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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2012-04-29何伟良

椰城 2012年2期
关键词:孩子

何伟良

风轻轻地吹过湛蓝的天空,一朵朵流云静静地翻卷着。在晨光的映照下,一会儿汇聚成一张张笑脸,一忽儿散开成一大片雪白的羊群。

修芸站在操场上,微微仰首,半眯着眼望天。看满天悠然舒卷的云朵,从头顶缓缓走过。仿佛他的手,一如既往地摸摸她的头,动作亲昵而温柔。煦热的阳光静静地洒落,将她的身影罩住,一道细长的影子,随风伴着她忽左忽右。

看表,时间尚早,再过一会儿,陆续就有学生进入校园了。想起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她的心头充盈着小小的感动和快乐。不由自主地抚摸自己凸起老高的肚皮,那里,还有一个月,一个小生命就会降临。

对着天空,她喃喃自语:“梓风,你知道么?你走了,可他却来了。没有你的日子,他会一直陪伴着我,直到老去。”孩子似乎感应到什么,微微伸手缩脚地动了两-下。修芸拍拍他,若是梓风还在,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子。曾经他是那么期待要一个孩子,可为了工作,竟然耽误了三年。若修芸知道他要离去,何不趁早完成他的心愿?

泪水,一点点滑落。她知道,他,再也回不来了。就是那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顷刻间湮灭了他们之间恩恩爱爱、甜甜蜜蜜的生活,葬送了他们曾经的誓言和美丽。

几天连续下雨,那天才略停。早上,天有些阴沉,像往常一样,起身,修芸还赖在床上不肯起来。梓风忍不住俯身吻吻她饱满光洁的额头,轻轻捏住她微翘的鼻尖,做势伸手去呵她。修芸无奈,睁眼,嗔怪着故意不理他。一阵轰隆隆的雷声,从屋顶滚过,突然炸开。修芸吓了一跳,反射性地从床上弹起来:“又要下雨了!”

屋外,阴云开始密集,天空昏暗犹如入夜。梓风打开灯,催促她:“快起来,早点去学校看看。”修芸穿好衣服,迅速起身。两个人来不及吃早餐,临走,修芸不忘从冰箱取出两个面包,拎在手里,跟在梓风身后,匆匆出门。

外面是铺天黑地的昏暗,风开始凌厉起来,迎面扑在脸上,修芸不自主地哆嗦一下。不是冷,是……她也说不出来。顶风,低头,跟着前面的身影,一路向学校跑去。

校门已开,那位看门的聋大爷正站在门口,不无忧郁地望着他们。这位大爷是村里唯一的五保老人,一直住在学校,并兼职看管,做做打扫及夜间巡查工作。老人很善良,跟孩子们处得很好,跟梓风两口子处得很好。修芸父母都在外地,难得回去一趟,平时或多或少都把老人当做自己的长辈来看待。

老人指指天,又指指教室,风鼓起三人的衣服,掩盖了老人焦虑的啊呀声。梓风和修芸知道老人的意思,风太大,看样子马上又有大雨倾盆,学校是危房,恐经不起再一次的折腾。上头早已拨款,乡里、村委会也已集资,正在筹划新校园的扩建工程。原计划是暑假开工;村里所有劳力都帮忙,尽量在几个月内完工。等寒冬来时,孩子们便不用再在漏风的课室里,饱受霜风的欺凌了。

可眼下……梓风看着摇摇欲坠的房子,与修芸对视一眼,果断地说:“看情况!如果下暴雨,我们就通知孩子们回家!”修芸点点头。梓风自顾自走进那一溜排开的五间平房里,那里,是教室兼他们的办公室。还有一间,是老大爷的起居室。

修芸跟过去,把面包递给他。梓风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噎得直翻白眼。修芸嗔他一下,赶紧把水杯给他。梓风咕嘟咕嘟喝了几口,脸上有了笑意:“世上只有老婆好!”修芸扑哧一声笑了,顺势捶了他一下:“给别人听到,不骂你才怪!”梓风哈哈一笑:“我自宠我亲爱的老婆,与旁人何干?”挤眉弄眼的样子逗得两人都笑起来。

一个小男孩一阵风似地跑进来:“老师,要下雨了!”修芸忙接住他,理理他被风吹乱的头发和衣角,点点头,轻轻地问:“怎么来这么早?”小男孩瘪瘪嘴:“爸爸妈妈一早就去了姨妈家,奶奶给我做饭,我吃完就来捏。”修芸呵呵一笑,看他分明是想跟去却无奈的样子,不由得软语低声地哄他:“下次,老师叫他们也带你去。”小男孩亮晶晶地望住她,开心地咧嘴,然后,反身跑开,去了教室。

两人摇摇头,准备好东西,往各自的教室走去。学校一共才三个班,除了他们两口子,还有一个是代课老师,但是这两天请假了。其实当初修芸并没有想做老师,更没有想过到这个小村子里来做老师。可这里是梓风的家乡,为了他,为了他们之间的感情,修芸不能舍弃,只好跟来。当时村里一个女老师调走了,另一个正好生病,只有一个代课老师勉强维持着,急缺老师。

梓风回来,无异于为家乡注入了一股新生力量,因此乡里很多部门都争着要他。可梓风偏偏选择这个顶风漏雨的小学校。很多人为此惋惜。只有修芸知道,梓风是为了报答这个村子才回来的,也为了这个村子,丢掉了父母精心为他设计的美好前程。

梓风8岁那年,家乡遭遇特大洪涝灾害,整个村子被淹没,父母双双遇难。仅与年逾70高龄的奶奶,相依为命。村人怜惜梓风,自发承担了抚养他的责任。即便那时候生活多么困难,大家硬是从牙缝里省出来,一直到他奶奶去世,一直到梓风师范大学毕业。所以,这个村子才是梓风的家,这个村子里所有的孩子,梓风都看做是自己的孩子。他曾在修芸面前发誓,要让这里的孩子们接受最好的最正规的教育,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放弃了那么多优厚的条件和待遇,义无反顾地回到村子,做了一名小小的乡村教师。

而修芸出身于高干家庭,当初父母就反对他们的交往,后来看女儿那么坚决,也被梓风的诚意和上进心打动,才同意他们之间的感情。原本为他们铺好了一条锦绣之路,没料到梓风坚持回老家,还搭进去一个宝贝女儿,老两口伤透了心。况相距甚远,除了假期,修芸也很少回去。无形之中,她也把这个村子里的人当成了自己的亲人。更何况,村里每一个人对她都那么热情、善良、温和有礼。渐渐地,修芸也喜欢上了这个民风淳朴的村子。跟梓风一样,立誓要改变孩子们的学习环境和学习氛围,立誓要带着村人一起,过上安稳舒适的生活。

雷声,风声,呼啸着,卷起树叶狂舞着,天灰暗灰暗,雨将下未下。陆续已有十几个孩子进入课室。修芸有些心不在焉地跑到隔壁梓风的那间,见梓风站在窗前,眉毛拧成结。孩子们轻声读着课文,偷眼瞟着修芸,吐舌挤眼逗弄她。修芸微微点头,回个笑脸。正想说话,哗啦啦,暴雨倾盆而至。修芸躲闪不及,竟湿了头发,慌不迭地跳进屋子,甩甩头。

雨中,有两个小小的人影,被雨浇注,拼命撑伞,怎奈伞不及打开,急得边跑边叫。梓风赶紧拿起墙角那把大黑伞,迅速冲出去,把孩子接进来,自己背后也湿了一块。两个小家伙嘎嘎怪笑着,把身上的水珠甩来甩去,课室里顿时热闹起来。

修芸拿来毛巾,帮他们擦拭着。梓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不知道在想什么。噼噼啪啪的雨珠,不停地垂降,天地一片白茫茫的雨雾,能见度很低。哒哒哒,又有两个女孩子撑着伞进来。雨太大,她们的裤脚全湿了,小脸都润润的。跟老师打过招呼,便拿出书,低头坐下,认真地读起来。

轰隆隆,雷声滚动,不停地炸开,整个大地震颤,整栋房子都在抖抖。小家伙们吓得尖叫起来,

两个小女孩跑到修芸身边,捂住耳朵,将头埋进修芸怀里。修芸自己也有些害怕,湿漉漉的头发贴着脸,很不舒服。梓风一边安慰孩子,一边焦急地抬头望天。屋外的操坪上,已经蓄满了水,白亮亮的一片洼地。雨珠落下,溅起一个个蘑菇大的水泡,看样子,雨一时半会停不了。

墙角开始沁水,湿了一大块。由于是平房,年久失修,瓦片薄,稀稀拉拉有碎雨钻进来,靠墙的一处已成线状流泻,很快聚成一小块水洼,浑浊,黑黄。梓风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撑开伞跑到修芸的课室,发现那边情况好一些,便依次把孩子们转过去。然后拥着修芸,送她过去。

靠着梓风温热的身躯,一股暖流自心底升起,修芸觉得自己是幸福的。虽然日子有些清苦,条件有限,但有梓风无微不至的体贴和呵护,有情感和精神上的相互扶持,有村人对他们的敬重和关心,有孩子们童真的崇拜和热爱,再累再苦也是值得的。前几天两个人还在商量,等新校舍落成之后,修芸去找父母赞助,一定要为孩子们买几台电脑回来。想到宽敞明亮干净舒适的新校舍,修芸心头竞微微有些激动,那应该是一段崭新的生活。为此,她充满了期待,与梓风谈论最多的也是校舍建成之后的设想。

老大爷一头闯进来,阿巴阿巴地指手画脚,急得直跳。梓风冷静地揣摩片刻,方才明白老大爷说的是他自己的房间,赶紧转头往前面跑去。修芸急匆匆地跟在他身后,心突突地有些慌。由于连续下雨,屋里外围墙壁几乎湿透了,今被猛雨侵袭,墙壁剥落一层,被风一吹,几欲坍塌。而且,风太大,把屋顶瓦片揭开几块,漏雨得厉害,被子已堆到床脚,床面被雨滴滴答答地敲着,屋子里几乎不能落脚了。

梓风和修芸心头有些黯然,抱起尚干的被子,带老人进到那问稍好一些的课室,二十几个人围在一起,默默地坐着,谁也不出声。风扑扑地敲着窗台,雨哗啦哗啦地肆虐着。稍远一些的孩子尖叫一声,梓风一看,是屋顶开始漏水了。修芸赶紧把孩子转移过来,有些发愁。

梓风看看外面,看看屋顶,果断地对修芸说:“送孩子们回家!”修芸点点头,叫孩子们收拾东西,按远近给孩子们排队,两人各带两个,留下老大爷跟19个孩子在课室。刚打开门,风呼地窜进来,灌了梓风一身。梓风想想,对修芸说:“你留下,万一有什么事,也好组织孩子们出去或是叫人帮忙。”修芸默默地把伞递给聋大爷,指指孩子们,聋大爷二话不说,背一个,抱一个,立刻消失在茫茫的雨雾中。

梓风叮嘱修芸,一定要仔细看着墙面和屋顶,发现情况,及时组织撤离疏散。修芸坚定地看着他,用手臂笼住孩子们。几个大一点的孩子说:“老师,我自己能回家,顺便带两个邻居的小妹妹。”梓风点头:“来,跟在我后面,一起走!”说完,撑开大伞,挽起裤腿,拥着小一些的两个孩子走进大雨中,后面跟着三个大孩子。四把伞,六个人,踢踢踏踏,顷刻间就被风雨吞噬。

屋子里剩下近一些的孩子,都是年岁较小的,个个脸上挂着惶恐和不安。修芸抬头看看屋顶,除了几处漏雨之外,好像没什么问题,于是,笑着对孩子们说:“老师教大家唱歌好不好?”孩子们马上点头,急切地望着修芸。修芸一句一句地教孩子们唱“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一个孩子说:“老师,雨没停耶!”另一个立即反驳:“那是唱歌耶!”大家异口同声地跟着唱起来,脸色也渐渐平静了。甚至还有一个说:“老师,一会您也带我们去提泥鳅,嘿嘿。”“好呀好呀,太好了!”其他几个立刻附和。修芸也来了兴致:“好!”小家伙们高兴得又叫又跳。

唱完几遍,老大爷回来了,全身湿透,脸色苍白,嘴唇有些哆嗦。修芸本想自己去送,但又怕老人耳朵不灵便,万一有事,那才危险,所以,把两个孩子交给他,对他竖起大拇指,大爷阿巴阿巴地乐了,带着孩子转头又走进雨中。

修芸正准备组织孩子们唱歌,两个家长身披雨衣,滴滴答答,满身水珠地走进来接孩子。是梓风送孩子的时候,他们在田边看水势,因此才赶过来。并顺便多带一个孩子回去。修芸很感激,把靠近他们家的孩子交给他们之后,说声:“谢谢你们!”两个村民腼腆地笑了,把孩子紧紧拢在雨衣下面,消失在雨帘中。

梓风回来时,屋子里还剩十个孩子。雨太大,有伞没伞区别不大,所以梓风叫修芸找一些塑料布给孩子包住,这样可多带几个孩子。好在有两扇就钉着塑料布,三两下就扯下来,为四个孩子们包好上身,梓风又带两个,最后剩下四个孩子时,梓风有些不放心地叮嘱修芸:“随时注意安全,我一会就回来!”然后一大五小的身影,转瞬即逝。

修芸拥紧四个小不点,默默地看着雨帘出神,一时之间,整个天地唯有轰隆隆的雷声,哗啦哗啦的雨声,呜呜涌动的风声,和房梁上滴滴答答的漏水声。突然,咔啦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断裂了。修芸立刻回头,逡巡屋顶,还好,没问题。于是,她拍拍孩子们的头,安慰孩子们,似乎又在安慰自己:“没事,老师在这里,没事。”

送完这五个孩子,梓风急匆匆往回赶,雨大,路滑,好几次他整个人都滚倒在泥水里。长时间被雨淋湿,又走了这么远的路,加上早餐吃得不好,他几乎已支撑不住。但是他不能休息,修芸和孩子们还在那里,他必须尽快赶回去,帮助他们安全返家。

修芸不知道,刚才那一声其实是隔壁房梁断裂的声音。连日雨水浸泡,今日风雨交加,本是危房,木已不堪重负,遂断裂,但不至于立时塌陷。她更不知道的是,隔壁房体已经逐渐倾斜,险象已生。她只是莫名开始心跳加速,一阵说不出的感觉袭来,夹杂一声惊雷,她下意识地搂紧了孩子们。几个孩子本来就小,被修芸这一变化和雷声吓哭了。修芸自觉失态,赶紧好言哄劝,将他们的情绪渐渐安抚下来。

又是一声咔啦,修芸惊觉起来。她抬头仔细审查,发现一边墙面有些倾斜,雨从屋顶匍匐灌入。她赶紧打开门,顶风跑到前边检查。一阵猛雨,打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等她定睛看时,却见那边第一间已经倒塌。修芸大吃一惊,赶紧返身往回跑,边跑边叫孩子们快出来。

风雨湮没了她的呼叫声,孩子们哪里听得到!轰隆一声,第二间房在她眼皮底下瞬间坍塌。修芸啊一声尖叫,没命地跑着,只有一个念头:“孩子们还在里面!”一阵狂风肆虐着,呼啸而过。眼看第三间,也就是孩子们栖身的那一间在风中摇摇欲坠,马上就有倒陷的可能。她的脚步发软,四肢突然无力起来。她拼命支撑起自己的意念,踉跄着朝孩子们跑去。

孩子们躲在门后,缩成一团。修芸跑到门口,竞看不见他们,大叫着冲进去。梓风恰好赶到校门口,眼看着修芸进去,也眼看着那间房子在他面前坍塌。脑门轰地一声,似有什么东西炸开,他的心剧烈地揪痛起来,呼喊都失去了力气。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修芸刚进去,屋顶便咔嚓嚓地纷纷坠落,瓦片瞬间如万炮齐发,朝她袭来。她只觉头部一阵剧痛,但她顾不了那么多,发疯一般扯住一个孩子,顺手就往外丢。一个,两个,还有一个呢?头上、肩上,脚下,全是瓦砾,雨水还是血水,她已分不清,

只有一个念头:还有一个孩子哪里去了!没等她看清楚,她已被断檩阻住了去路,卡在一个三角架里,动弹不得。这时,她才看清孩子正在她的左前方,也被卡住,拼命哭喊着。

梓风冲到时,整个房子完全倒塌,三个被扔出来的孩子趴在地上,吓得尖叫着:“老师!老师!”而修芸,还在里面!他不顾一切地叫着修芸,试图找地方进去。听到梓风的呼喊,修芸眼眶一热,泪水不由自主地奔流而出,是喜极而泣。她试图回应,却被卡住了脖子,无力发声,只在心底万千次地呼唤着梓风。

梓风扒开一道口子,一眼就看到了被卡住的修芸和孩子,他心头一宽,小心翼翼地拨开重重障碍,双手已血肉模糊,但逐渐靠近了修芸。眼看着梓风就要接近自己了,修芸一点也不害怕了,她示意梓风,先救孩子。梓风咬咬牙,看看修芸的情形似乎还好,暂时也没有危险,便朝孩子靠过去。一点点撬开孩子身边的障碍物,终于抱起了孩子时,两人交换一个眼神,很复杂,但至少是心无愧疚了。

梓风小心地带着孩子慢慢往外边挪移,并安慰修芸:“坚持一下,我马上就来!”修芸信任地点点头,她知道梓风会来救她,她知道梓风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说到做到。否则,她也不会千辛万苦地跟着他在这个小地方过着如此简单平静的生活了。

看着梓风跟孩子的身影一点点从眼前挪过去,逐渐消失在废墟之间时,修芸突然觉得很累,很想睡去。她不知道自己的头部已被瓦片砸破了好几处,满头血淋淋地,其实伤得很重。但她拼命睁着眼睛,等梓风回来。

梓风好不容易把孩子扒出来,送至操坪安全地带,来不及嘱咐孩子,一拧身又进了废墟。刚才看到修芸满头满脸的血,梓风吓坏了,但为了孩子,他不得不做出选择。他心痛得无以复加,他觉得自己没有尽到保护她的责任,没能让她过上幸福安稳的日子,反而让她遭受如此疼痛和苦楚,他很自责,但更多的是担心。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他也要让她安全地出来!

修芸疲惫至极,终于看到梓风熟悉的身影朝她而来,像一条缓缓游动的鱼,一点一点地排除桎梏她的瓦砾和砖头。她很安心,微微地笑了,然后闭上眼睛。她梦见两层新校园落成了,雪白的墙壁,琉璃的屋顶,新课桌椅散发着木质的清香,黑板又宽又大,父母一口气给他们买了十台电脑,她拉着梓风,不停地旋转,欢叫……

梓风已剔除了修芸周围的障碍物,将她的身子慢慢地拖出来。因修芸已经昏迷,身子显得沉重,他必须很小心地带着她往外走。他心急如焚,怎么呼唤她都不醒,他吓晕了,一门心思想快点带她出去看医生。终于,看见刚才自己挖的那个出口了!梓风一阵高兴,加快脚步,不料被绊住,一下跌倒,把修芸也摔了出去。

梓风大惊,迅速俯身抱起修芸,跌跌撞撞地朝那个亮处而去。他不知道,刚才那一扑,引发了其它未完全剥离断裂的檩子,而恰恰他的头顶就悬着这样一根。当他走向出口的那一刻,那根悬垂的断檩终于支持不住,照着他兜头坠落,正正地击在他头顶。刹那间,梓风只觉得天旋地转,在他倒地的那一瞬,他的意识仍清醒地告诫自己,必须把修芸安全地送到外面。他咬紧牙关,用尽所有的力气,把修芸往那个亮处送去……

被早先救出去的孩子叫来的村民赶到时,只见到满身是血的修芸昏迷不醒,一动不动地躺在雨中,一个孩子围着她不停地哭喊着老师。而另一个则拼命地对着废墟一边哭叫老师,一边扒拉瓦砾和砖头。村民知道不好,立即组织起来,抬的抬,撬的撬,挖的挖。当他们逐渐清除余砾,看到梓风时,所有的人都顿住,痛哭失声。

一根断檩直直地插入他的后脑,身上散落许多的瓦砾。他的双手保持着托举的姿势,笔直地朝向外面,眼睛瞪得大大的,血,把身下整片废墟都染红了。村民小心地将梓风抬出来,没有人敢动那根断木。有人去请了村里的卫生员来看,那位年轻的女孩子看到梓风时,又是恐惧,又是同情,伸指头探探他的脉搏,对大家摇摇头,哇地一声哭了。这一哭,引发了大家的哭声,顿时,小小的操坪上挤满了抱头痛哭的村民。还是村长有见识,抑制住悲痛,指挥人把修芸和梓风一起送进了医院。

修芸醒来,只觉头痛欲裂,眼睛酸涩得厉害。也正是因为疼痛,才恢复了她的意识。她勉强睁开眼睛,在微光里搜寻梓风的身影。然而,守护她的却是自己双眼红肿的母亲。她拼命地回想当时的情形,唯一记得的是梓风拖着她往外走。她醒了,那么梓风呢?应该也跟自己一样脱离了险境呀!

她吃力地翕动嘴唇,微弱地问道:“妈,梓风呢?他情况怎么样?”母亲张大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泪水,却无声地滴落。修芸越是着急地追问,妈妈只是一律摇头,眼泪却奔流得越发肆意了。修芸疯了一样地起身,却翻落下床。头磕在地板上,顿时伤口出血。妈妈吓得大叫护士,赶紧去扶修芸。医生帮修芸处理好伤口,给她打了镇静剂,修芸沉沉睡去了。

等她再次醒来,已是深夜。只听到一阵低低的饮泣,知道是妈妈。心里一酸,不由得努力使自己睁开眼,却吓了一跳。病房里密密麻麻挤满了村民,个个脸色悲戚,泪水涟涟地望住自己。床边,坐着妈妈和村长。而聋大爷一手使劲抹着眼泪,阿巴阿巴地一手捶自己的头。

村长张了几次嘴,就是说不出话,修芸使劲瞪着他,期待他能说出梓风的情况。可所有的人只是望着她,只是摇着头,只是流着泪,只是满脸愧疚和悲伤。

无奈,她把目光再次投向妈妈,看上去孤弱得让人怜惜。妈妈忍不住,一边流泪一边拍拍她的手:“芸芸,你们有孩子了!梓风,他……已经走了……”

修芸不相信地瞪大眼睛:“医生呢?我要找医生!”一个村民赶紧找来了主治医师,那个面目慈祥的中年妇女微笑、肯定地对她说:“恭喜你做妈妈了!孩子刚一个月,为你做的初步检查很正常!”

修芸咬紧嘴唇,又是惶惑又是欢喜。她从大家的神情中已经揣摸出梓风可能遭遇不测,但这个孩子的到来,莫非是上天的另一种赐予?莫非是梓风在冥冥之中的另一种爱的表示?不然,怎么会这么巧?怎么会在她极度脆弱和伤心的时候,送来这样一个福音?可是梓风,你怎么舍得抛下我一个人?怎么忍心让我独自面对思念背后的伤痛和落寞?怎么能让孩子未见你一面,你就别他而去?

点点滴滴的回忆漫上心头,修芸终于忍不住,掩面痛哭失声!整个病房一片愁云惨雾,大人孩子的哭声,男人女人的哭声,掺和在一起,组成一种奇特的声调,令人动容。

当修芸终于站在梓风面前时,她的脸上已经让人看不出表情了。只是平静地俯身,一点点地触摸着他,认真而虔诚。这个她深爱的男人,正是风华正茂、英气逼人的年岁,平时在她面前那么开朗,那么大度,那么意气风华,此刻却静静地躺在白布单上,如睡着一般。暗青色的面部依然那么俊挺,刚毅,棱角分明,似乎一个呼唤,他便会应声而起。可是,会吗?修芸在心底千万遍地呼喊着他的名字,却为何仍然纹丝不动?

她知道,终究,他还是别她而去了!以这样的一种方式,终结他们之间的感情和梦想,毁掉他们之间的誓言和美丽,却留下一个痛得让人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硬生生地横亘在阴阳两端,他,该是何等残忍!可是,却又给她留下一个不得不活下去的理由。也许,所有的一切,上天早已安排好了,只让人按照它事先预埋的伏线,一一走过去。有精彩,有美丽,有伤痛,也有遗憾,更记得给人留下种子和希望。也许,这就是人生?!

修芸知道,她会安静地等待孩子降临,她会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孩子身上,包括村里那些现在和以后都要接受教育的孩子,她会把梓风未完的夙愿,认真而坚定地承继下去。只有这样,她才无愧于自己,无愧于梓风,无愧于那些善良而淳厚的村民,也无愧于自己未出生的孩子。

办完梓风的后事,修芸回自己家休养了一段时间,她想好好休息,也想好好陪陪父母。

十一

当修芸重新回到村子时,村民们都吃了一惊,但他们都以最隆重的礼节来欢迎她。当他们得知修芸将在这里安心地落户,安心地为孩子们授业时,除了感动,除了流泪,除了不停地鼓掌,他们想不出还有什么方式表达自己心头的感激和感慨。

新校园静静地立在原来的废墟上,两层楼,气派而敞亮,粉墙黛瓦,琉璃屋檐,每一处都精致得让人舒心。新桌椅散发着原始的木质的清香,黑板讲台宽大,站上去立刻就有一种使命感。一切都和想象中的一样,是天意么?

其实,她不知道,这是梓风在多方集资时,早已规划好的,所有的构造都是按照他设计的图纸和样板,而所有的一切,原本都是想给修芸一个惊喜。只是没想到,这个惊喜是用他自己的生命来作为代价的。

修芸站在昔日的操场上,以前逼仄,现在宽敞很多,还有一条小规模的环形跑道。村民自发在两边种上了树苗,相信几年之后,这里是绿荫清凉,鸟语花香。

微微仰首,一朵一朵流云缓缓飘过,修芸浅笑着,低头抚摸孩子,低低地对自己说:“梓风,我回来了,你一定要看着我们,看着孩子成长。”就在低头的刹那,一堆云朵聚在一起,仿似一张大大的笑脸。一会儿,又变成满天雪白的羊群了。

一群孩子喧闹着,嬉笑着,欢快地跑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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