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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十六章

2012-04-29周庆荣

诗潮 2012年12期
关键词:老屋

周庆荣

老 屋

大年三十的下午,阳光从西边照过来。我站在老屋前,门朝东的老屋,我长久地望向东面,直到后背被阳光晒热。

我所背靠的温暖,就是这么一所土坯的老屋。十五棵槐树依然待在屋后,它们中的十三棵,我曾攀上去。最后的两棵树当时还未长出高度,而我先是长大,然后远行。

老屋里边的记忆与众多别的屋子一样,父亲的严厉,母亲的善良,两个妹妹扎过小羊角辫子。再就是爷爷,这位成熟的木匠,一边锯着木头,一边叙述着木屑般的过去。他不会忘却自己作为一个战士的过去。

老屋的四周是空旷的土地。

有时上面种满棉花,有时种满麦子。地瓜和花生,它们的果实在泥土下面,我因此热爱这块土地的上与下,如果想到土地下边还埋着我的亲人,我会爱出泪水。

在空旷的土地边缘,是一条小河。我可以在泥土上打滚,然后只需一个猛子,童年便可干净。河畔曾经芦苇茂密,里面藏着所有的童话和神秘。

感谢这片芦荡,它是老屋的风景。老屋的木门结实,它未能关住我一直向外边的张望。

四十多年,这就是我一直坚强的理由。

我背靠着老屋,守着最初的朴素。像我们众人所依靠的许多事物一样,它们已经破旧,但拥有最后的力量。

爱你,就爱到最后。

老屋不说话,老屋只慈祥,在故乡的暖阳下。

松:自语

我的名字就是你看到的这棵松,这个陡峭的悬崖,像我的整个祖国。

山里的飞鸟追逐流云而去,我只能在这里长久站立。我以无法行走的方式坚持我的爱,感谢脚下的万丈深渊,它提醒我昂首,看着远方的希望。

我就是这样深情地望,每一个黑夜也真的都会过去,我总能等来太阳升起。就像此刻,它再高一些,就会挂在我的枝头,如黎明后的灯盏。

我的爱不会颠沛流离,原地厮守是我一生的宿命。山谷是丰富的环境,意味深长的孤独在审视你的耐心。我提着太阳站在这里,每一个新来的人,你忘却远处的喧闹和尘埃,想怎么自由就怎么自由。

我在,陌生的人,可以不迷路。

草 原

风吹草低,但牛羊未见。

只有突如其来的梦,我是当然的梦的主人。

若无其事的牛,怡然自得的羊,它们一起吃草,一起聊天,留下花朵。

我和它们同时抬头,看见一片真天空。蓝得让我们不忍心染指,白云在边上隐约,鹰恰到好处地飞来。牛羊相互幸福,我亦与它们和平共处。

梦醒的时候,我置身都市深处,酒后的下午,窗外依然忙碌,梦中的意境真实在万里之外。我们不能与牛羊争草,去寻找它们留给人们的花朵吧。

目光就是这样开始四处睃巡,找到了什么?鹰没飞来,我看见的还是鸽子。喧嚣和角逐的都市,鸽子是最好的鸟。

填 空

左括弧是生,右括弧是死。

所有的汗与泪、喜与悲,属于这个空。

在空白处留痕,一边豪情万丈,一边又胆战心惊。大道理和小花絮必须省略在文字之外,生命美好在这个空里,生命叹息也在。我知道许多经验在我的括弧之外,许多别的真理和谬误属于别的空。

选择关键的脚步,加上骨感的书写,左括弧和右括弧仿佛一扇门的左右把手。拉与推,进进出出之间完成了生命与世界的交谈。不能唠叨,没用的话就此沉默。

那些借着真理走路的人,右括弧同样在等着他们。每一个空泊着不同的人间,填空题排在一起,决定了世界的模样。如果简单,就简单。堆砌多了,括弧会变成皂泡,世界可以苦难,但不能破灭。

黎 明

光明只将左眼睁开道缝,黑暗便开始忐忑。

我对黎明总是充满期望。

梦想着它能引领随后到来的整个光明的兵团,占领黑暗的阵地。一切与黑暗有关的存在,被歼灭或者在光明里羞愧。

我不是放弃那些正常的夜晚、温情和休息,劳动的人们更是需要甜蜜的梦。露珠在表达草木的情感前需要圆润,人间的事尚在等待休养生息。

可是我无法把黑暗从夜晚中分拣,黑暗总拿夜晚说事,所以,黎明是一种象征。

坚定地相信这个征兆。

相信漫漫长夜里人们内心的光明,相信光明里依然潮湿的事物,终将被蒸发。

黎明是天的俏皮,是光明对黑暗的一个小动作。到阳光普照大地,黎明已经长大而且成熟。

清明节

一些生死,就是一言不发。

一些灵魂,曾经在土地上含辛茹苦,如今,他们应该在天堂;一些面孔,我只能熟悉,如果追忆,我们应该望向何处?

那些生死都被遗忘的,他们在这一天过节。

亲人想念亲人,所有的人,在这个节日都会被想念,时间会如此安排往事。面孔和面孔形式各异,伟大的人和卑微的人,青草覆盖大地,一朵和另一朵小兰花空气中摇曳。最后的记忆没有品秩,活着的时候遇到过很多问题,在土地的深处,耐心代替忧心如焚。耐心,寂寞和孤独的良药,就算你占了良田万亩,也躲不过在清明节这一天,被祭奠。

地上和地下的,包括渺远在天空的,今天是个好日子。走出自以为是的争斗,大家都是平凡人。

以风去握手,以雨,抒情或者叙旧。

长 城

一块砖和又一块砖。

一个大集体中相濡以沫的伙伴,有的身板依然硬朗,有的已经风烛残年。

以并肩作战的姿势,以相互依偎的深情,它们如果在我们的远方,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长城。

把一片土地爱成国家,把长满庄稼和花朵的田野爱成祖国,把我们的祖先静静地爱成一个又一个家族,把一片云和另一片云放在这个狭窄的锋面,让我们历史的天空遭遇血雨腥风。

我尊重这些被选择的砖石。它们一动不动,寂寞地走进遗忘或者曾经聆听喧闹的沙场搏击。它们以长城的名义,在漫长的岁月里,守望并且热爱。由它们而形成的集体——长城,因此也只能选择担当并且无言。是啊,正义和邪恶,它们在长城的哪一侧?朋友抑或敌人,他们在城墙之上,还是在城墙之下?

是是非非的往事已成过客。屹立的是山脉,流动的是江河。江山,它的子民是一个又一个真切的面孔,善良如稻谷,温暖如棉花,多像长城的每一块砖石。忘却仇恨或者耻辱,长城不叹息。阻挡或者推诿,岁月啊,人与事物在川流不息。一直在川流不息呢,比如物换星移,比如天翻地覆,比如候鸟迁徙。

爱到佝偻,爱到腐朽,爱到烟消云散。当所有的痕迹留给空旷,记忆中的长城,祖国是它的主人。如果只能寂寞地站立,它愿意站在更远的地方,在腾退的地带,种下正义及和平。祖国不说大话,她一边心地善良,一边英姿飒爽。长城,站在远方,它会想家。

鼓 声

唾星四溅的人握着最后的麦克风,而表情严肃者正假设着事物会失去平衡。

车如水,马如龙。

伟大的乌鸦群热闹了我亲爱的天空。

好怀念鼓声啊。

它不说废话。命运和机会要在秋天兑换粮仓,而此刻,一边需要鼓声,另一边,春天要生长禾苗和花。

空旷留给空旷,花朵和绿色是平凡人最勇敢的设想。来一点鼓声,告别梦,我们活在内涵深厚的土地上。

鼓,也可以一声不吭。

当慢成为意境,当繁嚣归于沉静,当奔波的人们坐下,并且思考。

也就是说,历史和哲学能够同时美丽。这一瞬间,我们不再慌不择路,不再游手好闲。只管从容地沉默,无言地爱。

在接下来的春天,不用重鼓对着祖国大声说话。

沙河的冬天

这是最好的晚阳,只不过是在冬天。

冰是水的壳。

鹭鸶和野鸭去了别处,站在沙河的岸边,你不能不思念温度。

河面不见水的柔。春暖花开的抒情,一层冰封住了沙河的口。寒鸦和麻雀,它们是冬天河畔与天空的主人,这一抹江山,夕阳正美,它们畅所欲言。

我因此不说残阳如血。

我认真地看冬天的沙河,看曾经生动的事物,因为冰冻而冷峻,看涟漪在一个季节终于平静。

风吹来的时候,柳丝不在河畔。河面一层薄冰,一些灰尘在冰之上。

这个冬天,沙河在忍耐着抒情。

爱情说

——给L

我给了你太多的孤独。

今夜,我用二十八杯酒解释我们最初的相遇。

玫瑰或郁金香都代表不了爱情。

酒醉之后,我想把爱情留给我的墓碑。

不要让他醒来,爱人。

他知道你一直很好,他理不屈,但词穷。他以沉默的方式珍惜、斗争和豪迈,他留给十万里黑暗。

苍天不如苍生。

一场豪赌,以纯洁和美好作注。

今夜,我赌全人类纯洁,我赌未来的美好,如果输了,我就拒绝醒来。

拔掉我的墓碑,我埋在爱里。离离青草像生命中的细节,我听见你的话,如风,情真意切,无休无止。

说爱情,最后的安静和太平。

不吵,他放弃所有的远,在离你最近的地方,醉去。

给 你

冷的人,你要相信。

有一个人,他虽在别处静静地孤独,他想温暖你。

被挤压的人,在空间之外,有一个人,他一边看天空,一边把世界给你。灰尘,或者别的,如果抑郁,想一想葵花,它忘记日子里的黑,专注着光明。

没有去处,我们的躯体是灵魂最好的房子,青砖做墙,红瓦为顶,理想在上。挡住所有的寒霜,暴雨肆虐,我们的血液是自己的温泉。

如果你是世间最无助的人,不要紧,我的目光坚定,不忽视一张脸的疲惫,可以暂时浑浊,我在,愿意放弃一切俗世的快乐,与你高尚,与你知音。

给你,我的同胞。

所有的苦难让风吹走,一起不畏强权,不畏暴力,不需要流血,让纯真的信念营养美好。

给你,全部的美好。

冬 天

欣欣向荣是可以内敛的。

当大多数树木变得干净利落,我一呼吸,空气似乎热气腾腾。

不谈枯,不谈衰,一场小雪让外面的世界开始慢。我记得春天的花,它们急于开放;我记得夏日的河流,试图湍急,决堤而泛滥。许多面孔,焦虑,然后脚步匆匆。

另有一些人,每到秋天,便按捺不住地盘点收成。他们总是看着别人的粮仓,当猫头鹰或硕鼠,一念之间,秋天就已经过去。

所以,在冬天,欲望在寒冷中凝固。我从每个人的呼吸中,看到人的内心的热。旷野是冬天的空,没有鲜花,外面就不担心是花花世界。我们一起冷,平等地冷。

我望着雀巢,关心一只鸟的去处,目光穿过冬天,雪融化或者结冰,未来的命运可以不想。

我只注视这个干净的季节。

忧 郁

原先说的还只是尘土。

现在,乌云越积越厚。我用豪迈修饰深度的忧郁,兔子和地鼠一同来到田野,一只啃叶,一只咬根。

我不能大声地为田野叹息。

庄稼一望无际。没有任何旗帜飘扬,今年依然丰收。

不允许一根甘蔗长出苦水,不允许麦子垂下头颅。一朵玫瑰却可以带刺,一只铜号可以反复地吹。

气象万千的世界,我原先只说灰尘。现在,我还看到了乌云。我豪迈地硬汉般行走,因为更加柔软的小草,我忧郁,但不成疾。

我想让自己的男中音在乌云底下缓缓发声:田野的主人,你们在哪里?

谁在啮食麦苗?谁在啃土里的花生?

兔子不行。

一个又一个洞穴,地鼠活跃。

年老时的爱情

——在一幅油画前

一双老手抚摸着另一双老手。

深刻的语言嵌在皱纹里,不说。说什么都为时过早,黄昏还在眼前,一朵祥云还可以再次浪漫。

另有一种表达,说什么都为时已晚。

风也过,雨也过。彩虹平静,而心灵仍未静下来。半个世纪的路程,找不出理由与往事和解。

都有一把老骨头,都选择倔犟,不任性,牙齿坚硬,舌头柔软。同一个菜园子,你种的永远是丁香,忧郁的丁香总是左右摇曳,紫得让我孤独。我不绝望,因为我总是栽下竹子,气节在外,回到家园,我腹中空空。

我们吃不到任何东西,菜园里生长着各自的象征。都有一种精神,一辈子,我们相互都输,又相互都赢。

两个老东西,宁愿倒下也不用拐杖。彼此要相依了,只是从此不说爱情。

江 山

不要仅说你的容颜,一切的美丽我都暂时抛开。

谈什么才能算真正的风景?历史的面纱,藏太多的勉强。说爱,我有足够的胆量,可以轰轰烈烈,但不会肝脑涂地。

五千年,妨碍不了我只争朝夕。

男人,一切可以沉默,目光纵横捭阖。沉重的岁月只当弹指一瞬。

五千年,就当作一生一世的浪漫。有些问题,我活着时无法解决,当我成为往事,就让它是一个谜。

诱惑与克制。江山如画,美人走远,我走进江山。风雨一定无阻,日夜兼程也许并不能保证一种永固,万岁的是泥土一样实在的事物。

江山是我的画框,我是里面一个小小的存在,不断被改变的存在。如果厌倦了,就飞,在云里飞。

江山在下面,灵魂在上面。

老 茶

——想起安化黑茶

一黑到底的老茶,时光里所有的名堂铁板一样沉默。

曾经绿在枝头,青春与往事已经不能将岁月完整叙述。严严实实地被挤压后,每一片叶子都失去自己,你听不到它们的抗议,它们把阳光、雨露以及满山遍野的自由,都压缩在石头一样的坚硬里。

白花花的世界,人与事每天都在粉墨登场,时光真的如流水呢。当老黑茶再度出山,很多人早已走远,即将走远的人也已经满面沧桑。一块老茶平静地说着坚强,它遇上一壶好水,遇上沸腾的温度,陪着人们长久地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人间的冷与暖,谁能拒绝老茶最后的清亮?

就在此刻,我喝着老茶,黑黑的老茶,不去想那些无法改写的老故事。看着窗外更黑的夜色,我专注并且珍惜杯子里的琥珀色的沉静。

场 景

秋天,站在这个生硬的场景。

越来越像庞大物事里一个孤独的零配件,我是说,自己看到了结绳成网的局面。网内网外,阳光一如过去,绿叶自从落下枝头,渐渐地被晒成脆片。

秋天,它在别处完成了稻谷的收割。已经过去的这个夏天,所有的豪情都变成充沛的雨水。阳光大好,我看到自己给眼前的场景添了一个影子,只是一个影子。如果需要忍耐,可以站得久些,直站到太阳西下,影子会更加瘦长。

但,我知道自己不会。

只需多走几步,这个场景就会在我的身后。偌大的空旷里,一半是喜鹊,另一半是乌鸦。它们是傍晚的主角,它们讨论的结果会封存在黑夜的档案里。我相信自己已经在远方,哪怕同样在夜的深处,也一定会盯着星星的箭簇,看锋利的光芒射向苍茫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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