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恋者的情怀
2012-04-29赵逵夫
赵逵夫
《诗经·国风》中有组诗,以前学者未能注意到这一点,郭晋稀先生《国风蠡测》一文提出一个看法,引起学界的关注。赵沛霖《诗经研究反思》一书将郭先生此文作为刘师培《〈毛诗〉〈荀子〉相通考》(1905年发表)以来八十多年中《诗经》研究的42篇重要论文之一,加以介绍。郭先生此文的《组诗初探》部分说:“民风本来有很多是组诗,由于入选,有所删节,加之入选以后,篇次几经改动,所以后人认为各自成篇,中间并无有机联系。如果仔细推敲,有些组诗依旧保存了下来。”论文首先分析了《陈风》中的《衡门》、《东门之池》、《东门之杨》一组,并说:“至于《宛丘》、《东门之枌》两篇,与此三篇,可能也有关系,但是否属于此一组诗之内,那就更待考证。”后在《风诗蠡测末篇》一文中对《宛丘》和《东门之枌》又加以论证,认为此两诗为一组,叙一事,也可能是同一作者的作品。今合两首而读之。
《诗序》说:“《宛丘》,刺幽王也。淫荒昏乱,游荡无度焉。”郑玄《笺》即以诗中“子”指陈幽公。孔颖达《疏》以来皆顺此为说,然而从诗中看不出有刺讥之意。朱熹《诗集传》说:“国人见此人常游荡于宛丘之上,故叙此事以刺之。”较合诗意。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又同“陈夫人好巫,而民淫祀”之风俗联系起来,以为“正事巫觋歌舞之事,非泛言游荡”。则有利于对其社会背景的了解。宛丘,陈国丘名,在陈国都城(今河南淮阳)东南。《毛传》:“四方高中央下曰宛丘。”这种地形近于今日有观摩台的体育场,观看时不会出现前面的人堵住后面人视线的状况,可以避免拥挤。上古青年男女欢聚娱乐多在城东,因为古人观念,五行于东为春,有生发之意。《郑风·东门之》写男女相唱和,其地在城东;《出其东门》写男女群会,说“出其东门,有女如云”;《陈风》的《东门之枌》及《东门之池》、《东门之杨》,都是以青年男女相会唱歌谈心或约会为题材的。
关于《东门之枌》,《诗序》说:“《东门之枌》,疾乱也。幽公淫荒,风化之所行,男女弃其旧业,亟会于道路,歌舞于井市耳。”对诗的内容的看法大体不误。朱熹《诗集传》说:“此男女聚会歌舞,而赋其事以相乐也。”也与诗意相合。两诗并读,更能加深对诗的理解。
先看《宛丘》。此诗实写诗人爱慕一个常在宛丘击乐舞蹈的女子,而没有勇气追求。郑玄《诗谱》说:“大姬无子,好巫觋祈祷,鬼神歌舞之乐,民俗化而为之。”看来陈国女子好舞蹈,同南方荆楚民风相近。此诗所写舞蹈者未必是娱神舞蹈,而侧面反映出当时民俗游艺的状况。女巫或在民间祭祀中常配合歌唱的女子在每月的某些吉日,于市廛游艺之处歌舞以为生计的情形,应该也是有的。下面是原诗: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坎其击缶,宛丘之道。无夏无冬,值其鹭。
子,指舞蹈的女子。本诗用了向女子倾诉的语气。汤,借作“荡”,《楚辞·离骚》王逸注即引作“荡”。这是用以形容其低昂摇摆、婆娑起舞的样子。“洵(xún)有情兮”,洵,诚然,实在。“而”读为“能”。郭晋稀《诗经蠡测·风诗蠡测末编·三》:“‘而当读为‘能,谓其‘信有深情,能不想望乎?‘而、‘能通读,此例最多。《吕览·士容》云:‘柔而坚,虚而实。注:‘而,能也。《淮南·原道》:‘行柔而刚,用弱而强。注:‘而,能也。《易·屯》:‘宜建侯而不宁。《释文》:‘郑读而曰能。皆其例也。”这两句说:我确实对她有着很深的爱慕之情啊,我能不去看她吗?可以想见,诗人暗恋着这个女子,时时挤在人群里看她,看到她的种种样子都能使诗人动心和满足。
第二章“坎其”,同于“坎坎”,敲击鼓、缶的声音。“值”通“植”。此句说女子的头上插着鹭鸶的羽毛。这是舞蹈时的打扮,是这个女子装束上突出的特征之一,也是令诗人一想起来就动情的地方。
第三章“缶”,陶制乐器,形如瓦盆或寺院中的磬。《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中蔺相如让秦王亲击缶,即其物。李斯《谏逐客书》中言秦声有“击瓮叩缶”,学者们遂以为缶只是秦地乐器,由此诗看,江淮一带国家也有之。第三句“无夏无冬”,今本《诗经》同第二章一样作“无冬无夏”。但本诗第二章四句的末尾一字皆押韵:“鼓、下、夏、羽”四字于古韵皆在鱼部。第三章同第二章结构、文字基本相同,第三句却不押韵。今据郭晋稀先生说改。“冬”于古韵在冬部,同幽部的“缶、道、”是可以对转相叶的(参《风诗蠡测》之九《谈“倒字就韵”与“互换就韵”》)。《诗经·国风》的重章叠句,往往每句换一两字或稍作变化。第三章对第二章来说一、二、四句都各变一字,第三句不能变字,只有颠倒次序。如果第三句没有变化,第一、二、四句末一字的变化也就没有意义了。“”(dào),用五彩羽毛做成的扇形舞具,也名“翳”。《王风·君子阳阳》“左执”,陈奂《诗毛氏传疏》:“翳者,谓以翳覆头也。”这句是说头上戴着有一排彩色羽毛的头饰,这也是女子装束上的一个突出特征。
这首诗首先叙述了所喜爱的人物带有职业特征的动作,及诗人对她的强烈的爱慕之情。第二、三章通过对自己眼中女子装扮的描述,表现了对她的印象之深,而通过“无冬无夏,值其鹭羽”等描写,说明诗人对她持续地、长期地关注着。诗中描述这个女子在宛丘之上及宛丘周围击着鼓、缶之类乐器舞蹈,她的头上插着鹭羽,戴着鹭的头饰。她舞蹈的姿态、奇特的打扮和敲击乐器的动作显得分外迷人。她的形象总是在诗人头脑中不能离去。从事表演的女子必漂亮而能歌善舞,这是使人产生爱慕之情的一个重要原因。
本诗第一章句式同后二章不同。陈继揆《读诗臆补》引陈仅说:“首章四‘兮字,用变调入手,使游荡轻薄之人,神情态度脱口如生,真传神妙手。自宛丘之上、而下,无地不热闹;无冬无夏,无时不热闹,直揭出一国若狂景象。”虽然带有一点道学家的口吻,但由诗的形式而体会诗情,联想到当时陈地的风俗,对理解此诗,很有启发性。
抒情主人公应是一位青年男子。诗中写这位善舞的女子“无冬无夏,值其鹭羽”、“无夏无冬,值其鹭”,实际上是表现诗人自己无冬无夏地天天看她。这里有一种无形的引力,他不去看,会心神不宁,只有在见到她的时候,才会感到愉快、欣慰。这便是诗第一章说的“洵有情兮,而无望兮”。后两章是对第一章前二句的具体描写,又体现着第一章后二句的意思。第一章前二句是全诗关注的焦点,也是诗人注意力所在。后二句则是主题所在。
下面看《东门之枌》:
东门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
穀旦于差,南方之原。不绩其麻,市也婆娑。
穀旦于逝,越以鬷迈。视尔如荍,贻我握椒。
《东门之枌》与《宛丘》所咏为同一事。郭晋稀先生《诗经蠡测·风诗蠡测末编·二》说:“诗虽分为两篇,所咏实同,不当有所分别也。知者,两诗所写之地相同,《宛丘》云‘宛丘之上、‘宛丘之下、‘宛丘之道,《东门之枌》云‘宛丘之栩,同在宛丘,一也;两诗所写之人相同,《东门之枌》云‘子仲之子,《宛丘》云‘子之汤兮。《宛丘》单言子者,盖承上篇,子仲两字可省。诗之句数、字数,求其整齐,所以省耳。同咏子仲之子,二也。两诗所写之事相同,《宛丘》云‘坎其击鼓、‘值其鹭羽,又云‘坎其击缶、‘值其鹭,《东门之枌》云‘婆娑其下、‘市也婆娑,同写歌姿舞态,三也。”可谓卓见。
“东门”,陈国都城的东门,宛丘在东城外偏南。枌(fén),白榆树。古代民众聚会活动常在东门之外多林木之地。《郑风·萚兮》写欢会对歌,言“萚兮萚兮”。树叶纷纷落下,自然在林中。《陈风·东门之杨》起兴一句即暗示咏男女之事。《鄘风·桑中》写男女情爱,说“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也在林中,“上宫”似亦祀神之地。古之祀神,近于后代的庙会,青年男女借以交流感情。本诗同《宛丘》中诗人所爱女子可能是巫女,或常参加祀神歌舞的女子。“栩”(xǔ),柞树。此与上句互文见义,言东门外宛丘一带多白榆树和柞树。“子仲之子”,姓子仲人家的女儿。子仲为姬姓的分支。“其下”,指跳舞盘旋摇摆于白榆树与柞树下。
第二章“穀旦于差”,言选择了好日子。这是一种固定的句式,在动词前加“于”或“是”,而将宾语提前。“穀”,善,吉。“旦”,早晨,这里指时日。“差”,选择。“南方之原”,指东门以南的平地,大体相当于《宛丘》中说的“宛丘之下”或“宛丘之道”。“绩麻”,搓捻麻线。联系《东门之池》的“东门之池,可以沤麻”一句看,则此地妇女平时多从事沤麻、搓捻麻线之类的劳动。“市也婆娑”,言在人多的地方翩翩起舞。市,指集市人多的地方。
第三章“穀旦于逝”,言在她舞蹈的好日子前往(观看)。逝,往。越以,句首语助词。陈奂《诗毛诗传疏》说:“越读同粤。《尔雅》:‘粤,于也。《采蘩》、《采》、《击鼓》皆云‘于以,此云‘越以,皆合二字为发语之词。”强调了下面“鬷迈”的语气。“鬷(zōng)迈”,屡次,频繁地前往。这句是说诗人常常去看女子的舞蹈。“视尔如荍(qiáo)”,相当于说:“看你美得像锦葵花。”荍,又名锦葵,花紫红色或白色,带有深紫色条纹。“贻”(yí),赠送。“握椒”,一把花椒。椒,因其味香,上古时陈楚之地用以献神;又因其结籽繁,古人也用以喻多子,有新婚仪式上给新人房中撒花椒的风俗。看来,诗人所爱慕的女子将自己的花椒给诗人一把,祝其多子多福,以报答这个对她痴情的人。
这首诗同上一首写同一事,应是一人所作。两首联系起来,较完整地写出了诗人的感情经历。从诗中可以体会出这么两点:一、 诗人所爱慕的女子是职业的舞者,“不绩其麻,市也婆娑”就反映了这一点;二、 两诗都着重写心仪的女子的行为、活动,无形地表现了对这个女子的深切关注。只要有这个女子舞蹈之事,他必去,在他的心目中,她就是一朵锦葵花。而这个女子呢?似乎只是对他的深情表示感谢,给他一把花椒予以安慰,与《邶风·静女》所写不同,二人之间还有一定距离。因而,这两诗都突出地表现着一种单方面的爱情。我们从诗中看到的女子,是舞蹈的美。在男子是“视尔如荍”、“洵有情兮”,在女子则虽感到男子对她深切的爱,但仅仅“贻我握椒”而已。他们之间的爱会有怎样的结局,给读者留下了深长的思考。然而,诗中表现的真挚与执着,已足以感动读者。
两诗语言通俗,结构上采取重章叠句的形式而又有所变化,而且两诗结构方式,都是第二、三章大体相同或相近,而第二章同第一章只第二句显示出了关联性。《宛丘》的第一句“子之荡”——那女子的舞态正是使诗人神魂颠倒、意乱心迷的原因,故脱口而出;而宛丘也正是诗人时时前往、不去于心的所在,故重复出现。《东门之枌》变换章法,先点出此女舞蹈之地的背景,然后写其“婆娑其下”。可以说两诗都构思精巧,颇具匠心。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召南》的《关雎》、《汉广》,《陈风》中的《宛丘》、《东门之枌》、《东门之池》、《月出》、《泽陂》等,都表现出一种深深的单恋之情,而且一般是表现男子对所爱女子的爱慕思念与追求。这在其他诸侯国、其他地区的风诗中是没有的。这同江、汉、汝、淮一带的社会习俗有关。陈、楚两国都信巫而重祭祀,而且同北方各国受周初以来礼乐制度影响重礼仪程式的情形不同,民俗特征突出,多以歌舞表演的形式表现对神灵的感激爱慕与思念,而年轻漂亮的女子自然会成为配合巫觋表演而合唱的成员,甚至被选中承担主要角色。《楚辞·九歌》中的《湘君》、《湘夫人》、《山鬼》等演唱体制就说明了这一点。这样,一些能歌善舞的女子会引起很多青年男子的爱慕,在民歌中也便产生了一些抒发这种情感的作品。这种情调对楚地文人创作产生了很大影响。屈原《离骚》中写的“求女”情节及所表现的“苦恋”情节同此有很深的关系。这是以往研究《楚辞》者所没有注意的,也是研究《诗经》者所忽略了的问题。
(作者单位: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