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海明威精神世界的“理想国”
2012-04-29叶泉
叶泉
【摘要】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理论,对《老人与海》这部小说进行分析,认为该作品既是海明威对因《过河如林》受到的批评的反击,也是对自己生活中身体和创作才能走向衰退的现实的思索。海明威在这部小说中建构了自己精神世界的理想国,在这个理想国中,他成为了精神上永恒的胜利者。
【关键词】《老人与海》海明威精神分析
发表于1952年的小说《老人与海》是海明威最为重要的一部作品,帮助海明威获得了包括诺贝尔文学奖在内的多个重要文学奖项。《老人与海》最大的魅力在于其以简单的故事情节、极短的篇幅表现出了多层次的主题和丰富的思想内涵。自问世以来,众多评论家从不同的角度对其进行了多方位的解读。笔者用佛洛依德精神分析学说中的理论对《老人与海》这部小说进行分析,以发掘海明威的精神世界,探寻海明威如何将他的无意识通过语言的曲折方式寄予这部小说中。
精神分析学简述
精神分析学说是现代西方心理学的重要流派之一,它由维也纳的精神病医生弗洛伊德于二十世纪初创立。精神分析学说主要包括无意识理论、人格结构论、本能论和梦的理论,其中无意识理论是精神分析学说的核心。
无意识理论是弗洛伊德关于人的心理结构的一种划分。他把人类精神分为意识、前意识和无意识(或称下意识、潜意识)等三个部分。意识是自己能够感知到的心理活动。无意识是受到压抑、自己平时不能察觉到的心理活动,它代表人的各种本能欲望、动机和感情等内在心理。前意识存在于意识和潜意识之间的中间地带,相当于被遗忘的旧意识,可通过回忆予以恢复或召回。弗洛伊德认为,这三者共同存在于人的内心世界中,但无意识是心理更为原始的领域。正如他在《精神分析引论》中指出:“精神分析的第一个令人不快命题是:心理过程主要是潜意识的,至于意识的心理过程仅仅是整个心灵的分离的部分和动作。”如果把人的精神活动比喻为冰山,浮现在水面上的小的一部分冰山属于意识领域,而大部分的冰山都淹没在意识的水面下,处于无意识状态。
精神分析学中另一个重要的理论是关于“梦”的理论。弗洛伊德认为梦是意识的压抑力量和被压抑的无意识力量互相冲突互相妥协的结果。压抑的力量和被压抑的力量同时存在于人的身上,睡梦中这两种力量也同样存在,但睡眠中两种力量的强弱对比不同于白天。在睡眠中,前者的力量相对于白天较弱,而后者则相对强一些。因此在梦中,人们在白日中因伦理道德、传统习惯等原因而受到压抑的欲望可以得到宣泄,以一种幻想的方式得到欲望的满足。无意识的冲动是梦的真正创作者,为梦的构成提供所需要的心理能量。但由于意识对欲望仍有抑制作用,无意识的愿望一般不会在梦中以直接的方式表达出来,只能以伪装的形式在梦中出现。因此,梦可以说是无意识愿望的伪装,是无意识的象征性满足。
精神分析学与文学评论
精神分析学从创立伊始就与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在文学创作、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等方面都开辟了新的视野。精神分析学之后的文学评论不再拘泥于意识和常规的心理结构,而是越过意识层,向无意识层掘进,把目光投向更为广阔的艺术描写的心理世界。
按照精神分析学的观点,现实生活中很多欲望经常是违背社会伦理道德或宗教法律的,因而常常无法得到满足。这些欲望并不会就此消失,而是通过压抑的方式沉淀到无意识中。这种压制的方式会造成精神上的焦虑。缓和这种焦虑的方式之一是升华,即把欲望和冲动以一种社会所接受的方式表现出来。因此,弗洛伊德认为文艺创作过程类似于做一场白日梦,作家通过梦幻形式,把无意识中的本能和欲望自然流露出来,在创作中得到变相的、象征性的满足。换言之,文艺创作是作家对现实生活缺失的一种想象性、替代性补偿,作家借此获得情感宣泄和心理平衡。艺术创作的目的就在于发泄被压制在无意识深处的欲望或冲动,而艺术作品则成了作家无意识中的欲望的替代品。
不仅文学评论家使用精神分析学理论考察文学作品,连弗洛伊德本人也进行过类似的研究工作。弗洛伊德对文学有着十分浓厚的兴趣,文学造诣也很高。他运用精神分析学理论分析的文学作品包括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俄狄浦斯》和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雷特》,为文学评论带来新的启迪与角度。我们可以概括出精神分析学的文学评论思路为:批评家总是从作品的某些情节中看出作家隐藏期间的隐秘情绪;作家的才能并非来自他们非凡的想象力与文字表述能力,而是善于借助情节表达出他们压抑于无意识内部的欲望,引起读者的共鸣。
海明威其人及《老人与海》的写作背景
海明威是一位个性极为鲜明的作家。他从没上过大学,这在美国现代作家中并不多见。但他酷爱阅读,加上游历颇丰,眼界开阔,也许正是这些生活经历使得他的个性中有着自大及争强好胜的一面。我国研究海明威的学者董衡巽曾指出:“他(海明威)只能居人之上,不愿在人之下,有时不惜伤害他人以突出自己”。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对自己的文学地位给出了十分自信、甚至称得上是自负的评价,认为自己能把屠格涅夫、莫泊桑、塞万提斯、陀思妥耶夫斯基等文坛大腕给比下去,而他唯一害怕的是莎士比亚和托尔斯泰两人。海明威喜欢以强者或胜利者的姿态出现,总是给人一副精力充沛的形象,他喜爱斗牛、拳击、狩猎、捕鱼等力量型运动。他在作品中塑造了一系列打不败的“硬汉”形象。
尽管海明威旺盛的精力使其在很长时间内都保持良好的写作状态,但英雄也有迟暮时。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海明威历经多次战争、不稳定的婚姻状态耗费了他大量精力,其生理和心理健康都受到影响,他的文学创作也受到了影响。1949年他发表的小说《过河如林》遭到史无前例的“恶评”,被视为海明威的“败作”,尽管海明威将其称为“这辈子写得最好的书”。因为这部作品的失败,海明威开始受到质疑,评论家认为他已经才思枯竭。对于一向争强好胜的海明威来说显然无法接受这样的评论。
海明威这种好胜的性格也导致了他与一些同时代的作家之间的争执,其中与福克纳之间的是非最为引人注目。海明威曾在1932年发表的小说《午后之死》中对福克纳进行揶揄,说他作品写得太快因而有粗制滥造之嫌。小说发表后,福克纳对海明威的这些评论并没有发表过意见。不过,福克纳于1947年在一次讲话中称海明威“没有勇气”,又说当代美国小说家如以五人排名,海明威应排在最后。海明威立即作出回应,请自己的好友兰哈姆将军给福克纳去信,证明自己在战争中如何英勇。福克纳对此进行了解释,并给海明威发了一封道歉信,但他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在不同场合下表示在美国小说家的五人排名里,海明威排在末位。这些争论给两位作家的关系蒙上了挥之不去的阴影。在福克纳于1950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海明威向他表示祝贺,但没从福克纳处得到回应。这令之前有所缓和的两人关系再度紧张起来。海明威在1952年的一封信中说:“只要我还活着,他就得靠酗酒才能保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的良好感觉”,甚至在1956年的信中称“我讨厌福克纳”。作品遭到恶评,而文坛老对手先于自己斩获大奖,《老人与海》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创作出来的。
《老人与海》是海明威精神世界的理想国
小说家的语言世界是其外化的精神世界,小说也就是小说家精神王国的透明体。“许多批评家认为,探寻作品和作品人物的潜意识活动是破译文学作品‘深层含义的有效方法。”董衡巽认为海明威的小说始终不能离开他自己的生活经历,包括精神经历,所以他的每一部作品几乎都是拔高了的自传。吴然也指出,“海明威不写自己,似乎就写不出作品来”。与以往许多作品不同的是,《老人与海》的故事并非海明威亲身经历,因此,如果从精神经历的角度去解读这部作品,可能会更好地理解海明威创作这部小说的意图与小说的深层含义。阅读《老人与海》过程中,细心的读者总能从老人身上看到海明威的影子。老人的形象既与以往的“硬汉”形象一脉相承,同时也有了新的发展。有评论家曾认为海明威塑造的“硬汉”形象只是四肢发达,头脑却过于简单。而《老人与海》中的老人善于思索,是更为成熟的“硬汉”形象。
《老人与海》的写作素材其实早在海明威动笔创作这部作品的十多年之前就出现了。他将其搁置多年的原因也许可以从他给友人的信中洞知一二。在信中,海明威表达了要将《老人与海》的创作素材写作成书的意图,称“如果找到感觉,我能写得很精彩,可以写一本书”。这从侧面说明,海明威迟迟未能动笔的原因是他没有找到写作的“感觉”,或者说,没有找到创作素材的切入点。而在十多年后,这个写作的契机正好出现了。文坛老对手福克纳早于自己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已令海明威妒火中烧。《过河如林》又遭到评论界的一片恶评,要强的海明威想必对批评是很不服气的,因为他极力维护这部作品,称“这是一部好书”,“好得不得了”,但在一片批评声中,海明威只能把自己的不服气抑制住,把这种争强的欲望及对福克纳的妒火压抑在无意识中。在创作《老人与海》时,海明威的这种无意识正好找到了发泄口。透过语言,我们从小说中老人的身上窥探到了海明威的无意识。老人身上处处体现了一股不服输、不言败的劲头。海明威如此描写老人的外貌:“他身上的一切都显得古老,除了那双眼睛,它们像海水一般蓝,显得喜洋洋而不服输”。老人认为自己“是个不同寻常的老头儿”,即使连续八十四天没有打到鱼,“他的希望和信心从没消失过”。老人认为他自己也有一颗像海龟那样强壮的心脏,死后也还要跳动好几个钟点,认为自己“如果一心想要做到的话”,“他能够打败任何人”。这些描写无不折射出海明威无意识中不愿承认失败的心理。
小说中的马林鱼是通往海明威精神世界的另一条重要通道。马林鱼虽然站在了老人的对立面上,然而海明威并没将其定位为老人真正意义上的敌人,而是在其身上赋予与老人相同的特质:坚韧不拔、不轻言败。马林鱼与老人进行了三天三夜马拉松式的搏斗,老人,或者说海明威,对马林鱼产生了兄弟般的感情,将其视为同类。借老人之口,海明威表达了这种惺惺相惜之情:“兄弟,我从来没见过什么东西比你更大、更漂亮、更沉着、更高尚”。他对马林鱼的描写也不吝笔墨,称“他是一条那样沉着、健壮的鱼,似乎是毫无畏惧而信心十足的”。纵观海明威的一生,我们可以看出他喜欢以强者和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在作品中塑造了一系列“硬汉”的形象。当海明威开始迈向暮年时,他从理智上已经意识到身体和心理健康都饱受参战、不稳定的婚姻状态等生活经历的影响。然而,在写作状态受到外界的质疑时,他下意识地去维护自己一贯的强者和胜利者的形象,拒绝接受失败。在这样一个人生的转折点,海明威的内心世界产生了精神上的危机和焦虑。马林鱼身上折射出的正是海明威无意识中对强者的崇敬与对力量的追求,它是海明威对现实生活缺失的一种想象性、替代性补偿,他借此获得了情感的宣泄和精神上的某种平衡。
按照精神分析学的观点,在睡眠中,意识对无意识的压抑力量要减弱,所以白天被压抑在无意识中的冲动和欲望会以伪装的形式出现在梦中。因此,小说中一再出现在老人梦中的狮子,不过是海明威无意识中对力量的一种渴望。海明威创作《老人与海》时已过半百,加上此前《过河如林》的失败,预示着海明威不管是身体上还是创作上的确在走下坡路。很自然地,他在无意识中渴望恢复年青时那种旺盛的精力。这种渴望经过伪装,便在他的梦中以“狮子”的形象隐秘地体现出来。这就是为何老人说“如今梦中主要只剩下了狮子”。而小说以老人再次梦见狮子结尾,也体现了海明威无意识中的一种欲望,他意欲向世界宣告自己仍然英雄不减当年,仍然是一个强者,只不过这种欲望是以梦的伪装出现。
尽管海明威拒绝接受失败,但他应该认识到英雄总有迟暮的一天,人毕竟无法抗拒自然规律。因此,他借老人之口说出“我也许不像我自以为得那样强壮了”,“光景太好了,不可能持久的”,“它们(鲨鱼)把我打垮了”。董衡巽也在他的书里指出,在《老人与海》发表后,“他(海明威)忙于游历,想写虚构性的作品,但因为健康原因,始终未能如愿。”一方面他的身体和写作已露疲态,而另一方面争强好胜的性格使他难以接受这样的客观事实,他仍然希望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在众人前。海明威需要找到一种外界可以接受的方式实现这种欲望,调和欲望与现实之间的矛盾。这种欲望的驱动使海明威创造出不同于小说素材中的老人形象。真实故事里的老人面对被鲨鱼吃得只剩下骨架的马林鱼痛哭流涕,气得发疯,而《老人与海》中的老人却沉着冷静,说出了“然而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给打败”,这正是海明威欲望的升华。身体可以被毁灭,而精神却可立于不败之地。无法维持体能上的强者形象,那么便要成为精神上的强者。至此,海明威对胜利的欲望通过《老人与海》这部小说得到了补偿与满足。
据此,我们可以认为《老人与海》描绘出的场景近似于海明威精神世界中的理想国。在海明威所建构的这个理想国里,他自己是不可战败的。人无法违背自然规律,不管海明威的“硬汉”形象曾经多么耀眼夺目、受人敬仰,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不得不从神坛上走下来。他在对自己生活中身体和创作才能走向衰退的现实的思索中,从精神上找到了解决这个问题的出路。天命不可违,然而一个人的精神却可以为自我控制。如果一个人在失败面前能够处之泰然,保持一种“压力下的优雅风度”,那么他的精神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所以,海明威尽管承认你可以毁灭他,但他却仍然可以成为精神上的胜利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海明威解决了自身的精神危机问题,为自己的精神危机找到了一条出路。
《老人与海》是一部可以从多个角度进行解读的作品,其中讨论最多的当属小说中的象征。海明威对此进行反驳,表明小说中“没有什么象征主义的东西”。结合海明威的许多作品都离不开他的生活经历这样的事实来看,海明威的反驳自有他的道理。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来看,《老人与海》是当时海明威精神世界的外化。这部作品既是海明威对因《过河如林》受到的批评的反击,也是对自己生活中身体和创作才能走向衰退的现实思索。在小说中,他建构了自己精神世界的理想国,虽然他不得不接受因年老而带来的身体上的衰退,以及这种身体的衰退给其文学创作带来影响的现实,但他仍然可以拥有精神上的力量,成为精神上永恒的胜利者。
(作者单位:上海对外贸易学院)
注释
本文中《老人与海》的引用均来自于由吴劳翻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