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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罗琳的婚礼

2012-04-29艾薇菊.丹提卡

西部 2012年2期
关键词:卡罗琳埃里克母亲

艾薇菊.丹提卡

艾薇菊·丹提卡,1969年出生于海地首都太子港,她的童年在海地度过,当时的海地正处于杜维尔极权专制统治之下,海地市区治安混乱,山区农民生活困苦。丹提卡的父母先移民美国,后于1981年把她接到美国定居。丹提卡九岁开始写故事,1993年获得布朗大学艺术创作硕士学位,至今出版多部作品:处女作《息·望·忆》(1994),短篇小说集《可瑞克?可拉克!》(1995)和《踏露人》(2004),历史小说《锄骨》(1998),游记《舞后》(2002),少年读物《山后》(2002)和《阿拉卡娜》(2005),回忆录《兄弟,我将离你而去》(2007)。此外,丹提卡还编辑了《蝴蝶之道:美国海地移民的声音》(2001),并为《行走在火上:海地妇女生存与反抗的故事》(2001)作序。丹提卡活跃于美国当代文坛并赢得了不少荣誉:《息·望·忆》入选奥普拉读书俱乐部的书单,《可瑞克?可拉克!》入围国家图书奖最终提名,《锄骨》获得国家图书奖,《踏露人》入围国家图书评论奖最终提名,《兄弟,我将离你而去》获得国家图书评论奖(自传类)。丹提卡关注留在家乡的海地人民以及流散在外海地移民的处境,她的作品往往突出移民、家园以及身份建构的主题。此外,丹提卡常在作品中描述海地文化并反映海地妇女的境况。

1

这是个凉快的九月天。我从布鲁克林的一个法庭走了出来,手里握着我的入籍证。站在法庭外的台阶上,我想挥舞着这一纸证书一路跑回母亲的住处,恰似理所应当地打败了战场上敌军的首领。

在富尔敦商场的麦当劳我稍作停顿,先打个电话给母亲,与她分享这个喜讯。

母亲接起电话的时候,听得出她正看着某部肥皂剧。

“我成为一位美国公民了,妈。”我说。

只听母亲双手鼓掌,就像她为幼时的卡罗琳和我做了好事而鼓掌一样。

“他们给我的这张证书看起来不错。”我说,“像文凭一般大小,底下还有个金色的盖戳以及正式的签名。我可能要将它装入相框。”

“护照,难道你不想先带着证书去邮局办护照么?”母亲用海地方言问。

“可是妈,我想让您先看到这证书。”

“去办护照吧。等你拿回证书我还是能看到。”母亲说,“护照才能真实表明你是美国人呢。希望你能够办好一切。”

在弗拉特布什大街的邮局里,为了办护照我不得不把入籍证暂时留在那里。手头上没了这证明,我突然感到自己像无人认领的物品。母亲怀上妹妹卡罗琳三个月时,有一次移民局对血汗工厂突击查抄,她被逮捕并关在移民监狱三天。在我们家,大家总是对自己的证件非常紧张。

2

在我们家附近的拐角处,我一下8路公交车就一路小跑。街区的树木正慢慢地呈现秋色,有些树木已经略显棕色了。

我走上家门口的台阶,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兴奋,从客厅一路奔跑到厨房里头。母亲倚在炉子边,她边哼着小曲边把锅弄得叮当响。

“我的护照应该一周左右就能拿到。”我边说边打开申请单的复印件给母亲看。

母亲盯着复印件看,好像里头装着无穷的可能性。

“让我们喝香浓的骨头汤庆祝一下吧。”母亲说。

炉子上的锅里炖着的汤冒着泡,依稀露出一些牛骨头的碎片。

母亲相信她的骨头汤能治好所有的疾病。她甚至希望这骨头汤能实现把卡罗琳和埃里克分开这样的奇迹——埃里克来自巴哈马,是她未来的女婿。自从卡罗琳宣布她订婚的消息之后,我们每天晚上都喝骨头汤。

“你喝过汤了没有?”卡罗琳从卧室走了出来,我故意逗她。

“这汤真的让我很烦。”卡罗琳路过炉子时在我耳边低语,她去厨房打开水龙头接水喝。

卡罗琳一出生就没有左臂。有时我会捏捏她那圆圆的臂根问她好,那种感觉就像捏着一个塞了馅儿的饺子。母亲在那次血汗工厂突击搜查被逮捕之后,一个狱医给她打了一针以让她在夜里镇静下来。母亲相信就是那一针造成了卡罗琳的先天残疾。卡罗琳出生时只是缺了条胳膊,这还算幸运;当时她还可能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

“汤煲好了。”母亲宣布。

“如果她继续煲这样的汤,”卡罗琳低语,“那我就把整个头浸到锅里去,把自己烫瞎。那样就会证明骨头汤根本就没有什么魔力。”

亲眼看着卡罗琳将要离开我们,母亲很难受,她觉得除了做好吃的给卡罗琳吃别无他法。

“妈,如果我们一直喝这种汤,”卡罗琳说,“我们都会长牛角,就像这些牛原先长的角一样。”

卡罗琳拨开一缕头发;她的头发拉直并调染过,是铮亮的铜色。

“你认为自己很美国,嗯?”母亲对卡罗琳说,“你并不知道什么对你而言才是好的。而且你也没有味觉了。双重悲剧啊。”

“现在这个家另外一个也是美国公民了。”我抓住这个机会告诉卡罗琳。

“恭喜啊。”她说,“我还是像以往一样爱你。”

卡罗琳是在美国出生的,所以入籍对她而言没什么大不了。

3

那天晚上,母亲觉得卡罗琳已经入睡,于是把我叫进她的卧室。母亲的卧室还像父亲生前那般。屋里有张大床,差不多四尺高,对面是一个古旧的红木梳妆台,这样我们说话时能看到镜子里的影像。

母亲卧室里的衣柜塞满了旧行李箱,有些箱子是二十五年前她离开海地时带来的。这些箱子都挤在小小的空间里,衣柜的门从来都没能好好关上。

“她把汤都喝完了。”母亲一边脱衣服上床一边说道,“她老是说汤不好但还是喝了。”

“妈,卡罗琳不是小孩。”

“她不用喝啊。”

“她想尽她所能让你开心。”

“如果她想让我开心,你知道她应该做什么。”

“她有选择自己结婚对象的权利。这不关我们的事。”

“我担心她找不到一个好丈夫。”妈说,“我也担心你找不到。”

“卡罗琳要嫁的正是一个好男人呢。”我说。

“她不该找个海地人。”母亲说。

“即使她没有嫁给海地人,人类还是照常繁衍。”

“我们家族从来都是和海地人联姻。”母亲说,“每件事都有它的道理。”

“那你刚才说的这些是什么道理?你认识埃里克。你不能假装他并不存在。”

“她是我的小女儿。她仍然是我的骨肉。”

“那你为什么不打她屁股?”我开玩笑说。

“过去我比你还大时,你姥姥还经常打我屁股。”母亲说,“你可知道你爸爸是怎么娶我的?他父亲先写了封给我父亲的信,然后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他们带着那封信来我家拜访;信用粉色和绿色的手帕包了起来。粉色代表浪漫,绿色代表希望提亲成功。你爷爷特别挑了这两种颜色的布料缝制手帕来装提亲信。他把信带到我家,然后递给你姥爷。你姥爷都没有亲自读信。他把一位邻居叫了过来,让邻居大声地念信。”

“那封信用华丽的辞藻讲述你爸爸是多么想成为我的丈夫。‘我的儿子非常想牵你女儿的手,诸如这样的话。朗读那封信的整个过程,你爸爸和我都安静地坐着,而双方的父母则交换着礼节。然后你姥爷让你爸爸先回去,说他和你姥姥得考虑下这个提亲。”

“他们有没有问过你的想法?”我问道,假装不知情。

“当然问了。我不得不表现出自己并不是真的喜欢你爸爸,只不过有一点点的好感。我父母问我是不是想嫁给她,我说我并不在意,但他们一看我脸上的表情,就知道实际上是另一回事,实际上我已经无可救药地恋上他了。”

“你和爸爸都讨论过吧?在他父亲来见你父亲之前?”

“谈论过。我们就像你们现在的女孩子说的一直在约会。他会来我家,他母亲在家的时候,我会去他家。我们也一起去电影院,但提亲是非常正式的,而且有些时候,在某种情形下,正式非常重要。”

“要是你爸爸不答应这门婚事,你会怎么做?”我问。

“你要是有个女儿,就不要说你绝不会和魔鬼共餐。”母亲说,“你不可能知道女儿会给父母带来什么。我父母他们也知道这一点。”

“要是你爸爸说不行,那你会怎么做?”我重复了一遍。

“可能我还是会嫁给你爸爸。”她说,“两情相悦,旁人是很难阻止的。”

不管母亲是否同意,卡罗琳还是要出嫁的。那天晚上,也许是第一次我从母亲的表情中看到她大概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母亲一边抬高靠垫,一边滑进被窝里,看她的样子,好像在这世上她孤身只影——有着两个长大成人的女儿却一个人孤独着。

“我们不像鸟。”母亲说着把头沉入枕中。“我们不会把自己的孩子从巢里踢出去。”

4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卡罗琳还醒着。

“老是讲那个提亲的故事累不累?”她问。

“你正在说的是一个六十年来都喝牛骨头汤的女人。她对什么都不会厌倦。你打算怎么办?”

“她会恢复过来的。她只能这样。”卡罗琳说。

在黑暗中我们面对面坐着,玩起一个自由联想的游戏,这游戏是小时候母亲教我们玩的。

“你是谁?”卡罗琳问我。

“我是在夜里丢失了的孩子。”

“你从哪里来?”

“我从那块丢弃了的石头里面蹦出来。”

“你的眼睛在哪里?”

“我的眼睛丢在后脑勺了,这样它们能更好地保护我。”

“你母亲是谁?”

“她是所有丢了的母亲之一。”

“你父亲是谁?”

“他是所有丢了的父亲之一。”

有时候我们大半个晚上都在玩这个游戏,想起无穷尽的问题和答案,重复着每个句子里的关键词。母亲也是在少女时代学会玩这游戏的。姥姥是玫瑰市一个地下妇女社团的成员,社团的妇女们必须相互提问后才能进入彼此的家里。有很多晚上轮到姥姥主持深夜聚会,女人们的声音便伴着母亲入眠。

“我刚才想起,圣艾格尼斯教堂礼拜天的弥撒要追悼一位遇难的妇女。”母亲穿着睡袍站在门口。“你们俩也许想跟我一起去。”

“看来这屋里没人能入睡。”卡罗琳说。

我会去,但卡罗琳不会。

5

为过世的人举办的告别仪式差不多都一样。教堂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些中年妇女零零散散坐在长木椅上。

我对着垂死的耶稣在胸前划了十字,耶稣的木雕塑像真人大小,他从高处俯瞰圣坛。除了几盏高挂的吊灯和彩色玻璃窗透进亮光,教堂内一片昏暗。母亲在旁边的条凳上跪下,她紧抓念珠,闭紧双目,念念有词,赞扬着圣母玛丽等等。

有很长一段时间,圣艾格尼斯教堂的礼拜都为海地社区服务。一排圣坛助手从过道走了下来,每个男孩都端着一根点燃的长蜡烛。母亲看着他们的样子,仿佛她是一个围观游行队伍的看客。我们后面的一群妇女正交谈着,批评一个邻居的媳妇,说她一离开海地就由一位温柔的海地媳妇变成了一个我行我素的悍妇。

“在纽约,女人们把她们的八个小时都给了白种男人。”其中一个教徒为那个可怜的女子辩护。“这样就没时间体贴别的男人了。”

圣坛那边传来一阵慢节奏的鼓声,像是送葬的队伍。一位身穿黑色袍子的牧师跟在最后一个男孩后面走了进来。他走上圣坛打开一本小书念了起来。

母亲低垂着头,我都能看到她的颈部了,在那个部位有一个葡萄酒色的痣,形状像曼哈顿岛。

“从戴着镣铐的老非洲人开始,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牧师用海地方言念着书。“经受了风和大海的考验,我们来到这个新世界的角落。路人也好,流浪者也好,我都欢迎你们。”

我们回应说:“欢迎。”

圣坛助手站成一个拱形围着牧师,牧师念了一张名单,共一百二十九个名字,是那一周溺死于海里的海地难民。名单无止尽,牧师每念一个名字,我的心跳就加快,仿佛单子上的许多名字可能是在我生命的某个时刻所认识的人。

有些名字一念出,人群中便传来一波叹息和低语,偶尔传来一声尖叫。

靠近前面的一位妇女听到一个男子的名字时,抽搐了起来。四个人在她自寻短见之前把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今天我们为一位不知名的年轻女子祷告,” 牧师念完名字后开始说,“一位有了身孕的年轻女子,她从海地那边搭上一只小船,不久后在船上生下了孩子。孩子生下后,在几个小时之内,珍贵的小生命便完结了,宛如暴风雨中的一根蜡烛灭了,母亲抱起夭折的婴儿一起跳入海中。”

教堂里有来自玫瑰市的教徒,母亲就来自海地的这个小村庄,他们都相信从奴隶船上跳海死去的非洲人仍旧安息在大海里的一些特别的地方,他们都相信那些跳海丢了性命的人,他们选择了这样的旅途为的是和久别的亲人重聚。

做弥撒时母亲紧了紧腰上的皮带,如同一些年迈的海地妇女——哀悼时系紧缠在腰部的布条。

“你们在心中念想着自己所爱的人以及已经逝去的亲朋好友。”牧师说。

在整个礼拜的过程刺耳的尖叫声不断响起。母亲突然站了起来开始往过道走去。我们离开教堂后,尖叫声还在我的脑海里回荡。

我们穿过D大道回家,早晨的街道很安静,母亲和我一句话也没说。

6

我们回到家时,卡罗琳还在床上。

她用一条黑色的长睡袍裹住双腿,坐在一堆脏兮兮的床单上面。

她床边的一把椅子上放着一叠纸牌。她拿起纸牌翻着,一只手整理,嘴里还叼着一些牌。卡罗琳手嘴并用玩起了单人纸牌游戏,来回翻动纸牌的动作幅度颇大。

“弥撒怎样?”卡罗琳问。

我经常在做完弥撒之后感到自己已经和死者走了很长一段路。

“妈哭了吗?”卡罗琳问。

“她快哭的时候,我们就离开了。”

“她好像并不认识这些人。”卡罗琳说。有些纸牌从她的嘴里掉了下来。

“妈说所有的海地人都彼此认识。”

卡罗琳叠起纸牌,把它们扔进其中一个打开的大箱子里。为了不令母亲太伤心,她慢慢地收拾行李。

卡罗琳和埃里克不打算举行一场大型而又正式的婚礼。他们打算以民事形式举行婚礼,然后去布鲁克林植物园婚礼举办处拍几张照片。他们打算去巴哈马呆一小阵算是度蜜月,之后卡罗琳就要搬进埃里克的公寓去住。

母亲想让埃里克过来正式提亲,得到她本人的允许才把女儿嫁给他。她想让埃里克把家人带过来,让他父亲向她问好。她还想让埃里克亲一亲她,陪她去买礼物并不停地赞扬她。母亲想在教堂举办婚礼,参加婚礼的人要挤满教堂。她想让埃里克变成海地人。

“你肯定猜不到我昨夜梦见了什么。”卡罗琳边说边将她用过的床单扔进其中一个箱子。“我梦见了爸爸。”

父亲得了无法医治的衰竭性癌症,过世已近十年。他走了之后,母亲让我们穿丧服,连续八个月都穿黑色的衣服。那时卡罗琳和我正念中学,我们很快令黑色变成流行色。我们在黑色的衣服底下应该穿上红色的内裤。在母亲的家族里,寡妇都应该穿上鲜红的内裤,这样她们死去的丈夫夜里才不会回来和她们躺在一起。如果女儿们长得像守寡的母亲,那也要穿上红色的内裤,这样她们才不会被错认,这样她们才安全。

母亲相信卡罗琳和我只有穿上红色内裤才能受到保护。父亲和其他死去的男人可能想要我们,这样会令他们远离,因为血一般的颜色会令没有生命的人感到害怕恐惧。

父亲过世后的几个月,卡罗琳和我每隔一个晚上就会梦见他。他好像轮流到梦境中看望我们。我们俩都做相同的梦:爸爸走在荒凉的田地里,我们俩在后面追着他。我们从来都没能追上他,因为爸爸和我们之间隔着几英里膝盖高的踞草。

当时我们隐瞒了这个梦,因为我们知道如果告诉母亲她会说什么。她会猜到我们没有穿红色内裤,然后就会警告我们哪天要是在梦里追上父亲,那么我们的死期也就到了。

后来梦境变成了往昔生活片断的重温:父亲给我们讲述他年轻时在海地的经历的时刻,或是午夜下班后他唤醒我们带我们去吃冰淇淋、四川披萨、肯塔基炸鸡的那些夜晚。

慢慢地,父亲的过世和我们的黑色衣服联系了起来。我们像在胸前挂着奖牌一般随身带着逝去亲人的讯息,每次逢人问为什么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却穿得这么肃穆,就回答:“母亲让我们这么穿的,因为父亲过世了。”

父亲过世十八个月后,我们才能穿其他颜色的衣服,但颜色不能太艳。我们就穿白色、灰色或海军蓝色的衣服,但不可以穿桔色或红色的衣服。要是我们穿红色的衣服就向世人表明我们已经结束丧服,已经走过一段悲伤的日子。我们穿上红色内裤是想告诉父亲他已不在人世,我们不想和他有任何的牵连。

“你是怎么梦见爸爸的?”我问卡罗琳。

“他出现在一个聚会上。”她说,“身边都是些不错的人,他们很开心。我就在这间豪华的房间里见到他。我站在门口,他在里头,我望着他,就像透过玻璃窗户望着某个人。他甚至知道我在那里。我叫他,但他没有回答。我就站在那里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心里清楚他看不到我。”

卡罗琳从行李箱中拽出一个相框,里面镶的是父亲的黑白照,照片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海地的一家专业照相馆里照的,那时父亲二十二岁。照片中的他身穿一件深色外套,系着领带,表情庄严。卡罗琳热切地看着照片,样子如同战争时期丧夫的新娘看着已逝新郎的照片。我撩起自己的睡裙,让她看里头穿的黑色棉内裤,自从父亲过世后,我们姐妹俩就一起穿那种款式的内裤。她把相框放回箱子,撩起自己的睡裙,给我看她穿的黑色内裤。

我们从未穿过母亲给我们买的红色内裤,那些红色内裤本来是为了让父亲的魂魄远离我们。可是我们总穿着黑色内裤,这样是想告诉父亲他可以来看望我们。即使我们不必再穿黑色的丧服,我们还继续穿黑色内裤表示哀伤。卡罗琳继续穿黑色内裤的另一个原因大概是她希望父亲能回来找她,告诉她说他赞成她的生活方式、她的选择,还有她的丈夫。

“耐心点,你可以看到蚂蚁的肚脐。”我想起父亲生前喜爱的一个海地谚语。

“雨点敲打在狗的皮毛上却无法洗掉上面的斑点。”卡罗琳回应说。

“要是树死了,鬼魂会吃它的叶子。”

“死人总是犯错。”

父亲所说的古老谚语里总是蕴含着某种警告。

我们的邻居鲁伊斯太太,她来自古巴,礼拜天施洗礼后在隔壁的院子里举办大型的家族聚会。他们正大声播放着伦巴舞曲。他们家的音响断断续续地传来康拉舞曲里清脆的鼓点声,还有刺耳的金属乐段,令我们几乎听不到对方的说话声。

我闭上眼睛,试图想象着他们整个家族在院子里舞动、全家欢聚的情景。我父母的亲戚大多数还住在海地。

卡罗琳和我走到窗户旁,看着鲁伊斯一家随着伦巴舞的节奏跳舞。

“自从上次见到鲁伊斯太太之后,她瘦了一些。”卡罗琳说。

“两个月前,鲁伊斯太太唯一的儿子想在哈瓦那那边劫机来迈阿密,结果被飞机上的飞行员射死了。”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卡罗琳问我。

“妈告诉我的。”

当我们还小的时候,整个礼拜天的早上卡罗琳和我都会赖在床上,希望这一天将是福祉之日,于是卡罗琳的胳膊会从母亲的肚子里蹦出来,接到她的身上。整个过程就像鲁伊斯一家聚会上的金属乐段,一声突忽其然的爆炸,没有血也没有疼痛。片刻震惊过后,卡罗琳有了一只胳膊,然后我们都加入鲁伊斯太太的聚会一起庆祝。有时礼拜天的早晨由于太过失望而变得很沉重,我们以为自己都要爆炸了。

卡罗琳喜欢抚摸自己残臂的根端。这个地方也就这模样了,但却是卡洛琳身上唯一令人害怕的地方。大家担心冒犯了她,不敢盯着那里看,甚至偷偷瞥一两眼都感到害怕。那个臂根下面,厚厚一层的皮肤下面,一条大动脉跳动着。我用小指头摸着动脉,感觉到脉搏靠近我皮肤跳动着。

“如果我自己割到那边,便会因失血过多而死。”卡罗琳说,“记得爸爸过去常说:‘白云后面小鸟看起来像天使。”

7

母亲正在厨房准备礼拜天的早餐。早餐是鲱鱼干做成的厚厚的煎蛋卷,外加煮过的芭蕉。这样的早餐让你有足够的能量,好像一天只吃这顿饭似的。

“今天的弥撒不错。”母亲边说边看着卡罗琳用脸腮和臂根保持平衡取下橙汁。“你要是去了,你会很喜欢的。”

“是啊。我听说是个舞会呢。”卡罗琳说。

“你们俩已经聊了好久了。”母亲说,“在讨论什么呢?”

“说说这说说那呗。”我说。

“我好嫉妒。”母亲说。

8

那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在一个十八世纪法国庄园里参加化装舞会,头顶上方吊着水晶大吊灯。我周围的人都戴着纸浆和天鹅绒做成的面具,突然,其中一个人摘掉他的面具。这个人是我的父亲。

父亲正和一群戴面具的人说话。他哈哈大笑,似乎有人刚刚给他讲了一个确实好笑的笑话。短短的一瞬间,他转向我,微笑着。看到他实在太开心了,我开始哭了起来。

我试图向他跑过去,但却做不到。我的脚在移动,可人仍然站在原地,如同跑步机上的老鼠一般。父亲再次看了看我,这一次他眨了眨眼。我举起手挥动着,他也向我挥手。这般挑逗真是残忍。

很快,我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靠近父亲,所以就静静地站着,看着他。父亲看起来比记忆中的健康多了,黑黑的杏仁脸胖嘟嘟的。我感到父亲好像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突然,他把面具丢在地板上,然后像风中的烟,散了,不见了。我的脚现在可以移动了。我走到父亲刚才站立的地方,拣起他的面具。面具上的表情像是一个冻结了的尖叫。我把面具按在胸前,感觉着天鹅绒在脸颊上触摸的舒适。

当我再次抬起头,父亲已经站在旋转楼梯的底下被一群戴着面纱的妇女围着。他背过身去,开始爬蜿蜒的楼梯。戴着面纱的女子们跟着他,她们身上漂亮的粉色礼裙如同火里烧着的湿木柴一般噼啪作响。

接着,这些女子停了下来,一个个转过身来面对着我,慢慢地撩起面纱。当她们的脸都露出来时,我发现其中一名女子,她站在父亲旁边,身材高大而僵硬——竟是卡罗琳。

卡罗琳长得最像父亲,母亲老说他们是两个身子上的一个头——用海地方言说便是“Tet koupe”。

我开始卖力地呼喊。他们为什么撇下我一个?我本该和他们在一起的。

梦醒时,发现泪水湿透了我的脸,我的手紧紧抓着枕头。

那天早上,我写下一长串从父亲那里学来的东西。我必须提醒自己,至少对自己低声说我还记得这些。在脑海深处,我几乎能够听到父亲的声音告诉我这些东西,他还是像生前一样告诉我:“你还记得晨雾中走过一片香蕉林,那片林子已经不存在了。你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活了这么久,远离自己的家乡,这一切你还记得。”

父亲掌心的生命线以卡罗琳和我的名字命名。他什么都记得。他记得老人们在树枝上打着盹儿,一时忘了树的高度和生命的脆弱。他记得老女人们坐在驴子的侧鞍上,走完最后的旅程。他记得年轻的媳妇们当丈夫去巴哈马或多米尼加甘蔗后杳无音信而忧伤成疾。这些女子们睡在屋里装过白糖的布袋上,肚子上绑着哀悼的绳子,屋内的婚床不再使用,床中间的床柱是神圣的。

他记得乡村市场没完没了的雾,大家把这样的雾比喻成疯女人的脑袋瓜。他记得称呼陌生人为“大妈”“大姐”“大哥”,因为用他所在村子的方言称呼每一个人的时候,都要像称呼家里人一样。

我父亲记得他吃过土豆、木薯还有鳄梨皮,本来他应该用这些东西喂母亲养的猪。他记得祈祷老天即使是干旱季节也不要下雨,因为他住的地方屋顶上有个洞,洞就在他的床铺上方。后来他又后悔了,因为庄稼没有收成,他觉得是他的祈祷造成了干旱。

他记得他不识字的母亲患了伤寒发烧时背诵着诗歌,嘴中念念有词,像在讲拉丁语。那时他试图往母亲的嘴里塞红辣椒,因为他相信如果老人能打三次喷嚏,那么她就能活过来。

当时父亲负责找寻跌下来的星星,要是星星从空中掉下来,表明他母亲即将离开人世;当父亲看见星星跌到山后面,他尖叫了起来,宛如一只受了伤的狗般嚎叫。他母亲过世后,他往瓶子里塞活蛇以控制自己的怒火;他到具有疗伤功效的瀑布那边游泳;他在母亲住处堆积大块的石头以让死者的魂魄留在地底下;他到垃圾堆里玩山中大王的游戏;他捉了萤火虫装进火柴盒,这样睡觉时才不会把它们吸进去;他收集了他母亲发辫中的珠子,偷偷地吞进肚里,这样就能在他体内永远地保存她的一部分;甚至等他到美国后也从未看过夜空。

“我有个谜语,你能猜出来吗?”父亲会这么问。

“说说看。我试试。”

“一万个大汉站在一把小雨伞下面。他们是怎么做到所有人都没被淋湿?”

“因为没有下雨啊。”

“为什么你每次丢了东西总在最后一个地方找到?”

“因为一旦你找到了,你就不会再找了呗。”

父亲最喜欢讲的一个笑话:有一次上帝召集世界各地的领袖开会。他邀请了法国、美国、俄罗斯、意大利、德国,以及中国的总统,还有我们自己的总统——最伟大的终身总统,人称医父的杜瓦列尔。当法国总统抵达天堂大门时,上帝从他的宝座站了起来迎接他。当美国总统到达天堂大门时,上帝也站起来迎接他。上帝以同样的方式迎接俄罗斯、意大利、德国,还有中国的总统。

可是轮到我们的总统时,也就是终身总统阁下,医父杜瓦列尔,上帝并没有站起身来迎接。所有的天使都很吃惊和困惑,他们不理解上帝为何做出如此不礼貌的举动,所以他们选了一个代表去问上帝。

“上帝啊,”那个代表问道,“您对所有的总统都那么有礼,您都从自己的宝座站起身来到天堂之门迎接他们,可您为什么不迎接医父杜瓦列尔呢?就因为他是黑人总统吗?您总是跟我们说不可以忽视有色人种,为什么您自己却如此对待黑人总统杜瓦列尔呢?”

上帝看着这个天使代表,模样像是想承认一些他本不想说的事情。

“你看,”上帝说,“我没有站起身来迎接杜瓦列尔,是因为我担心要是站起身来,他就会夺走我的宝座,然后再也不还给我。”

这些是我们睡前听的故事,是困扰着我们父母的故事,也是让他们发笑的故事。我们从未能够很好地理解这些故事,直到我们真正地长大,这些故事成了我们唯一的遗产。

9

距离卡罗琳的婚礼只剩一个月了。她自己觉得这事情已经定了,不过我们都开始慢慢地准备。卡罗琳在一家店名叫“好心”的廉价店买了件白色短裙,花了十二美金干洗。母亲也有一件特别的裙子:粉色蕾丝、长到脚踝的晚礼服,她打算穿这裙子参加一个大中午的证婚仪式。我决定穿一件绿色的外套,绿色代表希望,如同包着母亲提亲信的手帕所代表的寓意。

母亲本想缝制卡罗琳的婚纱,模仿新娘杂志上的十种不同的款式,有的款式看中的是袖子,有的是领子,有的是裙身。虽然她心里并不想参加这个证婚仪式,但不管怎样她打算弄得像要去参加一个真正的婚礼一样。

“要是母亲阻止女儿嫁给她所爱的人,女儿总会恨自己的母亲。”我们穿衣打扮前往埃里克的住处吃晚饭时,母亲这么说。“她是我的孩子。你不会因为气味不好就砍断自己的手指。”

母亲还是不想做一顿婚宴晚餐。甚至她没想过给卡罗琳买一件特别的睡裙,让她和丈夫在新婚之夜圆房时穿。

“我打算给你办个告别单身的派对。”前往埃里克住处的路上,在的士里我对卡罗琳说。

这事对她保密没什么意义。

“实际上我不是很喜欢派对。”卡罗琳说“但我想让你为我办一个,因为有些东西我还是需要的。”

她把联系簿递给我,里头几乎都是杰基·罗宾逊中级学校的人,我们俩都在那里教海地学生英语。

埃里克和卡罗琳是在这个学校认识的;埃里克是个门卫。他们成为朋友都一年了,他才约她出去。一开始卡罗琳不相信他想和她约会。他们交往了十八个月埃里克才向卡罗琳求婚。

“送礼派对就像乞讨一样。”母亲边说边从车窗往外盯着弗拉特布什大道上的商店。“要是你姐姐给你办,那更像乞讨。”

“伴娘应该为新娘举办派对的。”我说,“我是伴娘,妈,你不记得了吗?”

“我当然记得。”母亲说,“我还是当母亲的呢,但这并没有什么意义。”

“会有意思的。”我试图说服她,“我们就在家里办。”

“在海地有没有这样的派对?”卡罗琳问母亲。

“在海地我们都很穷,”母亲说,“不过我们都不会去乞讨。”

10

“见到您很高兴,阿济莱太太。”埃里克走到门口说道。

埃里克眼睛的颜色像海地的蜥蜴,金铜色加上一点玉的颜色。他比卡罗琳还高一些,红棕色的皮肤,比卡罗琳的肤色还暗些。

在母亲的注视下,他轻轻地吻了一下卡罗琳的脸颊,然后张开双臂用力地拥抱了我。

“你最近好吗?”母亲用最标准的英语问他。

“没什么可抱怨的。”他说。

母亲走到客厅的沙发,在电视机前坐了下来。电视正在播一个关于自然的节目,没有声音。整个屏幕上闪现的都是动物们相互吞食的静音画面。

“那么,你现在是美国公民了?”埃里克对我说。“现在你什么时候想上飞机都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国与国之间会因为你这样的女子而发动战争的。你是个美国人了。”

埃里克的话说得相当慢,因为他有学习障碍症。他并不迟钝,但也不像正常人。

母亲看了看埃里克家客厅墙壁上贴的一些狂欢节的海报。她把头往前伸了伸,看清楚一个穿着闪闪发光的比基尼女子头上戴着羽毛编成的头冠。当她看到电视机上方放着的一个银色相框,眼睛眯了起来,相框里头镶着卡罗琳的相片。

埃里克和卡罗琳到厨房去了,留下母亲和我。

“要是不行的话我就不吃。”母亲说。

“您知道埃里克是个很棒的厨师。”我说。

“男人会做饭?”母亲说,“他做的事总是有些不对劲,在家里也好在这也好。”

“噢,那您假装很喜欢,好吗?”

母亲在客厅转了转,随手拿起一个小木雕。埃里克在房间的角落堆了不少这样的小木雕,大多数是棕色的圣母像,怀里抱着焦黄色的圣婴。

埃里克做了鸡肉招待我们,鸡肉上浇了一层厚厚的黑色酱料。我用刀叉插入层层的肉汁。母亲把食物在盘子上堆了堆,但吃得很少。

晚饭过后,埃里克和卡罗琳到厨房里洗碗,母亲和我在电视机前面看电视。

“您感觉还好吧?”我问母亲。

“不管好不好,我都来了。”她说。

“这就对了,妈。您的到来很重要,但是您如果能多吃点那就更好了。”

“我不是很饿。”她说。

“那就是说回家后您不可以做什么东西吃哦,”我说,“什么也不能吃。您不可以做什么点心,包括骨头汤。”

“像我这岁数的女人在自己的家里是会循规蹈矩的。”

在讨好海地岳母的游戏中,埃里克很悲惨地失败了。要是他知道,或者要是卡罗琳好好教导他的话,他会雇来一位海地厨师给母亲做海地菜肴,这样的味道(上帝呐!)会比她自己做的还好吃。

11

“我们通过一个人的故事了解这个人。”那天晚上回家的路上母亲对卡罗琳说。“流言传得很远。格蕾丝,前天在做弥撒时你听到有人在背后议论我们,你听到了她们说海地妇女一到这里来就忘了自己的本分。你得珍惜你自己。”

“好的,妈。”卡罗琳说,这次她不想跟母亲吵。

我知道她想留下和埃里克一起过夜,但她还是考虑到母亲的感受。

“我不能责怪你什么。”母亲说,“除非你当场逮到他们正在偷窃,不然你不能把他们称为贼。”

“我听到了,妈。”卡罗琳说,她的心思像是已经跑到九霄云外了。

我们到家后,卡罗琳呆到母亲入睡,然后打电话叫了辆的士回埃里克的住处。隔天早晨我睡醒时,只见母亲站在我床边。

“你妹妹是不是又早起到学校去了?”她问。

“是的,妈。”我说,“卡罗琳就像您。她很容易睡醒,公鸡报晓她就起床了。”

12

我把卡罗琳告别单身派对的请帖寄了出去。我们尽可能地少邀请人来,只是一些朋友还有隔壁屋的鲁伊斯太太。我们没有邀请母亲在圣艾格尼丝教堂认识的朋友,因为她告诉我要是他们问起卡罗琳未婚夫的名字,她会感到丢脸,况且那个名字让她结巴了起来,没法说出来。

“叫一声埃里克·阿布拉罕有什么难的?” 我问她。“基本上就是个海地人名。”

“但实际上不是。”母亲说,“我叫这个名字的方式并不是他父母所希望听到的。即使我说这个名字是海地人名,但实际上他也不是海地人。”

“人们一直都叫错了我们的名字。”

“这就是为什么我知道我叫他名字的方式不是名字原本的意思。”

“您最好学会叫他的姓名。很快你女儿也要姓他的姓了。”

“这决不能是我女儿的姓。”母亲说,“因为我不希望她的名字被叫成那样。”

13

卡罗琳床边的箱子已经装满了。

“你觉得妈知不知道我不在家里过夜的那些晚上都在做什么吗?”

“如果她撞见你走出门去,她还能做什么?好比一只蚂蚁想阻止一场大水。”

“我还是想结婚的。”

“也许她能理解。”

那天夜里,我再次梦见父亲。我站在悬崖峭壁的顶端,他从一架直升飞机探出身来,试图抓住我的手。那架飞机有时飞得很低,几乎都要把我从悬崖上撞了下去。父亲开始从一架塑料云梯爬了下来,他危险地悬挂在那里,我被吓住了。

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我确定他想把我从悬崖的顶部救走。他大声叫喊,呼唤着我的名字。他称我为格里希娜,那是我的海地名字,不是这里的人们叫我的格蕾丝。

在所有关于父亲的梦境中,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还是他生前那种粗糙的嗓音。我伸出双手让他更容易抓住我。直升飞机每晃动一下,我们的手指就更加靠近。他的指尖都快触到我的指尖,这时我醒了。

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卡罗琳和我跟父母睡在同一张床上。我们吃了豆子而且还仰面而睡,结果就做了噩梦。即使是睡在父母的床上,卡罗琳半夜醒来时还是吓坏了。她啜泣的时候,父亲在黑暗中摇着她,安抚她。母亲打开电灯,卡罗琳第一个看到的是父亲的面孔。她直直地看着爸爸,两眼模糊,问道:“你是谁?”

父亲说:“我是爸爸呀。”

“爸爸是谁?”卡罗琳问。

“爸爸就是你的爸爸。”

“我没有爸爸。”卡罗琳说。

然后她扑进爸爸的怀里又睡过去了。

母亲和父亲便一夜不能成寐,想弄清卡罗琳为什么会这么说。

“可能是她梦到你过世了,而她正和她丈夫睡在一起,现在她丈夫成了她唯一的慰藉。”母亲对父亲说。

“她还这么小能梦到这个?”父亲问。

“在梦里我们能跨越时空。”母亲说。

父亲最后睡下了,可是母亲彻夜未眠思考着。

隔天早上,她一路赶往新泽西为卡罗琳买新鲜的骨头熬汤。

“还这么小就能做这样的梦?”父亲边看着卡罗琳喝汤边说。“还这么小。看看她吧,我们在这片乐土上生下的孩子,我们的纽约孩子,一个对海地一无所知的孩子。”

我则是他们的头胎子,他们称之为“苦痛的孩子”——我父母在艰苦年代生下的后代。我是他们住在太子港贫民窟时生下的孩子,那时他们一无所有。

当我还是婴儿时,母亲担心我会死于腹绞痛和饥饿。父亲帮人拉车,每车重货换来一些便士。我母亲在公共喷泉那里装水卖给别人,她还卖焦炭和烤花生,挣钱买来食物给我们吃。

我出生的时候,他们感到无助。如果孩子们继续生下来,就像成千上万的苍蝇围着他们嗡嗡叫,那该怎么办?那时他们该怎么做?父亲得拉更多的车,母亲得卖更多的水,更多的焦炭,更多的花生。他们不得不想法离开海地。

父亲和一个离开海地前往美国定居的寡妇假结婚,这样才拿到签证。他给了那位寡妇一些钱,这样她才跟着我们家的姓。过了一些年,父亲和那个女人离婚,然后接母亲和我过去。父亲在世时,这事情卡罗琳和我不得而知。

14

我们为卡罗琳的送礼派对装饰客厅。粉红色的纸带和气球从天花板往下悬挂,组成四个字“新婚快乐”。

母亲用牛肉沫和鳕鱼做了一些小肉饼。她叫了一个来自圣艾格尼丝教堂的朋友帮忙烤派对的蛋糕,这样比较省钱。我们没有告诉她的朋友这蛋糕是做什么用的。蛋糕送来之后,母亲在上面写上卡罗琳的名字和当天的日期。她擦洗了整个房子,以防期间某个客人想用洗手间。墙纸上、地板上,甚至洗手间的柜子都看不到一丝灰尘。如果神圣接下来就是清洁,那么每次我们有朋友来玩,母亲就成了一位女神。

除了母亲和我,派对还有一些客人:四位来自我们执教中学的女客人,还有鲁伊斯太太。

母亲就像女招待一样为每个人提供服务,卡罗琳坐在屋中间的双人小沙发上,我们把这沙发设计为送礼椅。卡罗琳穿了条迷你裙,海军蓝,领子上有只白色的大蝴蝶结。卡罗琳猜过之后,我们把礼物打开放在她的跟前。

“下一次是迎婴派对了。”鲁伊斯太太用她很重的西班牙腔喊道。

“我们还是一步一步来吧。”我说。

“尽早打算总是好的。”鲁伊斯太太说,“我答应你我要亲自为孩子接生。卡罗琳,现在就告诉我,你是想要女孩还是男孩?”

“我们还是先办完这个派对再说吧。”卡罗琳说。

我跟着母亲到厨房去,她刚收拾了一个空盘子。

“你为什么不坐下一会儿,让我来招待客人。”我问母亲,她把一块小肉饼放进烤箱。她看起来像要哭了。

等到打开礼物时,母亲都呆在厨房里,我们围成一个圈看着卡罗琳打开礼物。她收到了一个榨果汁机,一个便携式踏步机,还有一些家用电器。我给了她一个旅行袋,她去度蜜月时能用到。我们围着家用电器大呼小叫,说一些浪漫的建议:在床上吃早餐,烛光晚餐,等等;母亲在门道那里偷偷看着。她迅速地把头缩了进去,走进厨房。

到了吃蛋糕的时间,母亲才到客厅招待大家。我们吃着蛋糕,她就把所有的盒子和包装纸收拾好拿到外面的垃圾桶里。

我们的客人离开时,母亲站在门口跟每个人说再见。

“相信我,阿济莱太太。我会为你的第一个孙子接生的。”鲁伊斯太太离开时,这么告诉母亲。

“你儿子的事我深表遗憾。”我对鲁伊斯太太说。

“干嘛现在要提起这事呢?”鲁伊斯太太问。

“卡门,下次你过来,我熬些骨头汤给你喝。”鲁伊斯太太离开时,母亲对她说。

她狠狠地盯了我一眼,好像是在说我不应该这个时候向鲁伊斯太太表示哀悼。

“有些事情并不需要说出来。”母亲对我说。

15

那天晚上卡罗琳装好了礼物才上床睡觉。现在那些箱子都差不多满了。

我们换衣服睡觉时,听到敲门声。母亲穿着睡裙,手里拿着一个包装好的礼物。她瞟了一眼卡罗琳放在角落里的箱子,迅速地把礼物递给卡罗琳。

“你真好,还给我礼物。”卡罗琳说,亲了亲母亲的脸颊表示感谢。

“这并没有什么。”母亲说,“一点都不算什么。”

卡罗琳从盒子里取出礼物时,母亲转过脸去。是一只黑色和金黄色相间的丝绸玩具熊,上面还有个突了出来的领子。

“在店里,”母亲说,“我告诉他们你的年龄还有你举办怎样的派对。那里的一个女孩说这将会是一件好礼物。我希望这对你有用。”

“我非常喜欢这个玩具熊。”卡罗琳说,把熊放进盒子里。

卡罗琳睡下之后,我到母亲的房间和她聊天。我溜进被单,躺在她的身旁,就像以前我们做噩梦害怕了便跑到妈妈和爸爸的床上。

“你真好,买了个玩具熊送给卡罗琳。”我说,“但这不太像您的风格。”

“我都在这个国家呆了二十五年了,不可能身上一点变化都没有。”母亲说,“我什么时候才能给你买这么一种丢人的东西?”

“等您给我找个男人之时。”

“男人并不难找。”她说,“你看,你妹妹找到了一个,有些人曾经认为她很难找到夫婿。他并不聪明,但也还行。”

“埃里克并不弱智,妈。卡罗琳找到了一个好心肠的男人。”

“也许吧。”

“您喜欢他,妈。我知道您的内心里是喜欢他的。”

“卡罗琳出生之后,你爸爸和我,我们都担心这样的事情发生。”

“什么事情?”

“就像现在发生的事情。”

“到底是什么事情?”

“也许她想嫁给他的原因是认为他是高尚的,也许她觉得他在帮她,也许她认为他是唯一一个想娶她的男子。”

“也许他是因为爱她才结婚。”我说。

“爱是不能让马儿飞的。”母亲说,“卡罗琳不应该嫁给一个自以为娶了卡罗琳就变得高尚的男人。”

“我们并不知情,妈。”

“心就像一块石头。”母亲说,“我们从未能够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

“只有某些心是那样的。”我说。

“这就是我们犯错之处。”母亲说,“所有的心都是石头,我们将它们融化了,但这些心还是会变成石头。”

“爸爸和那个女人结婚时,您是不是也这么想?”我问。

“我的心装满了疼痛的印痕。”母亲说,“那不过是其中一道痕。”

母亲从床上爬起,走到塞满行李箱的衣橱那边。她拉出一个旧的棕色皮包,由于衣橱里老鼠多年的啃噬,皮包上头都是一个个小洞。

母亲把包放在床上,从中取出许多物件,这些都是许多年前她离开海地来美国和父亲重聚时装进去的。

她有父亲录下的录音带和写的信,枯黄的信纸上,父亲曾经写下的字都挤成了一堆。这些信是父亲在美国、母亲还在海地的时候写的,他从未跟她谈论过爱。他问的都是实际的事:询问我的情况,告诉她寄了多少钱给她,那些钱是用来做什么的。

母亲也收藏着她写给父亲的回信,告诉他她是多么爱他,多么希望两个人能尽早在一起。

那天晚上母亲和我坐在她的房间,身边放的都是这些东西。我们既不能把这些东西扔掉,也不能把它们放在明处。

卡罗琳在结婚前夜好像变得有点心不在焉。母亲给她炖了菠菜、红薯、土豆和水饺的汤。母亲一口汤都没有喝,一气儿地吃着青菜沙拉,在莴苣叶子中间挑了又挑,好似里头藏着金子。

晚饭过后,我们坐在厨房里听着收音机播放的一个音乐节目。

母亲的嘴唇下意识地动着,她随着忧伤的波莱罗舞曲唱着一些词。同时,她为卡罗琳婚礼上自己要穿的礼服做最后的点缀。

“你检查过你的裙子没有?”母亲问卡罗琳。

“我知道肯定合身。”卡罗琳说。

“你最后一次试穿是什么时候?”

“昨天。”

“可是你却没让我们看看你穿裙子的模样?我可以做一些调整。”

“妈,合身。相信我。”

“去穿来看看。”母亲说。

“等会儿吧。”

“等会儿就是明天了。”母亲说。

“我睡觉之前会试穿给你看的。”卡罗琳答应道。

母亲让卡罗琳喝姜茶,往杯子里加了两大勺的红糖。

“从甘蔗你能学到一些东西。”母亲对卡罗琳说:“即使你结婚了也要记住。”

“我从没想过会爱上谁,更没想过会有人要和我结婚。”卡罗琳边说边用指甲挠着母亲的颈部。

“告诉我,这种在教堂外边举行的婚礼是怎样的?”母亲问。

“妈,我跟你说过我想这样结婚的理由。”卡罗琳说,“埃里克和我不想把所有的钱都花在那么愚蠢的一个晚上,到时所有人都尽兴了,我们却不能。我们更愿意简朴些。我们已经准备好证件了。埃里克有个朋友当法官,他将在他的办公室里为我们举行结婚仪式。”

“多美国式啊。”母亲说着摇了摇头。“什么事情都是机械的。你小时候每次有人问你长大后想做什么,你都说你想嫁给贝利。这个梦想现在怎样了?”

“谁是贝利?”卡罗琳扮了个鬼脸。

“在你婚礼前夕,你抛弃了他。但是你曾经想嫁给他,一个巴西的足球选手,你小时候总是说要嫁给他。”

是我想嫁给贝利。当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我对爱的全部理解就是嫁给那个足球明星。每次我们一起在电视机前看球赛时我都向父亲坦白。

客厅里的音乐渐渐地停了下来,这时电台报时凌晨两点。母亲一直低头为她的礼裙加上几针。

“等你怀上孩子时,”母亲对卡罗琳说,“你的身体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你不会因为嘴馋而让你的孩子带葡萄酒色的痣。”

卡罗琳走到我们的房间,回来时穿着她的婚纱,并戴上一只假肢。

母亲打量着卡罗琳的膝盖,还有充当她前臂的假肢。

“今天我出去给自己买了个结婚礼物。”卡罗琳说。她买了一个自动型的假肢,上面装了两个带子可以挂在肩膀上控制塑料手指的活动。

“最近我总是感到臂根处钻心的疼,好像手臂受了伤一样。”卡罗琳说。

“看起来有些假。”母亲说。

“这不是重点,妈!”卡罗琳大喝一声。

“我不明白。”母亲说。

“我的左臂总是感到钻心的疼,好像就在昨天被人砍了下来。医生说我有幻肢痛。”

“什么?幻什么痛?”

“幻肢痛。”卡罗琳解释,“人们截肢后感觉到的一种疼痛。医生认为戴个假肢能够消除这样的疼痛。”

“但是你从来没截过肢啊。”母亲说,“你有没有告诉医生是上帝把你造成这样的?”

“最近的压力,还有婚礼什么的,他说我感到截肢的痛楚是很自然的。”

“这样的话,我们都患有幻肢痛。”母亲说。

16

婚礼当天卡罗琳醒来时,看上去满脸倦意、烦躁不安,好像我们最后一次见到她之后已经过了好些年。见到我们在厨房她什么也没说,吞了两片阿司匹林,咽下一口水。

“要不要我给你熬些汤?”母亲问。

卡罗琳一言不发,由着她的身子飘向母亲的怀里,如同一个病人。我帮忙搀扶她坐到餐桌旁的椅子上。母亲走到客厅的柜子那边取出收藏的一些叶子。她把叶子塞进一壶水里直至水溢了出来。

卡罗琳一动不动地坐着,母亲举起中指放在她的鼻子下面以确定她呼吸是否正常。

“你感觉怎样?”母亲问。

“我累了。”卡罗琳说,“我想睡觉。我可以回到床上去睡吗?”

“那张床再也不是你的了。”母亲说,“你一离开这里,我们就要把你的床搬出来。从今天起,你将和你的丈夫睡在一起,远离这里。”

“怎么啦?”我问卡罗琳。

“我不知道,”她说,“醒来时我就感到自己并不想结婚。这种疼痛,我的手臂感觉到的这种疼痛好像变得无药可救。”

“你不过是紧张。”我说。

“不要担心,”母亲说,“我结婚当天早上也和你一样。人变得呆呆的,担心这担心那。我们给你洗个澡,然后你躺下休息一会儿,接下来你将起床嫁人。”

叶子在炉子上煮的时候,房子里闻起来像森林的味道。

我们为卡罗琳宽衣,带她到浴缸那边,帮她跨进浴缸里头。

“把你的整个身子都浸入水中。”看到卡罗琳泡在浴缸时,母亲说。

卡罗琳把头靠在浴缸的一边,两只腿玩着拍打着水。

母亲的眼神故意变得尖锐,她试着让卡罗琳缓过神来。

“最后总算有个迹象,”母亲开玩笑说,“表明她毕竟是我的女儿。我结婚当天就像她这样。”

母亲用叶子洗刷卡罗琳的皮肤时,卡罗琳呻吟了起来。

“女人是天使。”母亲对卡洛琳说,“你不得不承认这是愉悦的。”

卡罗琳随着母亲说话的声音往浴缸里头沉。

“有些天使倒着走上天堂,”卡罗琳说,“我想和你们在一起,妈。”

“你以你的病痛和健康发过誓的,”母亲说,“你想先尝试病痛?这可不是聪明之举。”

“妈,你说你也曾经这般模样?”卡罗琳问。

“是的。”母亲说,“我结婚那天四肢无力,去教堂的路上我还吐在自己的婚纱上。”

“这样啊,还好我买了件便宜的裙子。”卡罗琳说着笑了起来。“你是怎么停止呕吐的?”

“度蜜月的时候。”

“你不害怕度蜜月吗?”

“当然不怕啦。”母亲边说边用叶子搓着卡罗琳的背。“因为我迫不及待。”

卡罗琳再次躺到水里去,闭上眼睛。

“我急切想成为你们家的一位客人。”母亲对卡罗琳说。

“我会做所有你爱吃的东西。”卡罗琳说。

“只要你丈夫不掌厨,我就能吃好。”

“妈,你觉得我能成为一个好妻子吗?”

“尽管你的老家在一个小岛上,而且岛上只有一种季节,但是你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都能成为一个好妻子。”

卡罗琳从浴缸里站了起来,独自一人走到母亲的卧室。

电话响了,母亲接起电话,是埃里克。

“亲爱的,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卡罗琳说,她听起来神志已经清醒了。“我刚才感觉糟透了。我知道,我知道,但是现在妈已经照料好我了。”

17

母亲把头发编成小辫,然后在上面套上一个奇肩的波波头假发。母亲和我在镜子前检查着自己的装扮。她穿的是粉色裙子,我穿的是绿色外套,我们俩看起来就像一大床百褶被。

“我现在还有多少时间?”卡罗琳问。

“一个小时。”我说。

“埃里克在那里迎接我们。”卡罗琳说,“因为在婚礼之前新郎见到新娘会带来坏运气。”

“如果新郎不能见到新娘,那他们怎么结婚?”母亲问。

“他们应该仪式过后才见面。”卡罗琳说。

卡罗琳迅速穿上衣服。她把头发挽到后面修成一个小发髻。一番劝说之后,母亲让她穿上一双白色长筒袜以遮住她凸出的膝盖。

假肢不像我们第一次看到时那么突兀了。卡罗琳买了双白色长手套,一只套在假肢上,一只戴在另一只手上。母亲在卡罗琳的脸颊上抹了抹胭脂,然后再往她的脸上抹了一些白脂粉。卡罗琳僵直地坐在床沿上,母亲在她的眼睑上粘了一些假睫毛。

我利用几分钟的时间拍了些即拍即取的相片以作留念。我给卡罗琳和母亲拍照时,她紧紧地抱住母亲。

“妈,你看起来很不错。”卡罗琳说。

我们打的去法院。我让母亲和卡罗琳在台阶上再拍几张照。样子就像是去参加毕业典礼。

18

法官的秘书带我们去一个会议室,她老板正在打一通重要的电话。埃里克已经在那里等我们了。我们一走进去,埃里克就冲过来拥抱卡罗琳。他抚摸着她的假肢,宛如那是个迷人的新玩具。

“可爱。”埃里克说。

“是为今天买的。”卡罗琳说。

“它适合你。”埃里克说。

卡罗琳看起来好多了。红色和米色的脂粉让她的脸庞看上去像丝滑的红糖。

母亲直挺挺地坐在其中的一把椅子上,提包就放在大腿上,身子像被关进一个笼子般收了起来。

“佩雷兹法官马上就来见你们。”秘书说。

佩雷兹法官笑容满面地跟在秘书后面。他留了一头稀疏的棕色头发,嘴角边蓄着山羊胡子。

“不好意思让新郎新娘久等了。”他拥抱了一下埃里克。“我没法停下电话。”

“你们俩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吗?”他边说边开玩笑似的敲了敲埃里克的胳膊。

埃里克含羞一笑。他想让法官开始证婚仪式。卡罗琳的嘴唇由于恐惧和腼腆而颤抖着。

“实际上很简单,”佩雷兹法官说,“就像你来拿疫苗一样。相信我,这事儿将办得既短暂又毫无疼痛。”

他走到角落里的衣架旁,从上面取下一件黑色长袍,然后穿上。

“你们俩过来,”法官说着走到房间的一边。“其他人想站在哪里就站哪里。”

母亲和我挤在卡罗他们俩后面。埃里克在这里没有亲人,他的亲人不是在别的州就在巴哈马。

“伴郎都没有吗?”母亲低语道。

“我不是个传统的男人。”埃里克说。

“我不是故意让你听到的。”母亲说,像是在道歉。

“没关系。”埃里克说。

“至亲的人啊,”佩雷斯法官开始了。“我们聚在这里是为了参加这位男子和这位女子圣洁的婚典。”

卡罗琳的脸,我所知道的那副面孔逐渐消逝,在我眼前,一点一点地消逝。另外一名女子走了进来,一个已婚女子,她不再是我妹妹了。

“我,卡罗琳·阿济莱,嫁给这个男人,让他成为我法律上认可的丈夫。”

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想法,感到她正在脱离我们,用她旧的联盟换取新的盟约。

19

我们还没觉察,仪式已经结束了。法官刚说完“她的嘴唇是你的”,埃里克就一把抓住卡罗琳亲吻她。

“它们先前也是我的。”埃里克说着再次亲吻卡罗琳。

亲吻之后,他们站在那里,心想接下来该做什么。卡罗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欣赏着自己的婚戒。母亲从钱包里取出一张二十美金的钞票递给法官。他推开她的手,但是她坚持让法官收下。我伸过手去,从母亲的手上取下钞票。

“我想带新郎新娘去吃顿丰盛的午餐。”我说。

“我们前往拿骚的飞机五点起飞。”埃里克说。

“我们真的想吃顿好的,对吧,妈?”我说,“和新郎新娘吃顿饭。”

母亲毫无反应。她明白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俩对卡罗琳而言不重要了。

“我感觉好多了。”卡罗琳说。

“祝贺你,妹妹。”我说,“我们想带你出去吃饭。”

“我想去布鲁克林植物园拍几张照。”卡罗琳说。

“都安排好了。”埃里克说,“我请了一位摄影师在那里等我们。”

母亲说:“你怎么没跟我说你们是今晚启程?你怎么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

“您知道她今晚是不会回去和我们一起睡的。”我跟母亲说。

“我没跟你说话。”母亲对着我发脾气。

“我会去取行李箱。”卡罗琳说。

20

我们在一家小酒馆吃午饭,这是弗拉特布什大道上的一家海地餐馆。因为是下午时段,所以整个饭店只有我们一家就餐。母亲坐在我身旁,一言不语。卡罗琳也没吃多少东西,她一直盯着母亲看,一边喝着糖水。

“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伴侣。”埃里克说着,在空荡荡的餐馆中间拿了一个香槟杯子站了起来。“甚至一些命中注定是光棍的人也能结婚。我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人。”

卡罗琳鼓掌。母亲和我也为他的祝酒辞举起我们的杯子。他和卡罗琳一起轻松地笑了起来,这种感觉母亲和我感受不到。

“为你的妹妹说点什么吧。”母亲靠近我的耳旁说。

我站了起来,对着卡罗琳举起杯子。

“几年前,我们的父母开始了这个行程,”我说,“这是旅途中的一个站点,在这个站点我的妹妹出嫁了。我们会非常想念她,她不会远离我们的。”

这本来是母亲应该说的话。

21

摄影师在植物园的婚礼丛林那边和我们见面。埃里克和卡罗琳直挺挺地摆姿势照相,身边都是修剪过的花草树木。

“这些照片他们以后会加上香槟酒杯或者其他别的。”母亲说,“现在他们很会在相片上玩把戏,为了招引生意什么的。”

我们回到住处取卡罗琳的行李。

“我们不能送你去机场了。”母亲说。

“没关系的,岳母。”埃里克说,“我们会打的去。我们会没事的。”

我不知道我在家门口的人行道上抱着卡罗琳有多长时间,她的假肢靠在我的肩膀上沉甸甸的,她的头发粘着我脸上的泪水。

“我回来后会来看你和妈的。”她说,“不要和什么巴西的足球选手跑了。”

当卡罗琳走过来和母亲说告别时,母亲和我都哭了。卡罗琳在母亲的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迅速地跳进的士,头也不回。母亲抚摸着车窗,车启动开走时,她的手指滑过车门。

“我喜欢你刚才站起来为你妹妹说话的样子。”母亲说。

“那个祝酒辞吗?”

“很不错。”

“我能感到是谁在帮助我。”我说。

22

那天晚上,母亲收到一束红玫瑰,花太红了,看起来有点失真。

“太昂贵了。”快递公司的员工把花递给她时母亲说道。

那个小伙子等着母亲在一张纸上签字,然后逗留了一会儿以拿到小费。

妈从她的胸前取出一美金递给他。

母亲一直闻着玫瑰花的香气,然后走回厨房。

“谁送的?”我问。

“卡罗琳,”她说,“我们的乖宝贝卡罗琳。”

距离已经使得妹妹成了圣人兼宝贝卡罗琳。

“您现在相信卡罗琳是幸福的吧?”我问。

“你问了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晚上她上床睡觉时,身边放着相片和玫瑰花。迟些时候,我看见她经过我的房间,怀里抱着一个花瓶。她醒过来好几次,闻着玫瑰花香并为花换水。

那天晚上,我也梦见和父亲一起呆在玫瑰花颜色的血河旁边。我们燃起了篝火并烤了木薯当晚饭,一起等待着河水变白。父亲和我坐在篝火的对面。突然间,月亮滑进一朵云里,然后潜入血河之中,河里装满了一床的星星。

我转向父亲说:“看,爸爸,有这么多的星星。”

父亲用嗓音说:“如果你紧闭双眼,不管在哪里,你都能看见星星。”

我说:“我们去游泳吧。”

他说:“不行,我们还要赶很长的路,如果弄湿了,旅途会变得更加艰难。”

然后我说:“爸爸,你看得见所有的血吗?非常漂亮。”

父亲的脸开始发光,恰若变成了其中一颗星星。

然后他问我:“如果我们是画家,那我们会画怎样的风景画?”

我说:“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他说:“我们正在玩游戏呢。你必须回答我。”

我说。“我不知道答案。”

“当你为人之母时,你会为你儿子取什么样的名字?”

“我们会以你的名字为他们命名。”我说。

“你已经忘了怎么玩这个游戏。”父亲说。

“夜里我们为我们的孩子唱什么样的摇篮曲?你把死去的亲人葬在哪里?”

父亲的脸已经变成梦幻般的光。

“你会给女儿们讲什么样的传说?你会给她们什么样的护身符避邪。”

我突然惊醒,第一次害怕在梦中见到父亲的样子。

我揉了揉惺忪睡眼,到厨房取了杯温牛奶。

母亲坐在厨房餐桌旁,双手揉着一个蛋。我滑进她对面的椅子。她用力压了压鸡蛋的两头。

“你这么晚了还在做什么?”她问。

“我睡不着。”我说。

“我觉得人们应该轮班。有些人应该轮到值晚班,有些人应该轮到值早班。晚上应该和白天一样。所有的商店都应该开着,人们也应该去上班,但只有值夜班的人应该去。你看,这样的话就不会睡不着了。”

我在炉子上的一个锅里温了温牛奶。母亲仍然用力压着鸡蛋,试图从两头揉碎鸡蛋。我让她也喝点热牛奶,但她不想喝。

“你觉得今天的婚礼怎样?”我问。

“你父亲把我和你留在海地,自己到这个国家来;他为了拿到签证和那个女人结婚。”她说。“我为他准备了护身符。我把他的名字写在一张纸上,把纸放在一个葫芦里。我在葫芦里装蜂蜜,然后在旁边点亮一根蜡烛。每天午夜时分,我把葫芦搁在身旁,就是以前你爸睡的地方,然后对葫芦喊让它爱我。我不知道我在找什么,但是不知怎的在他寄给我的信里头,我知道他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想着我了。”

“您不能这么想,妈。”我说。

“我很清楚。”母亲说,“我是个洞察世事的女人了。我告诉你这件事不是让你同情我。”

厨房里的收音机正播放着海地电台的一支经典老曲:

亲爱的海地,世界上没有像你一样的地方。

我不得不离开你,这样才能理解你。

“你想不想看看我的提亲信?”母亲问。

她把餐桌对面的一个旧珠宝盒向我推了过来。我打开盒子取出装着信件的信封。

信封已经变得又黄又脆,一开始我不太敢碰它。

“打开吧。”母亲说,“信不会在你手上变成粉沫。”

信好多年没有打开过,一打开信纸就噼啪作响。

‘我的儿子,卡尔·罗米卢斯·阿济莱,将很荣幸地娶你的女儿,赫尔米娜·弗朗索瓦丝·简妮做他的妻子。

“那些时刻非常的美好。”母亲说。“太美好了。答应我,我死后你会把所有这些都销毁。”

“我没法答应您这个。”我说,“您过世后我想保存您的东西,我想为您保存这些东西。”

“我不想让我的孙子孙女们为我感到可怜。”母亲说,“过去让一个人消逝,而今天,是的,今天的婚礼不错。”

23

隔天我收到了护照,邮件是寄给格里希娜·阿济莱,我真实的、永远的名字。

我填了所有需要填的部分,我的名字和地址,然后列上母亲的名字以防我出事时有人可以联系。在我的生命里,这是第一次感到自己安全地在美国生活着。这种感觉好比身处某个战争地带,终于收到了属于自己的武器,又好比站在开火线上,终于拿到了一件防弹夹克。

我们为了这张纸都付出了昂贵的代价,这是最后的确认——我是属于这个俱乐部的。这张纸以我父母的婚姻为代价,以我母亲的心灵为代价,以我妹妹的臂膀为代价。

我感到自己像一个合同仆人,最终被允许加入到这个家庭中来。

24

翌日早上,我去了布鲁克林皇后区罗斯代尔公墓,父亲葬在那里。一长串念着拗口的外国名字刻在灰色墓碑上,父亲的墓碑是当中的一个。我带着自己的护照给他看。我把护照放在被野菊花包围着的墓地上。

“卡罗琳结婚了。”我说,“我们能感到您也在场。”

父亲本想葬在海地,但他过世时,我们没钱将他的遗体运回海地。

父亲葬礼前天,卡罗琳和我告诉母亲我们也想做父亲的护灵人。

母亲觉得这个想法不好。有谁听说过少女当护灵人的?父亲的葬礼不是让我们来耍孩子气的,我们的美国式叛逆选得不是时候。

在我们孩提时代,每次我们抵制海地文化,母亲都会很尴尬地给我们找借口,说:“你知道,她们是美国人嘛。”

我们为什么不喜欢吃又厚又肥的猪皮?她可以把猪皮炒熟,味道会像嚼橡皮糖一样?因为我们是美国人嘛,同时没有了味觉。双重悲剧。

我们为什么不喜欢粘稠的南瓜汤?她可是整个新年前夕都在煲这个汤的,这样过新年时我们就能喝到汤以庆祝海地的独立日。还是那个原因,我们是美国人嘛,7月4日才是庆祝国家独立的节日。

“在海地,你能拥有自己的孩子,这是自然而然的,”母亲会这么说,“孩子也知道对家庭的责任,而且也会循规蹈矩。在美国,没有人可以拥有什么东西,更不用说拥有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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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罗琳打电话过来了。”母亲说。我从墓地回来时,她站在炉子旁煲骨头汤。“我告诉她我们仍然会为她留着床,如果她想回来睡的话,随时都可以。她很快就会来看我们了。我就知道她会想念我们的。”

“我可以往您的汤放一块骨头吗?”我问母亲。

“这也是你的汤。”母亲说。

母亲让我往沸水里放一根骨头。水溅在我手上,留下一块红印。

“妈,如果我们是画家,我们会画什么样的风景画?”我问母亲。

“我明白。你想玩问问题的游戏?”

“当我为人之母时,我会为自己的女儿取什么样的名字?”

“如果你想玩,应该由我问第一个问题。”母亲说。

“夜里我会唱什么样的摇篮曲?我会告诉女儿什么样的传说?我将给她什么样的护身符避邪?”

“我比你多走了几年。”母亲坚持道。“我尝了更多的盐,应该由我来问第一个问题,如果我们要玩这个游戏的话。”

“那您来吧。”我让步了。

母亲想了好一会儿,一边拨弄着汤里的骨头。

“为什么你每次丢了什么东西,总是在最后的一个地方找到?”她终于问了。

因为,当然啦,一旦你想起来,就不用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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