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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唱

2012-04-29徐海蛟

文学港 2012年2期
关键词:都督滕王阁王勃

徐海蛟

王勃出身书香门第,这是无疑的。

现在我们还能在史书的角落里找到这样的记载:王勃的祖父王通是隋朝末年著名学者,也是一位私人教育家,他的学生回忆,夫子十五为人师。可见王通少年时即精通学问,而隋文帝仁寿三年,即公元603年,王通曾“西游长安,见隋文帝,奏太平十二策,尊王道,推霸略、稽今验古”。这事没给他带来人生的机会,只是得了个小官职,王通弃官还乡,后一直以著书讲学为业。王通的弟弟王绩,亦是一位闲散而著名的文人。

王勃父亲也曾饱读诗书,一度为官。

王勃有深厚的家学,家里有许多书,顺手可取,他幼年识字,很早开始诵读诗文。耳濡目染大概是最好的方式,书香浸润的家庭早早给了孩提时代的王勃一种书卷气质,到五六岁,王勃即以善于辞章闻名乡里。王勃十四岁那年,当朝太常伯刘祥道巡行乡里。王勃写了封信给刘祥道——《上刘右相书》,那是一封自荐信。是不是因为时间的落差?在那个遥远的年代里,十四岁的王勃并不觉得自己还是孩子,相反他早已有了宏大志向。进入少年时期后,王勃就一直被自己心里的伟大抱负给折磨着,他要到更远的地方去,他要有更大的事业。他热情洋溢地给刘祥道写信,与其说这是一封自荐信,我也愿意将它读成一个想飞的愿望。好风借力,王勃眼里,刘祥道就是一阵祥瑞的好风,他写道:“借如勃者,眇小之一书生耳。曾无击钟鼎食之荣,非有南隘北阁之援,山野悖其心迹,烟露养其神爽。未尝降身催气,梭巡于列相之门;窃誉干时,匍匐于群公之室。所以慷慨于君侯者,有气存乎心耳。”

因了这封信,刘祥道眼睛一亮,他觉得王勃是一位旷世奇才,自然向朝廷举荐。接下来,一切都很顺利,十四岁那年,王勃参加科举考试,被授予朝散郎之职。不管如何,他还是一个少年,这样的人生前景,对于十四岁的王勃来说,有多么开阔。

确实,那段时间,还有更多景致正在次第打开。其时沛王李贤广纳奇士,李贤欣赏王勃才华,征为侍读。进入王府后,年轻的王勃过了一段钟鸣鼎食的岁月,他时常陪在李贤左右,诗酒相伴,激扬文字,这也并非高远的事业,但他的才华倒多少找到一些施展的机会。不过好景比春天还要短暂,王勃的才华还未及粲然绽放呢,这个轻狂的少年就出事了。当时,王侯公子间流传着斗鸡的习惯,王勃常常随着李贤去斗鸡。其实也只是稀松平常事,但有一回,大概心里一激动,他提笔写了一篇有关斗鸡的文章——《檄英王鸡》,显然这是一个玩笑,但很多时候,当玩笑变为文字,并且跟政治沾上边的时候,那是凶险的,当然少年的王勃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凶险。他逞才使气,这一回将玩笑开到英王的鸡身上去了,他极尽渲染描绘了斗鸡时的宏大场面,他写得飞沙走石,意气风发。但就是这样一个诉诸文字的玩笑,让王勃的人生急转直下,皇帝唐高宗不久就看到这篇文章了,非常生气。皇帝用政治家的眼光来看,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他指着那篇文章骂道:“简直是歪才,歪才一个。他这是交构。”“交构”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挑拨离间,其实无论沛王,还是英王都是皇子,王勃为了博得沛王一笑,竟然如此夸张地写文章攻击英王的斗鸡。这样的人留在皇子身旁,只会帮着制造是非。

很快地,王勃的仕途在那一刻急转直下,唐高宗几乎当天就下诏废了王勃官职,逐出沛王府。

才华横溢的王勃,飞扬跋扈的少年。直到今天我还在心里思量,他当时怀着宏大的抱负走进锦绣成堆的长安,他该有多么意气风发?而几年之后,他又离开了长安,其时他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未及弱冠,他留给锦绣的长安一个怎样的背影呢?这座连接着天子的城市,这座汇集了大唐万千繁盛的城市,这座盛放了许多人梦想的城市,现在放不下一个王勃的梦想。那一年,王勃的离开留给了长安一袭多么清瘦的背影。“天地不仁,造化无力,授仆以幽忧孤愤之性,禀仆以耿介不平之气。顿忘山岳,坎坷于唐尧之朝;傲想烟霞,憔悴于圣明之代。”这是他不平的心里话。

离开长安后,王勃直接去了蜀地四川。巴山楚水凄凉地,但那里有这世上最奇绝的风景,他是怎么想的呢?他需要登山远眺,他需要身临峡谷峭壁,他需要在自然的话语里,让内心安静下来。他客居于蜀地剑南县,遍游高山,探访深谷。他在山水间游荡了三年,写下了许多文字。

直到好友季凌友眷顾,季凌友当时担任虢州司法。而王勃听说虢州多草药,他就奔虢州去了,想在那里对草药做些深入的研究。王勃精通医学,在他的观念里,为人子嗣,是需要知晓医药的,否则就会有不孝的嫌疑,王勃也用了好些时间遍寻良医,悄然学习医生之道。后在长安遇见奇人曹元,他有一套由华佗传世下来的秘方,曹元又将它们悉数授予王勃,可见王勃是精通医药之学的。可是,王勃的虢州之行也并不顺意,史书上说他“倚才陵藉,僚吏疾之”。由这八个字可见,他身上那点自视天才的病是怎么也改不了,尽管被逐出长安,尽管在山野间漫游数年,尽管落寞有之,沉寂有之,失意有之,彷徨有之,他还是那个王勃。那个逞才使气的王勃,那个不可一世的王勃,还是随时都会跑出来,用冷眼看人,用冷言冷语讽刺人。

身处虢州的王勃并未只是如山间的药草那么安静,也未如它们那么春荣夏枯。没过多久,他就出事了,其实他迟早得出事,其实等着他出事的人也很多。有一回,他们终于等来了机会,有个叫曹达的官奴犯了罪,跑到王勃住所藏匿。王勃本可将他拒之门外的,但他却收留了这个人,他们并非至交也不是兄弟。他那么做大概只有两个原因,一是他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王勃要收留个下等的官奴,有什么了不得的?其次呢,他是素来看不惯那个奴仆的主子,他觉得这么一来有些说不出的快意吧。但他的那点处事经验永远都想不出这种和政治沾边的事有着多少一触即发的危机。直到收留了些日子,当时朝廷已下令四处追查,风声日紧。王勃似乎突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他倒也果断,就出手将那个奴仆给杀了,现在我们无法知道他用什么方式杀死了一个犯案的官奴。他大概觉得这是一杀了之的事,但他又一次轻率了。这件事正好成为一个巨大的把柄,敌对者众多的诗人当即被打入死牢。当然,还有这样的可能,那个官奴或许是诸多王勃的嫉恨者们虚拟出来的人物,他们想合力将他除掉,颇费了番周折,杜撰这么一件事。总之,王勃自离开长安后,这又是他生命的一个大劫难,这一回他体会到了人情的险恶,少年张狂的人总算领教了世事的无常。不过,他终究不该命绝牢狱,过不久赶上了皇帝大赦天下,王勃出狱,并且官复原位,但他拒绝再入仕途,大概他尝到了官场的诸多不易,或者也觉察出自己并不适合在那条路上走。

从他的文章里我们知道,王勃无比珍惜这一次劫后余生:“富贵比于浮云,光阴逾于尺璧。著撰之志,自此居多……在乎辞翰,倍所用心。”他其实最适合的还是著书立说,他的才华真是可以肆意挥洒的,一年多时间里,王勃完成了祖父王通《续书》所阙十六篇的补阙,刊成二十五卷。撰写了《周易发挥》五卷、《唐家千岁历》、《合论》十篇、《百里昌言》十八篇等,同时还创作了大量诗文……

王勃文章绮丽,才情勃发,当时请他撰写碑颂文稿的人众多。他写文章有个非同一般的习惯,动笔之前,总是动作缓慢。并不坐到案前,铺开纸笔,正襟危坐着写。而是磨好几升墨,接下来倒酒畅饮,酒酣之后,就有了三分睡意,他到榻上躺下,拉过被子,盖住脸,这样大概要躺好一会。然后,一跃而起,趴到案头,落笔成章,不改一字。那些类似于文如泉涌这样的成语大概都是因了王勃这样的人才产生出来的。

王勃犯案后,他父亲的仕途也受到影响,被贬为交趾县令,那已是靠近现在的越南之地了。在王勃二十七岁那一年,他去交趾省亲。很难说这是命定还是巧合,这一次交趾之行,成了王勃生命里的最后一次长途跋涉。

许多年以后想起,我们会认为王勃被打入牢狱的劫难并未结束,而是留在了他去省亲的路上。

一路南行,他边走边看风景。王勃路过钟陵,就是今天的江西南昌,他想去滕王阁看看,那应该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傍晚,滕王阁迎来了自己最华美的才子。那天正好是重阳,在唐朝,重阳可是不一般的节日。都督阎公新修了滕王阁,趁秋阳灿烂,阎都督在滕王阁设宴,招待群贤。席上照例要请人挥笔撰文,记下这一盛况。当然这一回,阎都督还另有深意,他其实是想在群贤汇聚的时刻,隆重推出自己的女婿。其实,都督女婿早就深思熟虑,费尽心思备下了一篇锦绣文章。只等合适的时机呈现到众人面前了。推杯换盏,杯盘狼藉之后,都督让人收拾宴席,磨好墨,铺开纸,请宴席中人提笔作文,但无人应承。大家都知道,这是都督女婿的好时光,谁愿意那么不识趣地在这里卖弄才情呢?

在众人推让的时刻,一位入席不久的青年就站了起来,他是清瘦的,目光明亮,但眼神却有些飘忽。他举起酒杯,朝向众人,“诸位,我来吧。”说完,一饮而尽,接下来,他又连饮了四杯。

喧闹的宴席刹那间安静下来。

一张宣纸铺展在案桌上,它在等待;旁边是砚台上缓缓化开的浓墨,也在等待。那一刻,傍晚的滕王阁静极了,只有槛外长江水流淌的声音,只有江上徜徉的风声。

所有的人都在等待,时间也停了下来。

王勃放下酒杯,走到宣纸前,提笔蘸墨。

此刻,只有都督很焦灼,当然都督大概也很气愤,一个愣头小子就这么搅和了他的好事,否则他不会一个人怏怏地离席。

当然,阎都督也并不想错过这个不知道深浅的人的“表演”,他让仆人观察王勃下笔,随时汇报外面的年轻人写了什么,小童子在宴席和阎都督的内室间来回穿梭。

王勃写下第一句:南昌故郡,洪都新府。都督听到童子回报,嗤之以鼻,说不过是老生常谈罢了。而童子报到第二句:星分翼轸,地接衡庐。都督脸上的不屑之意就没了,他开始反复沉吟。接下来,阎都督几乎经历了一场华美的语辞盛宴。

王勃的笔一旦落到纸上,就无停下来之意,恣肆飞扬,行云流水。在场的文人墨客都看呆了,大家都是文章好手,但还未见过这样的才情,从未有过如此张扬的书写。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当王勃写到这里,宣纸上的字都要呼之而出了……那一刻,秋光甚好,滕王阁获得了千年历史上最贴切的礼赞。

阎都督再也无法独自沉吟了,他几乎是冲到了宴会大厅,他早已忘却了自己安排这场宴会的初衷,他早已忘记了女婿的那篇好文章。對于广闻博览,诗书齐家的都督来说,这些都抵不过王勃一气呵成的这篇《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

确实,还有什么比这篇文章更重要的呢?一千三百年之后,一切都消散了,化作江上的烟云。只有长江依然流淌,只有江上的滕王阁依然挺立,只有《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里的文字依然在无数人中口耳相传。

这注定是王勃一生的绝唱吗?他离开南昌,下广州,入广西,遇到大风暴雨,淹死在海上。他在滕王阁上的那篇名文叫饯别序,他是否知道,自己27岁的一生就将此去不回?

那一年的秋天,离开滕王阁时,27岁的王勃内心里是否跟这个华丽的世界有过一次悄然告别。

否则他怎么会用这样的诗句来结束这篇文章?“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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