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吴茵老师拍戏
2012-04-29孙渝烽
孙渝烽
这是1990年夏天的事情。要不是南昌电影研究所张刚导演的一再要求,我肯定不会去惊动81岁高龄的吴茵老师,请她出山参加拍摄张刚的第12部阿满喜剧《面目全非》。
张刚为什么非盯着我去说服吴茵老师呢?因为我曾经讲过文化大革命中间一则小故事:“文革”期间红卫兵可以免费大串联,北京有一帮中学生造反派来到上海,结伙冲到好多上海名人家里去搞打砸抢。当时我们海燕电影制片厂的红卫兵组织为了保护老演员,采取了一些措施。我们几个住在演员剧团的年轻演员负责保护周边几位演员,如遇到有红卫兵到他们家中去搞批斗、打砸抢,我们就出面进行保护。只要一接到电话,我们几个就骑车赶过去。我们先后去过好几家:住在复兴路的秦怡家、住在延庆路的高博家、住在武康大楼的孙道临家。有一天晚上我们接到吴茵老师邻居打来的电话,说有北京红卫兵冲到她家里了。我们几个赶快骑上自行车来到武康大楼。十几个北京的红卫兵小家伙已把吴茵老师家翻得乱七八糟,正在抢一个毛主席像章。吴茵老师求他们:“请你们把这枚像章留下,这是我参加文代会发的纪念品。”一个小家伙恶狠狠地说:“你这个老右派,你也配戴毛主席像章。”当时我们去了四个人,演员李兰发大吼一声:“住手!”一把抢过像章。“你们干什么抢东西,什么造反派!”十几个小家伙被镇住了,回头一看四个佩有红袖标的彪形大汉,李兰发、徐俊杰、达式彪和我。趁小家伙发懵之际,我把两位老人扶了起来。吴茵老师的丈夫孟君谋也跪在地上。
小家伙又来那一套,手插着腰:“报出身!”
李兰发大声说道:“我们是上海电影厂响当当的造反派,我们都是三代工人阶级出身。你们太不守法了,私闯民宅,有什么事情明天到厂里来解决,快走,快走!”
就这样我们把这帮小家伙轰走了,又帮着把吴茵老师家的柜子、橱、大箱子复原,整理干净才离开。这件事让我们和吴茵老师结下一段情谊。后来我从演员剧团调到译制厂去工作了。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好几次开会,吴茵老师见到我总让我去她家玩,把新搬家的地址余庆路也告诉了我,我怕打扰她,一直也没有好意思去拜访她。
张刚知道我和吴茵老师有这一段故事,所以非让我帮着说服吴茵老师出山参加他这部新片,演他的母亲。我提前把剧本送去了。那天我带着张刚去拜访吴茵老师。
我向吴茵老师介绍了张刚:南昌电影研究所所长、独立制片人、不属于任何电影厂。自编、自导、自演,已经拍摄了11部阿满系列喜剧影片。这次筹拍《啼笑因缘》他主演阿满,想请您演阿满的妈妈,是个亮眼瞎老太。
吴茵老师是个倔脾气,也很率直:“独立制片,个体户。我不和‘皮包公司合作。我年老体弱,两腿病残,拍戏有困难,何况去南昌更不行。小孙,请张导另外找合适的人选吧!”
张刚急着说:“您放心,不用您出上海,我把摄制组拉到上海来拍,在郊区找个合适的农舍。您精神很好,不像80高龄的老人,肯定行。”
“你拍的是阿满喜剧,我不会演喜剧,没有喜剧细胞。”
“那您的《乌鸦与麻雀》是怎么演的?”这句话把她问住了。
张刚接着说:“我从小失去母爱,十一二岁就成了流浪儿,总想得到母爱,这部影片里我主演阿满,我认准了您就是最合适的妈妈,希望您别抛弃我这个儿子吧。”
张刚很动情,吴茵老师也被感动了,可她还是说:“我实在没有信心演好这个瞎眼妈妈。这样吧,我给你推荐几位比我强的喜剧演员……”
张刚打断了吴茵老师的话:“我就认定您这个妈妈,答应了吧,我真的很忙,明天得赶回南昌参加劳模大会。”
“劳模”!吴茵老师对这个其貌不扬、不修边幅、说话神情有点像自己第二个儿子的张刚看了几眼。
我赶快解释:“他是省劳模,是党员,在南昌市话剧团时就被评为一级导演,他不是投机商,是个痴迷电影的导演。阿满系列喜剧是他的创造,为老百姓拍些小人物,真、善、美的小人物。”
我顺便把一本《寻找阿满》的刊物递给吴茵老师。
吴茵老师被说动了,劳模、党员,使她感到亲切。1957年她因为提意见要坚持“双百方针”被打成右派,十年动乱中吃尽苦头,两腿也因为不断地批斗而残疾。1978年右派被平反。1985年又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从那以后我成了吴茵老师和张刚的联系人,吴茵老师认真地看剧本,提出很多宝贵的修改意见,连原来的片名《啼笑皆非》也改成《面目全非》。
张刚也实现了自己的诺言,把摄制组从南昌拉到上海来拍摄。为了保证吴茵老师的健康,我提出组里派一辆专车接送,并配备一位医生保证吴茵老师的健康。拍摄那几天,我每天负责接送。这期间吴茵老师常打电话来和我商议创作事宜。我的两个孩子对她的声音都很熟悉了,会亲切地叫道:“老奶奶来电话了。”
吴茵老师的创作态度十分严谨,一丝不苟,常常直抒己见,说出一些颇有新意的见解,摄制组大家都感到很惊奇。由于我接送她,我知道她虽80高龄,可学习很勤奋,书桌上堆满了书报杂志。有一天早上我去接她,她正在剪报。那大抽屉装得满满的。她告诉我,年纪大了,行动又不方便,只好在家里看报纸了解社会动态,把有趣味的故事都剪下来、留起来,这是她的知识库。我看了一下有小品文、小笑话、讽刺漫画,还有动情的社会新闻……
拍戏那几天让全组都为之动容,大热天高温,在小农舍里只有两个小电风扇,后来买了大冰块降降温。吴茵老师腿不好,几乎所有的戏,我跟张刚商量都安排坐着拍。但最后有一场阿满别母进城的戏,吴茵老师坚持要站在门口送儿子、孙女进城。她说:“只有这样才能让阿满走得放心,也会让观众相信瞎眼老奶奶的身体好着呢。”她忍着腿疼扶着门框,凭着感觉遥望远去的儿子、孙女。这不光感动了戏里的儿孙,也把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动了。
影片进入后期对白配音阶段,配音工作由我负责。当时我希望吴茵老师能自己配,在银幕上留下她的声音,我说了这想法,没想到和吴茵老师想法一致,可她说:“我耳背眼花,口型找不准,你们得陪我耗时间。”
我说:“不怕,我坐在你身边帮你找口型。”
就这样我们把她接到录音棚,她坐在那里认真地一遍一遍放开声音试,我对她说:“试可以小声一点,免得太累。”
“那不行,感情不对会走样的。”
由于吴茵老师的认真,配音工作很顺利,只是有一段戏因镜头组接的关系,口型跳进跳出很难找,好不容易找准了,配好了,可她一看不满意:“我只顾找口型了,笑得很不自然。”一定坚持重配直到她认为满意为止。
她演戏认真、敬业是大家公认的,几十年来在创作上她永不满足,总是注意从生活出发,她在塑造人物时常常考虑历史背景、社会环境、人物个性特点,因此她塑造的各个阶层、各种类型的老年妇女形象在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万家灯火》《乌鸦与麻雀》《希望在人间》《我们夫妻之间》《宋景诗》……我们看到同是农妇、母亲、女佣、婆婆,但她创造了各有特色的人物形象,不愧是中国的“东方第一老太”。
张刚在完成第11部阿满喜剧《面目全非》后,在南昌举办了“阿满喜剧研讨会”,我也应邀参加。吴茵老师特意打电话给我,让我在会上发言一定要代表她说一句祝贺,说一句感谢,祝贺她的“儿子”阿满张刚“阿满喜剧研讨会”圆满成功。感谢各路专家、同行聚会南昌,这是对阿满系列喜剧最大的关怀和支持。
我在会上说出了吴茵老师的祝贺和感谢词,引来了热烈的掌声,大家为82岁高龄的老艺术家支持阿满喜剧而鼓掌,这掌声也是向中国“东方第一老太”表示敬意。
会议期间,张刚特意安排我和李天济老爷子住在一起,一是因为我们两个都不抽烟,二是让我多照顾点老爷子。在登庐山期间,我跟老爷子谈及吴茵老师,因为他们一起拍过戏相互了解。老爷子对吴茵老师是十分钦佩的,说她演戏认真敬业,每塑造一个人物都会出点绝活儿,这跟她十分关注生活有关。老爷子告诉我吴茵是个倔脾气“认死理”,这是她可贵之处,也让她吃尽苦头。反右斗争时,她认为毛主席提出“双百方针”是繁荣文化繁荣创作的好政策,可她对不少干部不认真执行双百方针提出尖锐的批评,最后被打成右派。文化大革命中她又为此没有少挨批斗。在批斗会上,她从不承认反党反社会主义,说我是在正常的会议上向党的干部提意见,这很正常。造反派说她不老实、老顽固,挨打、挨脚踢、下跪。李天济看她这样实在不忍心,有一次悄悄劝她:“老大姐,现在我们是专政对象,你改改倔脾气可少受点苦。”
李天济十分感慨地说:“中国搞艺术的多一点像吴茵、张瑞芳、赵丹这样的艺术家就好了,搞艺术创作要有主见,要认死理,不能人云亦云,和稀泥那是搞不出好东西来的。”
和老一辈艺术家在一起你总会受到教益,得到启示。今天我们怀念他们,就要把他们的艺德、人品传承下去,只有这样加上我们的创新才会迎来中国电影的大繁荣、大发展。在天国的老艺术家们正在热切地期盼着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