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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单腿

2012-04-29于戍贵

小说林 2012年2期
关键词:单腿杏花伙伴

张单腿失去一条腿,刚满十八岁,正是血气方刚,头脑发热的年龄。

时节是初冬,漫山遍野收割后的作物,亮着白刷刷的根茬,障人眼目。

上级传下一道命令,兴修水利工程。

沿江村的村民男女老少齐上阵,当时的要求是“上至白发苍苍,下至开裤裆”都得参加。十几天光景,一条水渠几乎横穿全村所有的庄田。

这一天,老天阴沉着脸,下雪前的兆头,但不冷,也无风。炮眼凿好了,放炮工往里填满炸药,点燃了导火索。

一条蓝蛇蜿蜒着,哧溜溜爬向那雷霆万钧的轰鸣。

蓝蛇钻进洞里去了,老半天不见声响。人们逐个把双手从两耳上揭开,脸色比天空还阴沉,眼前一片少有的寂静。

最令人揪心扯肺的事故发生了——哑炮。

人们面面相觑,放炮工缩成一团。村长左顾右盼,领导者的威武一扫而空。

“他妈的,谁也不去排炮?嗯?”

他慢腾腾往下扒棉袄,向臣民们交代下:“万一老子飞上天,把这件皮捎给我老婆,等我儿子够个儿时,省份儿钱。”

凡事不凑前儿的张单腿(这时还双腿健全,名叫张小富)此时主动站起来,扁屁没放一声,默默地朝哑炮的山崖走去。肥大的,剐了一个口子的棉裤裆一甩嗒一甩嗒的,那块细长的破布条活似扯了一条尾巴,悠悠荡荡很可笑。

可人们都没有笑。哪儿还有心思笑啊,连哭都找不着调儿啦!

幸亏张小富离炮点还有十来丈远时,哑炮炸响了,要不,他失去的就不止一条左腿了。

张小富半截腿上的伤口愈合后,村里派马车把他从镇医院接回来。车到村口,张小富一再坚持下车,自己拄着拐杖走回家。

一进门,老娘抱着儿子的半截腿号啕大哭:

“你个冤种,你咋这么傻呀……平时蔫巴巴的,咋就鬼迷了心窍呢?这辈子可咋整?谁还能给你个媳妇,咱们老张家的香火就要断喽!”

张小富开始强作笑颜,安慰老娘说:

“哭啥,人一辈子,福祸都是命哩。”

虽这般说,张小富一想到今后的处境,不禁泪珠双双串串的。娘俩儿哭声交织在一起,好不凄惨。

村长来家看张小富,安慰说:“别难过了,你为公家负了伤,落了残,公家不能亏待你。”

村长挠着脑袋思忖半晌说:“这样吧,明天我去公社找王主任,安排你到学校教书。你不是念了四年书吗,公社来人问,你就说念了六年。”

张小富嗯嗯地点着头。

不久,公社报请县教革委,正式批准张小富为教师,是领工资拿粮本的那种教师。

张小富听了,乐得忘记了拐杖,一迈腿,闹了个狗抢屎,额头擦得鲜血淋漓的。

从此,张小富改变了生存样式,也可以说改变了命运。人们也逐渐忘却了他的大名,都明里背里叫他张单腿了。

做了老师的张单腿拎着一条断腿,每天早晨从家中走到学校,晚上从学校走回家。一年四季,往往返返。村街上总是传着拐杖点地的咚咚声。

同龄伙伴羡慕张单腿,快要流出涎水来。

“他妈的,不如咱也去排那哑炮……”

“要能让我当教师,这两条半腿都炸去也行。”

听到伙伴们嫉妒的咒骂,张单腿龇牙一乐,心想因祸得福这种事,哪能依人,都是命呐。

校长根据张单腿的文化程度,还有他的身体状况,同其他老师商议,找一份轻闲的差事给他。议来议去,都觉得他教生物课合适。因为当时生物还不是主科,在农村学校属那种可开可不开的科目,教的好些坏些都可以。

于是,张单腿被派到县教师进修学校,培训十个月,回来后,就成了一名生物课教师。穿着四个外贴兜的干部服,左胸的兜盖上别了两只黄灿灿的自来水笔,梳了一个漂亮的中式分头。如不残缺一腿,真可谓顶呱呱的一个小伙子了。

吃着商品粮,拿着铁饭碗,不但弥补了断腿的不足,还活成了人上之人。老师张单腿一时成了全村姑娘追求的偶像。他竟然可以在十里八村的姑娘里挑肥拣瘦了。

很快,他就跟村里最漂亮的姑娘杏花结了婚。

张单腿整天红光满面,美滋滋的。逢人,便掏出一包当时最流行的葡萄牌香烟,一支接一支地分散着,很慷慨的派头。

伙伴们吸了他的烟,喷了几个圈圈儿之后,也免不了嫉妒他。于是,便七嘴八舌地耍他,揶他:

“单腿,行啊,狗戴帽子,成人物了。”

“这回可真是大眼贼儿(一种田鼠)戴眼镜,充起教书匠了。”

……

听了戏谑之词。张单腿也不生气。常板起面孔,故作高深,用教导学生的口吻说:

“不要撒野,人是高级动物,要讲文明的,懂吗?”

“嗬——行啊,几天工夫,懂知识了,知道人是高级动物了。那你他妈说说,人都哪疙瘩高级?”

“对,高级在哪块儿,说说吧。”

“人呀,会劳动的,懂吗?”

“放屁都不臭。牲口不会劳动,那牛拉车、马犁地、驴拉磨,哪样不是劳动?”

“人,有思维能力,懂吗?”

“动物就不会思维?那你家的狗咋单咬外人,不咬你媳妇杏花的亮尻子呢?”

人们一阵哄笑,有摇头的,有拍掌的。

“人,有语言表达能力,懂吗?”

“去你妈的吧,鸡鸣狗咬驴子叫,都是说话哩,只怪你听不懂就是了。”

……

老师张单腿没嗑唠了,抓耳挠腮,脸憋得红红的,细密的汗珠儿爬满额头,终于撇出一句:

“人,人还会过性生活……”

“哈哈哈”,伙伴们笑得前仰后合,险些闪腰岔气儿。

“扯你姥姥个腿。狗起秧子猫起群子猪打圈子,哪个不是性生活?”

“你们不懂的,牲畜仅仅是为了繁育才性交的……”

“你他妈不为繁育,还花钱讨老婆干啥?”

“这你们就又不懂了。人,绝不仅仅是为了繁育才性交的。牲畜的交配是有季节的,总要等到发情周期。人就大不一样了。人可以随时随地进行交配,而这种交配又绝不仅仅是简单的交配,这是一种特别的生活,是人类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我跟你们说,动物为啥活几年、十几年就死了,可人能活几十岁,上百岁,就是与过性生活有关呢……你们说,这人高级不高级?”

……伙伴们还真听愣了神,究竟张单腿说的在不在理儿,谁也整不明白了。人真是比牲畜寿命长,这是明摆着的——他妈的,这犊子当了老师,还真多了好些本事!

伙伴们心里有些折服了。再叼起张单腿的葡萄烟卷儿时,就不敢轻易同他探讨“高级动物”这个话题了,而是变着法子戏谑他,取笑他。

张单腿深为自己的“高级动物论”而荣耀。只要群人逢在一处,麻溜儿挤眉弄眼,先讲一番“人是高级动物,懂吗?”的道理。

斗转星移,岁月更迭。

几年之后,伙伴们也都陆陆续续讨得老婆,成了家业。尽管他们的女人有丑有俊,有胖有瘦,有高有矮,有白有黑,论模样气质都不如杏花,可都决赛般生下了娃子。

唯独张单腿的女人杏花仍小腹扁平,不见音信。

于是,伙伴们又寻出戏谑他的话题。

“哎,咋整的,当着老师,整天研究生物,咋就生不出个物来?”

“是不是老二也让哑炮给炸断了腿儿……”

“要是不中用,可别死霸着杏花那片花园儿,看撂荒了!”

……

张单腿仍不慌不忙,逐一发着葡萄烟卷儿,人手一只后,自己衔了,稳稳擦着火,燃了,吸进一口,吐出一圈儿,懒懒地张开嘴巴:“你们根本就不懂,好事儿是用不得匆忙的。娃子是啥?娃子是由受精卵逐次分裂而成的。而精子与卵子形成受精卵,是一种极偶然也极复杂的过程,那是一瞬间的巧合。嗳,说得浅显一点儿,你们都见过天上打闪吧?那闪就是天上释放的阳电流与地上释放的阴电流相互撞击所产生的火花儿。假如让阴电流早释放那么一点点,或阳电流早释放那么一点点;还有阴电流释放时如果偏离阳电流那么一点点,或阳电流释放时偏离阴电流那么一点点,那都不会产生闪电火花的。女人孕娃也是同样的道理,每个正常女人的月经周期是二十八天,而卵子的最佳受精时间仅有那么几小时,精子在女性体内的存活期也不过几个小时的时间。要使卵子受精成为受精卵再进入子宫形成胚胎,你们想想,这是不是一件十分复杂、十分精密、十分巧合的事情。倘若稍有偏差,结果同样是阴电流碰不到阳电流……”

张单腿又一番“阴电阳电”的大道理,讲得村民们似懂非懂,有的嗤之以鼻,有的稀里糊涂点着头。结了婚生了娃的,暗中庆幸自己抓住了战机,从此再无后顾之忧;结了婚没生娃和没结婚的倒有些提心吊胆了。

一时间,村民们暂又折服于张单腿关于“阴电阳电”的生物学说。

时间老人可谓最好的验证师。

又几年光阴逝去,张单腿的媳妇杏花仍不见动静。人们又开始戏谑张单腿了。

“张老师,咋整的,十几年的光景,你的阳电就一次也碰不上那阴电?”

“是呀,也该让我们看看那阴阳相撞的火花了吧。”

张单腿面色镇静地说:

“你们不懂,现在讲究个啥?少生优生啊!生娃同种谷一样,不能抓起籽粒就往埯儿里种。要有选择,把那些秕种次种筛一筛,剩下籽粒饱满的种了,才能开好花,结好果,才能考大学做大事儿——你们知道男人什么年龄生育的娃儿最聪明吗?四十岁以后哩。”

听他这么一说,一些早生娃的村民不觉有些后悔了。

张单腿的“种子学说”又讲了几年,媳妇杏花的肚子仍一直撂荒着。

人们又有把柄取笑张单腿了。

“张老师,这么多年了,你就一颗好种子也没选出来?”

“你是不是天生就一肚子秕种呀——”

“哪能呢,哪能呢,大概是我这腿脚不利索,常撵不上那最佳瞬间……”张单腿木讷讷的,没了长篇大论的生物学说、闪电学说、优生优育学说了。

人们哄然大笑。笑过,有人说:

“那你专门休上一个月的假,趴你老婆身上弄一个周期,不信就抓不住那最佳瞬间!”

人群中又爆发一阵狂笑。

又有人说:

“张老师,你是不是弄的不对路子呀?有份报纸上就说你们一个当老师的,结婚十几年不生育,领媳妇去医院一检查,都没病。你说怎么着?原来十多年净走那道后门槛了。”

村民们这通乐呀,有的瘫在地上,有的干跳脚说不出话,有的直擦泪珠儿。

笑罢。又有人说:

“张老师,你的方法不得当吧,我帮你想个高招儿,你把你媳妇领到后山坡上,让她大头朝下浇灌一回试试……”

张单腿第一次在村民们的哄笑中手足无措,无言以对了,满脸茄子颜色,操起拐杖,慌忙往家走,身躯一耸一耸的,很像一只过街的螃蟹。

一个声音打后边追赶着他:“喂——你干脆借个种吧,再过几年,我这根苗苗一打蔫儿,你可没处掏弄这格路品种了呢——”

日子的尘埃把张单腿的头发染得一片灰白。

岁月的镂刀在杏花的脸上刻下了一道又一道明显的纹路。

媳妇杏花始终没有孕育,张单腿夫妻始终没有孩子。

村民们却很少再拿这个话题同他玩笑、调侃了。

老师张单腿的内心反而因空虚而越来越沉重,因沉重而越来越空虚了。

妻子杏花也常常在夜里半真半假地来一句:

“这回要再不行,我可真出去借一回啦。”

“哪能呢……有儿女不一定是好事,没儿女不一定是坏事,都是命呐。”张单腿嘴上这么说,身子却加倍努力,认真运动着。

终于有一次,张单腿气喘吁吁,嗫嚅着说:

“整整二十八年了,这回再不行,八成是够戗了。那,你就去借、借吧。可,要到镇上,离村里远着点儿,也千万不能找熟人啊……”

说完,张单腿灰溜溜地垂下头,泥一样瘫到妻子身上,满身透汗,像淋了一场雨。

妻子杏花抬手,轻轻拍着张单腿的头说:

“是命呐。再说,人活着,不光就为了生儿育女……”

妻子杏花的话,也有些教育工作者的味道了。

由于身有残疾,张单腿五十二岁就退休了。因为教龄长,他的工资在全镇的教师中属最高一档,每月开一千八百多块。

张单腿仍每天起得很早,拄着拐杖去校园遛弯儿。衣袋里总带着许多零用钱,常抓出一些给刚入学的娃子:

“拿着,买果子吃,好好学,爷爷还给……”

偶尔,张单腿也聚到村民中间。那些因父子不和,婆媳不睦的老货们,常常对张单腿挑起大指,百感交集,敬佩有加地说:

“你张老师就是不一样,凡事看得就是长远,高明,真是高明呀……”

张单腿听了这话,“嘿嘿”笑过两声,开口这样说:

“人这一辈子,好多事儿,难分清好坏啊。就拿我来说吧,丢了一条腿,是坏事,可因此当上了国家教师,又是好事;没个儿女是坏事,可自己挣多少钱能花个清静,这又是好事儿……啥叫享福啥叫遭罪,没必要整那么清清楚楚哩——”

张单腿张老师的话,在一些村民的心头上,尤其在那些老货们的心头上,还真产生了许多共鸣呢。

作者简介:于戍贵,男,1963年8月出生。祖籍山东文登,现居黑龙江省肇东市。先后在《北方文学》、《小说林》、《百花园》、《广州文艺》、《章回小说》、《北极光》等省内外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作品若干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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