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的诗
2012-04-29梁平
梁 平
南京,南京
六朝古都的南京
从来帝王离我很远,那些陵
那些死了依然威风的陵与我不配
那些身世在我这里就是一抹云烟
把我隐匿成李香君身后那条河里的鱼吧
在水里看陈年的市井
沉入水底的旧事慢慢浮了上来
一点一滴都是亲近
线装书的书页散落在水面
几缕长衫打湿了,与裙裾含混
夫子端坐在岸边纹丝不动
看所有的鱼上岸,居然
没有一个落汤的样子。秦淮河瘦了
那些游走的幻象在民国以前
清以前,明元宋唐以前
喝足了这一河的水
胭脂已经褪色,琴棋书画
让香艳举止不凡,即使千年以后
不能不醉。南京醉。扬州醉
运河成酒,秦淮成酒,长江成酒
忽然天旋地转,恍兮惚兮
才知道我也游弋在岸上
解不了的酒,被一颗小孩含在嘴里的棒棒糖
消解得干干净净。终于记起了
梦纬的酒有梦,言宏的酒有“言子”
四川话的“言子”就是经纶
被教授迷魂般倒进杯中
子川的酒自己把自己撂倒
谁还能够在他面前推杯?
还有叶橹的酒,那古稀年轮的树上
取一片叶作橹的船,怀抱里的那壶酒
怀抱德高望重。——都该喝
不过就是一仰脖
醉。醉成男人,醉成那条鱼
注定了醉。那条鱼从没有水的成都游来
得水得片刻间的安宁与清静
长乐客栈的大宅院里,床头的灯笼
与我的一粒粒汉字通宵欢愉
我就该为这些汉字而生,最后的一粒
留在旧时中央党部对面的凤凰台上
那是一个人字,一个活生生的人
无法脱离低级趣味的人
喝酒、打牌、写诗,形而上下
与酒说话与梦说话,然后,把这些话
再装订成册。这一生就够了
这算是我的大彻大悟,在南京
一杯杯烈性的酒,把我打回原形
原是原来的原,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甚至回到母亲的怀抱,让她漂亮如初
我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婴儿
双乳峰
这是你仰躺的最好姿势,
在黔西南,你的海拔不可企及。
所有哺育过的高度在你这里都低下了头,
都温顺如婴。从今天开始,不仅仅是西南的黔,
黔以远,东西南北以远的方向,
海拔从每个生命最柔软的内心升起,
成为最高的峰。
我是你的婴。我骄傲的头,
始终置放在你巨大双峰的沟壑里,
从年少到青春,直到我老的那一个晚上,
我的梦想、激情,我身上释放的男人的体味,
都有你乳的香,你的给与。
我会和我在一起的那个女人来看你,
我会把和我一起看你的女人当成我的女人。
布衣包裹的黔西南是温情的。再多野性,
再多的强悍与嚣张都该收敛了,
都在双峰之上绕指成柔。
一阕踏歌、一碗米酒、一曼轻舞,
一个吻,几句蛙鸣,
一只捉迷藏的蛐蛐在夜半悄悄来临,
幸福就到了,可以滋润一生。
扬州慢
从宋词温婉的咏叹里摇曳出来
一种慢,优雅而绵长
没有人可以忘怀
这里的西湖瘦了多年
杨柳腰摆,两岸略施粉黛
大街小巷腮红点染
三月的烟花已经不是从前
何必羞月古典
清辉如瀑,掀起心的海浪
依然琴瑟清凉
弄弦的纤纤素指调遣千军万马
激越处戛然而止
且慢,且慢
即使最浩荡的竹林也不再成双
以个取而代之
黄至均居然在袁枚的月映下
从“千个字”中挑出一“个”
成为园林的私家经典
成为“扬州八怪”以外
城市更为亲近的文化印记
个是一把伞,一个面面呵护的场景
个是一个方向插上的翅膀
蓄势而飞······
一切都在慢。可以把所有浮躁消解
高邮古驿站的马蹄也是散板
从唐一路悠然下来
大运河舒缓了
扬州在汪曾祺的青菜豆腐里
咀嚼不同寻常的清淡
还是小桥流水,吴越软语
竟生成民族大气派
一个城市的名片不止于遥远
身边随手可取,在现在
没有人可以忘怀
在烟花三月里回到宋词
用自己的嗓音唱一曲缠绵的扬州慢
再上庐山
牯岭街在夜色深重的时候
以迷离的眼神,牵引南来北往的聚集
一千个达官贵人的闲话留下了
一千零一个闲云野鹤的佳句留下了
一万种走路的姿势留下了
在灯火隐约的店铺、茶肆里,随处可拾
这是天上的街市。庐山的雾、瀑布、松柏以及那些故事
经过历朝历代的清洗和筛选
飞流三千尺以后,依然壮怀激烈
而我的再度出现,选择了闭口不言
即使言语也无关痛痒
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沉默是金
尤其在庐山,沉默还是太平
不远处那幢石头砌成的一个会议的遗址
一万个汉字把它变成了墓碑
所以后来我们用汉字分行、押韵
弄些小意境、搞点小抒情
显得那么多余、那么微不足道
“来不及了”,如果每一粒汉字不能保持它的力量
不如像我一样,冷冷地坐落一个酒家
温壶酒,烤几条山上深涧里的鱼
和几个多年不见的朋友
说一点文字之外的家长里短
然后带一些醉意,徒步跌入茫茫夜色
深呼吸,这里的空气已经新鲜
(选自《西湖》201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