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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要找的人

2012-04-29南子

西部 2012年2期
关键词:园艺师红掌疗养院

南子

世界上 既无知音

也无回声

红掌住过很多年的疗养院是在X市的北郊。

这是一个略显荒凉的地方,疗养院的后面是稀疏的民房和一片树林。平时没有人记起它,谈论起它来也是讳莫如深,只有在人们相互辱骂攻击时才会恶毒地提到它的名字。因为在他们看来,那里的病人是反常规的、危险的,是一些远离社会常规的“不合时宜”的人。

在这座陈旧的白色小楼中,住院区里的房子铁门紧锁,往里面可以看到一些穿着病号服的病人,都是女性,有年轻和年老的。她们穿着统一的蓝白条病服,在数名医护人员的监护下,趿着鞋,懒洋洋地在花园里排着队,缓慢地走着,一圈又一圈。队伍中一个齐耳短发的女患者蹦跳着,不时地要去抚摸走在她前面的一位护士的帽子,被护士面带愠色轻声制止。

乍一看,她们跟普通的患者没有什么不同。若再仔细看的话,会发现这些病人们因为吃药的缘故,脚步已变得呆滞缓慢,她们的四肢都显出同一质地,同样的软而直,发青的眼窝里是已被抽空了的空洞和疲惫……还有惶惑。当她们远远地走过去,宛如一片破碎了的风景。

不过,这个花园使我有些喜欢上了这个地方,特别是在漫长秋日的午后,大树安静地落着自己的叶子,那些树叶被太阳晒黄,照得闪闪发亮,又被风吹得闪烁不定。我远远地看着那些病人们踩着地上的枯叶,听它们发出细碎的声响。

我注意到队伍中有个中年女病人举着一片落叶对着阳光看,这片树叶被充沛的阳光镶了一道柔软的金边,毛茸茸的。她长时间地看着这片叶子,脸上有着孩子般欢喜的神情。最有趣的是一些年轻女病人,她们三五个一群,扭着腰肢,还互相往别人的头上插野花。在柔软飘动的草叶间,黄色的野花在女病人的头上来回摆动。

在这样一种祥和的气氛中,我对这座疗养院的日常行为(捆绑病人、电击、强迫吃药等等)视而不见,心里感到宁静,这宁静的感觉是那些病人传导给我的。不过,总是在这样的时候,我的心里就会涌现出来一种既凄凉而又温暖的感觉。我常常会在这样的时候想到红掌。红掌的面容在渐渐枯黄的草木中模糊地浮动,让我感觉到来自于血缘神秘的亲和力。

红掌是我的姐姐。她来到这个疗养院是多年前的一个春夜。

那天晚上是绝好的月夜,月光以水的质感呈现,浓密而均匀。春夜里的街市生活杂芜,市井零乱、轻浮,大街上霓虹灯闪烁,与月光一起,映照着这肿胀的、发情的城市私处,带着微微的腐烂味。

总在这样的时候,红掌的神志陷入谵妄,样子十分可怕。我拿来两片安定,看着红掌强忍着平静地咽下它们。母亲在一旁看着,神情苦涩,红肿的眼睛中布满血丝。在红掌随后睡去的两个多小时里,我和母亲一言不发。但是,在这漫长的沉默中,我俩的目光不时地对视,我知道,我们彼此都做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决定。

在这样一个春夜里,红掌在昏睡中被我们抱上了一辆出租车。

这辆出租车朝着北郊的疗养院驶去。一路上,我们于无声中落入了迷惘,也落入了未知的危险。

夜仍然是那种熟悉的味道,已然从白日蔽身的四面八方汇敛而来,弥漫视野。纳凉的人流在霓红灯闪烁的街头来来往往,梦境一样。每一个路灯下面都会出现一团伞状的黄晕,使街道像是非现实中的场景。

好像没过多久,出租车就在北郊一个很偏僻的路口停下了,司机转过头来用一种古怪而克制的口气对我们说:“疗养院到了。”

我们搀扶着红掌下了车,一下子就闻到了空气中树林的苦香。圆月当空。隐约中,我远远地看到了那幢白色楼房在春夜的月光下静止不动,甚至还有一些悬浮感,如同一座孤零零的山丘,一格格微弱的灯光在其中闪烁着含义不明的光线,总之,不像是生活在城市空间的房子。那就是疗养院。

奇怪的是,之前我并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只是听说过而已,可是一看见它,我发现自己对这个地方一点儿都不陌生,甚至还感到十分的亲切。

我回过头来,看着仍在昏睡中的红掌,想她要在这里度过多少时日,更不知道,在这无法确定的时间里,将会发生什么。

这家疗养院没有传说中的高墙和密布的电网。但是六个入门处无一例外地安装了铁门,每扇紧闭的铁门上都打上了十几个用纱网封闭起来的圆形小孔,让病人用来与外界交流。

窗户也是封闭着的。每一扇窗户都交叉着几条钢棒,死死地钉在了窗框上,透明的窗户玻璃上面留下了几道怪异的黑影。这些坚硬的东西组成长方形,人居住其中,既受到保护又受到威胁,用力撞窗,就会头破血流。

这些封闭着的铁门和窗户像是另外的一堵墙,隔开了世俗生活中的混沌与清晰。谁也不能同时在一个平面上看到门的两面,只能在它开合的一瞬间,才转换成未知的、崭新的谜面。

现在,我们站在这堵“墙”的跟前。稍许,铁门上的如脑袋大小的窗户开了,探出来一张男护士的脸。他吹了一声口哨,我便把手中带来的东西交给他去检查。

“好了,你们可以进来了。”

一阵■■■■的声音过后,他打开这道封闭的铁门,看我们拖着昏睡的红掌进来,又哐啷一下锁上,寂静的楼道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在男护士关上铁门上的窗户,让我们迈进病房的那一瞬间,一张张奇怪的面孔和一双双神情各异的投向这个世界的眼睛,几乎令我失去了判断——

这是一个白日梦的世界。

一个女病人的世界。

走廊尽头一个比较宽畅的地方,好像是病人的休息区。男护士让我们三个人坐在长椅上别动,然后,他让一个护士去叫人。

休息区的墙壁四周贴满了宣传画和心理咨询、注意事项什么的。比如,有一个大标题:“容易患病的五类人群”,还仔细地罗列了一大堆“怪人”——偏执性格、循环性格、分裂性格、癔病性格、神经衰弱性格等等,并用红蓝笔写了好多注意事项:不要在病房吸烟,拣到图钉铁丝绳子和小刀等要马上交给护理人员,等等。

还有一点我没看懂,上面写着:大小便之后应立刻离开厕所,不要逗留观看,不要吃屎尿——第一次看到“吃屎尿”这些字的时候,我吃了一惊,眼睛瞪得好大,以为自己看错了。

红掌靠在母亲的肩膀上继续昏睡。这个时候,我看见休息区的一个女病人正试图靠近另一位正对着墙壁自言自语的中年女人。那个中年女人头发蓬乱,不时扬起手臂对着墙壁狠狠拍打,嘴里还念念有词:“打死你,让你再跑,打死你!”可白花花的墙壁上没有蚊子、苍蝇,什么也没有啊!

奇怪的是,这个女病人没有穿病服,看不出她的年龄。她的身躯异常瘦小,好像刚在发育之中,就被谁大喝了一声,从此她就停止了生长。蓬乱的头发高顶着一只儿童毛线帽,似坠非坠,显得非常可笑。

她苍白、干巴巴的脸像月牙一样尖细,而她的唇部泛出一抹腥红。那是一种不正常的红,是一种生了病的红……她自始至终都在傻笑着,一溜晶亮的涎水从嘴角淌了下来……而她满脸的污迹,说明她很久没有洗过脸了。

我转过头来看着昏睡中的红掌。她当然是发觉不了这一切的。

还是若干年前,当我和母亲发现她患了病时,事情便一步步走到了连我们都不愿承认的地步。当我感到事情已经不对头了,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个疗养所。曾经看过的电影里,像她这样的病人被灌药片、电击的场景,在我的脑子里不断地膨胀和变形。红掌十分脆弱的身体,让我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期间,我也曾委婉地向一个熟悉的医生打听过从这个疗养院出来的人是什么样子,他说:“肯定会黑一些,胖一些,迟钝一些——不过,我好像没有听说有谁治好了痊愈出院的。但是不治是不行的,不治的话,会朝着深度发展,会害了她一辈子的。”

深爱红掌的母亲,似乎比我更脆弱,她拒不接受医生对红掌的诊断,撕碎了诊断书,阻止我带红掌去医院,甚至打电话威胁医生。我看着母亲,感觉她比姐姐更可怜、可悲。她与姐姐的根本区别就是:她是一个躲避现实真相的病人。

现在,我随护士一起走向病房。医生的办公室距离病房约有一百米远的距离。现在是午夜,两排病房中间白色的甬道很安静,除了雪白的墙壁和一扇扇紧锁的铁门,疗养院里没有任何色彩,走廊中也没有病人走动,我觉得自己好像是走在监狱的甬道里。

我的心跳得很快,脚步慢下来。一扇扇铁门上的锁在我的眼前放大,大得像是一间黑暗中的铁房子。

走廊里有一股来苏水的气味。当然不是在阳光下旷野中的味道,而是在睡梦中似曾相识的、无声无息、古里古怪的味道。

“你可以走了。下星期二是探视时间。”

护士把门板上的小窗户打开了一条缝儿,冲我微笑,是那种天才对于智能低下者的居高临下的微笑。

然后,我和母亲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扶住红掌的胳膊,消失在他们所开启的那扇窗户的后面。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和这个世界上所有其他人一样,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吸入这个静止的盒子里,不再出现,只有窗户紧闭着。

走廊里日光灯惨白的光还没有褪尽。那窗子像一只深邃而黯淡的眼睛,从眼睛的深处,我看到了一个个曾经鲜活的青春的毁灭,看到了毁灭了的家庭的每一个人的悲戚与忧伤。

直到走出很远了,我回头朝这扇门看了一眼,这扇铁门上的窗户像是长了一只小眼睛的怪物,在朝我眨眼。

我每个星期二都去疗养院探望红掌,多年来持续不断。

那天有些热,太阳是白色的,阳光像锐利的刀片一样插下来。我的身上有些发冷。在疗养院的走廊里,那些前来探望病人的家属,无一不是低着头,从我们身边匆匆走过。

我也低着头,和母亲一前一后地,提着食品的塑料袋子不时地触碰着腿部。

强烈的日光从窗外呼啦一下泼进来,远远地看,这些人从我的身边走过去的时候,身体的一半落在阳光里,一半留在阴影中。他们似乎仅仅靠自身的气力,而非形体,和我一起隅行在这空旷走廊的一角。

在经过一间病房时,我看到一位约摸三十多岁的女病人,光着脚站在地上,正用病房里的各种物品在地上摆出一个巨大的“心”形图形,线条歪歪扭扭的,有几分滑稽和辛酸。现在,它们争先恐后、七嘴八舌地替她说话:“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走到她跟前站立不动,看着她和她摆出来的“心”。可她盯着我看的样子让我想到了一种有攻击性的母兽,狂热而充满莫名的敌意。

依照常识,要迅速分辨一个正常人和一个精神病人并不难。首先是要注意他们的眼神:亢奋、狐疑、呆滞、忧郁、惊恐、飘忽——正常人也会出现这种眼神,但也只是顺应情绪,若是精神病人的话,这样的眼神却可以维持全天不变,包括任何人在与他们交谈的时候。

后来,我听别人说起过她的病,她有着很严重的钟情妄想症,是属于偏执型精神分裂。这也是爱情疯魔症的一种。

那时候,她和所有这个年龄的女孩儿一样,拥有最健康的身体,还有心智,从不知疾病为何物。一切如常,仿佛会永远如此。她憧憬着未来的生活,度过了一日又一日。突然有一天,命运像是在这里拐了个弯,使她迷乱,走了神——当她遇见了一个男人,一切都改变了。

据说,她在十年前发疯似地喜欢上了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早已有了和睦的家庭。她爱这个男人,对他死缠烂打紧追不放,甚至不惜以自杀要挟,为的是让那个男人对她说一句“我爱你”。

她固执地相信这个男人也一定暗恋着自己,只是迫于世俗压力没向自己表白。她每时每刻地逼近这个让她爱得发狂的男人,充满爱意地凝视着他,像是在说:“难道你——难道你没有发觉我是单独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吗?”

她看着他,几近无声地在问这个胆怯的男人。

这个男人不堪其扰,跳槽换了一个公司。她知道后,一路追到那个公司,向这个男人的上司哭诉,说他搞婚外恋。上司微微一笑,说这个他管不着。过了一段时间,她又跑到这个男人的公司,捏造了一些生活中的污点去诽谤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不得已又再次辞职。数年来,他每换一个公司,她就会去纠缠,最后连自己的工作也不要了。

这个男人快要被她折磨得崩溃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她幽幽地对他说:“我知道你是深爱着我的,你为什么就不能忘掉世俗偏见,对我说一句‘我爱你呢?”

没多久,她的病越来越严重,最后,被家人送到这家疗养院里来了。

现在,这个女病人蹲下来,用手在地上划了一道线,然后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也出不去,我不知怎样才能出去。”

看着她在地上摆放着的破烂不堪的“心”字,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下子感到身上有些发冷。我朝她笑笑,再点点头,便从她的房间出去了。一个从我身边走过去的女病人给我的感觉似乎也是阴凉的——她很瘦,看起来又出奇的高,两只深陷颊骨的眼窝就像是两座坍塌的废水池,被黑暗浇铸——难以置信,她也曾和我一样有过黎明般的瞳仁。

她在过道中走来走去,不停地发出嘿嘿的笑声。我窥见她的笑声是从那个干瘪的喉咙发出的,声音在空寂的过道中扩散开,让人畏惧。

看到的这一切,似乎都是那样的混乱不堪,还有无趣。

我决定哪儿也不去,就在红掌的病房里待着。

红掌在昏睡。她每天总是睡不够似的。

就在我发愣的时候,护士端着一个大白盘子又来发药片,盘子上放着一个个小药盒。我转过身,轻轻推了红掌一下,她的鼻子哼了一声,又没了动静。护士对我摆了摆手,很信任地把给红掌的那份药递到我的手里,说,她醒来了你就监督她吃掉。我答应了。然后,护士又去给别的病人发药去了。

我盯着手里的药片,四种颜色,十一片。我想了想,趁护士不注意,瞬间就把药片全都塞进了自己的嘴里,然后喝了一大口水。

靠着墙的一个女孩一直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这个女孩是与红掌同病房的病人。

因为她不怎么活动,一天到晚老是紧贴着墙壁站着,独自一个人喃喃自语,我就暂且叫她“壁花小姐”。她与姐姐同病房,今年才二十四岁,吃过药,或经过电疗后,神智和正常人没两样。

有一天,壁花小姐给我说了她的一个逻辑推理。她说,人是从动物进化而来的,所以人不该吃肉;又说到动物是从植物进化而来的,所以吃蔬菜也不应该;后来,又说到植物是从土里生长出来的,所以不应该站在大地上……

她说这些话的神情是我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能忘记的,而她的极端的非理性让我在精神病学中找到了一个专门的术语,叫“非现实思维”。

看着壁花小姐,我就想起了一个幽默的说法:“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是被上帝咬过一口的苹果,都有各种各样大小不同的缺陷。而有些人的缺陷特别大,是因为上帝特别喜爱他的芳香和甘甜。这个幽默的比喻传到了上帝的耳朵里,上帝立即发表声明:我承认我咬了世上的人,至于有些人患上了精神病,神经出现了错乱,那并不是我所为,我得去追查一下……”

可现在,我却笑不出来。

吃下药片后大约二十分钟,我的舌头开始发硬,脑袋里有一种很混沌的停滞感,像是有一种东西被一下子抽离了。我用手用力拍了一下脑袋,似乎没什么感觉。

我望着窗外,初夏的太阳柔和温暖。

这个疗养院的确是一个特别之所,几乎带有荒谬色彩。身体是神设下的谜局,让某些书本哲学陷入尴尬。

既便是在春末夏初,这个疗养院的过道里也是阴凉的。那些在走廊的阴影中走动的女病人们,身体轻得像一道阴影——阴影,含藏着深刻的原罪感,缓解了病人的隐痛,却保藏了她们唯愿存储于斯的秘密。

去了几次后,我才得知这个疗养院的特殊之处,那就是:这里面收治的全都是女性病人,而且,她们的症状是一致的:爱情疯魔症。

红掌住院后的某日上午,我到疗养院院长那里去了解红掌的病情。院长拿着一大串钥匙,态度热情,白大褂却脏得可以,而且很不整齐,一只脱了线的扣子似坠非坠,让我很怀疑他的院长身份。不过,听他说起话来,却很有意思。

他对我说:“别的病都有诊断手段,但对于这些患上爱情疯魔症的女病人来说,X光、B超、CT等仪器都诊断不出来,可以说是无能为力,只能猜测着治,但很少有完全根治的。”

“是病人自己创造了自己的病。”

他说:“爱情疯魔症也是灵魂病。若是有人患了这样的病,那一定是有恶魔从神那里来捣乱,而女人是最容易受到恶魔的诱惑的。而这种爱情疯魔症的诱因,一部分是来自外界对患者的影响,但更多的则是来自患者对待世界的方式,或者说,是来自于她对待自己的方式。”

“那你们这些医生,有没有什么药方能彻底治疗她们的病呢?”我有些心不在焉地问他。

“有的。”他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含义不明起来,“当然有的。这些年,我研发了一个新配方,就是专门治疗这样的病症的。现在还不到时候,再过些日子,我们就会在部分患者的身上施药。”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有人编织出来这样的一种说法:是谁发现了水?

当然不是鱼。因为鱼整天生活在水里,对水熟视无睹,反而发现不了水。

那么,是谁发现了疯子呢?

当然是我们这些普通人。

要知道,在爱情疯魔症者与正常人之间,有一大片模糊的、很难说清、难以界定的边缘地带。它深深吸引着企图闯进这片地带的人。

在我小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听说过,没有见过这样一些女病人的。

她们对那些变了心的男人,死心塌地又无可奈何。她们分不了心,走不了神,回不过头,最后,也转不了身,也不管自己要不要飞翔,要不要遮丑。她们长期只爱一个男人,或一种类型的男人,也许长达一生。

没有形状的胚,没有面目的芽,她们在他们初具人形之前就爱上了他们,在他们破土之前就爱上了他们,在前世就爱上了他们。她们的爱晕头转向,她们的爱不在现场。

小时候,我看到过一个女疯子,她曾经是我们当地文工团有名的女演员,因为丈夫情变而突然患病了。那时,我时常在夏天的大街上遇见她。她的年纪已经不轻,留着童花式短发,头发一缕一缕纠结着,上面缀满了五颜六色的小球。她左脚穿着一只鞋,右脚光着,就那样骇然地站在街边,使原本浓稠的夏夜变得突兀。她总是斜披在身上的残破的旧床单摇来晃去的,故意让半只脏污的乳房露出来。我有些替她害羞。

一个女人,要伤多大的心,才会变成她这个样子,而那个负心人,现在又在何处风流快活呢?

我想我走到哪里都忘不了这张脸。

那个负心人看不见,这张脸上有着被生活毁坏了的痕迹。就在她笑着的时候,她的那张留着昨夜残妆的脸上有一种被极度痛苦磨损过的淫荡和怆然,我的心猛地被刺痛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像看一张随时迎风起舞的落叶。她把脸转向马路,就在这一瞬,我看见她的额头一侧有一块伤疤,血痂已经黑紫。

那是被人用乱石砸的。

在如此乱而大的世界上,一个女疯子也不太好做了。危险到处都是,总有人想找个不顺眼的人来揍。她们那副样子,一定是有人看不惯,找着机会了,就拣些碎砖碎石朝她们的脸投过来。

而这样的疾病是需要隔离的,好在有专门针对她们的疗养院。为了治好病,这些患者不得不从她或者他的日常生活中隔离出来,进入这样一个特殊的封闭场所。身体一旦被隔离,病人们也就进入了一个有着特殊规则的双重世界。

但是,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的活动场所通常在什么地方?我不断地走出门外,似乎为了证明自己活着而徘徊在大街上、人群中,让我与门外的那个世界亲近。我或他们则成了这个未知世界的唯一中介,使我早早就具备了辨认疯子的能力。

我……现在,我的叙述停下来,也许向着一片开阔之地,也许是向着更为狭窄的幽暗之路。

可是,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些患有爱情疯魔症的女病人们会有一天与我的生活发生某种神秘的关联,会与我的亲人发生关联。从前,我看着这些女病人,觉得就像是生者对死者,此岸对彼岸,对于这么一个我无法获知、根本无法到达的地方,我甚至不能够询问从那里来的人。

写到这里,我已不知道这样的病人到底是什么或不是什么。我只知道,我对这种还算是未知的东西产生了不可阻挡的好奇心。

红掌入院后第二个月的一天,病房里新进来了一个年轻的女病人。我看到她的时候,这个穿白棉裙的少女正半靠在病床上,专注地看着墙壁。她看见我进来,微微一笑,慢慢地劈开她赤裸的双腿,一点儿也不顾忌我惊讶的目光,然后她对我笑了:“你是小鸟,人人都是小鸟。”

“让我下来,看看中间的椅子骂不骂我。”

这个叫小洁的少女十五岁,她看起来就像个大型婴儿,身体不断地抽搐着,脸也不恬静,看起来呆头呆脑的。同样,她也是一个爱情疯魔症病人,今天上午刚刚入院。

她长着一双触目惊心的大眼睛,眼白非常的多,但是看上去很柔软,像小白兔一样无害无辜。我看到她第一眼时就注意到了。不过到了后来,我想起来这个女孩的眼白其实是淡紫色的。那种颜色就是太阳落下去后天边残存的颜色,是一种非常短暂的光。我似乎没有在其他人的眼睛中看到过这样的颜色。

从她叉开的双腿中,我看见她的白色裙角卷在了大腿根部,很容易看清楚她裸露在外的粉红色棉质内裤,这是她们这个年龄的少女喜欢的颜色。再细看,一抹浓旺的暗红色血迹从内裤的一侧渗了出来,很显然,她正在蓬勃的月经期,正打开的双腿把一个少女生理期的秘密暴露无疑。

我看着那一抹从大腿根部流下来的雌性体液,终于忍不住背过身去,呕吐起来。

小洁的家人没来医院,来看护她的是一个男孩,还有男孩的姐姐。男孩身材挺拔,长得俊朗秀气,他皱着眉头,冷着脸合拢了她打开的双腿,然后把她的裙子掀了下来,盖住了她几近赤裸的下体。后来我知道,这男孩是小洁的小男友。

看着这个男孩的一系列动作,小洁的脸色像是还了阳,她慢慢支起身来,露出一副要取悦他的笑容。

她爱他。只有我看到了她在他面前自惭形秽的孩子气。

可男孩依然冷着脸,隐忍着站在一旁,不怎么搭理她。倒是男孩的姐姐看起来脾气很好,不停地轻拍她的脸颊,说:“小洁啊,你要乖些啊。”

我观察着这对年轻的小情人,大概能猜到这个叫小洁的少女发病的原因。我不想再说什么了。

要知道,少女们自从身体被红色的初潮染了神秘的三角区,这三角区从此就开始叙述欲望、潮汐,它就像是禁区一样从此开始具有无限的可能性。蓬勃的情欲对他们来讲是一堵不可逾越的墙,但是,当情欲汹涌而来的时候,这堵墙不会阻碍一个人翻越过去吸干另一个人的血,还有体液。

现在,小洁虽然收拢了她的双腿,但是,已没有任何东西堵住她身体里多孔的、哈喇了的果实。

我记得小时候妈妈对我的好。她好到洗澡的时候都要亲自给我搓身,仔仔细细地抹上香皂泡沫。我赤裸着身子,毫不设防地站在她的面前。我是她的女儿,她的私属。

我十一岁的身体像一只刚刚打开的河蚌,十分的洁白新鲜,盛开在水盆里,一张一合的。水盆里是热的水,蒸腾的水汽是白色的,模糊了我的脸。

现在,两只前来探取采摘我的手,在我光溜溜的处女身上反复揉搓,我的每一寸肌肤都紧绷起来,每一道皱折都被扯平。我在母亲手掌的抚摸下一动不动,内在的,却是一阵哆嗦,有无尽的触感在那里。一种如愿以偿在我的心里,新异的滋味在我的体内,我暂时还不能反应那是什么。我像婴孩一样,初次尝试了甜味之外的一种陌生,和十分有趣的美味。

我咯咯地笑着,母亲那只沾满细腻泡沫的手一度让我相信,自己是受宠的,被爱着的。

直到有一天,我才终于明白,作为一个女性,她的身体有个地方像一个腮,一个蚌,身体真正的情与欲都是自外界而来,自男人而来。我开始等候这个人,让他一寸一寸地抚摸我,他手到之处那肉体便开始苏醒。

从此以后,我的身体是一座没有加锁的门,是他的私人房间,等待他前来领略。我要让他来翻阅我,就像是翻阅一朵花。

我身体的内部是无辜的,没人教我什么是恐惧。当我奉献了自己的第一次,我的身体从此就静止不前,不再生长了。

只等着某一天,时间开始塌荒、枯朽,我的青春开始断送,容颜倍毁。

而当我腾出一只手模仿他的那只手,手法总是不如他。直到这些蓬勃的情欲朝着我的身体的各个部位蔓延的时候,我痛恨自己未能阻挡这群盲目的潮汐。

从没有人告诉我,当女人把双腿打开的那一刹那,是最孤独的。

可是,我就是要用最暴戾、下贱的方式,来堵住心里的那个洞。

在疗养院里,我和医生在讨论姐姐的病历。

那是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女大夫。我在讲述红掌的病情的时候,她一直盯着我的眼睛看,目光中有居高临下的审视,像是在打量一个待查病情的病人。

她突然问我:“你们家有家族史吗?”

她朝着病房的方向努了一下嘴:“这个病——”口气轻佻,让我的心里很不舒服 。

“这个,和我姐姐的病有关系吗?”

她笑笑:“家族史是指包括父母系三代中有无这样的病人,如癫痫,精神分裂症,还有燥郁症等。这样的病症有百分之五十八是有家族病史的,若是遇到诱因的话,就会被诱发出来。”

她推了推眼镜,接着问:“你的家族中有病史吗?”

“你的家族中有病史吗?”

这个问题缠绕我已久,令我的困惑日益加深。

终于有一天,母亲对我说了真相:红掌的病可能是来自遗传,这与她的家族史有很大的关系。她的家族中那个最早疯了的女人是她的妹妹。按辈份,我该叫她小姨妈。在她的家族中,这几十年里,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亲戚起码有三个患上了这样的病,其中一个还跳河自杀了。

想到这里,我在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真相让我无比震惊。

母亲还说,小姨妈是年轻的时候得下这个病的,早就死去了。

小姨妈死去后,她的家人为她伤心吗?我没有多问,只知道,这样的事在偏远的湘西农村,是多见的。

在红掌发病之前,我曾以为家族史仅限于父母、祖父母的疾病,现在,我已经知道了,只要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得病就算是家族史。比如小姨妈跟母亲有血缘关系,姐姐跟母亲有血缘关系等等,家族史在我之前就已影影绰绰。红掌的病被诱发的大部分原因来自于遗传,这一点已确凿无疑。也许,这个病已在她的身体里潜伏已久,自她成人起,那些异常的细胞已开始游荡在她的四肢和大脑中了。

可是,当我转过身来看到红掌,我被一个奇怪的念头吓了一跳:那么多的远亲,她究竟是附着了谁的身?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

母亲笑着告诉我,你小姨妈年轻的时候游手好闲,还爱撒泼,常跟人吵架,骂人的时候脏字之丰富,令人叹为观止,很快她便成为了当地远近闻名的人物。终于有一天,她遭报应了。一个被她骂了两个时辰的妇女一声不吭,忽然把她推向了用砖石垒起的炉灶上,她的脑袋刚好碰在了砖角上,脑子受了损伤,没多久就变得神志不清,时好时坏。总之,她是一个废人了。

可是,她得了这样的重病,他们家里人也不送她去医院,却让她一直待在家里,像是要炫耀,真让人不解。

更奇怪的是,就这样一个疯了的女人,他的丈夫整天也没闲着,强迫她与自己干那事。他是畜牲吗?对一个疯了的女人一次次地下手。不觉中,她在快十年里居然一口气生下了四个孩子,居然,还都是男孩。孩子生下来了,自然也不用她费心,大的带小的,就这样一个个地长成人了。

终于,他的丈夫受不了她的疯,一个阴谋在他心中已经成熟。一天早上,他替她收拾了简单的衣物,说是要带她出远门去治病。她高兴得要命,临走的时候,还偷偷地在脸上扑了点儿小孩的痱子粉。

她出去了之后,再也没回来。

她的失踪并没引起好事者的奔走相告,谁也没问,这么多年来,这个曾在当地轰动一时的女人去了哪里。也许他早就主动告诉人家了,她去了城里治病去了,治好了就留在城里过好日子去了。

好在没有人多问。

也许他们都心照不宣。

不过,他没法对他的几个孩子隐瞒,他对孩子们说,他们的母亲生病死了。死在哪里?死在治病的路途中了。

“你的妹妹不是病死的。”

多年后,对母亲说这话的人是一个与小姨年纪相仿的女人。

那天,父亲不在家,这个女人来家里借蜡烛。她盯着母亲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告诉她,你的妹妹不是病死的,而是被她的丈夫丢到山里喂狼了。是她不要脸的丈夫抛弃了你的妹妹。

“你的妹妹不是病死的。”

她说完,眼睛又直勾勾地看着母亲,过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没有再说别的。她走后不一会儿,天就黑了,残留的天光笼罩在她的周围,像一种弥漫而朦胧的光挡在了她的面前。

“你的妹妹不是病死的,是被她不要脸的丈夫扔到山里喂狼了。”她的声音像细小的灰尘,弥漫在整个屋子里。

夜气开始流动。

他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这山里常有狼出没。把一个疯女人丢弃在没有人烟的大山里,留她一人在山里玩。他下了车只说要她等着,第二天一定会来接她治病。看着他消失的身影,她不知道遗弃早已开始。结果,她等到天黑,等到下一个天明,她在山里拣了白石子又拣了黑石子,还拣了黑白相间的石子,要给她的几个孩子当礼物。

这山沟像一个深洞,一旦落进去它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这根本就是谋杀。

等她的父亲回来,她犹疑着把这件事说给他听。她的父亲一脸的不耐烦,说那个多嘴的女人是一个神经病,一个疯婆子。

但是在心里,可能她希望这件事的真相不是这个样子的。她想,也许这个女人说的不是真的。因为在她的经验中,妹妹的自行辞世,或者说病死,远远要比被亲人扔到山里喂狼,要好得多。

不过,知道了这件事情的真相又怎样呢?这家人早早就练就了一套血淡如水的本事。她又能如何呢?

她最终忍着要去大山里寻妹妹的好奇心,倒没怎么伤心。往后的日子,一想到妹妹这个词,她都酸酸鼻子就过来了。

就这样没了一个亲人。

小姨妈。

对于这个陌生远亲的形象,常常是闪烁、旋转、飘忽不定和难以确定的。她在我的记忆中总是变形,枝节横生。是不是我这些年所经历过的事情,像是一些粗细不一的沙子与石砾,磨蚀了曾经清晰的线条?

我一想到了这个已死去的女人,她身体中疾病的气息像浓雾一样隐隐浮动,“家族史”这三个字会一下子侵扰我的神思,犹如一些黑色的箭,嗖嗖地掠过我的眼前。

“这个小姨妈,你见过她的。”母亲漫不经心地说。

“是在一张照片里。”

在模糊的记忆中,我好像是见过她的。可是,她从来就没有给过我一个确切的面容。我对这个小姨妈开始有了明确的认识,那还是在母亲的抽屉里,一个牛皮纸信封里包着的一些黑白照片。其中一张照片是一个女人和孩子的全身照。

在一座湘西县城的石桥上,桥身上刻着“为人民服务”这几个字,桥的后面是一些低矮的房子。这个被称为小姨妈的女人扎着细长的辫子,站在石桥边,双手搂着一个男孩子。这张照片和其他人家里的,似乎没什么区别。

但是,仔细看照片,却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股压抑着的抑郁,复杂而混乱的思绪——她的眼睛并没有看镜头,而是微微转向右边的桥身。

这个远亲就是这样从时间的深处浮了上来。

阳光异常地明亮,屋子的空旷在这强烈的光线下一览无余。

我好像是被这久雨之后的突如其来的光线一掌推到了另一种生活的深处。

可是,在这张发黄的照片上,我是否感受到了一种来自血缘的神秘的亲和力?我看着她的照片,又回头照了照镜子,感到她的嘴角、眉眼都隐藏着另一个红掌。这个可能性使我对未来的疾病有了一种切身的体会。在这张遥远的面孔中,我小姨妈的、姐姐的、还有我的脸在模糊地浮动。

奇怪的是,后来我在家里再也没找到这张照片。熟悉的东西突然消失让我感到不安,它的残缺犹如一个失眠的人和一副喑哑的嗓子。

现在想来,我怀疑那是一种特殊的机缘,一种昭示。我并不知道,命运狰狞的面孔已在不远处隐隐地窥视着我,很快就要露出它的脸来了。

我对此一无所知。

夏夜的人民公园里全是恋人,影影绰绰的,有一对坐着,有一对站着,还有几对在踱步徘徊。这么多人集体陷入了恋情,想必恋爱能够营养人们饥饿的肉体。

这是不是一个人了解另一个人的方法?可是现实就是这样,每个人的命运可能会大同小异,也可能会在细节末节有惊人的相似。过去的你和现在的我都用这张嘴相互暗示和预言——每一代人,我小姨妈几十年的投影落在红掌的命运上,然后又落在了我空旷的命运上。将来会不会有一天,也落在我未来女儿的命运上?

有一种女人,天生要比别的男人多出一个词——多出一种命运,那就是爱情。可是爱情,却是所有致命之物中最致命的东西,也是最让人感到羞耻的一件事。它像是一株带着恶意的食肉植物,每一个女人,都要经受它的咬噬,直到最后剩下一具空壳。

我是该效仿她们还是要诅咒她们?

少女时代,我曾经天真地以为,跟比自己年长的姐姐在一起,会让自己更成熟,我的生涩幼稚和冒失会被宽容,做错了事,也不会过于自责自己的愚蠢。这个时候,姐姐就会像一棵枝繁叶茂的树,她丰富的生活经验就是阳光,笼罩着我,让我感到安全。

看我周围的女同学,都有哥哥姐姐,特别是有了姐姐的女孩子,理所应当地得到姐姐的提携和庇护,当妹妹的,理所应当穿她的裙子戴她的耳环,包括传授给她交男朋友的经验。当然妹妹得发誓,绝不勾引她的男朋友。生活之路,姐姐总是先行一步,这样,妹妹就可以趋利避害,不以身犯险。

这样的念头未免有些自私恶毒。

可是,这个人当然不会是我的姐姐——红掌。

说一件与红掌有关的事。还是她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天,快要上体育课了,红掌发现自己来了月经。那些血好鲜艳,好炽热,在下体里翻来覆去的。她觉出全身的酸胀后,不想上体育课,上体育课要跳木马,要跑步。她就写了假条让课代表带给体育老师。这下,有人不答应了。体育课代表是一个女的,她又叫了个女的把红掌围在女厕,准备夸耀她的权威,逼红掌脱下内裤,说是要验身。来月经了就准假,没来月经的话,就决不饶她。

这个课代表真的是可恶,都上初二的年龄了,还没来月经,所以对别的同龄女孩来月经的事总是无比的重视。看红掌的年龄比自己小多了,又蠢又蔫的,居然身上也来了月经,这着实让这个课代表懊恼。

你们有所不知,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在很多事情上都是有虚荣心的,在零食、零花钱、衣服、家境上,自然也会在胸部和月经上。眼下,在来月经的这一点上比不过了,就要反对,要妒嫉。

要怎样地不饶她呢?一个举动像是一个预谋好的调戏。她们笑着拉扯着红掌,像两个真正的下流货一样,用手指不停地在她的腹沟处用小指头来回戳,准备将她的自尊撕开,将内裤撕开。

红掌一定懵了,在那一瞬间,她在心里准备了一长串恶毒得不相上下的话准备反击,可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怕她们,觉得她们比她强大。

在这两个强悍的女孩面前,穷人的女儿是没有什么自卫和反击的权利的,连话语的捍卫权都没有。

一个软弱的人,理屈 ,最后只能词穷。

红掌只好死死地捂住快要被她们扯下来的裤子,陪着她们一起笑,笑得像哭一样难看。

最后,红掌有没有被扯下内裤验了身,我不得而知。照她当时的情形和个性来看,也照她那天回家哭红了的眼睛看,也许红掌真的被两个女孩强行验了身。裤子一旦被脱下,就再也穿不上了。从那时起,她们不断栽培她的羞耻感,又不停地损伤她的自尊心。

大概,红掌对同性的嫌恶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红掌长大后,在生活中一点儿也不精明,一失败就逃跑,一逃就逃到男人那里去,结果惹上更大的麻烦。她永远不能像那些强悍的人一样,与对方决一雌雄。

红掌这么失败,我生活之路的引导人,怎么会是她?用母亲的话来反驳我说:“你怎么会像她?你看她,蠢得像液体。”

是的,她这辈子早完了,这个蠢货、贱货,什么都学不会,只学会了赴汤蹈火,去招惹世界上最柔韧的东西。

爱。

是真的。红掌的一生,太动荡了,太凶险了,翻过去看,简直就像是我的再造之年。

我原以为,时间可以埋藏耻辱,偏偏我家的每一个都乐意当个掘墓人,我看着他们不断翻飞起伏的嘴片子,不禁微微一笑:请原谅我的亲人们七嘴八舌,无孔不入。他们说的人和事,常常颠三倒四,矛盾百出,时常跑出来干扰我的视听。

据母亲说,二十多年前,红掌是年轻的,好看的。可谁会想到日后竟是衰老的,潦倒的,沮丧的。她的过去和现在,都难以让我似曾相识,有迹可寻。

红掌在遇到那个男人的时候,他是一个落难才子,穷光蛋,徒有其表的下等人。但是,她爱上了他传说中的美貌,爱得晕头转向,一看到他,便让自尊心再度受挫,至于后来的贫穷、疯魔、疾病和一辈子的坏运气,则是附加的、额外的、未曾算计的。

因为她自己一辈子没光鲜过,却受到了另一场美貌的拦截,她不服气,对这个男人起了霸占的野心。

他对她而言,是刀刃也是流水。

可能有那么一刻,她也许反思过,自己究竟被他身上的什么招引着跟了去?没有好下场的。尽管刹那间她的心里曾闪过一个模糊而肯定的预兆。

可是,自从看到了他,为了这个不值得付出的男人百转千回,千辛万苦,为爱情放弃一切,她就已经无法回头了。

她觉得自己一旦有了他,她没有的全都有了,她所有的都提前有了。世界上有了他,对她而言就是一场浩浩荡荡的恩惠。之前她所受过的苦,受过的罪,因了他,都可以忽略不计。有了他,她就别无所求,她的一生将与他有关,她能成就什么全得力于他的成全。

她那么爱这个男人,她不要片刻任何形式的流落和分散,只要和他在一起,只要能看见他,在险境里,在垃圾堆,在破旧小旅馆,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

为了他,她什么都变得不在乎起来,他眼角上的眼屎,脸上的污渍,牙齿上的饭粒,下身的体液,脚板上脱下的皮屑——她从来不告诉他,只是从头到脚一味地舔他,一直把他身体的分泌物,还有垃圾都一一舔到她自己的嘴巴里去,舔得他浑身上下又白又净,像一个新生儿,而自己,却像一个可怜的老乞丐。

她甚至幻想他被毁了容,被一场车祸压断了腿,被别的女人嫌弃,这样,她就可以单独地霸占他,时时刻刻地与他单独相处,好好地照顾他,给他喂饭,喂水,擦汗,直到他死。

可是,没等到他死,她倒是迎来了自己的死。

一个人在想死之前是有征兆的。模糊地记得,她之前好像问过我,人到底有哪些死法会好看、体面些?我不假思索地对她说,是喝药,安眠药,吃下去,就可以昏睡百年了。

不过我说我怕死,我还没活够呢,也瞧不起自杀的人。

为什么要去死?一只蜜蜂,若是被人逼急了,以一死蛰人,可是,除了针蛰的部位肿一块红一块的,又能够给一个活人造成多大的伤害呢?看到人安然无恙,这只虫子一定被搞懵了,觉得自己简直是死有余辜,贱命一条。

我才不要死呢。我这么好看,这么年轻,这么才华横溢,为什么要去死?

几天后,姐姐就做了我看不起的人了,她喝了安眠药。

那天,她被送到镇医院的时候,是我叫的120救护车。她单位的男同事没想到是她,像扛一扇肉似的把她扛上了车,对我挤眉弄眼地说了句,他妈的真够沉的。我妈在一旁“噗哧”一下笑了。

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一路上,她自杀的事没来得及封杀,居然被她医院的同事知晓了。医院里好久没有刺激的事发生了,一群人早早等在了医院门口,等着“参观”她。其实,救护车还没到医院,姐姐胃里的药就神奇地被消化了,连洗胃都不必,她又醒来了——不,她又活了过来。当她从救护车的担架上缓缓起身,那些人以为这是一场闹剧,便三三两两失望地离开了。

只有一个男同事看她神情恍惚、双眼迷离,以为她的脑袋出了问题,不敢再招惹她,把她丢在了医院门口,就一溜烟儿地跑了。

我妈半跪在了地上,求她别再次死去。她只认为自己的女儿命比纸薄,哪知自己的女儿心会比天高。

后来有一天,我看到红掌蜷缩在楼道的墙角吃饼子,这饼子一定又是她从门口的垃圾桶里捡的。我有些不快,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对我笑了。并不是所有人的笑,都能使人心悦。当一个单薄如纸片似的黑瘦女人蓬散着头发,背景是昏暗的楼道,对你发出动物一样呜呜的笑声,脸上却带着受罚的神情时,尽管她是我的姐姐,可是在那一瞬间,我的指尖一下子就凉了,血突突地往上涌。

我至死都不肯相信这就是我的亲人。

一种积压已久的恨意突然爆发,我扑过去,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饼子,用脚跺了个稀烂。我开始痛恨这下贱的、与家族的亲人相似的生命:你已经完了。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个死去的人,不在乎多死一次。回头看看你的亲人,看看他们的贫贱和无望,失去你之后如何安慰?你不会知道的。

我在河边的沙地上用彩色的碎石子拼出一个巨大的头像,非男非女,非人非兽——我拼了整整一个下午,乐此不疲。黄昏时,一架喷气式飞机滑过头顶,屁股上拖着长长的尾巴。

我看见一些孩子,每个人的手上捏着一枚杏核,蹲成一排,在水泥地上打磨简易的口哨。其中一个孩子的杏核被磨开了口子,像张开的假牙,欲言又止。

我看到一个老乞丐,是个女的,她只有三颗牙,一条腿,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看起来很滑稽。她全身披挂了数层看不出颜色的衣服,混在一群孩子中,抢夺他们手中的玩具、沙包、皮球还有毽子什么的。她追逐一只滚落的皮球,那只球在夕阳中高高地落下,又弹起,她笑得几乎趴在了地上。到了冬天的晚上,没人邀她去家里避寒,她没地方可去,就蜷身在一栋楼房的角落里。下雪的夜晚,我听见她被冻哭的哀嚎声,被寒风撕扯,像一只绝望的母兽。

夏季。小镇燥热的正午。无比宽阔的马路上,没有人,没有来往的车辆,一只鸡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一只鸭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它们擦肩而过,没有打照呼。

小时候,上露天厕所的时候,我长时间地会凝神于一摊污浊的尿迹,看着看着,觉得这滩水印里面有人,有树,有鸟兽出没,像另一个微缩的人间。

我看见过巨大的火灾,平房上的火光串通了晚霞,点燃了小半个天空,色彩绮丽绚烂。房子被烧去了一大半,空气中弥漫着人肉烧焦的油腻和臭味。

整个少女时代——我可以在这些莫名其妙但又妙不可言的事情上花心思,可是,却不肯为我的姐姐花心思。

我害怕,红掌的无知、蒙昧、多疑、扫兴将有一天与自己一脉相承,有如毒素不断地在她和自己的体内运转,一不留神,我就会沦为她那样的女人。

怕红掌几十年的命运在我的身上慌了乱,走了神,像一个鬼魅的影子,附着在我的身体上。

怕从她的身上看到多年以后的自己,脏污的、不修边幅的衣衫,掩盖着皮肤上的斑点、伤疤、皱纹、焦痂、皮疹,还有全身肥胖的赘肉。还有药味。长期服药的人身体中会散发出一股古董般的臭气。可能是病人身体就像是笼子的缘故吧,只不过笼子太小,那里聚集的来自身体的味道不能散去,正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湿漉漉的腐烂的臭味。

我自信地想,红掌与我的生活格格不入,一脉相承的血脉到我这里就断裂了。但我还是真的怕,怕一辈子的坏运气有如这股臭味,将从我染得很糟糕的头发根部,从一簇簇的白发中蔓延开来。

好像都是这样的。亲人之间的爱是世袭的,仇恨也是世袭的。到了我们这一代血脉的分支上,有谁,能够想到这种骨肉分离?在这个家里,真正的骨肉分离也就相隔一个巴掌远。

妈妈和女儿的一生,姐姐和妹妹的一生,总是杯盘交错、狼藉一片。

真是一代人在报复另一代人啊。

真想去割脉,想去换血,让原来肮脏下贱的血流个干净。我怕被传染,怕被遗传,怕被她瞬间偷换了我的人生。

在那个迟迟不下雪的暖冬里,我一个人走在院落外的墙根底下,跺脚,搓手,众叛亲离。

红掌始终是我内心的一个心理痼疾,像一道从不落下的黑幕,将我与正常的人群永远分开。

我以为,我和她建立起来的爱,是微不足道的。它无法与自我的那个世界的爱相比——有如另一种感情:比仇恨更持久,比依恋更隐蔽,比痛苦更凄凉,像是一种冲动,一旦寻找到我,就会在我的身上长久地停驻。

多年后的一个秋天,内心畸形的少女双臂环抱,坐在朝南方向的火车上,去一个城市上大学。坐的是硬座。她还不到二十岁,却长着一张成熟妇人的脸,孩子般的眼睛。目光安静,形容憔悴,皮肤坑坑洼洼的,五官小而分散,脸上散开着为数不少的斑点,鼻翼和下巴上有螨虫的痕迹。打开四肢,细弱得似乎一掰就碎。最有看点的是她的乳房,平铺在胸前,一大片无边无沿,要从腋下漫出去,一看就是从来没有受过内衣的恩宠。

这个人就是我。

火车上,邻座的一些闲得无聊的男人打牌,抽烟,说黄色笑话,背着我说我长得美,却偏偏要我听见,像是要用这种方法讨好我。这是那个年代在火车上最常见、手法最笨拙的“中国式艳遇”。

从我那来自边疆缺人烟地区的懵懂目光中,他们不停地夸我的长相有异域风情,还互相掏钱打赌猜我的民族,猜一个他们只是听说过但是从未见过的民族。还说我的异域特色让他们向往。我听见了,内心惊喜,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长得不好看,奇丑无比。

两天三夜。

待下了火车,我便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站台上,一辆刚出站的火车一节接着一节地朝南边驶去,轰鸣声不绝。待车过去完了,我才看到了连绵的灰色城墙露出车站的墙头。我知道自己终于摆脱红掌了,摆脱了与她有关的一切生活。

我就要脱胎换骨了。

我对着车站脏污的窗玻璃看着一动不动的自己,怎么也想不起与红掌有关的一切。

拖着行李走在异乡的街道上,我感觉自己每前行一步,我的容貌就像是有了一丝变化。两天三夜,每一个昼都像是受到了夜的整容;每前行一步,都像是朝颜夕改,气象万千;每一分美丽都是因了一束目光的照耀;每一分姣好,都是对于一束目光的报答——五年前的我,昨天的我,下一分钟的我,都无法用言语描述,我像是一只青蚕化蛹成蝶,就要成形了。

这时候,一辆卡车从我的身边驶过去,掀起了好长一段灰尘。一个女人在灰尘中死死盯住我的脸,惊讶的目光快掷进我眼眶里去了,然后,她用目光细细地描绘我的脸,好像是在暗示我的这张脸惊艳无比,简直可以入画。

愈美丽,愈动荡。

我的身体虽不是一座可以炫耀的城池,但因过分珍爱而危险无处不在,甚至在最单纯无凭的事件中,我也能看出危险。比如从镜中看到鬼影,从男人的爱抚中感觉到凉意,从甜蜜中嗅到腐烂的气息,从奔跑中想到撞裂的脾脏……这种神经质,有如天赋,有如所有人的死都使我有所缺失。

我的身体常常感到饥饿,还有渴。

从那时起,我开始辗转于不同的男人之间,乐于品尝他们的味道,他们的身体里会散发出乳酪般的酸臭的死鱼腥味,还有臭鸡蛋味,以及隔了很多年的被子味,又像是没酿好的酒和腐败的苹果味道。

男人吃过豆干之后的精液味道最臭,只有一个男人,我品尝出了他的体液里有一种塑料的味道。

听人说,当男人吃过酸性食物,喝过酒后,他的精液会产生令女人愉悦的甜味,如柳橙、芒果、奇异果、柠檬等等。听起来,很像一个色彩缤纷的私人果园哦。

那些女人有福了。

我品尝最多的,怎么说呢,像是晾在阴天里洗了没干的衣服,沤的。我注意到这种味道,防不胜防。有一天,我终于知道,这种精液的味道就是一股死蛇的味道。

无法赞美这样的气味,刚一开始,我久久不能适应,要呕出来。

最后,我慢慢对这种味道妥协了。

有人曾热情地赞美性: “性包括一切,身体、灵魂、意义、证据、贞洁、雅致、成果、传递、诗歌、命令、健康、骄傲,母性的神秘,生殖的奶牛,一切希望、善行、赠品,一切的激情、爱、美,尘世的欢欣……”

性是什么呢?在我这里,只不过是男女之间交换体液的过程而已。我褪尽了忸怩和作态,仰起脸,屈从于竖立在我身体之上的图腾柱。

是真的。从未真正爱过那些男人,在精神上,我也从未依赖过他们,对任何男人都不动情。他们又不是我的爱人,我没法用舌头和唾液感知他们的口腔,感知它的山脊、谷地和起伏的屋子以及牙齿的堡垒。我只是喜欢嗅他们下体里精液的味道而已,当我剥开他们下体微咸的叶脉包裹的果肉,尝到不同体液的味道是我最大的快乐。

我的包里,随时装着几个避孕套,哪怕暂时用不上,我也得备着。

常常,我像个男人似地跟他们喝白酒,像喝白开水似的。我很少喝醉过。当酒液混合着男人的精液爆裂的那一刻,就瞬间烧焦了我的身体。

我记得,最放荡的一次就是在一个岔路口的街心花园里。街心花园的周围被大树围着,有密有疏,但空隙很大。

是个白天。太阳明晃晃的,我穿了一条大红色超短裙,裙子样子奇特,满是一层层的褶皱,像一把倒挂的伞,坐下来会自行收拢。

街心花园的周围是不紧不慢的人流和车流。

当着那么多行人的面,我叉开双腿,从容不迫地坐在一个刚认识不到两天的男人双腿上,手被裙子的褶皱掩盖住,从外边看不出任何端倪。我们高声谈笑,相谈甚欢,对身边那些无辜的路人一点儿也没有觉得过意不去。

好像一只雌雄不分的蜜蜂,吸食了过量的花蜜,直到男人下体那股浓烈的死鱼味道袭击了街上的人流。不能容忍的、招摇的情欲,居然如同一件尖锐之物,在瞬间冲破了整个城市的街心叉口。晴天朗日下,走过的行人都微微倾斜着,孩子和老人也倾斜着,来往的车流也倾斜着,我的身体跟着翻转。

整个世界黑白颠倒。

我的裙子上有云,有鸟;草坪上有锈,有漆。

从没有人问过我,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一次次地在我的生活中发生?我的确恐高,但是对于深渊一点儿也没兴趣,会陷得如此之深真的让人奇怪。

那一年的夏天似乎格外的炎热,刺目的阳光是一种甜美的罪恶,被靠近,被灼烧,被融化。连家门口那条老狗也拖着长长的红舌头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似乎在说:“我的天,我的天。”

母亲停下了干家务的身子,说:“真热啊,真热,这天气。”

性,是一场快乐的苦役。肉体癫狂的结果是卑微,隐藏着深刻的原罪感。

没多久,我把那些男人全都忘记了。

这一年,我二十四岁,却感到我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已经过去。我常常在发呆,觉得人生一望无际,世界也并非荒芜,就是隐约得很,让人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个世界,是在打盹吗?睁开眼睛,好好看我一眼吧。

在这一年夏末秋初的一天,我决定独自去安徽一带旅行。

我来到了徽州一个僻远的小镇,误入一偌大的植物园。这座植物园坐落在一个大湖旁,远离城市林立的高楼、汽车的尾气,以及变形了的各种人脸。还没走到它的跟前,空气中就弥漫出一股植物潮湿的苦香。

植物园的主人是一个性格开朗的园艺师。看不出他的年龄,不过他身上那种干净清洁的气质和待人的亲和力很吸引人。而且,他的肌肉很有力量,一看就知道是在植物园里长年辛勤劳作的结果。

这座植物园从外面看不起眼,进去后,却看到里面其大无比。湿漉漉的砾石小径两旁,无论冬夏,到处是草木深深,一片欣荣之色,向阳的草坡上绿竹连绵,粉红色和月白色的蔷薇和芙蓉朝开暮谢,花香弥漫。水莲在大陶缸里一朵朵地散开,蝴蝶和蜜蜂殷勤往来,不时地,还会看到一些可爱的小动物在草叶间穿梭。植物园里的小径,蛛网般张开,每一条路都通向另一个花草更为繁茂之处。

我惊奇地发现,植物园里除了各色花草树木、新鲜的空气、吊桥、阳光、好多种小动物之外,还有图书馆、电影院等等,像世界上一个最袖珍的国家,我迷失其中,流连忘返。

园艺师看我喜欢这里,舍不得离开,就留下了我。

这座植物园经过园艺师无微不至的照料,显得很有生机,不时会有一些人慕名而来买各种植物。来买花的每一个人,看着都很和善,有着很好的教养和学识。而我自己,看起来也很平静得体,只是,常常会流露出来一种自惭形秽的孩子气,让他们开心大笑。

园艺师和他们在一起品尝红酒,谈论植物和艺术以及政治等话题的时候,我插不上话,只是每天帮着园艺师殷勤地招呼往来的客人们。那些客人们似乎也怕怠慢了我,常常会回报我一个微笑。

一个下过春雨后的夜晚,园艺师要去一个小镇后山坡的竹林里拔笋。我耍赖要跟着去,他笑着说,你不怕蚊子咬死你,就跟着我吧。

我们在竹林里挖了好多的笋。

“送给你的——”他的手里拿了一把鸟的羽毛。月光下,这把鸟羽闪烁着难以言喻的斑斓之色。我内心惊喜,一把就从他的手里扯了过来。在园艺师看来,动作粗暴得像是打劫。

看着他微微惊诧的眼神,我歉意地笑笑:对于我的亲人,和爱人,我从来就没有学会要温柔以待。

月光皎皎,后山里露水很重,空气里的热度和湿度都薄薄的。远处,被天和地挤得扁扁的村舍影影绰绰,有狗叫,两三声,很无力的。

不知走了多久,我们的面前是一面湖水,湖水上面横着一座长长的吊桥。我们到小镇去,只能穿过它,也只有它。

我和他一前一后地行走在摇摆着的吊桥上,背着的包袱里满是刚挖的新笋。我们都没有讲话,小心翼翼地伸直手臂,攀着两边的绳索行走在危机四伏的吊桥上,感受着脚下忽轻忽重的左右摇移,和彼此忽深忽浅的喘息声。

忽然,我的脚猛地一歪,整个身体几乎跌倒在吊桥细弱的绳索上,我惊恐万分地大叫起来。

“别怕——”

园艺师一下子从身后伸出富有弹性的手臂,用力拉住了我,如同从风一样快速奔跑的马车上接过受惊吓的少女,一些散落的首饰,和一些曾被压伤的裙裾。

摇摆着的吊桥下面,是沉默的、暗藏激流的黑色湖水。

原谅我,我真的不想从那样的高空坠落。

吊桥的另一头,我听见几声鸟雀的低吟。

回来后已是凌晨三点,没有返回植物园的公车。我们在小镇上找了一家旅馆住了下来。

卫生间半开着,我听见园艺师在里面小便的声音,像筛豆子一样的声音,我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感动。嘶——嘶——嘶——这汹涌的声音,好像是在一瞬间解答了我的感情之谜。

他是多么的信任我,没把我当外人看,没设防过,不像别人,不断地打击我,摧残我。

我用最快的速度脱掉了裙子,一条鱼似的滑到了床上,然后很欢欣地掀开半个被子,裸露出小腿。

“快来啊——快点过来。”我闭上眼睛叫他。

园艺师过来了。在一分钟的期盼里,我和他脸对脸,相互的气息进入到了对方的生物感知,我们之间只有性别,没有其他。

我用手压住他的头,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地吐出了一个字,那是成年男女们在亲密时都心神领会的一个字。

说过了这个字后,我以为我和他之间的禁忌不存在了。

园艺师当然听懂了这个字,唇角微微一颤,他看出来这女人是痴的,是不要命的。禁忌不存在了。但是他也仅仅是俯下身子,深深地嗅了一下我湿漉漉的脸颊,像嗅一只无辜和无害的动物。我睁开眼睛,也深深地嗅了他一下,吸进去一股好闻的烟丝味。

我看到他那奇异的纯洁在眼梢上,嘴角上。

“你看你,别着凉了。”他替我轻轻合上了被子,就在另一张床上躺下了。

一夜无梦。

多年后,我想起他的这一举动,他之所以不肯败给自己的弱点,也可能是因为他的节制、分寸,绝不把事情弄糟的一股永远的清醒,而这些,都注定他还要继续征服。

我不知不觉地爱上了园艺师,对男人第一次有了恋爱的感觉:他那样的音容笑貌叫做淳朴,那样的目光叫做主人公,还有美德和理想,都在他的举手投足间流露。他对我的一回眸、一笑、一指点,就足够我去猜测,都关系到我的再次成形。女人从来就是很生物的,那样的一种不可言状的交流,我也不可言状地意会了。

像一个会死亡的肉体,在它戒备的天神的眼睛中投降。因而,我看不见我所面临的危险和敌意是如此的深厚。它以干涸和粗暴区别着不可见者,让我在它最后扬起的灰尘中出神。

我常偷偷地看他抽烟的样子,迷恋他说话的样子,只要他开口说话,无论说什么,我都舍不得走。

我在这个植物园里待得时间长了,像是身不由己地卷入到了一个磁场,再也不想念外面的世界。我又一次成功地忘掉了红掌,忘掉了生活曾有的伤害、过失与仇恨。我的心情一日日地松弛下来,很笨拙地学习赖以生活的各种技艺,我想永远地留在这个植物园里,开始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红肥绿瘦,它不会说话,只会微笑。

只是,只有一点会让我感到微微不快。我发现,常来植物园里买花的客人中,有两个女人和园艺师走得很近。

一个是年轻的音乐教师,一个是全职太太,她俩都是这个小镇里的人。我与她们相处过几次后,感到她们的外貌、思想、身体以及每一个手势,都像是代表着世俗生活的“正常”和“秩序”,像钟表一样准确无误。

那一天,音乐教师又来了。她穿的衣服很奇怪,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只羽毛华丽的鸟。

她买了一篮子新鲜的浆果,说要用它来作药引子。

她对园艺师说,自己从小到大身体不好,吃过很多的药,要知道,那些药的冲剂是由好多不知名的虫子、植物的药茎、浆果,再用早晨八点之前的露珠来调和的。

面对如此仪态柔弱纯洁的少女,园艺师不禁轻轻“哦”了一声,我看见他的眼睛迷蒙,闪烁不定,然后轻声叹气,伸出手臂将她的肩轻轻搂了一搂,像是对她充满了无限的怜惜之情。

我观望他的眼睛,窥视到他对她的迷恋。

全职太太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少妇,养尊处优的生活过惯了,皮肤保养得很好。她有一个十三岁的小孩,丈夫长年在外做生意,很少回家。可能是因为生活无聊、精神无所寄托的缘故吧,她似乎对园艺师有种特殊的好感,常常来植物园借买花买种子的机会与园艺师接近。园艺师好像也不怎么拒绝她的殷勤。他俩常常在一起谈笑风生,声音震得花叶都落了。

我不怎么喜欢她,尽管她特别爱笑,但我感觉到她的心机很深,她的笑也是勾引。像这样的女人内心空虚,极易被男人撩动。她是不是想背着他的丈夫搞外遇呢?在这样的事情上,少妇比少女要易毁得多。

有时候,园艺师和她们两个人一起聊天散步,有时候也会单独和她们其中的一个人待在一起。

一切都变得可疑而又可怕起来。

最为干燥的七月,一直没有下雨,带云的太阳是个冒牌货。这一天下午,全职太太又来了,还特意给他带来了自己做的点心。

没多久,他俩就双双不见了。我疯狂了。人世间我最后一个爱上的男人也开始背叛我了。在这一刻,红掌的形象瞬间就附了我的身:爱情是多么跋扈的一件事,得要人全力以赴。

我沿着植物园的砾石小径去找他们,不停地左转右转,找了好几条路。小径不断地分岔,又不断地收拢,假山上的苔藓濡湿了我的背,一根牵牛花的藤蔓企图要绊住我的脚。我感到疲惫,口渴又加剧了头痛。我虽然处于枝繁叶茂的花草间,却和一个行走在沙漠里的人没什么区别。

最后,在蔷薇花园的路口处,我看见园艺师与全职太太边走边说笑。他俩看见了我,却一点儿都不避讳我,耳朵稍不用力,他们的笑声就变成了一团嗡嗡响的声音迷雾,谁也别想钻进去,穿透它。他俩之间相互的亲密、殷勤,不,在我看来是暧昧的私情。他们彼此正受折磨,却都不肯承认。这暧昧有如一道雾的墙,而这也是我无法钻入、无法参与的。

此刻,只有我是多余的,需要隐形的。他们的快乐不也让我酸楚?

这是园艺师作为男人的本性使然吗?对每一个女人都不拒绝?或许,他并没有真的喜欢过我,也许他一眼就识别出来,在我平静克制、有几分孩子气的外表下,暗藏着的有如激情般的阴鸷之气,以及那些卑贱的、不清不白的家世?他之所以留下了我,对我好,容纳我的简单与冲撞,是掺了点儿男性成熟的谦恭与优越感的惯性使然吗?抑或怜悯?

在那一刻,我感到我和他之间隔着山峦、荒漠以及城池的禁忌。

园艺师和全职太太亲密地在前面走着,说笑着,身体不停地碰撞在一起,对后面心情复杂的我视而不见。突然,全职太太发出一声“哎哟”的尖叫,声音无比的娇柔,好像她的脚被路上一颗小石子绊了一下,只见她顺势一歪,倒在了园艺师的怀里。

像被压抑的西西弗斯之石发出的微热,让我心里沉睡已久的野兽突然苏醒过来。我朝着他们扑了过去,扑向这个正在他怀里笑得像一朵大花的女人,尖利的声音一下子刺破了夜:“你们在干什么?你这个不要脸的贱货,贱货,你们都是贱人、骗子——”

我肆无忌惮骂出去的这些话,像满满一盆泼出去的脏水,又一滴不少地溅在了我自己的身上。

园艺师脸上的表情突然凝固了,好像在那一刻不认识这个我了——这个转着浑浊眼珠的女人是谁?她张开着的嘴巴是一间毒气室,她恶毒刻薄的语言灌进了他的喉咙,让树林发臭、空气污浊。

是我在毒害这个女人吗?可这个无辜的少妇却跑不开。她的脚不听使唤,想要还嘴,以示反抗,可嘴巴也一样地不听使唤。

园艺师吃惊地看着我,对我突然的暴怒感到不解、惶惑与不安,目光像锈住了似地一动不动。很快,他恢复了镇定,不说一句话。他在我面前仍然是傲慢和不可侵犯的,还有轻视。

在那一刻,我后悔了。我走过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可是他仍站在原地,身体中有一种拒绝和戒备。

他的拒绝是如此的深厚。

很快,园艺师不见了,那个全职太太也不见了,也许是他一个人走的,也许是他们两个人一起走的。在他俩消失的那一瞬间,我并不感到意外,只是不知如何是好。我只感到身体里有一种冰凉的气流,让我的身体瞬间变成僵硬的冰条。这是男人跟女人,也是人类关系的最为曲折的结束。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那里的。

没过多久,那里就发洪水了。洪水来势汹猛,一片片揭走了植物园的草坪,就像是一片一片地揭去人家屋顶上的瓦,就像是一块块地撕去一个人背上的膏药,就像是一片一片地剥去鱼身上的鳞片,就像是一片一片地掀开人心底的伤疤。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园艺师。而我从此却犹如刚刚学会游泳的人一般,希望用自己笨拙的技艺,与风高浪涌的大海决一高下,从曾经的只有我们两人的岛屿,游向没有人烟的广阔大陆。我一次一次地在波浪间挣扎,努力适应大海的变幻无常,以为自己能够游到广博的大陆之上。

但是没有用。

最终,我还是被冲到了波浪里,而他已经不在了,剩我孤单一人,被困于这人世间的茫茫大海上。

我又回到了原来的城市。

几年后的一个秋天,我去安徽某市参加一个现代绘画展。画展结束后,我特意绕道去了那个小镇。还是那一家旅馆,我登记了同一间客房,住了进去。

距旅馆不远处仍是那片宽阔的大湖,一切都很熟悉。

只是园艺师的那座植物园不在了。什么时候被拆除了?大湖的两边挤满了数个高矮不一的渡假村、酒店,湖边数不清的遮阳伞色彩突兀。

我沿着湖边走,向这个大湖打听园艺师,就像一个小人物在打听一个大人物:可知道他的下落?湖水平静,好像不屑于回答。

我拣起一粒碎石,重重投掷到湖水里,水里纷扰的鱼群为之晕眩。

晚上在旅馆里,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了园艺师,他说要给我打一个电话,给我当面讲一句话,他不肯在电话里说,于是我们约好了时间。在梦里,我睡得早,迷迷糊糊地听到电话声响,长一声短一声的,很急促,像他在电话那头反复叫我,我立刻去接,电话马上就挂断了,里面传出了呜呜声,仿佛他已给我说清楚了那件事情,那句话。

醒来后的一整天,我都有些闷闷不乐。

我花了很多时间,在这个镇子里走,生怕错过他。在过街楼颓败的阴影里,我的目光犹如垂坠下来的野葛蔓缠绕着过往的行人:你们有没有看见过园艺师呢?

一路上,我路过了渡口、旧街陋巷、酒肆、茶楼、青楼,集市上人来车往,卖花女在客栈门口招摇,像一幅清明上河图。

我记起了很多遗忘的事情。

不觉中,我来到一条青石板的小巷子。那条巷子因为去过,很熟悉。斑驳的墙上写了好多的号码,有求职的、放债的、办证的、寻人的等等,我真想拨一下那些号码,听一下会不会再次传来他的声音。

但我从未知情,也于事无补。

在旅馆的房间里,挂着几张照片。有一张照片:徽州古镇,大染坊,染缸,随风漫天飘舞着的蓝印花布,女人独自。

我轻轻想起了这些,但心意已经不在了。

我咽下了诸多话语。

黄昏来临了。白天的最后一丝光线如同过期的点心一样,被一双笨拙的手捻成了碎片。

天黑下来,我没有开灯,默默地注视着靠窗的那张床。床单是黄色素花的,和上次的一样。什么也没有变,只是再也没有他。但我仍好像看见床上有他刚刚躺过的印子,一个带着体温的人形凹槽。现在,这个印子慢慢变冷了。

我顺着这个人形凹槽,鞋也没脱,躺了下来。

我爱你。尽我灵魂所能及的深邃、宽广和高度——正像我所探求。

如果,我还能找到你,我愿意陪你每一次天黑,愿意陪你每一次大汗淋漓。

是真的,园艺师确确实实地就此消失了。

或许,他已经厌倦了,或许是他的存在根本就是我的杜撰。

或许,他只是我身边熟悉的某人的一部分,或许是,他是我从前的某一部分,那个再也找不回来的一部分,曾经能够真心实意地对待他人的那部分。

总之,是永远不会再回来的那一部分。

从南方回来后,我辞掉了工作,除了每周二去疗养院探望红掌,我基本上就待在家里。

在家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不过是重复着以下几件事情:上网(从不打游戏或网上交友聊天),喝水(只喝纯净水或蜂蜜水),吃东西(面包、水果、零食),睡觉(失眠和多梦),不看电视剧,不看报纸(只看书,偶尔杂志),洗衣服,打扫卫生,倒垃圾,偶尔出门,上超市、书店和电影院——大概如此。我觉得自己渐渐与这间屋子融为了一体,我对外界的人和事失去兴趣,溶解于自身。

偶尔出门一趟,便生惶恐,还有惊喜。阳光打在身上,忽而凉薄,忽而焦烫,顿陷于时光的漩涡之中。

是的。每天都画画。素面,束发,跣足,睡袍。四壁宁静,风从窗外吹来,掠起房间里的绿叶、颜料盘、画纸,宽阔的黑色书桌,人与油画布据守一方。当浓稠的油画颜料和方头画笔落在画布上时,各种色彩和线条不断涌现,又不断消失。

与写作一样,绘画的本质是释放出人性。

我画得最多的是植物,主要是花卉,但我画的花与人们日常印象中的花草形象特征相去甚远。那些燃烧的罂粟,像动物样的鸡冠花,充满血腥味的美人蕉等等,它们在我的笔下全无“花容”,都是些生长在我心灵波澜的现实之花,被赋予了“非花”的品质——生长、收缩、开放、欲望、诱惑、糜烂等等,是一种喻义复杂和多义的自述,以此来表达我的女性主义的艺术观。

一天,我看到了一本奇特的书,书里有一句话深深吸引了我:“对我而言,绘画的故事一如生活的故事,似乎总是首先始于地狱,最初是始于自我的地狱,始于我内在的原始而悠长的混沌,始于我年轻的曾与之搏斗过的黑暗力量,而我,也正是从那里长大成人。我即文本。”

我在这句话下面划了一道线。

我就这样选择了坚韧的、不透光的生活,像个掉价而过时的人,一直靠着回忆生活。

每一天,我在这间屋子待得时间愈来愈长,越觉得,自己已成功地避开了每一个人,就像是避开了一种毒,一种生活的毒。

整整两年多,我越来越不像是一个要占据空间的人,而更像是一块无法穿透的人形空间。仿佛是对这个世界免疫,外面喧闹的世界在我的身上弹开,从未附身,自然也从未穿越。

当然,我也会时常打开窗户朝楼下看,长久地看。十六楼的窗外,建筑工地上的轰鸣声,杂货店里的音乐声,还有马路上车来车往的声音,男人和女人吵架的声音,以及路边上摊贩的叫卖声——只有到了夜晚,窗外的夜色宽广而迷人。我就这样呆看了好久。看黄昏中立交桥上有如玩具般的车流、人流,还有如蛋黄一样飞快坠地的夕阳。

如果有人注意观察的话,会发现这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有时候,一股突如其来的悲伤会控制住这个人。她长时间地看着窗外,头伸出窗外,张大嘴巴,像是在呕吐。其实什么也没有,但是那种表情看着就很怪异。

不过,从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女人的存在。

她是现实生活中的隐匿者。

是一个有缺陷的人。

我逐步意识到自己性格的缺陷所在。不过,素来过于相信自己的承受力,起初习惯隐忍不语,看似冷静克制,实则内心动荡,一任自己消化性格里与生俱来的妄,看似淡然,实则是深重疾患,伤人伤己,深受其苦,却不懂自医。

但我无法谈论自己,所以将自己推向沉默。

要知道,落在一个人身上的痛苦,没有不被另一些人从中利用的。你们从不信任我,却问这问那;从不热爱我,却大打出手。我不感知,这个世界就安全,什么都没发生。

我可以在绘画中、回忆里坠入情网,但是,在真实的生活中,我何尝不是虚情假意,半推半就,与人为敌?诚实和撒谎都有自己的历史,我见别人轻易地就上了我的当,才发现自己又自如地扯了一个谎。

所以,在生活中,我不是那么愿意相信人,总是对人充满了警觉。

记得小时候,当小学教师的母亲很敬业,常常要放弃休息时间去学生家家访。到了晚上,我肚子饿没饭吃,便去学生家找她。沿途的熟人都一脸认真地告诉我,她去镇西头姓许的同学家去了。可是我不相信,觉得他们一起串通好了来骗我。我偏要往南走,果然,我在姓何的同学家门口看到了她。

她正在门口与何姓家长脸对脸地一起吃甜瓜,烂熟的瓜瓤子铺了她一脚,苍蝇和蚊子也铺了她一脚,黏乎乎黑乎乎的,简直恶心死了。我几乎要扑过去与她撕扯。

可是,我是多么地希望,自己能和周围的人一样,过着简单的生活,有着简单的内心。我甚至希望丢掉一切的技巧来学习生活,学习爱。可是,只有我不能。

日历每天撕去一页,转眼间已到了秋天。

疗养院里每天旧人去,新人来,我依然在每个星期二去看望红掌,有时与母亲同去,有时我一个人去。

似乎有一种疾病的气息压在我的这个秋天里,它巨大而无形,化作一种使人感到刺眼的颜色看着我。是不是那些生病了的细胞,早就藏在我身体的血液、骨骼、毛孔、头发和指甲盖中,膨胀变形,集合成一只沉睡的兽,已经被唤醒了?

我开始试着偷吃红掌的药。

当这些不同颜色和形状的药片的味道在我的舌头上化开,随即被凉而淡的水冲进喉咙,然后,那些药遍布我的整个血管和大脑,它们把住了我身体中的每一个活跃的细胞、生了病的细胞,让它们变凉,然后死去。

红掌在昏睡的时候,我就待在一旁看着她。我已经不那么讨厌她身体的那股湿漉漉的味道了,我从这种味道里嗅出了一脉相承的血味来,这血味证明了我赖也赖不掉的亲族关系。

我开始爱这个脆弱的身体。这垂直或弯曲的骨骼,是神赐予我的秘密建筑。我在抚摸红掌的身体时,如同在抚摸自己的命运。我渴望与她永远有一份默契,我要与她一起,互相永不背叛,永远抵挡外界的变故。

来的次数多了,我对疗养院的恐惧已经消失。我似乎越来越喜欢这里,每次离开后,都盼着下周二早些到来。我在疗养院一次比一次待的时间长。后来,除了每周二,我在其他时间里也来。在这里,没人再视我为笑话,鄙视我或畏惧我。我好像已经习惯了疗养院里的一切,就如同新生儿习惯了新世界里的明亮和黑暗。

我感觉到,我的身体正在制造一种安静,这种安静就是我自身神秘的伴侣,比如,没有现实感,没有时间感,对身体失去感觉,等等。

与这些病人在一起时间久了,我和她们之间也不存在任何秘密,她们常常把自己的故事讲给我听,我给她们朗读报纸,看到她们开心地对我笑,往我的头上斜插一支大红色的塑料花,我的心情也慢慢松弛起来。

有时,我在医院里遇见了老护士长,她似乎对我的到来一点儿都没有流露出惊奇,她仔细地盯着我的眼睛,冲我点点头,像是互相间有了默契似的。

“你进去吧。”她说完这句话后就不见了。

然后,我看见寂静幽深的楼道里,所有的窗户都封闭,所有封闭着的房门都无声地开启,所有的病人都侧立一旁,她们的脸上闪烁着碎银般奇异的光,这种光反射到我的脸上。其中一个声音对我说:“你快来吧你快来吧你快来吧。”

又是一个初春季节,在疗养院里,我遇见了一个奇特的女人。

疗养院一楼大厅通向住院部入口的楼梯拐角处,墙面紧贴有一整面穿衣镜,脏污、破损,是疗养院的医护人员用来整理仪容的。

我时常看见一个年轻女人长久地站在镜子前注视着自己。尽管楼梯旁的盆栽植物有时会挡住我的视线,从楼道窗户投射下来的光线幽暗,像来自地下,但不妨碍它分享着这点微弱的蜜色光线。

我还是感觉到了这个女人的特别。她穿的衣服不是时髦也不是不时髦,它只是不像我们平日所见的款式,像古代的,又像舞台上的,穿在她的身上却有一种不能透彻的、含义不明的美感。

我上三楼住院部要从这里经过,经常看到这个女人的背影或脸部的侧面。

她长时间地站在落地镜前一动不动,似乎很迷恋自己并倾心于镜中的自己,她的神情、姿态与镜中人紧紧相连着,互相对应,仿佛和镜子之间建立起某种契约、某种磁场,她和镜中人在用某种旁人所不能洞悉的语言交流。

有时,我在上楼的时候,没有在镜子面前看到这个年轻女人,便有些失落,恍然觉得在镜子面前看到的也许是自己的影子。

终于有一天,这个女人在我正要上楼梯的时候,脸朝我转了过来。

“你好——”

她的声音像细碎的铃声一样,碰触着我的皮肤。

我们相处很久,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她叫什么名字,也没有告诉过我她为什么时常会出现在疗养院。我观察过,在这个疗养院里,没有一个需要她探视的家人,而且,她也不是这里注册的病人。

她是谁呢?从哪里来?

这一切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爱情疯魔症这个话题是我们相处了很久之后才出现的。

“爱情疯魔症,要怎样的女人才能得上呢?”

有一天,我俩一起站在疗养院休息室的落地窗前看夕阳的时候,她迟疑地问我这句话。

一个看起来端庄优雅、思维清晰的年轻女人为什么会对这个禁忌的话题感兴趣?她的问话听起来既傻又深邃。我一时无言。

我一时无言,没法告诉她,这也是我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搞不清楚的问题。但是我对这个非法的名词向往以久。在我看来,它的领地是另一重神秘的黑暗,它分离现实中的常态,从那些走上正轨的人的日常生活中脱离出去,以至于被视为正常的我们,一点都感觉不到它们涌起的潮水般的暗流。

我没有告诉她,我有时候是多么渴望融入到这股潮汐中,这也许就是我最终要到达的宁静之地。

我将侧身进入,把喧嚣的现实世界留在另一边。

她见我没有作答,便朝我点点头,好像我已听懂了我未能说出的那些话。我注意到,她在与我说话和微笑的时候,双手合拢,低垂,十分专注地重复着一个细微的动作,这个动作不仔细看的话,是很难觉察到的。那就是她不停地用右手指头来回搓自己的左手指头,这个动作机械而无意识,像另一头小兽控制了她,正渗入到她的身体内部的神经。

在这之前,我为什么没能觉察到呢?我一下子感到了她的不同寻常,不动声色地把目光转移了,换了一个话题。

傍晚的夕光从楼道阴凉的窗口斜斜地打在我们的身体上。

一个春日黄昏,这个女人又来到了疗养院,独自一人坐在门口的石凳上,安静地看着我与红掌还有母亲在喷泉旁窃窃私语。

我发现,这个神秘的女人经常出现在我活动的视线范围内,离我不远不近,像是我的另一个影子。我虽然不了解她,但是我并不讨厌她。她的话不多,微笑的时候眉宇间有一种洞穿人世的散淡之情,其眼神和微笑略含死亡气息。

看见她,我便想起自己在年轻的时候也曾拥有过深挚而动情的同性友谊,对彼此有着更高的希翼和不设防的心灵,但是都没能长久。因为我意识到,同性情感的疆界有着极其深刻的脆弱,会在男人介入时瞬间溃散。如此,同性之间的背叛,带来的与其说是一种现实的伤害,倒不如说是一种更为深刻的心灵绝望。

但是,这个女人有所不同,她有如我精神世界里的一个神秘伴侣,来彼此照看对方的灵魂。

看喷泉,是红掌除了睡觉之外最喜欢的一项生活内容。每当天色渐黑,疗养院门口的喷泉就会随着乐声绽放出巨大的透明花瓣,在半空中撒下一层透明的薄雾。只要楼下的音乐声一起,红掌就迫不及待地拉着我的胳膊,嘴里发出呜呜的催促声。

喷泉旁边聚集了三五成群的病人,每个从喷泉边走过去的人,身上都洒满了细小的水珠,她们的笑声中有一种被微微打湿的欣喜,在眼睛和头发上闪烁。每到这样的时候,红掌就仰起头,一味地用手指紧紧扯住我的手,最大限度打开了这个夜晚孤寂的胸腔,其气息有如神秘的鸟类、植物图案般恰如其分。

喷泉的水花不时地落下来,水的味道飘了出来,与夜晚的凉意,与我们三个人彼此靠近的体温交织汇合在一起,呈现出彩虹般的色彩。

有好长时间,我与母亲还有红掌带着一种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愉悦之情互相看着、微笑着,我们之间的隔膜逐渐褪去,我听见了它瓦解成了碎片,取而代之的是亲人之间那种相依相偎的默契,我不假思索地辨认出了它,嗅出了亲人之间最久远的、相互依存的气息。

这气息正与我们血肉相连。

我们三个人小声说着话,仿佛也是在聆听这令人宽慰同时也令人无所适从的静谧的水花声。

母亲用手臂环绕住了我和红掌。她的手掌巨大,绵厚如土地,身心内是上下几万年的沉厚母性,她从不需要我们偿还。最后,她把我、红掌的手握在了一起,我们接近了彼此的外形、轮廓,它们是如此的相似:柔弱、苍白、掌心潮湿。

我不会忘记这样一些夜晚的。

直到有一天,我的死亡会扑向这血肉之躯,咬住它紧紧不放,直到我们化作一堆顽石,在春天的风中微微倾斜着身子。

十一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疗养院里的生活一切如旧。每一天,病房里有人哭泣,有人大声叫骂,有人摔东西……

有一次,我好心地将一个往别人饭菜上吐痰的女病人送到她的病房休息。这是一个说话轻声细语瘦骨嶙峋的老妇人,这个老妇人在疗养院里住了很多年。

就在我准备出去的那一刻,身后的门被重重关上了。屋子里其他的几个女病人冷着脸将我团团围住,白色日光灯把她们身体中的阴影全部凸现,眼眶的两个洞窟,颌骨下的空荡,微突的牙床,一个人经过死亡的形状全都塑造出来了。

这个吐痰的老妇人死死扯住我的衣襟,歪着脸对她们说:“杀了她——你们现在就杀了她。”

像是一句警匪片里的台词,但愿是我听错了,但愿不是我一厢情愿杜撰的。

这一切,都似乎暗示着某种不祥。

一个不好的事件终于发生了。

不久之后,在一个酷夏的早上,壁花小姐自杀了。

她是从疗养院顶楼天台上跳下去的。

据疗养院的大夫说,壁花小姐曾经是艺术学院的学生,几年前到天津深造,爱上了她的导师,一个有妇之夫,那个男的一直未能离婚,所以,她患上循环性深度抑郁症休学回到了X市,最后在这个疗养院一住就是三年。

她纵身跳下去的那天清晨,她的同学来疗养院探望她,她要求同学给她拍照。当这个同学把镜头对准她,她犹豫了一下,说,我把头发散开好吗?那样会好看些。她的同学在那一刻,眼泪掉下来了。

她永远散着长发——这是一个象征。

在她的同学离开不久,壁花小姐的身体就超越了禁锢她的屋子,躲开众人的眼睛,从楼梯口幽暗的甬道一步步地走到了疗养院的顶端,在高处,在远方——她从开阔的天台跳下去了,碎片漫天飞扬。没人知道,她在跳楼的最后一刻想到了什么,但是在那一刻,她拥有了选择的自由。

一切都混乱不堪。

是不是天气太热了,大家都处于崩溃的边缘,什么时候才打算下场雨呢?只要一场雨,就能够把这座城市冲刷得纤尘不染,让这座城市看起来从未产生过罪恶,从未产生过误会,当然,也没有人哭泣,没有人寻死觅活。

也没有人要离开。

有好些天,我看见壁花小姐留下来的空床位,一想到这样一个年轻生命的陨落,我就感到锥心的疼痛,便长时间地沉默起来。

那沉默是一种对自己的同类所怀有的无法言传的深深的悲悯。

疾病是惩罚,是一种内在的野蛮状态。那么,爱情疯魔症是不是人生最大的不幸呢?

当这些病人们翕动嘴唇,向我们叙说着身体的种种不适,说着生活的另一种徒劳时,人们的直接反应就是去帮助她们,帮助她们缓冲这世界对她们的攻击。

跳楼事件发生后没多久,疗养院终于要对这些女病人们采取措施了。院长说要给她们服用一种特殊的药,这种药一旦发挥出作用,就会令她们忘记爱情的苦痛,进入到一种无知无觉、使她们感到幸福和满足的状态。这种状态类似于催眠,没有人会再想着哭泣和跳楼,也不会再想着要出去,因为这里有如天国一样美好。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护士们日夜不停地在煎药。

药袋子一打开,整个楼道里就充满了一股呛人的强烈气味,像是被人猛地打翻了发腐的墨汁,把清晨干爽的空气全都搅浑了。那些女病人们被这样一股气味托着,在空气中上下搅动。我看见护士把一些黑乎乎的东西倒进一个个陶罐里,微蓝的火焰舔着罐底,水开始响起来,陶罐细长的嘴开始喷出淡黄色的气雾。

然后,那些病人们把又苦又黑的汤药喝进了肚子里,苦涩的汤汁在她们的肠子里弯弯曲曲地流动,使整个屋子散发出一股药的气味。整个楼道,整个病房的床,窗台上的海棠、绿罗等植物,都带有一丝丝药的痕迹。她们从汤药中喝出了植物与昆虫尸体的味道。

没过几日,事情悄悄起了变化。当她们要开口说话的时候,会听见自己的话音空洞而沙哑,像是被什么物质给风干了。这也许是药草的作用,它在扼制疾病的同时也扼制了声音。

从吃过了药的那天起,一天到晚,似乎总有几分浓郁的睡眠笼罩在整个疗养院里,水纹般一圈一圈地扩散,无所不在。那些曾敏感易怒的病人,一个个巨大而不可亲地躺在床上、沙发、地上、草坪中,似乎没有什么能够惊醒她们因病痛而生的乖戾,只有一张张毯子和被子如胎盘那样耷拉在身边,暗示着一种新生。

疗养院的院长与医生们每天更为殷勤地查房,看着这些病人们的睡姿,那些大夫的眼神都带有深深压抑的温存,像窗外毛茸茸的光线照在她们沉睡的身体上,温暖而慈悲,使得这些病人们在无边无际的脆弱睡眠上如履薄冰。

现在,这些形体都像是水底景物,变形,蠕动,柔和地将彼此的色彩形态融入一体。

我被这样的静谧所吸引,不禁放慢了脚步。院长无声一笑,将身体转向在一旁观望的我:“你呢——?”

“你呢——?”这两个字轻轻松松地把我归为了与她们那样的同类。

“我是一个正常人。”我冷冷地看着他的眼睛,却依稀听到了园艺师在植物园里的笑声,那笑声来自意念中。记忆和嗅觉——是谁储存了谁呢?

泪如烈酒一样在我眼中燃烧。

“是的,我明白,正常人也需要医治,有全部正常功能和社会效益不能说明他正常。”

院长不露声色地看着我。那是一双把人的各种解数全看透了的眼睛。不知怎的,他的一视同仁的目光竟让我产生了一种依赖感。

“你别担心。这个药只不过类似于催眠疗法,让这些病人更容易接受暗示和诱导。”

“你要试试吗?还有与你在一起的那个女人。”院长似乎无所不知。

“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你一旦服过了药,就不会想着要离开疗养院了。”

“让我想想。” 我对他摇摇头又点点头。

院长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身边贴近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那个年轻女人。她在一旁听完了我与院长全部的谈话,现在,她看我的眼神中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淡淡微笑,一夜失眠的黯淡正从她的脸上褪去,而嘴角的两条皱纹像是新添的。

结尾

又一天早晨,我站在休息室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景致。一些早起的行人行色匆匆,脚步声在空寂的清晨特别清晰。

窗外,在疗养院左侧一座废弃的旧楼正在拆除,这栋十余层的旧楼一侧有的地方已经坍塌,只剩下破残的墙壁断面。依照疗养院院长的说法,如今患病的女人越来越多了,原先的病房已远远不够住了,他们准备在旧楼的原址上重新盖一座更为庞大的住院楼。

我站在窗前,长时间地打量这栋楼房,凌乱的巨大工地上满是层层叠叠的建筑垃圾,还有散落一地的砖石碎瓦、残桌破椅。清晨的光线照在这些灰色的瓦砾上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光柱中灰尘的颗粒在旋转和弥散。它们虽然千疮百孔,却带有几分假定性和非物质性。

在这座没拆干净的旧楼旁边,已经搭起了六层青灰色砖瓦的新楼的构架。一群鸽子轻快地拍着翅膀,在这栋建筑的灰色墙沿上飞起飞落。

时间还早,一些建筑工人们已经开始干活了,他们准备拆除原先旧楼的砖瓦。工人们都戴着黄色的工帽,在旧楼房的脚手架上轻松自如地行走。脚手架上的绿色棚布在冷冽晨光的照耀下,发出草坪一样新鲜细腻的色泽。

那些工人一边说笑着,一边用瓦刀在砖块上细细切割,然后,把切下来的砖瓦一块一块地递给下一层脚手架的工人。那些工人们接过砖瓦,以同样的动作,手臂伸直又递给下一个工人,沉稳的动作中暗含一种世俗生活中的节奏和力量,极富美感。我默默地、长时间地盯着他们看。奇怪的是,看的时间长了,这些不断重复的动作竟有一种突如其来的镇定作用。

不一会儿,那些被拆除了的旧砖瓦,在地上很快堆成很大的一堆,看起来臃肿、丑陋,被等候一旁的装载车一车一车地载走,好像是修砌和堆放在我生活和内心里的那些碎石砖瓦被一起拉走,那些破桌烂椅和垃圾被一起拉走。

我突然感到如释重负。

疗养院的休息室。

一些病人仍像往常那样聚在一张长木桌旁。她们刚刚吃过了药,药效已经在身体中起了作用。她们要么伏在桌子上继续沉睡,发出粗重的鼾声,要么三五一群地聚在一起相敬如宾,互相为对方朗读情书。那些情书很长,每天都念不完。遇到信中那些轻浮造作的情话,她们也不回避,脸上一个个漾起了少女般的绯红光泽。

通过这些情书,每一个需要爱情的女病人像是从此得到了爱情,情书里的那个男人,成了这些女病人共同的爱人。在念情书的时候,她们的表情有着顺从命运的畏怯,仿佛在向那个人世间并不存在的男人唤回命运的淡淡容光。

一切看起来似乎很美好,共享欢乐变成了现实,整个疗养院像一个其乐融融的奇异幻境。

而另外几个女病人站在窗前,和我一起看外面的风景。那个年轻女人也在我身边坐着。一缕晨光像是被魔法呼唤过,显得咄咄逼人,为她们的身体镀上了一层白色的光芒,她们的脸和身体都不像是来自真实世界里的人,像梦游者一样无知无觉,神情和举止是那样的无力和倦怠,令人昏昏欲睡。

猛然的,一种强烈的渴望在心中升起。

我渴望自己奋力一跃,离开这个疗养院,离开这些沉湎于自我世界里的女病人们,回到外面的阳光下,回到正常的世俗世界中——有爱,所以诞生恨,内心的暗疾只需自己治愈。从今往后,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与这个不完美的世界和解,与我们亲密的敌人、爱人一起活下去。

太阳升高了一些,疗养院外面的公路上,已有了喧嚣的人流和车流。当这一辆辆装载车终于消失在疗养院的拐角的背后,我深刻而冷静地意识到,我对园艺师的恋情已经结束了,永远地结束了。它持续了长达七年——也许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七年——那消散的年华,蜷伏的自尊。

当我能够绵延不绝地回想起这些没头没脑的事情时,何尝不是前情招惹了后梦,旧恨勾引了新魔。

现在,记忆已经枯竭。我不想再回忆什么了。如今我回忆什么,什么就被拦截。

也许,园艺师并不存在,而那个大湖边的植物园,也可能不存在。

一切,都只是我的想象。

我回过头来,看着红掌带着受罚的神情蜷缩在桌角旁昏睡,一丝晶亮的口水从她的嘴角滑下来。我知道红掌沉睡在她的世界里,永远不可能再苏醒了。

现在,园艺师的形象,红掌的形象,和这些沉睡在自我世界里的女病人们的形象一起,都留在了这个叫做疗养院的幽灵之屋里。这个屋子本身也就成为了记忆。

我转过头来,看着这个女人,用冷静而清晰的声音对她说:“我要离开这里了。我想带你走。”

“你和我一起离开吧。你留在这里,也许得到的不是事实,而只是一个白日梦。”我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她吃了一惊,从座位上“腾”地站起来,盯着我的脸,似乎不相信我说的是真的,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

随后,她轻轻地坐下来,对我摇了摇头。

我离开了疗养院,没有与红掌告别,只有一个人来送我,当然,是这个与我有了深刻情谊的女人。

她提前等候在疗养院的门口,看着我,默默地不出一声。

疗养院植物园门口的喷泉,正不动声色地在水泥砌的水池中兀自开败。喷泉光滑巨大的花瓣正在散开,喷涌而出,正将它世俗的活力倾注在这花朵一样的泡沫中,我看见它暗自生长的茎秆。喷泉的每一滴水都升腾为空气,在蓬勃的朝阳中兀自迸发,我在其中也看见了自己的形象,身躯挺直,四肢舒展,像鱼一样从容自如。

走了很远,我没有回过头去看那个一直注视着我的女人,但我知道,她那双深邃的眼睛,正和疗养院的门洞一起,慢慢沉入到一抹浓重的阴影中,再也看不见她的脸——一如我将要拥入怀抱的朝阳。

责编:舒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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