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的生命正在消失
2012-04-29张灵均
张灵均
我把河流的波浪当作提琴
──艾吕雅《敞开的书》
题记
对流水的倾诉或感悟
河流的两片嘴唇是河岸,而河床自然成了舌根,那么流水无疑就是河流生动的语言了。河流的语言除了发出声音之外,与人类的语言最大的不同之处,它是物质的,更是生命的。
一切生命是有源头的。水,衍生万物。
万物生长离不开阳光和雨水。
水是简单的,也是复杂的。平淡的表层之下,却蕴含神秘。读水,我学会了包容和隐忍;在它洁净柔软的性情之外,我曾见识过它无坚不摧的力量。
滴水穿石无疑是这种力量的诠释。
会游泳不等于识水性。
以我粗浅的认识,水具有人性的基本特征。更多的时候,它让人联想起母性的爱。从见到清澈的河水,想到母亲的乳汁,又从母亲的乳汁追溯到河流,不管是有意识还是潜意识,两者之间必然有着不可替代的关联。所以人类把养育过自己的河流习惯喊作母亲河,这就寓意河流的生命意义不亚于十月怀胎的母爱。
人类是情感的动物,是区别禽兽的根本。所谓“吃水不忘挖井人”是人类从情感的角度诉求感恩。
我们的祖先选择了择水而居,不仅仅是对水与生俱来的迷恋,而是更多的接受水的恩赐。近水是人感恩诉求方式之一。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诗经》的词句告诉我们:祖先的美好生活从水边开始,并浸染了人生的向往与感恩。
几千年来,我们何曾走出水带给人类生存的各种恩惠。
虽然人类是陆地动物,不能像鸟一样在空中飞翔,更不能像鱼儿生活在水中,却无法离开水独立于大地之外。与水的唇齿相依的关系显而易见,无需我在哲学上进行诠释。
近水是人类生存的法宝。
翻阅我幼小时候的心灵记忆,就像打开一本封存的河流之书。
我看见的沉沙港是一条丰满的河流。两岸每隔一断距离,就有一根木跳或石跳有序地排列开来,早晚是最热闹的,乡亲们不是在这个时候淘米,就是洗菜、洗衣服或洗涤其它物什。如果是春夏季,干完手头的活计,顺便在水里洗洗脚,那份凉爽不言而喻。有时候,那脚伸到跳板下刚触到河水,那小鱼就会来啃你的脚丫丫。
有时驾着划子船赶鸭子的人从这里经过,总会惹来妇女们的一顿齐声臭骂,赶鸭子的人往往不回敬,而是匆匆赶着鸭子过去。为弄脏了水心存歉意,更不敢触犯众怒。
我却喜欢去捡岸边的泥石去砸流水中的鸭子,有时因力道问题,泥石落在水跳附近溅起水花湿了人衣,会受到一顿数落或白眼,我虽不服气,但还是顽皮地嬉笑……
这样的场景很美。尤其日出或日落,那霞光、那倒影、那人声汇聚的画面,一一铺陈开来,即有静的,也有动的。
直到夜幕降临屏蔽了天光,大地上的人这才合上河流的书,各自离开。
生存在大地上,我一天天长大。开始迷恋流水这种爽心悦目的语言。
我一个人常来到河边,默默地看着流水。
少年的烦恼与忧愁,在不知不觉中得以消除。
谁说流水无情?
面对流水,我找到了倾诉的对象。
尽管我不能一一听懂流水的语言,但我可以用心去听,去参悟,去感受。
前些日子,我独自在洞庭湖边散步,看见一个盲人朝湖边走来,他仅凭着一根拐杖的指点。我有些紧张,生怕他出什么状况。我密切地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可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十分准确地绕开堆积物,沿着那条狭窄的小路,上了伫立湖边的小山坡,在山顶的石头墩上安稳地坐下来了。我惊讶得木瞪口呆。我也是刚从这个小山头下来的,这里的确是看湖水的好地方,可对于一个盲人,他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多想去与他聊几句,可终究放弃了。
支撑他内心世界的是什么样的精神力量,我不知道。
而他的那种心境是难得的,也是不可思议的。对于我一个正常人,还存在不少的困惑,难以一一释怀。有时心里浮躁得不能安静下来。
此刻,一个盲人的世界给了我豁然开朗的眼界。
以至于我走了好远,还回过头来,朝这个方向望了一眼。
从一条河流到另一条河流
艾吕雅在《敞开的书》中说道:“我把河流的波浪当提琴。”
在这里,河流产生的波浪成了提琴,而奏出的声音便是抒情音乐。如果把河流给予我们的教益汇聚起来,一定能成为了不起的诗人。
加斯东.巴什拉说:“水的苦难是无止境的。”
水往低处流,而人在自身的深处具有流水的命运。就像我们为了生计,今天在这座城市奔波,明天又到了另外一个地方,人完全物化地漂浮物什了,我们把这种忙碌叫做漂泊,明显带有身不由己的意味。如果哪一天,我们能结束漂泊,往往出现两种可能。一是身体衰老随时有淹没的危险;二是功成名就落叶归根。
漂是动的,而泊是静的,两者组合成词,也就是人生写照。
许多的时候,我们行色匆匆,像蚂蚁一样奔波。我们甚至无遐抬头看一眼天空。即使看了看天空,也是看看气候。我们无心把时光用来消磨打发,那对着云朵抒情,那置身月光里去数星星,都是一种难得的奢望。那种浪漫情怀早已经无影无踪。人活在世上,一边在成长身体、丰富知识阅历;一边在消亡天真、死去肌能。
多么渴望自己能安静下来。因为我们身心疲惫了,需要港湾停泊。
所以港湾是温暖的代名词。
想当年,我意气风发,像一条船竖起了桅杆,从我的村庄出发,驶向了茫茫的人生海洋。义无反顾。可而今,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雨人生之后,再也经不起大风大浪了。
“人们不会在同一条河流中洗两个澡”,这是希腊哲学家赫拉克里特的学说名言,年少时候我怎么也体会不出其中的奥秘,觉得自己经常在汨罗江游泳,又何止是在同一条河流洗两个澡,可以说是无数个。时值今天,经历了太多的人生际遇,我才略有所悟。人家强调的是存在与变化的不可调和的冲突以及万物在永久的流动之中。就像先前看见的流水不是此刻看见的流水,流水更替着流水,流水变幻着流水。
岁月流逝,世上的一切都在悄然改变。
我的故乡早已经面目全非。就像我认不出故乡的沧桑一样,故乡也无法从一张突如其来的陌生老脸谱上读出我的童年来。就像我眼前的这条奄奄一息的河流,她有话要说,可她已经无力陈述。
我语言的河流,曾经带给我年少的欢乐的河流,已经触目惊心,兴不起一片波浪,像一具横陈大地之上的尸首。
过度捕捞、甚至投毒,使水生物以及浮萍物、水草漫延,导致河泥淤积。加上截流引水,沉沙港就这样死去。
人死之前总有遗言,我相信河流也是的。
只是人类听不懂她的话语罢了。
不然的话,一条河流会站起来声嘶力竭地控诉人类对她一次又一次的谋杀。
这条要控诉人类的河流叫沉沙港,是汨罗江的一条支流。
记忆告诉我在年少的时候,也曾见证了人类虐待并谋杀沉沙港的一幕幕行径,却无力为一条河流去站在人类的对立面,而实际成了一个帮凶。何况,谋杀这条河流的人,他们都是我的父老乡亲们,他们也无意去对一条河流进行疯狂掠夺,他们更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的后果,竟然是牺牲一条河流的生命,而对自己即是被告也是受害者全然不知。
我的父老乡亲们只知道:靠山吃山,靠河吃河的道理牢不可破。
至于生活对他们的惩罚所带来的苦难,都归结是命运的折磨。
几千年来,他们逆来顺受,认的仍然是这个命。
我的父老乡亲,我又何曾忍心去指责你们呢!
在洞庭湖流域,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河流的儿女,依河生息,世代受宠于河流的恩泽,却不曾想过回报,其中也包括了我。
这些年来,当我已经开始意识到了自己的犯罪心理,我的沉沙港已经死去。
这是件令我羞愧的事,也是我后来不敢面对的一条河流。
去年的汨罗江国际龙舟节期间,我与几位友人曾陪同台湾著名诗人余光中先生,沿汨罗江去探蓝墨水的源头,一为纪念诗祖屈原;二为从中汲取诗意的灵感。在行至汨罗江下游尾闾的时候,我们放弃了去看屈原沉渊的沉沙港,引着余光中先生朝上游走去。
我们看了汨罗江水环绕的盘石洲,并去了上游的小田村,去祈拜另一个诗魂安息的地方——杜甫墓。
之所以我们没让余先生去看沉沙港,是那条河流荒废了,早已被大卸八块。有的种了庄稼,有的成了鱼池。余先生自认是屈原的信徒,最忠实的粉丝,我们又岂能让他痛心疾首,何况老先生都快八十的白头翁呢?又岂能承受得起这般失落的打击?
余先生是我习文以来,喜爱的诗人之一。他老人家还在我的采访本上题字,内容如下:
灵均先生:与屈子有约!2006年端午前夕于汨罗。
尽管我那次对先生有意的搪塞是善意的,但每每忆念起来显出不安。
年年端午,今又端午,纪念屈原又成了这个节日最前沿的主题词,龙舟竞渡成了这种形式下的重要内容。我想:作为龙舟文化的发源地,倘若沉沙港还鲜活的话,是最有资格问鼎作为竞渡的河流。没有了沉沙港,这种形式放在任何一条河流,其内涵空洞了许多。
作为一介书生的我,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也只能凭想象去展望青春期的沉沙港了。
那会是怎样的一条生龙活虎的河流?
怪不得三闾大夫屈原在一轮帝国夕阳没落的时候,淌不过沉沙港的生命之河,以生命的代价,成为了祭奠楚国的殉葬品。从另一个角度审察历史,屈原为楚国昏君放弃自己的生命,是多么地不值。
我情愿接受他行吟河畔,陶醉在沉沙港两岸兰花的芬芳,失足溺水而亡。
当然,这种可能性又不是完全没有。一个三闾大夫,出身楚国贵族,不会游泳也很正常。不像生长在水边的布衣百姓,从小在水中泡大,不识水性才不正常。于是,我不当屈原是三闾大夫,只把他看成纯粹的浪漫主义诗人,屈原之死,便是一种更浪漫的尝试。因为,五月的兰花开得正妍,行吟的诗人闻到了兰花的香馨,就可以什么都放下,包括生命,他只要兰花。
我以为这才是一个浪漫主义诗人的化境。
我不喜欢学院里的老学究们,一定要把《离骚》中的美人说成楚国的国王,屈原岂不成了楚王的同性恋患者,真是糊涂之极。美人就是美人,楚人好的那种细腰的美人。在兰草拥簇的沉沙港,兰草成了屈大夫的美人,也是他骚词的意象了。
又岂能不走向这条河流呢?
关于屈原之死的版本太多,其实哪个版本都无关紧要了,要紧的是他给后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宝贵的文化遗产,这就足够了,足够让我们去纪念他。可惜他生命的归宿之地沉沙港,再也看不到浪花了。
没有水的河流还叫河流吗?
那裸露出来的河床杂草丛生,联想抛在荒野之上的某个死去动物的骨头,让我感觉生命的脆弱,并对一切生命产生恐惧。一个人的死去,那怕是一个极平凡的人,活着的人总要为死去的人建立坟墓,并竖一块纪念碑。而一条河流死去了,却没有人去纪念。只有与河流相依为命的河床知道结局。
所以,河床便是河流的墓地,也是河流的纪念碑。
沉沙港在临死之前欲言又止,只有千疮百孔的河床守护她。
绝望的河流不会指望人类发发慈悲,人类才是合谋的真凶。
世上没有第二种动物比人类还残忍。
有人说:所有的河流都是有手有脚的。我想,支流便是河流的手脚吧!就像树的枝桠和根须一样,是树的手和脚。
不难想象,一个断手缺腿的人,其生存状态是惨不忍睹。
何况一条河流呢?!
沉沙港的死去,让我全部的忧虑落在濒临危机的汨罗江。
且看,河流里的鱼类生灵很快也被各种现代工具捕捞殆尽。
一条没有鱼儿的河流,不是灵动的河流,清澈的河流。
尤其前些年,从上游到下游,采沙淘金的人,已经把沿途的河床弄得支离破碎,几处地段呈现断流迹象。这几年,这种现象还在持续,并加重。
曾经的汨罗江上,帆船点点,沙鸥翔集,成为航运的重要水路之一。
现在,这条河流上除了采沙船、淘金船,再也看不见航运的船只了……
如果说,解读一条河流就是解读人类的文明史。我不禁要问:疏浚一条河流是不是人类的良心发现。因为,每年的汨罗江龙舟竞渡是以截留蓄水的方式进行的。长此以往,这条积淀深厚的河流就会在我们的眼皮底下行将就木。
我不知道这种劳民伤财的活动有多大意义?
水争引发的血案
我的故乡是一个围垦农场,地处湘江、汨罗江尾闾入洞庭的冲积平原,农田灌溉基本上依赖电排引水和排水,由于沟渠河在没有引水的时候是干枯的,杂草丛生,加之常年末加以疏浚,水系不畅。下大雨就出现渍水淹没庄稼。可天气多晴了几天又要遭旱。即使电排发挥满负荷功率从洞庭湖抽水,也常常出现有的庄稼遭淹,而有的庄稼灌溉不上,为水纷争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打死人的现象也时有发生。我们村的一个能干的刘大嫂就被一个周姓男人用锄头挖死了,不知挖了多少锄,像挖断一根湖藕,刘大嫂的脖子剩一块皮连着头颅,那惨状不言而喻。
想起读到的美国自然文学作家玛丽.奥斯汀的《少雨的土地》便感触良多。其中有一小节反映美国西部沙漠地区干旱年成关于引水渠的故事:在一个干旱的夏季里,老阿摩司.贾德森拿着步枪蹲在水闸边捍卫他的水权。图力溪的水一半归阿摩司所有,另一半归相邻的格林菲尔德农场所有。每逢高山松林里的降雪减少或是积雪融化过早,庄稼需要灌溉而水源不足的时候,阿摩司就认为,必须把全部溪水都引到他家的地里才够得上他平时一半的份额,而且,他会抄起连发步枪来坚定地捍卫这一权力。格林菲尔德的第一任农场主杰苏斯.蒙坦那──只要一对比两人名字你立刻就能察觉出贾德森的种族优势。他们就水权问题发生了冲突,贾德森朝他开了五枪,蒙坦那应声倒地,再也没有站起来。后来这种荷马式解决争端的方式在当地一度颇为流行。然而十二年后,格林菲尔德农场已经不再是一片绿野了,新来的农场主克拉克家的人开枪打死了贾德森的一位家人。也许这位射击者原指望自己此举也能被后人传为经典佳话,不料他却被陪审团判定犯有谋杀罪。这一判决让格林尔菲德农场的人收敛了许多,但阿摩司还像从前一样坐守在水闸边,他那孤单古怪的身影活像一只正在图力溪里搜寻蟾蜍的沙丘鹤。
格林菲尔德农场后来继任的历届农场主对阿摩司都礼让三分,这最后一位叫戴尔德里克。那一年八月里有一个星期山溪水量减少,贾德森家的引水渠断了水。于是提上来福枪跑过去看个究竟。他看见戴尔德里克的妻子坐在水闸边,腿上放着一把长把铁锹,是她把溪水全都引入自家的水渠。那女人坐在大太阳地里织着毛线活儿,她的孩子们把午饭端到了她的跟前。贾德森这回只得甘拜下风。照他的说法,他是位绅士,不能和女人动手。那女人身材魁梧,手中的铁锹也不是吃素的。到了第二年,贾德森和戴尔德里克在溪流的出口处安装了一个新式水阀,保证了两家在枯水季节里能公平地分配水源。
看了这个故事,知道水权争夺的残酷事情不止中国有,美国也有,还有比这些更加残酷的情形我就省略不赘述了。却对刘大嫂之死存几分婉惜。至少她没有遇到不和女人动手的“绅士”。
贾德森他们的水争由天灾引起的,可我们洞庭湖平原上的水争,本身就是一个悖论,完全是自身破坏导致的。
我在这里不要过多的道德审判。
尽管我们生活在洞庭湖流域,却活生生的渴死一条河流。不!不止一条,几乎可以说是垸内的所有河流。她们完全属于非正常死亡。先前的农场水网交织,渔歌互答的洞庭水乡,到如只能在记忆里还原,在文学作品里想象了。
小河缺水,大河就干。道理很浅显,可悲剧还在上演!
曾经的黄金水道──湘江,早已经不通航了。
从上游到下游,工业污水、生活污水从没间断地灌注,湘江水严重污染。湖南媒体曾多次强烈呼吁,有关部门也纷纷表示拯救湘江,其结果是雷声大,雨点小,何年何月能拿出切实可行的措施,还湘江以水调歌头的气韵。
湖南境内主要由湘、资、沅、澧四水入洞庭湖汇入长江。其它资水、沅水、澧水的情况,并不比湘水好,有的更甚。如此恶劣的生态环境已经威胁到人类生存。我真的担心有一天,洞庭湖也会干枯,从而永远失去我们生存的依赖。如果洞庭湖干了,长江中下游缺水,偌大的江汉平原立马遭旱,且无水可调。其后果可以想象。
断然不是我危言耸听。
责任编辑⊙裴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