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词典(二)
2012-04-29牛庆国
牛庆国,当代著名作家、诗人,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上世纪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飞天》、《绿洲》、《驼铃》、《诗刊》等处发表小说、诗歌。1999年5月,参加诗刊社第15届青春诗会。有多种作品问世。数十次获奖。
乡村的春天
对于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来说,春天是从元旦开始的,那一天,一张张晚报掀动春天融雪的声音;对于奔走在乡村与城市之间的人来说,春天是从春节开始的,除夕的大红灯笼把一朵朵千里之外飘来的雪花映出温馨的光芒,但古罗马作家瓦罗在他的《论农业》一书中说:“春季从二月七日开始。”他指的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立春”,所依据的日历是公历。
不管怎么说,真正的春天宛如一个巨大、寂静的烟斗,使所有的事物含烟。春天里好奇的孩子,则满怀真理的冲动,把纯洁的耳朵贴近返春的草尖,他们便可听见种子的心跳和蓓蕾的生长之声。而浩荡的风,展开春天的旗帜,一扫漫长的冬天所特有的凝滞、沉郁、冷寂的气氛;耕牛在山坡上引颈长哞,唱出它憋了一冬的情歌;闪烁着阳光碎片的犁铧插入苏醒的土地,那哗哗啦啦泥土翻动的声音,仿佛蕴含着一声声美好诺言的召唤;一些事物的影子开始清晰起来,一个诗人说,此刻连钢铁也会发芽。
我注意到了春天的日出,它不同于夏天的日出是火烧火燎的升腾,像满怀爱情的青年,幸福地奔出家门,奔走在赴约的路上;也不同于秋天的日出那么既兴奋又疲惫,像一个孕妇,满怀着怀想,满怀着憧憬,满怀着幸福与满足;更不同于冬天的日出,苍白、冷峻,像一个策杖前行的智者;春天的日出,像一个婴儿的出生,纯洁、神圣、鲜活。观看春天的日出,就像等待一位英雄的诞生,不管是在山顶,还是在平原,或者在大海,你都会觉得太阳好像有什么无法用目光看到的阻力,艰难而顽强地向上跃动。作家苇岸曾握着手表,站在山顶上仔细数过日出的时间,他在《大地上的事情》一书中说:“太阳从露出一丝红线,到伸缩着跳上地表,用了约五分钟”于是,我想到了写《自然与人生》的日本作家德富芦花,他喜欢观察落日,他记录太阳由衔山到全然沉入地表,需要三分钟。由此可见,日出比日落缓慢,也就是说升起比降落更加艰难,特别是春天的第一轮红日。
我也观察到春天的麻雀,这一被看作鸟类中的“平民”,它的朴素和生气,在春天体现得更为生动。麻雀在地面的时间比在树上的时间多,不管是在春夏,还是在秋冬。但我注意到它们在冬天的树上,总是将短硬的嘴像农村妇女在罐沿上磨着菜刀那样,在树上反复擦拭,它们的刀是切什么的?或者准备切什么?当然我无法说得更具体一些,反正冬天的麻雀总是在磨刀霍霍。而到了春天,麻雀却总是叽地叫上一声,同时脖子一挺,再叽地一声,再挺一下脖子,如果是在一棵杏树上,这个过程就会有一朵一朵的杏花次第开放,仿佛那花早就藏在麻雀的喉咙里,此刻就叽叽叽地跑了出来,聚在了黑黑瘦瘦的枝头上。麻雀在树上站一会儿,就会轻轻地从树枝上弹出来,眼看就要落到地上,像一块小瓦片击中什么了,却又展开小小的翅膀向旷远飞去。我不知道麻雀与春天是否有什么约定,但我相信一只麻雀的内心肯定大过一个村子。我亲眼看见过麻雀叫醒了一树又一树繁花似锦的杏树,还有桃树、梨树,甚至有时我还觉得是麻雀叫醒了我内心的一些东西。
我曾在老家问过父亲,哪些树是先开花后长叶子,哪些树是先长叶子后开花,或许父亲也没有在意过我这个孩子气的问题,但我相信故乡的一只麻雀,它心里一定十分清楚。因此,我一直以为麻雀是春天最具灵性的小精灵。
其实,生命中的每一个春天都接纳我们诗意地栖居,每一片树叶,每一棵小草,每一阵轻风和每一个眼神,都会引导我们诗意地生存。一个又一个春正向我们铿锵走来,我听见薄冰的破碎正如内心的喜悦将把整个春天感动,甚至我仿佛已看见早春的花苞像一只只小小的拳头,把明亮得令人晕眩的天空摇醒……
我有一首题为《杏花》的小诗,是写春天的,也是写杏花的,当然也是写人的,现抄在这里作为这篇短文的结尾吧:
杏花 我们的村花/春天 你若站在高处/像喊崖娃娃那样/喊一声杏花/鲜艳的女子/就会一下子开遍/家家户户沟沟岔岔/那其中最粉红的/就是我的妹妹/和情人
当翻越岭的唢呐/大红大绿地吹过/杏花大朵的谢了/小朵的也谢了
丢开花儿叫杏儿了/酸酸甜甜的日子/就是黄土里流出的民歌
杏花 你还好吗/站在村口的杏树下/握住一颗杏核/我真怕嗑出 一口的苦来
乡村的云
我见过青藏高原的云,那云总是很白,总是很冷。白得耀眼,冷得让人颤栗。
我也见过云贵高原的云,那云总是很重,总是很湿。重得仿佛就要把天空拽下来,湿得好像就要承不住里面的水了。
但我见得最多的还是黄土高原的云,我敢说那是世界上最富于变幻、最耐人寻味的云。
我曾仰躺在家乡的山坡上,久久地凝望过高原的天空,那明亮的阳光下,缓缓飘过头顶的云,莫名地感动。当一片灰云在早上的山坡上挪动,阳光从云的边沿上镀上镔铁样的光亮,并从那里射出一道一道的光柱,投在起伏的里野上,乡下人说那是太阳在吊水。那时,我想这太阳的水桶是否与家里的木桶一样,想像地里的水怎样回到天上,又是怎样来到地上的。那时的云里带着久远的传说和神奇的童话。云的变幻中,有我想像的各种动物、植物、人物,用现在的话说,云总是很“卡通”。
至今,我还常常怀念乡下的云,虽然常常看到被楼房挤窄的城市上空,也有云朵匆匆飘过,或者像一片破布样挂在楼顶上的城市的云,但总觉得那云没有乡下的云纯净,那云和城市一样是被污染过的。当一个人在城里孤苦无助时,真想跑到乡下的山坡上,那么安静地看上一会云,虽然那云并不能告诉你什么,但你看着看着,并长长地吁上一口气时,就会感到有一种东西在心里荡气回肠,仿佛心中的块垒随着那口长吁已经吐出,而吸入肺腑的全都是大地的清新。
每一个真正的乡下人都有过仰望云的经历,甚至一辈子都在看着云的变化而早出晚归,与土地和庄稼相依为命。
在庄稼人的眼里,春天的云不是从远处飘来的,而是从地里升腾起来的。就像在土地中蕴藏了一冬的梦想和渴望,带着潮气,如烟,如幻,轻轻升腾到山头上,然后飘到地里劳作的人们的头顶。人们脱下棉衣,擦一把额头的汗,看那云时,总感觉那云里带着春天的雨丝。但这样的美好愿望,往往使农民很失望,因为那云总是飘着飘着就不见了,有时会被一场沙尘暴刮得无影无踪。真想留住一片云,留住一片带雨的云,哪怕那雨总是藏在云里,但人们总还有些希望。一旦连云都没有了,这雨从哪里来呢?这时的种子在土里急着,这时的农民在心里急着,他们有时会用脏话骂不长眼的天,骂天上没良心的云。
而夏天的云,则是从远处飘来的,从很远很远的山背后涌上来,翻滚着、奔腾着,往往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们不经意时,已经来到了人们的头顶。那云是凶悍的,威严的,云后有狂风,有沙尘,云里有暴雨,有冰雹。如果是一场没有冰雹的好雨,那便是乡下的节日。瓢泼大雨中,农民们能听见庄稼拔节和花朵绽放的声音,能听见土地咕咕喝水的声音。这时的老天,这时的黑云,便是农民深深的感恩。
秋天的云,我以为是秋天的画笔在天上抹出来的,那么淡,那么白,而那白也正好从让人有几分伤感的蓝中映衬出来,像远远飘着的哈达,像春天的地埂下淡淡的残雪。秋天渐深,云也渐渐地由淡变重,由白变成灰白,像乡下草木灰的那种灰白,像乡村炊烟的那种飘渺,同时,秋天的凉意也就渐渐变得凛冽起来,凝重的冰块一样的冬云就这样覆盖了乡村的天空。即使有阳光的日子,人们总觉得那云就在不远处的山后面藏着。
想起乡下的云,就想起乡下的山山坡坡,想起乡下的坎坎坷坷,想起乡下一张张憨厚朴实的脸庞和一片片在云下起伏不定的庄稼。
乡村的幸福
前些年有这样一个笑话说:一个偏远山区的农民讲自己的理想,说如果有一天他当了村长,全村的粪就由他一个人拾。说时,洋溢着一脸的憧憬与幸福。
现在,这样的笑话可能流行不起来了,但农民的幸福感,仍然与城里人的幸福感完全不同。
小时候过春节,母亲总说:“有钱没钱,剃个光头过年。”于是,烧了一碗热水,洗湿了我乱蓬蓬的一头黑发,一把老剃头刀就呼啦呼啦地刮将起来,说是剃光头,其实是剃成了茶壶盖。出得门来,一脑门的轻松。后来才理解,剃个光头,那就是农民的精神面貌。
过年能杀头猪,不管大小肥瘦,那可都是欢天喜地的事。但这肉可不能都吃完,父亲还要扛了一根猪腿到集上去卖,然后买回来三五个纸炮、一副春联、两张门神,还有一把水果糖、几尺花布。 有了这些货,“年”就更像“年”了。
那时,我还不知道城里人怎么过年,也不知道谁家过年还会比我们家的“年”更幸福。
后来,我从农村来到城市,成了一个西装革履的“农民”,老听城里人讥笑乡下人:“三十亩土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起初,我很是疑惑:有土地种,有耕牛养,有老婆疼,有孩子爱,温暖的炕头上一幅天伦之乐图,难道不幸福吗?要是这算不上幸福,为什么古代有那么多人要逃离城市的“幸福”生活和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官场而来到乡下,去过田园生活呢?比如陶渊明,放着县太爷不当,就要跑到乡下悠然见南山去了,在城里“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他,却为了乡下的一把米累弯了腰。
其实,幸福只是一种心理的感觉,它甚至与收入和物质、环境条件无关,它只与一个人对幸福的理解有关。穷人有穷人的幸福,富人有富人的不幸。
早在1950年,美国的两位社会心理学家默顿和凯蒂在一项研究中发现,美国空军军官的晋升要比陆军高许多,可是,空军军官反倒更为不满。于是,他们提出了一个概念———相对剥夺感,指当人们选择了某一个参照群体之后出现的感受。
幸福的参照物很多,可以选择与别人比或与自己比,可以选择与自己的过去比或与自己的未来比。农民的主观幸福感来自他们常常与自己周围的人比,甚至与周围不如自己的人比,与自己的过去比,或者与自己的父辈比。即使与城里人比,也是拿人家的劣势与自己的优势比,比如城里人生活的不确定因素多,经常受到下岗的威胁,而且在单位竞争激烈,甚至有些人在单位勾心斗角,追名逐利,活得太累等等,而朴实憨厚的乡下人则没有这么多顾虑,他们思想相对单纯,对变化了的生活一直怀有感恩的心态。他们可以满足于一袋烟、一壶小酒,甚至满足于今天早上他的老牛吃上了一把嫩草。一场好雨、一茬庄稼的丰收,都使他们感到城里人无法体验的幸福。更何况他们从来都不怕吃苦、不怕受累,他们不会把吃苦受累当做受罪。
甚至我有时觉得他们是世界上最优秀的艺术家,他们的作品发表在蓝天白云和宽广的大地之间,任何绘画都画不出一片麦浪的动感和一望无垠的油菜花的清香,任何书法都无法达到山顶上一棵老树的苍劲,任何一首诗都没有农民的镢头抒写在大地上的句子那么坚实深刻,任何音乐都无力表现一片豌豆在阳光下爆裂的美妙。我还可以说,一个农民就是一个将军,他指挥着一场春种夏耘秋收冬藏的持久战。农民的成就感最大,他们没有理由不感到幸福。
虽然农村还有那么多的不如意,农民还有那么多的难处,但有幸福感的人一定是对生活充满了信心和对未来充满了憧憬的人,他们一定是一群乐观向上的人,他们与怨天尤人、满腹牢骚者格格不入。我相信幸福是可以传染的,幸福是可以扩大的,农民是些辛苦着、劳动着并快乐着、幸福着的人。
(责编:耿国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