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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城市边上(外一篇)

2012-04-29刘军

西部 2012年2期
关键词:黑夜古城时代

刘军

天津作家冯骥才先生有次在京陪同美国友人参观访问,步行途中,对美国朋友们不无意味地讲了一句话,他说,在中国北京的街头巷尾,很随意地踢到了一块砖头,如果掘起来考究一番,也许都比美国的历史还长。

在中国,像北京这样的城市还有不少,至于那随意踢到的一块砖头,恐怕也是数不胜数了。但若说到最富有古城韵味、表征帝都气息的地方,我始终认为还是以西安为上。洛阳、开封、北京、南京这些城市比起西安来,在气象上尚不及其浑厚。秦汉古地,不仅是我们文化的源头,也是民族性格的开端。

文明的薪火相传在物质层面上对城市总是情有独钟,尽管有关民族的深层心绪最终要落脚在神话、史诗、宗教的怀抱中,对城市的奢华了无兴趣。而民族气质这种精神性的面相,需要长长的一段时间费心研磨,终归比不上庞大的器物散发出的时间气息,比如一段城墙、一处雕刻、几块石头等等,以直呈形式告知你岁月的真相。古城正是这些庞大器物集聚的地方,器物们用另一种语言和我们相互打量,它们越过喧哗这一通俗过场,以绝对的静止直接拍打人们的眼神。因为它们自身就是语言的物质形式,这些固体语言或满脸沧桑,或冰刃般锋利,诉说着一座古城的过去,让后来者明白一滴水的大小,明白祖先的荣光和时间的衰败气息。

也许是因为保有唯一持续发展的势头,华夏文明才得以存留了如此多的古城在此大地上栖息,它们星罗棋布,不规则地散落在江河湖海的边沿,是一种文明重心不断迁移的有力见证。尽管其中的一些城市在文明的链条中被某种力量撕开了口子,掉落下去,比如东北的黄龙府,西北的楼兰、高昌古城等,但其整体上的延续并没有遭到太大的切割。比起水下的庞贝、亚特兰蒂斯,森林中的吴哥,高山中的马丘比丘,中国的多数古城并没有悬浮于一段时光之中,而是与时光一道,以特定的符号将飘忽不定的历史悄悄定格。也就是说,中国的古城大多是一种“现在进行时”的状态,所谓的“古”指的并非是器物的古老,而是名号的古老,有了这个名号,历史便可以夸耀地活着,其目的当然也是为了今人。

真正的秦砖汉瓦在地面上已经很难寻见,尤其是在古城里,就算是历史极为悠久的西安也不例外,在今天西安的城墙里能找到多少块属于秦汉唐的砖头,谁也没有太大的把握。比如说秦代,阿房宫其实就是个传说,始皇陵到现在也没有开掘,兵马佣藏在了地下,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才得以重见天日,那几个著名的秦代石鼓与兵马俑一样,不仅发现的时间很晚,而且发现的地点也不是在西安或咸阳这样的古城里,秦代的物质遗存最有名的也就是这几样了,其遭遇也不过如此。另一方面,上面提及冯先生之所指也没有什么大的差错,只不过,那些物质符号并不是集中于某个古城中,而是散落于大地四处。我所在的老城开封,周遭也围着一圈相对完整的城墙,于九十年代重修之后,光鲜明亮,在声名上也直追老城西安,实际却是老城在下,新城在上。虽然修旧如旧的技术日渐成熟,但其中一部分毕竟还是现在时态的修建,那些更加古老的砖瓦不是没有,而是深埋在地下,站在平地上的我们是看不见的。

而在欧洲,除了修道院和中世纪的古堡残存于僻壤之地,其他物质遗存则多集中保存在现在的城市里。无论是布拉格、伦敦,还是彼得堡、维也纳,或者更古老的罗马、雅典,在城市里找出几处四百年以上的建筑,可以说是很轻而易举的事情。而欧洲城市的历史,除希腊、罗马以外,严格意义上只能从八世纪算起,到现在也就是一千多年的光阴。相比较而言,华夏的城市在保存自己的物质遗产方面,实在汗颜得很。开封这座古城,在十世纪成为宋代的都城,也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都市,但在今天的开封,比较古老的建筑遗迹也就是清代的了,而且还是以清中后期为主,铁塔、相国寺等,名号虽然始于宋代,但其内容,却是后来者经过不止一次仿制的结果。

还是以城市为例。巴黎政府为了举办世博会,曾在著名的卢浮宫、艾菲尔铁塔附近修建了几座现代建筑,世博会结束后,巴黎政府又不惜重资将曾花费了巨额资金的现代建筑做了整体搬迁,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这些过于现代的建筑立在一大堆古建筑群中,破坏了城市的整体布局。为了保护作为古城的巴黎,当年的设计者们作出了精细的规划,区分出新旧两城,在旧城里,不得有任何新建筑的加入,所以,无论是世博会的现代建筑,还是在蒙巴纳斯打造高层建筑的立意,都要在这一文化态度面前让步。

旧瓶装新酒,于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度,不仅在制度等意识形态层面忙个不停,而且在物质层面,同样是吆五喝六。逛逛华夏大地上任何一座古城,你就可以饱尝新酒的复杂况味。

古城里找不到什么真正的古物,这是特色中国的地方特色,却不妨碍很多古城照样夸耀着历史,这实际上是对悠久历史的最大反讽。一方面,利用古城的名号发展旅游,赚取经济效益;另一方面,津津乐道于星级酒店的重复建设,我们的古城,有着太丰富的复杂性,让人哭笑不得。

按说,一种以守成见长的文化对古老的物质遗产该是精心守护,不错,我们的老祖宗是很守成,不过,并非是在文化建设上,而是更多集中在现实利益的纠葛里,藤蔓再长,还是要绕着利益这棵大树过活。生死关头,玉帛要紧,其他的想毁多少就毁多少,干卿何事?

古老物质遗存的散落,归结起来,与时间的锋利而致的沧海桑田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是的,我们的文明和民族的忧伤一样古老和悠长,兵荒马乱,狼烟四起,皆可以轻易地在遗存上切割出深深的伤口,但这并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起义军的火把、骇人的屠城等等形式,汉语中有一词,叫“片甲不留”,很形象地倒出了个中秘密。每每改朝或改制,皆是以毁灭性为代价,当年秦统六国,书之存留不及十分之一,人口锐减了三分之二,而高祖取秦而代之后,那么大的一座长安城,连几匹像样的马匹都找不到,出门只能以牛车当步。问题是中国的历史总是这样一翻一覆,想一想,那些古物有多少能经受起如此的折腾!

除了毁灭性动乱之外,另外还有一个根本的问题,那就是:态度。福柯说过,文化就是一种态度。这个态度是什么?鲁迅先生早就做过最深入的回答,他说,中国人最大的毛病并非是顾家,而是眼光不远。所有的古城的存在,在今天,都需要看看现实的脸色,没有一座能够逃脱被复制的命运,即使一座城市专意收集了许多古老砖瓦、石斧、陶器,究其原由,也不是为了保护,而是展览。

记得当年,新中国刚刚成立,北京城在拆除钟楼和旧城墙时,专门把当时中国最权威、也是视北京古城为生命的建筑专家梁思成先生外派出京城,回家后的梁先生,面对已成废墟的城墙,作为政协委员的他,掩面而泣,这真实的眼泪里含蕴着我们文化特有的酸楚。如今,2008年的北京奥运会,业已成为城市新增的荣光,北京的口号是“新北京,新奥运”。想一想,北京这座古城除了“新”之外,还能“旧”起来么?

对抗黑夜的几种方式

晚九点以后,我便成了家里唯一醒着的人。在此以前,我的侄女、女儿及妻子,依次进入梦乡。明天的工作迫在眉睫,更庞大、更有规则的体制则在不断叠加的明天之后,像古希腊神话中看守金羊毛的百眼兽一样,睁大了眼睛,虎踞于安分守己的人们头上。为了保证睡眠,更准确地说,为了保证足够的耐力,她们必须提前入睡。我虽然也有工作要做,但得益于无须为坐班精打细算,尚能在坚冰之内扒拉出一些缝隙,做几回散兵游勇。

夜逐渐走向庞大和深入,而睡眠的意思还没有成为一个强烈的念头,在和它的对抗中,容易形成熬夜的习惯。这个习惯,在我的朋友圈子里,几乎成为人手一册的常识。不过,我的所谓的熬夜,说起来实在是大题小做,醒着的念头很难越过十二点这个边线,跨过了十二点,双脚就会有力地迈向床头。若是与我的少时相比较,这个熬夜还可以成立,那个物质奇缺连油灯的油量都要仔细盘算的年代,别说十二点,就是十点钟,也撑不过去;而放在城市这个繁杂的平台上,准确地讲,我的熬夜只能算是熬初夜,十二点钟,相对于城市辉煌的灯火,是个非常本分的时间。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这是古诗中的一句。看来,与漫漫长夜的对抗绝非是今人的专利。如果从汉代再往上溯,历史的深处里依然可见类似的例子,那个国人再熟悉不过的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就是一个长期坚持熬夜的人。古人头悬梁、锥刺股的方式也成了对抗黑夜的极端形式。

对黑夜的恐惧是人类的天性,由恐惧而生的对黑夜的征服则体现了人之所以为人的意志。上古阶段,尤其是泰勒提出的万物有灵论的时期,人类一个重要的神化对象就是黑夜,人们把黑夜当做死亡的孪生姐妹,希腊神话中那个掌握冥府的高级总管哈迪斯既是地狱之王,也是黑夜的最高统治者,而在中国人的信仰里,人在阳世的陨落则以踏着夜色而来的勾魂双判为标志。黑夜的到来,意味着死亡的另一种发生方式。人们恐惧黑夜,本质上是对死亡形式的恐惧,上面所引的古诗就是一个有力的例证。由这个恐惧对象出发,大量的神话和传说在远古的蒙昧和半蒙昧时代产生了,星河晓天或者漆黑一片,正是人类诞生想象的最佳时间。人们采取神话和传说的形式,传达出对黑夜的因恐惧而生的崇拜,以及与黑夜的深刻对抗,这是火把时代的普遍事件,从这个意义上说,黑夜是文化的催生剂,也是锻造人性的大熔炉。那个时候,人们借助火把举行各种巫术仪式,口中念念有词,可以想象,这其中肯定有不少与黑夜有关的内容。

在我看来,火的使用之所以作为人类进入文明时代的核心事件,其原因在于,人类一旦掌握了取火的技术,不仅脱离了茹毛饮血的习惯,使人的肉体逐渐强壮,寿命逐渐增长,更重要的是,人类就此拥有了一种对付黑夜的利器,火光的闪现,延续了白昼的停留。

神话、传说、巫术,这是火把时代人们对抗黑夜的几种常见方式,这几种方式涵盖了各种民族文化的母体,文化后来的因子都可以从它们的内容中找到源头。这是素朴的黑夜赋予人类的深刻含义。

火把时代之后,人类逐渐走向去魅时期,文明开始彰显,理性开始升腾,西方的古希腊和中国的先秦是此时期的代表。火把时代对抗黑夜的常见方式也慢慢走向消隐,这个时期,人类相继发明了各种动物或植物所蕴藏的油类,用以代替短暂的火把,这样一来,光亮的时间就可以被人为拉长了,而且其成本不一定就比火把所用的材料更昂贵,比如说松树油这一品种,其原料在丰富的自然界比比皆是。这一时期,我们可以命名为油灯时代。去魅时代里,黑夜身上的神秘外衣渐渐剥落,崇拜和敬畏不再成为大规模的可能,它只在民间或者祭祀的特有场合下偶尔复活,黑夜也不再成为禁忌果实的集中之地,人们的肉体于此开始向黑夜扩张。这一过程或长或短,短则几百年的光阴,长则如我们民族的历史,长达数千年。

油灯时代,肉体向黑夜扩张的方式是多元的,其中以肉身之乐为主体。也是在此时代,社会资源的相对均衡分配被普遍打破,一些掌握大量物质或精神资源的贵族和知识分子的群体出现了,他们利用油灯这一通俗形式,或者通宵达旦地享乐,或者彻夜地读书和思考。油灯使他们暂时逃脱了黑夜的袭扰,成了肉体享乐的有力道具。像建立酒池肉林的纣王帝辛,在较早时期,就为后来的贵族树起了大旗。大量的油料被装进盛大的容器里,熊熊的火光冲天而起,王宫或者城堡内比白昼还要亮堂,妖媚的舞蹈,高高的酒杯,丰盛的食物,将黑夜染成了微红的颜色,在食和性的刺激下,原本寂寞的夜生活一片潋滟的景象,像一杯杯酽茶。在中国后来的历史中,夜夜笙歌成了贵族生活的标志。宋人笔记对宰相寇准作了有趣的记载,说他“尤好夜宴”,即使是厕所马厩亦“烧烛达旦”,笙歌散去后,往观之,则“烛泪凝地,往往成堆”。寇准算不上是个极端奢靡的家伙,何况他身处承平时期,比起乱世之际前蜀君主王建,又逊色几分了。

大约在与中国先秦时代平行的古希腊时期,出现了重视肉体狂欢的犬儒主义哲学,他们崇拜官能的享受,不停地将自我的肉体向黑夜放逐。而在后来的罗马后期,若不是帝国的衰亡,极度的物质主义几乎使贵族们在完全意义上摆脱了黑夜的控制。随着城市的出现和城市经济的繁荣,油灯时代对抗黑夜的另一种方式出现了,那就是上层阶级的冶游生活。中国的宋元明清时期是代表。在江南的城市里,所有的青楼前都会挂上硕大的灯笼,灯笼对于倚红偎翠的生活来说,是个巨大的提示。这种提示,正是从对黑夜的叛逆中衍生出来的,它甚至出现在现代人的作品里。比如说张艺谋的电影,正是借助灯笼,完成了现代人对过去贵族生活的复杂想象。

除了纵欲这种形式,在油灯时代,知识分子因为缺少丰富的物质资源,无法广泛地参与到纵欲生活中去,但他们却凭借着信念,发明出伏案写作或者通宵读书这一对抗黑夜的新形式。他们欲通过此种形式来装备自己,从而在未来的某个时间,能够登上高台,享有随意支配社会资源的权利。西汉匡衡凿壁偷光和晋孙康映雪读书就是其中的隐喻事件,这样的事例在读书人那里,遍地开花。宋朝仁宗早朝时,每每注意到王安石头发的蓬松和脸色的憔悴,心中疑云密布,担心此种景况是王安石夜生活过于颓废所致,问后方知,原来是我们的王进士每天晚上都要读书到三更时分,早朝时来不及洗脸和梳理头发,所以才搞成了这个样子。如此的用功,在今天的现实生活里,依然没有彻底绝迹。

纵欲以自我身体的敞开为特点,而通宵读书则是以身体的自我禁闭为依据,这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皆代表了油灯时代人类对抗黑夜所采取的针对身体的特殊形式,这其中的逃避和执著恰恰是火把时代恐惧和征服的心理继承。也足以说明,无论是火把时代抑或油灯时代,黑夜始终保持了它居高临下的姿态,它就像一个无情的巨兽,伸出冰凉的爪子,在固定的时间,在人们柔软的肉体和紧张的思想之上锋利地划出道道切口。

十九世纪初,随着电光源的发明,人类进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各种电灯依次登场,大规模地穿越黑夜的笼罩成为可能,现代科技所推动的工具理性接过去魅的旗帜,进一步实现了对黑夜的颠覆。油灯时代的夜夜笙歌,也由贵族之手像一场大雪般洒落到平民的手中。今天,黑夜不再成为白昼与白昼之间巨大的黑色长廊,而是白昼的一个有利的补充形式,利用电光的照明,现代城市成了灯光的舞台,各种白炽的光亮穿透夜空,使夜晚这只巨兽只能躲在远处蜷伏,它那黑色的羽毛也蜕变得发白。人们凭借着电光的集聚,纷纷走出家门,购物、用餐、洗澡、观光、打牌、下棋等等,这些潮水般的娱乐活动将夜晚分解成七零八落的样子。夜晚的整体定义被颠覆了,我们四处搜寻,只能握住些发黑的碎片。

有一个时期,美国科学家曾设计了一个伟大的构想,他们打算发射一颗巨大的卫星,卫星上天后能发出强烈的光束,其光照功能大约与月亮相等,如此,美国大部分地区的黑夜将被驱逐。这不是现代科技的一个妄想,现代科技具备了支持其实现的能力。虽然这一设想并没有得到落实,但仍然是个意味深长的事件。

毫无疑问,电光时代人与黑夜对抗的形式和内容皆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这一变化的背景是,现代科技无限制地鼓动了人类意志的自我膨胀。古典的黑夜被消解了,在黑夜面前,人不再是如履薄冰的战战兢兢者,而是升格成一个庞大的主体,摸清了黑夜的底细。“神秘的不是世界是怎样的,而是它是这样的。”(维特根斯坦语)不管是“怎样”还是“这样”,对黑夜的神秘感基本上丧失了,相应地,火把时代和油灯时代对黑夜的敬畏和恐惧也沉进入了理性的湖底。

黑夜遭到现代的分解后,一个巨大的影响在于,作为抽象的黑夜隐遁了,一个个具体的黑夜升出湖面,对抗和斗争也变得异常虚无。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缺少了对抗的内容,形式自然成了批量的虚构事件。

凭借电光这一强大的武装,人们用暴力解决了与黑夜的对抗问题。人们终于得胜了。在宇宙的一个小小角落,这批自大的两足动物正昂首挺胸、野心勃勃地向更高的领地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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