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实在论与经济解释学方法新探
2012-04-29马国旺
马国旺
[关键词]批判实在论;解释学方法;批判实在论的经济解释学方法;实证主义经济学方法论
[摘要]根据批判实在论,本文认为解释学方法突出了实在的意义维度、解释活动的创造性和解释对象的有机整体性,在经济学方法论领域,这些对于克服实证主义的价值中立、经验主义、封闭系统观和还原论等缺陷大有裨益,但它也有自然与社会的二分法等本体论缺陷。在批判实在论的本体论分层论、社会行动转化模型和解释性批判原理基础上,本文对解释学循环原理做出新的诠释和转化,由此提出批判实在论的经济解释学方法并初步探析了它的研究范围、基本内涵和方法意义。
[中图分类号]B026;FO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2826(2012)11-0048-07
一、经济研究为何要借鉴解释学方法
今天,当讨论经济学的研究范围与方法时,实证经济学与规范经济学二分法似乎是不可或缺的逻辑起点。这种分野可以追溯到休谟关于“事实”与“价值”的二分法。自“边际主义革命”以来,剔除价值、伦理和意识形态的“经济物理学”一直成为主流新古典经济学最基本的方法论隐喻,深刻地影响着现代经济学的发展方向。其科学合理性主要通过实证主义得到论证。概括地说,实证主义认为一切真正的知识都基于感觉经验,要求在对事实的无偏见的经验观察基础上归纳推理出规律性陈述并根据经验观察检验其真实性。由于价值和道德命题的属性无法得到实证,所以它们同形而上学命题一样没有实际含义。逻辑实证主义进一步主张通过数理逻辑的形式化语言把所有的假设、规则联合起来组成一个具有完全演绎能力的自足的体系,从而把社会经济活动作为一个整体的、严密的逻辑体系建构起来。证伪主义的猜想与反驳的“试错机制”也是基于上述二分法而言的,在检验环节上它与实证主义并无方法论区别。虽然它一度替代逻辑实证主义而为经济学家们所推崇,但正如布劳格评价的:“现代经济学确实贴上了证伪主义的标签,但它们经常在它们自以为是的实践中碰壁——它们所用的科学哲学以‘无关痛痒的证伪主义为特征。……现代经济学极少实践证伪主义;事实上,他们拥护证伪主义只是证明他们的天真纯朴,实难赞赏。”
经济活动或事件都镶嵌于某种情境脉络之中。对其量变和质变过程的揭示需要结合特定的社会历史文化、价值判断和意识形态等进行。也就是说,无论是定性分析还是定量分析,行为动机、事件的意义和价值判断等因素是无法割舍的。事实上,许多经济学命题既不能简单地被证实也不能简单地被证伪。实证主义让“经济学蹒跚而行,一只脚按照未经检验的假说行进,另一只脚按照不可检验的口号行进。”在这种情形下,经济学借鉴解释学(Hermeneutics)方法就显得十分必要了。作为一种哲学思潮,解释学仍处于争论和发展之中,拥有若干个分支流派。但总的说来,它认为社会科学具有预先解释、概念化和语言游戏等独特性。它强调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本体论区别,认为社会科学的主题是阐明价值、意义、观念、规则等,主张通过研究多重意义结构和各种解释之间的“冲突”获悉被解释者的存在,通过“视域融合”发现新的观念和意义。
解释学试图从另一个极端出发克服实证主义和证伪主义带来的方法论困境。然而,它不仅没有超越实证主义的二分法,而且依赖于自然与社会的二分法,否认在社会领域中存在客观的因果关系机制,进而否认基于因果关系机制解释事物发生和发展的可能性。解释学因此有滑向唯心论的倾向。由于陷入双重的二分法,经济研究如何借鉴解释学方法仍面临一些方法论难题。笔者认为兴起于20世纪70年代的批判实在论科学哲学有助于克服解释学自身的方法论缺陷,促进经济解释学方法的发展。
二、解释学循环原理及批判实在论的批判
对经济学方法论而言,解释学的启示主要集中在解释学循环(Hermeneutics circle)原理中。解释学以理解为研究对象,是关于理解的自我反思和对理解的理解的哲学。海德格尔和伽达默尔强调,解释活动是解释者的主体因素参与其中的能动的创造过程,解释者只有把自身置于特定的时空视域中才有真正的理解。在解释学循环原理中,首先,“此在”是自我意识的主体的存在。“严格地说,我们领会的不是意义,而是存在者和存在。意义是某某东西的可领会性的栖身之所”。其次,个别事物只有在整体的关联中才能被理解;同理,整体性只有在个别事物中才能得以展现。关于社会经济活动的各种有意义的关联只有通过这个循环才能得以发现。再次,理解活动的完成依赖于理解的“前结构”,即一组在理解之前业已存在的决定理解的因素。“一切解释都活动在前已指出的‘先结构中”。于是,解释学循环始终存在于“前结构”与解释者的“情境”之问,对文本的理解永远是“对于存在的在先理解”和“对于缘在结构特点的揭示”之间的一种往返运动。因此,解释学循环确定了两项任务:一是解释世界中的意义的关联是如何呈现给此在的;二是对结构的研究,这种结构构成了此在。
通过伽达默尔的“视域融合”论,解释学循环原理阐述了传统与理解之间的循环关系。伽达默尔扩展了“文本”的含义,文本几乎是覆盖一切的,泛指在时空中存在的任何能指系统,其中包括传统。我们会在传统的影响下去理解“文本”、认识事物,而且我们的理解、认知又会转变为以后再认识的传统,这种循环是不断延续的。为此,他为“前见”正名,即强调传统、成见、偏见或先入之见是人类知识中的一部分,在理解中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前见其实并不意味着一种错误的判断。”基于理解具有“前结构”的观点,伽达默尔把“偏见”视为理解的一个必要因素,认为所有的理解都是基于某种视域而言的,个人理解不可避免地根植于某种偏见。偏见不是主观臆断,而是传统的一部分,是由历史文化决定的“视域”。偏见不是理解的障碍或局限性,而是把我们引向挖掘意义的正确方向。“个人的前见比起个人的判断来说,更是个人存在的历史实在”,因而成为“作为理解条件的前提”。他进一步指出,“一种名副其实的诠释学必须在理解本身中显示历史的实在性。因此我就把所需要的这样一种东西称之为‘效果历史。理解按其本性乃是一种效果历史事件。”这样,他把传统与理解、历史与现实联系起来,理解受制于传统,过去与现在相互作用,创造性理解来自“视域融合”。
总之,解释学循环理论突出了存在(社会经济活动或事件)的意义维度、解释者的主观能动性和解释对象的有机整体性。这对于克服实证主义的价值中立、方法论个人主义、机械论和还原论缺陷是大有裨益的。但也必须看到它的两个根本缺陷。
首先,它和实证主义一样停留在经验本体论上,依据知觉或感性认识理解实在,把因果关系规律理解为经验规则。根据批判实在论,社会经济活动中的“实在”或“事实”可以被区分为重叠的但本体不同的三个领域:经验领域(指经历与现象)、实际领域(指事件或事态)和真实领域(指结构、力量、机制和趋势)。前两者属于经验性的“表层实在”,第三者属于具有“超验效验”(transfactual ef-ficacy)的“深层实在”,即不能为人的经验所直接感受到的实在。可以进一步理解为以下两种情形:一是指结构、力量、机制和趋势的存在状态是潜在的,没有实际运行或没有生成实际效果;二是指在一个开放的系统中,当事物进入一个由相关事物组成的复杂关系网络之中时,它的基本力量、机制虽然已被释放或激活,但由于受其他干扰力量和机制的抵消,我们无法直接凭经验感知它们的存在。实证主义只承认实在的经验领域,把存在的本质等同于外在现象、事件或经验规则。同样,基于经验本体论,解释学也不能正确地处理社会观念、解释学循环与社会经济结构及其运行机制之间的因果关系。
其次,它违背了自然界与人类社会的统一性原理。为反对实证主义,它采取自然与社会的二分法,把社会科学研究对象理解为思想观念的运动,把研究内容简化为关于主体关系的各种模态,因此实证主义仅适用于自然科学,不适用于社会科学。根据批判实在论,即使是在自然科学中,实证主义也是错误的。其根本错误在于坚持经验本体论,否认实在的真实领域,把在特定时空中生成的事件规则或经验定律视为事物内在的结构和因果关系机制。所谓的“实证”不过是归纳并验证事件所呈现的恒常的经验规则性。在自然科学中,实验方法掩盖了实证主义缺陷。实验方法建立了一个人工的封闭系统,把所有其他潜在的、起着抵消或强化作用的机制隔离出去,在此基础上通过事件规则回溯性地揭示事物内在的结构、力量和机制。所谓规律性发现,其本质是阐述某种结构、力量和机制,其条件是某种封闭系统。对规律的经验确认必须借助某种封闭系统,实验不过是借助经验的手段揭示某种超经验的实在罢了。显然,实证主义不能作为科学实验的方法论。在社会领域中,由于封闭系统几乎是无法建立的,所以实证主义方法论缺陷暴露出来了。解释学没有认识到这一点,而是基于自然社会二分法来讨论实证主义的适用范围,认为社会科学不存在像自然科学那样的结构、力量和机制,这不仅是对科学实验的误解,而且违背了人、自然和社会的统一性原理。
三、社会行动转化模型与解释性批判原理
批判实在论既承认人类社会与自然界有着本体论上的统一性(类似于自然科学,社会科学致力于揭示人类社会客观存在的结构、力量、机制和趋势),又强调社会科学具有不同于自然科学的特殊性。这种方法论立场体现在它的“社会行动转化”模型中。
该模型阐述了人与社会的基本关系。它认为社会和个人是具有本体论差异的两类事物或实体,社会存在既不能离开个人及其行为、意志和信念,又不能够被简单地化约为这些因素,社会领域具有更为复杂的分层性、突现性和结构的能动转化性等特征。存在着从社会到个人的不断社会化过程和从个人到社会的再生产和变革过程(见图1)。一方面,各种社会关系、结构、机制、制度等独立于个人而存在,与自然界一样具有客观实在性。相对于个人而言,它们总是先在的,是社会化的结果,是个人有目的的活动的约束条件。个人的能力、习惯、观念、信仰等要适应给定的社会关系和复杂环境,个人不可避免地要经历这种社会化过程。另一方面,社会关系、结构、力量及其运行机制的存在又依赖于个人有目的的活动,是人们再生产和变革的对象。通过个人的社会实践或对象化活动,社会关系、结构和机制等得以再生产和变革。社会变迁并不是由什么神秘力量推动的,它在很大程度上是个人有目的的活动的无意识的社会后果。
对经济学方法论而言,社会行动转化模型有如下三个本体论启示。首先,社会经济关系、结构、机制的存在具有三个方面的依赖性。一是具有对社会经济活动的依赖性。它们本身就是社会经济活动的结果,是人们再生产和变革对象,只有相对的自主性。二是具有对思想观念的依赖性。它们不是独立于行为者的思想观念之外的,而是本身就蕴含着行为者的利益选择、价值判断和意识形态。这些因素不可避免地成为所描述的事实中的一部分,并参与到社会关系、结构和机制的再生产和变革之中。三是具有对时空条件的依赖性。它们只有时空上的相对持久性和局部有效性。这三种依赖性否定了实证主义的哲学基础。
其次,基于上述三种依赖性,经济研究对象不仅包括经济结构及其运行机制,而且包括对信念、价值判断和意义的诠释。经济研究对象的内在构成要素是二元的。经济科学不仅要揭示现存的社会经济关系、结构、机制的质变,而且要解释与它们相关的社会历史意义。在“事实”与“价值”之间存在复杂的因果关系,不能把信念、意义、价值等仅作为人文视域中的话题与经济研究剥离开来。它们也是经济研究对象的基本构成要素,是社会经济结构、机制的基本属性,是进行因果关系解释的基本内容。这正是社会经济结构、机制不同于自然界事物的关键所在。因此要批判建立在割裂“事实”与“价值”基础上的所谓的实证方法和规范方法的二分法。正如巴斯卡指出的,社会科学不仅要揭示现存的社会关系、结构、机制,而且要解释与它们相关的社会历史意义,通过对观念的批判和意义的发现促成社会经济结构的能动性变革。
再次,经济科学强调的是理论的解释力而不是预测力。在一个开放系统中,社会经济现象、事件是由相互联系的多种因果关系机制共同决定的,无法找到一个普适性定律,因此证实和证伪都会在经济科学中举步维艰。我们只能在一种情境脉络中解释人的有目的的实践活动,阐释社会经济关系、结构、机制的再生产与变革。
基于上述研究,批判实在论认为社会科学具有自然科学所不具有的一个极为重要的功能特征:解释性批判(explanatory critique)。社会经济结构、力量及其运行机制的存在和发展具有对价值、观念、社会实践和情境脉络的依赖性。因此,对价值、观念和实践活动的发生条件、目的和过程等的诠释和批判是对社会科学实验与验证条件不充分的一种补偿。
解释性批判具有实践论含义。一般说来,经济学通过实验方法去验证一种理论假说的机会是不多见的。经济学家更多地是进行关于社会经济结构及其力量、机制的解释性批判工作,通过引起人们的反思和批判,激发创新能动性,最终促使社会经济结构的变革。解释性批判不仅要用事实证明某种被广泛接受的信念是错误的,而且要解释生成这种错误信念的深层次的结构性根源,进而在关于社会结构的观念批判基础上促使社会经济结构的变革。因此,解释性批判既是一种理性认知过程,即从错误的信念出发回溯到社会结构、因果关系力量和生成机制;也是一种社会实践过程,即借助理论批判促成社会结构、机制的变革。这种实践论可以通过图2来描述。向右的虚线箭头表示社会结构、机制对人的观念、行动具有依赖性。向左的虚线箭头表示人们的观念、行动与社会经济结构、机制之间具有因果关系。社会结构、机制总是先在于个人的,是先辈实践的结果,个人受到既有的结构、机制的约束和塑造,这是人的社会化过程,这由向右的实线箭头表示。一旦人们实现观念上的批判,这种批判将转化为一种实践力量,推动社会经济结构的变革,这由向左的实线箭头表示。
四、经济解释学方法的研究范围、内涵与意义
目前,虽然解释学主要是应用于语言学、美学、伦理学等人文领域的哲学方法论,但经过批判实在论的批判和转化后,它完全可以成为经济学系列方法中的一员,即本文所倡导的批判实在论的经济解释学方法。正如前面已经阐述的,批判实在论的本体论分层论、社会行动转化模型和解释性批判原理不仅批判了实证主义关于价值与事实的二分法,而且批判了解释学关于自然和社会的二分法,为经济解释学方法提供了社会经济本体论基础。
可以对传统的解释学方法采取这么一种转换:从作者与文本的关系转换到经济行为主体与社会经济结构的关系,并贯穿两个层次的理解。一是经济行为者对其身处的社会经济环境的理解,能动的社会大众是“读者”,社会经济结构及其历史文化底蕴成为人们理解的“文本”。该理解是人的能动的反思和批判,蕴含对社会经济结构的变革潜能。二是经济学对经济行为者理解过程的理解、对社会经济结构与人的能动性相互依存和转化关系的理解。经济学家是主要的“读者”,上一层次的理解变成了这一层次理解的“文本”。该理解体现在各种经济理论命题以及对它们的反思和批判之中。所谓的经济解释学方法就是对人类关于社会经济活动的理解过程进行理解,发现和评价某种经济行为、事件的意义,为我们理解现实和激发创造能动性提供智力资源,并转化为社会经济结构变革的力量。经过批判实在论转化的经济解释学方法主要表现在以下五个方面。
第一,把经济解释学定位在批判实在论的回溯(retroduction)的科学解释程序上。根据批判实在论的分层论和超验论,人们所能经验到的现象、事件、效验是开放系统中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这要求经济研究是一种从经验到超验,从现象、事件到事物内在基本结构、力量、机制的回溯的解释过程。解释学所宣称的“前结构”或“前解释”虽然指向文化、意义、价值等精神形式,但它们直接或间接地反映着某种社会经济关系、结构、力量和机制。“前结构”是经验的表层实在,社会经济结构及其力量和机制是超验的深层实在,这与马克思所说的上层建筑和经济基础的比喻是一致的。在很大程度上,社会经济活动已经通过这样或那样的描述而被人们观念化和评价,这些观念和评价已经成为人们理解社会经济活动的必需材料。对社会经济活动“前结构”的诠释是揭示社会经济结构及其运行机制的重要方式。另外,相对于某一代人而言,前结构虽然以精神形式存在,但也是先辈活动的遗产,具有相对稳定性,塑造和制约着当代人的思维方式和行动。这意味着经济解释学方法具有可操作性。
第二,阐释人的创造能动性及其在经济演化过程中的作用。根据批判实在论,社会经济活动被嵌入传统、惯例、社会制度、结构和机制之中。对社会经济活动这一历史“文本”的“意义”的理解、反思和批判活动正是人的创造能动性的集中体现,是行为主体存在的基本特征之一。一方面,人们继承现存的知识、观念、传统、伦理、价值判断、意识形态等,这是接受“前见”和实现自身的社会化过程;另一方面,人们总是在不断地改变“前见”,尤其是通过经济学的多元对话、反思和批判,促进多层次、多角度的“视域融合”。视域融合的本意是指,在“文本”作者的原初视域和解释者的现有视域之间的交织融合,形成一种既包容又超出文本与读者原有视域的新视域。借此,读者能够发现新的意义,从而提升理解的层次。这里可以泛指通过解释学方法促进理论研究的多元对话、反思和批判。当然,也要防止这种对话、反思和批判陷入后现代主义所说的“支离破碎”的世界。“视域融合”将是一种制度创新过程。
第三,把抽象的经济研究置于某种信念、伦理、价值观等文化背景之中,有丰富多彩的社会经济生活基础,通过解释学方法构建经济研究的文化维度。奎因认为,陈述在结构上分为三个部分:语言形式、内容和意义。科学描述是有理论基础的,不管是某种特殊理论还是常识,不存在理论上中立的语言。我们置身于奎因所说的“信仰网络”之中。面对要解释的社会经济“文本”,我们实际上已经拥有了一些先在的理解。经济学不可能从某种不变的纯粹的描述角度来描述社会经济活动,理论、信念、价值观等对正确描述起着不可缺少的作用。经济研究应当超越新古典经济学抽象的、理性的、最大化的“经济人”假设,像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所指出的,要对对象、现实、感性——人的感性世界——作实践的、总体的理解。
第四,与历史方法相结合。任何理论表达都具有指示性特征。对思想、意义的表达依赖特定的话语背景,而且经济研究对象不可避免地具有历史相对性与文化差异性。这要求经济理论必须充分考虑到社会经济活动的异质性、历史过程的复杂性以及文化的多样性,批判逻辑实证主义和公理演绎主义数学形式化。揭示社会经济规律要从经验的、具体的、偶然的、历史的现象和事件人手,需要一个具体的、历史的分析过程。因此,解释学方法要以历史方法为基础。
第五,构建经济解释学循环。经济解释学循环过程由如下三个方面构成(见图3)。一是整体与部分之间的循环,通过由历史、传统、文化、制度构成的系统整体理解特定的经济活动的意义;同理,通过理解部分实现对系统整体的理解。这要求经济研究者不仅具有系统论和有机主义思维,而且强调人的创新能动性对社会经济结构的变革作用。该循环有机地整合方法论整体主义和个人主义。二是“前结构”与理解活动之间的循环。传统、文化以及解释者自身的体验、阅历、价值判断、意识形态等不可能保持中性的姿态,它们作为理解的“前见”不可避免地进入分析之中,从理论视角、材料取舍等多方面影响经济研究。三是在不同理论、方法的对话基础上实现“视域融合”,倡导经济科学具有多元对话、反思和批判精神。
在理论层次上,经济解释学方法有助于我们对国内外重大社会经济事件、社会经济思潮以及经济理论分歧的理解。譬如,如果我们把全球化、不平等的国际分工秩序、国家战略利益、霸权主义与强权政治等作为理论解释的“前结构”,把新自由主义、华盛顿共识等作为“文本”,那么我们将会做出有别于主流新古典经济学的不同解释。同理,随着中国改革开放事业的不断深入发展,经济理论、社会思潮、价值判断、伦理观念等日趋多样性,这些“文本”是有其“前解释”或“前结构”的。中国社会经济的转型必然导致利益关系的复杂化、利益群体的多样化以及各种矛盾的生成、累积和转化,这些因素构成“前解释”或“前结构”的核心。对它们的诠释正是批判实在论所说的通过回溯法揭示深层的社会经济结构及其力量和机制。
在方法论层次上,经济解释学方法质疑了公理演绎主义数学形式化(简称形式化)的主流方法。形式化是对社会经济活动规律的理解和描述方法之一,我们可以对这种理解进行再理解,即方法论批判。对形式化的理解可以追溯到它的本体论和认识论。经验本体论、封闭系统观和原子论是形式化不可或缺的本体论前提。基于经验论,它把公理、事件序列等同于超验的规律或因果关系机制;基于封闭系统假设,它建立了超时空的普遍规则或定律;基于原子论假设,“经济人”沦为“快乐与痛苦的计算器”,并由此派生出经济行为者及其活动的同质性、经济关系的机械性等本体论特征。这些特征确保任何经济活动、事件都可以在数量上进行描述、测量和运算。在认识论上,形式化把关于知识的陈述等同于关于存在的陈述,即把超验的实在(结构、力量、机制和趋势)归约为经验的知识(概念、范畴及其逻辑形式等),把认识的结果视为自在的存在。这意味着它把事物的存在“逻辑化”:把形式逻辑原则视为事物存在必须服从的准则,把逻辑必然性等同于实在必然性。形式化通过模型假设排除事物多样性、人的创新能动性等社会本体论因素;使经济学从理论研究的本质(揭示社会经济“实在”的基本结构、力量和机制)转移到理论表现的形式(概念、范畴及其在知识论层面上的逻辑关系);关注逻辑真值而不是客观事实,把满足演绎逻辑的相容性作为经济学的科学标准。
经济解释学方法不仅是对批判实在论的具体化,也是对它的超越。不同的历史文化会以不同的方式创造关于社会实在的知识,这些知识影响着人们对特定社会经济结构的理解。如果缺乏现代经济分析基础,用非历史文化的方法去确定和描述社会经济结构,批判实在论将是一种空泛的哲学方法论。经济解释方法将丰富批判实在论的理论内涵,增强它的历史文化底蕴,弥补它在历史方法上的不足,防止它成为超历史的社会科学方法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