆《自1979年3月》
我曾是一个语词(不是语言)至上者,过于注重外观,恨不得把每一个句子打扮成一棵圣诞树。我放纵词语,讨好洋洋得意的自己和考场老师,最可恨的是我成功了。我迟到了很久,才真正理解简洁对文字的重要性。那就是,如果15个词能把周围一切说尽就坚决不用第16个,无论它多么深得你心。
读《乔布斯传》,我发现电子产品和文字之间有着非常微妙的联系。喜欢苹果产品的人多数是被其至简的风格所吸引。但为了在一个产品上不装螺丝钉,乔布斯可能造出一个极其复杂的东西。所以苹果的至简,前面省略了四个字——至繁归于至简。好的文字,也是用有限的词语,去传达无限的深意,是鹿蹄在雪上的痕迹。我粗暴地以为,喜欢苹果产品的人,一定会喜欢卡佛和海明威的语言(我不知道这其中是否有必然的联系)。他们像往青铜或甲骨上刻字一样节省语言。电报的语言像一把刀,准确地将生活的横断面展示给你。当然,有人用惯了耐摔的诺基亚,而对踏踏实实的莫言,碎嘴的石康、王朔抱有持久的好感。
让语言简洁的方法有很多。其中最有效的一个,就是闭嘴。这是个好法子。但我还是想在张嘴的前提下,聊聊语言的简洁。
比如比喻。
在我还是一个语词至上者的时候,我判断一个人文字的好坏,很大程度上是看他比喻的数量与质量,除了钱钟书、梁实秋,其他字匠难以入我的眼。虽然直到现在,他们还一直在我的书柜中长生不老,但渐渐我发现,他们的比喻固然漂亮,但摆着一副健美先生的架子,指一指自己的肱二头肌,鼓一鼓自己的比目鱼肌,满脸“你觉得我厉害不厉害”的欠抽表情,实在让我消受不起。他们的比喻固然新鲜巧妙,却阻碍了文字的流畅,显得拖沓。当一个完美主义者在一个高档的厨具店,拿起一把心爱的刀,看到上面刀把和刀片之间明显的胶粘痕迹时,一定会选择放弃。小说里那些生硬的比喻,在耀人眼的同时,会让文字显得浮躁。我倒是很欣赏乔布斯的态度,因为在挑选家具时太过挑剔,他在库比蒂诺的家大多数地方都是空荡荡的。同理,在没挑好一个合适的比喻时,不妨空着,省得碍眼。
米兰·昆德拉对比喻更是苛刻到像一位教父。在《小说的艺术》中,他发表了自己的原则:在小说中只应用很少的比喻,但这些比喻必须是小说的至高点。稍微读过他几本小说的人就明白,他的至高点其实并不在少数。但这至少表明,他对语言有多么珍视。
我习惯觉得,比喻让小说更立体。当然有的人可以不通过比喻使小说更立体,但自有其他绝招。但比喻是内功,谁都有点儿,就看各自的道行。比喻中很常见的,是像绿草如茵这样毫无生命力的例子,送葬都没有人愿意,它只是单纯地表现主体外部特征。在严苛的米兰·昆德拉看来,里尔克的“他们的笑从嘴间渗出来,仿佛化脓的伤口”或者“他的祈祷已经落尽叶子,从他的嘴中竖起,如一株枯死的灌木”都在此列。在我手机备忘录里,也记下大量这样的句子,我为它们选择在我脑海中诞生而感到兴奋,但如果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它们将一文不值。我随便拾几句:
●我是你离开唇边的烟雾,缓缓悬浮着,不肯离去。
●他遇到网速慢的时候格外暴躁,就像堵车时想下车打架。
●舍长吹箫仿佛在啃一截甘蔗。
●他身板挺立,个子不高,活像一块进士题名碑,散发着睥睨万物的气息。
●本来他以为自己是牙刷,起码能和她过一段日子,结果发现是牙膏,亲了两口就被她一口吐掉了。
笔记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也是一个矛盾所在。它是一张打捞灵感的渔网,但写作时查看笔记,无疑会影响文字自发的流畅性。一流的读者可以一眼判断出哪些是作者从笔记中选出来在进行卖弄的。很多比喻就这样死在了备忘录里。我觉得死着挺好,不然放在句子里半死不活,反而碍眼。真正的比喻应该是能够精准射击到事物、环境与人物之间与生俱来的本质,用米兰·昆德拉的话说,就是定义性比喻。
窃以为,应该用诗歌的要求检视小说中的比喻。一流的诗歌中遍布定义性比喻。诗歌是语言的乐土,词语单独的存在被驱逐出境。一流如博尔赫斯之类的小说家向来都携带诗人的身份。有些小说家就比较明智,拼命往诗歌身边凑,冯唐的微博简介里就写着:“其实我是一个诗人。”
读过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的全集,发现其中闪亮的比喻俯拾皆是。它们躲在诗的身后,却如此引人注目。
耕犁是一只坠地的飞鸟。
——《巴拉基列夫的梦》
耕犁如鸟,本已肆无忌惮,但是“坠地”让句子愈发迷人。耕犁冲向土地的瞬间,象征蒙太奇般出现在大脑银幕上的是一只飞鸟坠落的画面——被猎人击中也罢,长途奔袭也罢,耕犁日复一日的疲惫与绝望与此相似。绝妙的是,美国诗人罗伯特莱,充分享受翻译的自由,将其译成“耕犁是一只飞起的鸟”。耕犁仿佛洗了把脸,有了一张满脸希望的表情。
我的岸很低,死亡只要上涨两厘米,我就会被淹没。
——《卡丽隆》
“我”如岸,死亡如海。死亡庞大,“我”渺小;死亡迫近,“我”被动;死亡强势,“我”微弱。死亡取得压倒性胜利。
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毫不客气地说:“人们总是随意、粗率、马虎地使用语言,这使我痛苦得难以忍受。”我深有同感。我更担心我这篇强调要使用一流比喻的文字里的比喻显得二流甚至三流。但我毫不偏袒地表示,现在我最受不了的就是看见自己对语言不检点,在文字中耍花拳踢绣腿。我也无数次在写作时,推着自己的肩膀,跟自己挑衅:“嘿,哥们儿,能不能来点真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