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黄裳
2012-04-29白壁斋
白壁斋书话·董宏猷专栏
白壁斋,宏猷书房之谓也!四壁皆书,顶天立地,壁岂不白乎?又崇尚大无,大白,白壁虽白,大无中自有大千世界也。宏猷爱好广泛,却以淘书,藏书为最。每至一地,必寻书店;每得一书,如获大宝,反复品味,以为源也。几十年过去,藏书渐丰,得以屋载,其中淘书之乐,品书之趣,常想与朋友共享,乃借《大武汉》一角,设书话专栏一,清茶一,书友三五,品茗谈书,岂不乐乎?开篇之时,东湖樱花正开,谨捧碧水书香,就教于读者诸君也!
惊闻黄裳先生去世,正是龙年白露。楚天吴地,顿时充满秋意。《诗经》云:“蒹霞苍苍,白露为霜”,我不知今夜的白露,是否为先生而生。
黄裳先生是散文大家。年轻的时候,读先生的《锦帆集外》,便被迷住。尤其是先生的四篇“杂记”:《江上杂记》、《桂林杂记》、《贵阳杂记》、《昆明杂记》,如品普洱,回味无穷。后来,收藏先生的书籍,便成嗜好。收藏的多了,便惊叹于先生知识的渊博,谈戏,谈笔祸史,当然,更多的是谈书,谈书的收藏与聚散,古今多少事,都在围炉夜话般的娓娓闲谈之中。
当然,我更喜欢的,是黄裳先生的书话。在我的心中,黄裳先生首先是当代的藏书大家。作为“书虫”,我最爱读的,是先生买书收藏书的那些经历,真的是令人神往。先生自少年起,便爱藏书,读中学时,就曾花巨资购买了一部《四印斋所刻词》,还刻了一方“流览所及”的藏书印。年轻的时候,当记者,走南访北,处处留心淘书,藏书渐丰。黄裳先生藏书的黄金期,是解放初期。沧海桑田之巨变,江南许多民间的藏书,尤其是乡间的藏书,均以纸价秤斤散入旧书店。黄裳先生时在上海,是旧书店的常客,老板们收有好书,都会请他去挑。有一次,一个旧书店老板想去宁波收书,缺少盘缠,黄裳先生便借给他50元。十几天后,老板用船运书回了,几十麻袋。“我得到消息去看书,从清晨一直看到过午,弄得两手如漆,混身灰土”。那时,黄裳先生正在收集明本,这些书中,明本不少,但大多残本,但还是收了几十种。不甘心,再翻,偶然间,发现旧报纸包了一包书,里面竟然有四本品相完好的明初的铜活字版本!这样的奇遇,是所有的藏书人做梦都向往的。
但是,这样的一件美谈,在“文革”期间却成了大案,被演绎成黄裳自己到宁波贩书,得宋元本多少,发了大财。黄裳先生半辈子的藏书,全被抄走。1980年,先生在《书祭》一文中回忆道:“人们花了一个整天又一个上午,总算把我全部印有黑字的本本全部运走了”。由于黄裳先生是著名的藏书家,查抄者特意命专家顾廷龙等为其藏书编过一份目录。幸运的是,文革后,黄裳先生寻找自己的藏书,得知其藏书中的线装书,都很好地保存在上海图书馆里,没怎么散失。
由此便理解了先生为什么会写那么多古籍的题跋,而他那本《清代版刻一隅》一书的书影里,何以既有黄裳本人的藏书印,又有上海图书馆的藏书印,因此,黄裳先生在序言中沉痛而自嘲地称之为“有如林教头脸上的金印,拂拭不去”。
我爱黄裳先生的书话,是从品读《读书》上黄裳先生的专栏开始的。随后,就开始留意收藏先生的著作。上海学者刘绪源君与黄裳先生是忘年交,我便生企望,想请黄裳先生的签名本。征得绪源的同意,我寄去了自己收藏的《清代版刻一隅》。不久,书寄回,令我欣喜无比的是,黄裳先生在该书的扉页写了题签:
此书印数甚少,见者不多,取材亦不广,制版未精,不足以传原刻精神,犹可撼,如有机缘当重新付珂罗版,亦佳事也。
黄裳
一九九三年一月
《清代版刻一隅》系山东齐鲁书社一九九二年初版,印数才1000册。如此少的初版本,且有黄裳先生的亲笔题签,弥足珍贵。我一直珍藏,秘不示人。今日抚书怀人,怎不感佩万分。
刘绪源君也是爱书如命的藏书家。每次到上海,见到绪源,谈得最多的,就是书。九十年代中,他为黄裳先生编辑《黄裳文集》,耗费心血。知我热爱并收藏黄裳先生的书籍,便将其收藏的许多黄裳先生的单行本赠送我。其信中说:“送您几本黄裳先生的书,有一本是毛边本,有的是送我的,也有几本是他的自校本,有校改的痕迹。这都是我编《黄裳文集》的工作用书。现已用毕。不知你是否重复?希望能有一二本是你没有的,能得到你的喜欢。重复的,再转送人吧。有些是早已绝版了。”绪源的馈赠,真的令我喜出望外,其中的毛边本,是花城出版社一九八二年初版的《花步集》;也有几本是我已经收藏的,但是,我却没有绪源君“宝剑赠英雄”的雅量,再去转赠他人,因为有的是黄裳先生的“自校本”,上面有黄裳先生的笔迹。而且,印数也很少。例如《晚春的行旅》,初版只有2500册。现在,这些书籍当然更加珍贵了。
“文笔词锋薄海知,淘书机智更冠时。澹生复壁能逃劫,旧燕归来付一痴。”这是《上海近代藏书纪事诗》中写黄裳先生的一首诗。
“旧燕归来”,说的是黄裳先生的来燕榭藏书的命运。古往今来,多少藏书家的藏书,身后均遭散失,留下许多的历史慨叹。但是,黄裳先生作为硕果仅存的传统藏书家,其最大的成就与贡献,不在于他收藏有多少书籍,而在于其身体力行,将中国人爱书读书藏书的一脉书香,用生命去坚守;同时,他将书话,尤其是书籍扉页上的题跋,提高到当代散文新的独特的品种的审美高度。书籍可以聚散,但是,这些散文,这些书话,这些题跋,却会长存于中国当代散文史中,影响一代一代的读书人与爱书人。古人云:“凡有水井处,便有柳永词”。现在,我们完全可以这样说:“凡有藏书处,无不忆黄裳”。他是私家藏书的绝响,同时,更是国民阅读的火炬,以及中国文化永不干涸的清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