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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糖特供

2012-04-29杨仲文

上海采风月刊 2012年12期
关键词:干校交代本子

杨仲文

半个世纪前,有家国营企业叫“烟糖公司”,专门计划供应香烟糖果。香烟糖果这么件小事还要一家组织来管理,可见当年抽烟吃糖不是普通的消费行为,决不是今天农民工都可以随意享受的大众商品了。

有许多年,烟糖是凭票限量计划供应的,香烟票还“名份账”(自然而然地形成规矩)可以调换鸡蛋,鸡蛋何等精贵?俱往矣,今天的人们体会不到这种日脚的艰难了。

大约四十年前,一天,我在厨下烧火。隔了一堵墙,是王师傅(电影表演艺术家王丹凤老师)在烧饭灶头上,我正听着她的号令:“小杨开大火……关小火!”两人配合默契。不过我看不到她,她也见不到我,只是墙上有两个巴掌大的小孔,可以传来她的声音。这个建筑设计是祖上千百年传下来的,我这里是烧火间,堆着煤,有时要出炉火;她那边是灶头间,生熟饭菜摊在长长的工作台上,烧火间被砖墙隔开,煤灰就飞扬不到饭菜上。烧火间另有一个小门通到外面,通常称作伙房后门。

这时,进来了干校专案组的一位工宣队员,他拎来了一麻袋的纸张,说是没用的材料,让我烧掉。我就遵命将纸张一叠一叠塞进炉膛里烧着。这位工宣队员立在边上看了一会儿,也许烧火间空间不大,温度又高,煤灰飞扬,他关照了一句,“侬勿要扩散出去,烧光伊吧!”就转身从后门出去了。

没人在旁,我就一边烧一边有看没看地顺便对这些材料瞄上一眼,大都是一些本人交代和大字报底稿等等。突然一个黑面纸抄本被我从麻袋里抽了出来,我好奇地翻开封面一看,是用老派紫色墨水手写的一个电影剧本,名叫《双姝泪》,底下“李天济”三字赫然在目。我心中一动,就随手往自己怀里一塞。烧火时腰里系着一条围裙,这个黑抄本稳稳地藏在我的胸前。过一会,我趁回伙房旁自己小屋喝茶的时候,就从胸前抽出这个本子,一把塞进床上草垫下面。

晚饭过后,我往干校中心河走去,知道这个时候许多人爱在河边看落日。果不其然见到李天济跟几位编剧导演也在河边,我若无其事走上河堤靠到李天济边上,磨蹭了一会儿,见机就轻声对他说:“天济兄,借一边说话。”

他难得见到我用这样正经的脸色跟他说话,就领会地跟我向远处海边走去。

见边上无人,我对他说:“李天济,你有没有写过一个剧本,叫《双姝泪》的?”

只见他像被雷电打过一样,整个人一下子僵住了。过了一会他突然拔脚向干校工军宣队办公室方向奔去!我急忙一把拉住他,“干什么?干什么你?”

李天济可怜巴巴地说:“我该死!我有罪!我隐瞒了这件事,我现在就去向工宣队交代。”

我见他这副模样自己心里也着急起来,连声说道:“别忙,别忙,你急什么!现在这个剧本在我手里呢。”

他听了一愕,就问:“这个剧本怎么会到你手里的呢?”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说:“这个剧本你是不是写在一个黑封面的横线抄上,用的是过去三十年代的紫颜色钢笔墨水,剧情是这样这样的……”(中午大家午睡的时候,我已经一个人躲在自己的蚊帐里拜读了这个剧本。)

李天济颓然地说:“对对对,是是是,正是我李天济本人炮制的三十年代大毒草。”

我又说:“这上面还有你的作者大名呢。”

李天济连连说:“是是是,对对对,我该死,我有罪,我交代……”

我见状安慰他说:“别急,别急,现在本子在我手上,你真要去交代也先把这个本子还给你再说。”

李天济听了像避瘟疫似的,连连双手乱摇说:“不不不!我不要见到这个本子,我再也不要见到这个本子!我再也不想见到这个本子!”

见他这副失魂落魄语无伦次的样子,我就劝他:“别急,别急,你先抽根烟再说。”他抖抖索索地掏出烟来,好不容易点着了烟大口地吸着。我在一边,心中不禁懊悔起来。当时我抽到这个黑面抄,想到的是能帮他保存一份珍贵的资料。中国文人对自己的作品珍爱有加,却偏偏要谦虚地说一句“敝帚自珍。”一把秃了头的扫把还当宝贝,脑子不是进水了吗?可老派人就是这个德性。当年许多文物资料随随便便付之一炬,我想能帮李天济留下一个他当年风华正茂时写的得意作品,应该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啊!不,看看李天济现在被吓得完全崩溃的样子,我真是几乎害了他的命,我很后悔,真不应该做这件完全多余的事。

我沉住了气把这个本子的原委原原本本讲给他听:“……这是工宣队叫我烧掉的材料,你的这个剧本怎么会夹在里头我不知道,要不是我多事想帮你老哥留一份珍贵资料,早就化作纸灰了。现在,你冷静考虑一下,想清楚了要不要去补充交代。要去我陪你一起去,否则说不清楚怎么又冒出这么一个剧本来。你真的要去补充交代这么一个已经烧成灰烬的剧本吗?”

这最后一句我是特地加重了语气讲给他听的。

李天济是何等聪明的人,他停了烟,抬起头,眼睛在镜片后面亮晶晶地看着我。

李天济说:“我不能去交代,一交代不就把你给拖出来了吗?我不能这样做!好兄弟,你给老哥哥出个主意,我一定坚决照办!”

我认真地对他说:“李天济,你对天发誓,绝对不会出卖我!”

李天济在镜片后面瞪大了眼睛说:“我,李某人要是出卖了小杨同志,天打雷劈!五雷轰顶!”

我就说:“好!今天半夜里我一个人上班烧火的时候,一把火将它烧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没有对你说过,咱们把这件事抛到东海里去,彻底把它忘了,再也不要提起这件事,好吗?”

李天济下定决心,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就说:“现在是运动后期了,工宣队烧材料是快要撤了,放心吧,没事。你老哥再抽支烟,定定心,我陪你兜一圈,晚点回去马上睡觉,别让人家看出你满腹心事的样子。”

(有人曾经问过,现作答如下:工宣队的正式名称是“工人阶级与解放军进驻上层建筑领导斗批改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具体解释可以专门写一本小册子,篇幅有限,作罢。)

第二天傍晚,应约来到中心河边,见到早早抽着烟在等我的李天济,两人目光一对接就一前一后向着海边踱去。一会儿见边上无人我就用手指指天、指指地、指指他再指指我自己,学着某部准样板戏里的阶级敌人角色的台词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李天济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宽慰的笑容,说:“我真不知道如何谢你啊。”

我说:“哪里,这件事是我自作主张让你担惊受怕了。”

李天济说:“不不,知道了这么一件事,让我心里踏实了许多,真的要谢谢你,向你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礼!你说吧,哪天食堂采购去南桥镇上担米,老哥请你一顿,那家小饭馆的‘红烧甩水味道相当正宗,地道的本帮菜。”

我说整天在伙房劳动,对吃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趣了,讲到这里,我的顽劣之心油然而起,就说:“这样吧,你以后见到我能够给根烟抽抽,给粒糖吃吃就可以了。”李天济连忙说:“小事一桩,闲话一句!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打这以后,我就享受起李天济的特供烟糖。可是,他的本性难移啊,慢慢地李天济就不那么主动了。我可毫不客气伸手就进他兜里去掏,他急忙说:“别急别急,糖在这个口袋烟在这个口袋,莫乱扯,扯烂了衣衫要拿回上海去补……”

边上看的人都觉得奇怪,著名老编剧羽山就说:“我们跟李天济同事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吃过他一粒糖得过他一支烟,他怎么就这样服服帖帖向小杨进贡,还允许他掠夺呢?你们两个人之间一定有什么事儿,否则不可能这个样子的。”

我是闷声大发财吃我的糖抽我的烟,李天济强辩说:“我们有什么事?我们是‘同志加兄弟的革命友谊(当年形容中国同欧洲社会主义明灯阿尔巴尼亚共产党之间牢不可破的友谊的口号)。”

急了,李天济还会搂着我的肩膀说:“谁叫小杨是阿拉的小老大呢,总归要多照顾一点,对吧。”他是套用电影《五十一号兵站》里的海霸子黑老大的话了。就这样,烟糖特供关系一直持续到干校结束,应该说我完全得到了特等的享受了。

多年之后,我在电影艺术中心(现上海影城)大堂见到李天济,上去就掏他口袋。他急忙说:“小赤佬,做了总经理也没个正经样子,你的员工都看着你哪。烟,早就戒了;糖,糖尿病不能吃,要烟要糖没得,老命还有半条。还想发挥发挥余热,老骥伏枥,志在十里八里,总可以的吧?”

我说:“你自己不吃不抽不管我的事,快去小卖部去买,边上就是。”

他分辨说:“烟糖有损身体健康,我可不能毒害青年,身体是革命大好本钱,我劝你也彻底戒了吧……”

李天济到哪里都是个中心人物,加上我跟他拉拉扯扯的,边上就围上了人,听我说罢原委,大家就一起挤兑他。蒋天流老师说:“你说小杨是你的小老大,你就要拿出点黑老大的派头来,快去买烟买糖,我们可是不会抽你烟吃你糖的。”

李天济岂会被轻易挑上山,仍然赖着。我就说:“你就像美国老电影《天方夜谭》里的魔鬼,把你从瓶子里放了出来就耍赖皮了。”

李天济说:“听听这话,文革结束,流毒不浅,到如今还说什么牛鬼蛇神的,我是个魔鬼吗?革命群众有目共睹,大家评评理看,各位老少爷们,你们说说看。”

我又说:“你还向毛主席保证过,永不翻案。”

他又说:“我现在再向毛主席第二次保证可以不可以?我保证永不毒害青年,不给你香烟糖果吃!”

大家就说李天济实在是“赖急皮”(耍赖),勿像话……

这时边上吴贻弓插话:“李天济你上当受骗了,杨小开(承蒙抬举,吴贻弓一直称我小开)手里根本没有这个黑抄本,他只是知道你曾经写过这么一个剧本,就编出这个黑本子来叫你给他烟抽给他糖吃,你让他把这个黑本子拿出来看看。”

李天济抓了这根救命稻草,连连说:“对!对!你拿出这个黑本子来。”

我说:“那个黑抄本不是按照你的指示在干校伙房半夜里一把火烧掉了吗?现在你要我拿出来,可当时你不是说再也不要见到这个本子吗?”

两个人就这么拉拉扯扯纠缠不清的时候,电影开场的铃声响了,边上的吴贻弓早已不知去向,围着的人们也都陆续散去赶紧进场入座,李天济拍拍我的肩膀,无头公案就此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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