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方言的呜咽中远走他乡
2012-04-29徐俊国
徐俊国
在方售的呜咽中远走他乡
在方言中出生的那个人,心脏沾满方言的尘埃。一生短暂,在方言中活了五十八年。用方言吃奶,用方言爬,学走路。用方言念书,刨地瓜,挖菜窖,爬梯子。
用方言刮胡子。把方言碾成粉末,治疗偏头痛和胃痉挛。备好一草席月光和哀乐,用方言埋葬了双亲,至此,方言已经流淌进他的每一根血管。
后来在方言的呜咽中远走他乡,被方言领回隶,给方言下跪并认错。
在人生的最后十年,他开了一个铁匠铺,用方言炼铁,锻造锄、犁、锨、钎,直到生日那天,不小心跌进一团旺盛的火焰,在滚烫中跳舞,只剩下一副方言的骨架,咣当倒下,发出最后一声方言。
夜色给长颈鹿盖了一层软软的蓝布
络腮胡须的司机往丛林吐了一口痰,卡车甚至没有任何颠簸感,就从它身上轧过去了。如果不是有一点皮内相连,弯瘦的脖颈和肥美的身体几乎被截为两部分。
夜色很快就围过来,给它盖了一层软软的蓝布。
几分钟之后。从低洼处,她轻喘着,来到公路上。在轻轻抱起它之前,她用手电筒反复照了照它的眼睛,因为被血星儿遮蔽,看不清那里面有没有眼泪。
它。只有几个月的模样,应该还没有从妈妈那里学会哭泣。
她抚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尖铲一样盯着漆黑的正南方,像要从那里剜出血来。
春天的琴箱里有鹁鸪的低唤
亲人们种下的葵花子,总是死去的少,活下来的多。一个男婴借助母亲的身体发了芽,即使遭遇闪电和苦命,也能摇摇晃晃长成大地上的红高粱。我一直在想,扛着农具的老祖宗,为什么走着走着就碎成了一张纸……
安静下来的总是白骨,飘走的为什么总是像灰烬?掀开春天的琴盖,里面有鹁鸪的低唤,也有羔羊断奶时的啼唤。
一个瘸子和他的老父亲背着
犁铧穿过夕阳
当我把画架支在荒草滩上,夕阳正好卡在两块巨石之间。
一个瘸子和他的老父亲摇摇晃晃爬上了山坡,当他们背着犁铧穿过夕阳,夕阳哆嗦了一下。
我画不出这无声的一幕!
孤单的白头翁扔下几粒声音的石子
柿子树上已经没有柿子,只有孤单的白头翁扔下几粒声音的石子。竹林稀疏,大雪加重了篱门的倾斜。
接生婆跌跌撞撞从小屋里出来,一边回头看,一边用衣角擦眼泪。
这是一生中最懊丧的一个冬天,她亲手接生了一个小小的农民,却没能救活那个母亲。
这场大雪之后应该就是春天了。接生婆刚才拐过的墙角。一棵半黄半绿的小草正从裂缝中,弯着身子蹿出来。
风处理掉最后一小撮绿色
我担心扒出花生的那双手,接下来会扒到玻璃碴和死老鼠。秋深了,风处理掉最后一小撮绿色,我的身体开始降温。
站着的人背着粮食匆匆回家,躺着的人从土里爬出来,仔细寻找时光遗漏的果实,他们的眼睛明明已烂成黑洞,为什么还能分拣出月光和阴影?黑夜降临。我为什么不敢轻易翻动族谱?当亲人们在梦里把我团团围住,我为什么不敢大声喊叫?是怕一群人冷笑着飘散,还是怕他们用发霉的手指点痛我的脑门:“还活着吗——我们种下的那颗乳牙?”
时间滴答着一个温暖的词
把蜡烛探进地窖,火焰没有熄灭。他放心地下去,顺手撸下电子表掷给我。从十几米深的暗处。半筐马铃薯被一双大手托上来。这些重见天日的事物。散发着贫穷年代所特有的湿气。坚硬的小芽儿兴奋地生长。
转眼间,光线西斜。好像很久。下面没有动静。
我跪在深不见底的窖口大声呼喊:“爹——爹——”
若干年后,当我成了父亲,他才从地下慢慢升上来,头上顶着蛛网和黏土,像一个疲惫而庄严的将军。
一生中,睡梦里,父亲失而复得的情景无数次发生,他总是若无其事地把电子表扣回手腕。童年的泪眼中,时间滴答着一个温暖的词,重新活过来。
那些指针像熄灭了的火柴杆
那些指针像熄灭了的火柴杆,被胡乱扔在表盘之中,有的指向12点,有的指向9点,有的指向5点半,有的指向深夜倾斜的星辰。挂满钟表的土墙上。只剩下一根秒针,滴答滴答响着,唯有它还在保证时间的坚强。
昨夜刚下了一场大雪。一匹枣红色的老马打门口经过,它裆部的肉铃铛。晃来荡去,像热乎乎的大钟摆。
刚洗完头发的人俯视世间
往她家门缝塞屎壳郎,爬上她家屋顶,掀瓦片,撒尿。刚洗完头发的人仰着头大骂,脱下布鞋扔我们。当晚她得了急病,全身哆嗦,临走时说:“日子苦,孩子们穷乐呵,我不该骂他们。”
黎明,我们跟在送葬的队伍后面,像条泥泞的尾巴。被大雨甩来甩去。从墓地回来,吃丧饭,我们一声不吭,碗里有种小孩品不明白的味道,一口也咽不下。
秋风勒紧每个人的脖子,纸钱落满院落。坐在她昨天坐过的小板凳上,抬头可见,屋顶上瓦片不全,一缕洁白的烟在升天。
我们小声判断,人肯定有魂。此刻,刚洗完头发的人俯视世间:一群孩子,低着头,咽不下她家的饭。
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朝向古刑场的墙头
如果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正好朝向村东古刑场的墙头。这样的日子,冤魂复活,狼鞠着躬回到荒野。狗见了人就流泪。
这样的日子,不宜动土,不宜远行,不宜食肉。杀生胃出血。诅咒烂嘴唇。如果不小心做错了事,要在半个时辰之内,用处女的经血涂抹肚脐,轻唤自己的名字,反复清洗眼里的蛛网,心中的罪责。
这样的日子,村里人从不打架,不结怨,仇人见了仇人,轻轻拥抱,像亲兄弟一样,互赠斗笠。
背着风筝骨架的人总是在秋天出现
背着风筝骨架的人总是在秋天出现,他佝偻着背,眼里布满血丝和霜迹,像发动不起来的拖拉机喘着粗气。
万物匍匐大地,风吹歪他的瘦身子,吹响他怀里的瓦罐和《诗经》。
在秋天。庄稼丰收之后,祖父看见他一百次,父亲看见他十次,我,只看见一次。
那次,牛病了,我拉着本该牛拉的板车上坡,忽然感觉有人在帮我用力,回头时,只看到一副风筝骨架在飘远,地平线上,腾起一朵晚霞。
风把麦子的骨灰撒向天空
一阵风吹来。先是对应着天上的星星,把村舍安放得疏密有致。然后把麦子的骨灰撒向天空。又一阵风吹来,乡亲们被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继续劳作、受穷,抵抗衰老和疾病,另一部分走入地下,枕着锄头,在黑暗中咀嚼草根。
责任编辑谷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