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一个茧人,缩身于乡愁
2012-04-29龙彼德
龙彼德
雷平阳说:“我希望能看见一种以乡愁为核心的诗歌,它具有秋风与月亮的品质。为了能自由地靠近这种指向尽可能简单的‘艺术,我很乐意成为一个茧人,缩身于乡愁。”他的具体做法,就是选定云南做他灵魂搁放的地方:“多年以来,我就这么一寸一寸地靠近云南,并怀着感恩之心,生活在它的山水之间。”“生死有艰险,乡愁无穷尽。这些在我身边的生活画卷足够我写作一生。……我一直在这么做,也不想在今后有什么改变。”“除了云南,我真的了无牵挂。”
他的感情是这样强烈,甚至达到了狭隘、偏执的程度:“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他省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因为其他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因为其他乡我都不爱/……/假如有一天我再也不能继续下去/我会只爱我的亲人……/这逐渐缩小的过程/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亲人》)
他的概括如此高效,只用七行便组合了地理与文化、当下与历史:“雄鹰来自雪山,住在云朵的宫殿/它是知府,一匹马,到过拉萨/运送布料、茶叶和盐巴,它告老还乡/做了县令。榕树之王,枝叶匝地/满身都是根须,被选举为保长/——野草的人民,在废弃的街上和府衙/自由地生长,像一群还俗的和尚”。(《荒城》)
他的开掘是那般深邃,从日常生活直抵人性的命门:“我一直都想知道,他成堆的麻雀/从何而来,他的背后/站着多少在空中捉鸟的人”“……交谈/始终被他视为多余/把这么多胸膛都剖开了/把这么多的飞行和叫鸣都终止了/他的沉默,谁都无法反对/现在,他只是一个量词/死亡的香味,不分等级/可以斤斤计较,讨价还价/我没有劝诫他什么,反而觉得/麻雀堆里,或许藏着/我们共同的、共有的杀鸟技艺”。(《卖麻雀肉的人》)
特别是他的把握细节、细上加细的描写,往往会引起读者灵魂的战栗。如《杀狗的过程》将狗的驯良、忠诚、无助与主人的狡诈、戏耍、冷酷做了强烈的对比:主人总是在揽狗入怀、瞬间温情之时,将刀戳进狗的脖子;当狗哀叫着蹿进旁边的柴堆,只要主人招招手,它又爬了回来,任其故技重施。“———如此重复了五次,它才死在/爬向主人的路上。它的血迹/让它体味到了消亡的魔力/11点20分,主人开始叫卖/因为等待,许多围观的人/还在谈论着它一次比一次减少/的抖,和它那痉挛的脊背/说它像一个回家奔丧的游子”。有学者称此诗为鲁迅“人血馒头”的当代版,是切中肯綮的。
由此可见,雷平阳的乡愁既有传统的文化基因,又有现代的批判精神,它与我们惯常所见的那种温婉、柔美、怀旧并带有淡淡忧伤的乡愁诗是有所区别的,由于当下语境的植入,现代语义的增添,其诗中的意象更具有一种人类的共同性,《集体主义的虫鸣》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此诗得自他客居云南某地住在树上旅馆的一段经历。“从阅历中来,到旷野上去。”这是雷平阳多年来恪守的写作原则。这使他得以悬在空中,彻底打开所有的感觉器官,全方位地捕捉大自然中原生态的东西,保证了作品的原创性。“窃窃私语或鼓腹而鸣”,有听觉,也有视觉;“整座森林/没有留下一丝空余”和“自己闯入了/昆虫世界愤怒的集中营”,是触觉;“叫声里/翻飞着带出的心肝和肺”,可算嗅觉;“排除本能/和无意识,排除个体的恐惧弄口集体的/焦虑”,则属直觉、潜意识;……总之,只缺味觉一种,可谓全矣。然而,本诗最主要的是听觉,其最想要的是视觉。因为这黑森林中的虫叫,不是一般性地叫,而是“大叫,恶狠狠地叫”,呕心吐肺地叫,四野八荒“全部高举着密集的/努力张大的嘴,眼睛圆睁,胸怀起伏”地叫,所以,“我多次/打开房门,走到外面,想知道/除了蛙,都是些什么在叫,为什么/要这么叫。”可是,他什么也没有找到,尽管每张叶子,“上面/都掉满了舌头和牙齿”,足见叫声之烈;“我不认为/那是静谧,也非天籁”,尽管他两个都是排除,但实际效果是两个肯定:个体的恐惧和集体的焦虑。“我乐于接受这样的观点:森林/太大、太黑,每只虫子,只有叫/才能明确自己的身份,也才能/传达自己所在的位置。”这不正是我们这个关系复杂、竞争激烈、差距显豁的时代的生存状态吗?三个答案都有道理,这正是此诗的包容性与多义性。结尾“天亮了/虫声式微”,让位给“一声接一声的猿啼”,诗人寓意深刻地写道:
这些伟大的
体操运动员,在林间,腾挪,飞纵
空翻,然后,叫,也是大叫
一样的不管不顾,一样的撕心裂肺
看来,不论夜晚白天,不分昆虫动物哺乳动物都在大叫,都在呼吁:环境破坏,生态失衡,物种灭绝,灾难频仍,赶快采取紧急措施,救救生物,救救人类!
还有那些揭示山水灵性、民主密码的诗,如《司杰卓密》、《过怒江》、《夷边充军人考》等。
就这样,雷平阳依托远在天边的云南,静静地观望整个世界荡气回肠的伟大戏剧,也冷峻地服从于自己的心灵史,并听命于河山与众生,打造出一片神奇、凝重、深邃的诗的天空。2010年,他以诗集《云南记》获得了第五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