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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红

2012-04-29阿袁

十月 2012年2期
关键词:吉安丽丽

阿袁

米红命相好。

这是弄堂口的老蛾说的。老蛾在临街的弄堂口摆个小吃摊,卖酒酿。酒酿蒸蛋,加几粒干桂圆或干荔枝,五块钱一碗;酒酿汤圆,芝麻馅儿的,十小粒,也是五块钱。都是养颜的东西,女人们爱吃,尤其是街对面的那些美容店里的妖精们爱吃。妖精是老蛾在背后对她们的称呼,当了面,她也是很客气的,人家照顾了她的生意嘛,总不好一点儿人情不讲的。她们一般是近中午的时候过来,穿着睡衣,披头散发,眼圈的一周经常是乌黑青紫的。老蛾这时候便有些怜惜了,也不容易呢,年纪轻轻的,就这样在外讨生活。这么想。老蛾手下就会慷慨一些了,多放一匙酒酿,或者多放一粒汤圆,都是自家做的东西,用不着那么仔细的。夜里照例还要做一拨她们的生意,那已是十二点后了,老蛾的摊子早收了,不过,这不要紧,她们会到老蛾家里来买,老蛾的家就在弄堂第三家。她们中的一个人,或两个,拿了保温瓶过来,装个三五碗,然后到店里几个妖精们一起吃,算是夜宵了。这时候她们果真很像妖精的,脸上涂得五颜六色,半裸了雪白的奶子雪白的腰身。老蛾最看不得她们这个样子,不过,她不爱看不要紧,因为老蛾的儿子阿宝爱看。阿宝本来是很懒的,懒到一根灯芯的家务事也不做,但对夜里的生意,阿宝却一反常态,十分积极。阿宝谄媚地说,姆妈,你辛苦了一天,早点睡,不就是煮几碗汤圆吗?简单。老蛾当然知道阿宝的心思,不过想趁机吃吃那些妖精的豆腐。吃豆腐当然也不能白吃,所以阿宝经常要拿老蛾的酒酿来借花献佛,不,是借花献妖,或借花献狐。老蛾也睁只眼闭只眼由他献——不由也不行,二十好几身体壮实的阿宝,这方面是很难管的。再说,也就是一两碗酒酿换个摸一把捏一把的,败不了家,也得不了花柳梅毒。

老蛾除了卖酒酿,还有好几个营生,其中之一就是给人看相。老蛾看相的生意不太好,比不得西街的沈半仙。沈半仙是有文化的人,戴金边眼镜,懂周易八卦,还懂麻衣相书,所以给人看相时总要引经据典,这提升了看相的格调,辛夷街的人是很讲生活格调的;而老蛾是文盲,别说周易,就是她自己的名字,一旦别人写潦草些,她都认不出的。所以老蛾看相,完全凭天赋,或者说凭自己的个人经验。是美女私房菜的那种性质,比如她说布店的老苏命中注定会离三次婚,而且最后一次一定会嫁外乡人——老苏那时还是小苏。正新婚燕尔,成日和老公比翼双飞,老蛾的话,在辛夷街的人听来,那几乎是臆说了。然而后来小苏果然离了三次婚,最后的老公布店老板也果然是个外乡人,这就有些玄了,老街坊觉得不可思议。问老蛾,老蛾说,是小苏的眉毛没长好,女人的眉毛太弯曲太斜长,姻缘就会多波折,也就是说,女人的婚姻波折和眉毛的波折直接相关,而且波折的次数是成正比的。这理论没来历的,是老蛾自创的理论,老蛾有许许多多这种私房理论。这理论在米红家甚至引起了家庭争执,米红的父亲认为老蛾是信口雌黄,他是中学老师,信仰科学,反对迷信。但米红的母亲朱凤珍却还是很信老蛾的,不然,怎么解释小苏的事?米红的父亲说,这有什么不好解释的?因为心理暗示呀,既然命里要结三次婚,那还啰唆什么?三十岁再嫁比四十岁好,四十岁再嫁比五十岁好,总之宜早不宜晚哪!一个女人,总不好拖到六七十岁再嫁的,不仅难为情,也没有了行市呀!小苏本来就是个急性子,做事从不拖沓的,所以她就心急火燎地,在四十岁以前完成了命运给她的婚姻任务。

这话是很荒唐的。朱风珍以为。但她却没办法反驳老米,老米的口才好,老米的理论水平也比她高。可她还是更信老蛾的理论,尤其是老蛾关于米红命相的理论。

老蛾认为米红的长相里。有所有的富贵征兆。米红的头发细软;米红的下颌圆润;米红的小腿丰腴;最关键的,是米红的左右食指上各有一个十分标准的螺纹,“一螺穷;二螺富;三螺四螺卖麻布;五螺六螺,养鸡养鹅”。米红的妹妹米青是四螺,米白是五螺。也就是说,她们的命,以后就是沿街走巷叫卖小生意或在家养鸡养鹅的命了。

但米红是娘娘命,老蛾斩钉截铁地说。这让朱凤珍的双颊顷刻间变得绯红,能不绯红吗?她的米红将来是要戴凤冠霞帔的娘娘呢,是要坐八人抬的——不,十六人抬的大轿的娘娘呢!虽然米青米白的命似乎不怎么样,但三个女儿里面有一个娘娘,也就应该知足了。朱凤珍不是个贪得无厌的女人。再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既然姐姐是娘娘,那做妹妹的,就是皇亲国戚了,是皇帝的小姨子了,两个皇帝的小姨子,命再差,能差到哪儿去?

朱凤珍偏心米红,很明显的偏心。一个谢花梨或黑芝麻饼,一分为二之后,米红吃一半,剩下的一半,米青米白再一分为二;逢年过节,米红米青米白都会添新衣裳,但新衣裳不一样,米红的新衣裳料子好,枣红灯芯绒,绿底蓝花哔叽,都是在街上百货大楼扯的布;但米青米白的新衣裳,却有些像百衲衣,前襟是这个花色,后襟可能是另一种花色,左袖是这种布,右袖可能是另一种布。米白的一条裙子,最多的一次,可以数出八种不同的布色来。穿到学校去,被同学笑话为“八国联军”——当时他们正在上历史课,老师讲到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结果一下课。米白的绰号就由“米老鼠”,变成“八国联军”了,后来又演绎成了“米八国”,班上所有的同学,除了苏茂盛——米白的青梅竹马,一生的暗恋者之外,几乎所有人都把米白叫做“米八国”了。

“米八国”含沙射影,因为朱凤珍是裁缝。裁缝不偷布,三日一条裤。苏家弄里的女人们,每次看见米青米白花花绿绿的新衣裳,就会挤眉弄眼地说。米白不懂什么意思,问朱凤珍,朱凤珍一个爆栗敲到米白脑门上,说,你听她们嚼蛆。米白被敲得一头雾水,又去问米青,米青说,知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是什么意思吗?

米白说,不知道。

米青说,你去问老米。

米白听话地去问老米。

老米很高兴,循循然说,这是讽刺手法,也就是说无官不贪,即使号称清官知府,三年下来,也贪污了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了。

可知府贪污银子和裁缝有什么关系?

米白想这么问,但她有点怕老米。又一脸茫然地来问米青。

米青哭笑不得,世上最笨的妹头。原来不是《红楼梦》里的傻大姐,而是他们家米白。都初一的学生了,竟然连举一反三都不会。没办法,米青只好不拐弯抹角地说知府了,直接说裁缝。

米白这才明白了“裁缝不偷布,三日一条裤”的意思,苏家弄里的女人,是骂朱凤珍是贼。

难怪同学把她叫做“米八国”,原来也有讽刺的意思。八国联军抢了中国的宝贝,朱凤珍呢,偷了别人家的布给自家女儿做衣裳。

明白了的米白,就再也不肯穿那件有八种花色的裙子。

米红有一个玛瑙佩,红色的,敛翅蛾的式样。先前是朱凤珍婆婆的。缀在一顶黑皮绒帽子上,一年四季戴着,安静地坐在门口。那只敛翅蛾,就一年四季也很安静地栖在老太太的头上。朱风珍讨过几次,米红身子弱,夜里总被梦魇住,听说玛瑙驱邪,朱凤珍就想讨了来,给米红做护身符。当然也有另一个想法,是先下手

为强。那块玛瑙,色泽晶莹,通明透亮,蛾子的样子,也栩栩如生,是米家传了好几代的什物。老太太,老老太太,老老老太太,都戴过。据说每一个戴过这只朱蛾的妇人,都活过了八十岁。所以,这只朱蛾,不仅是只富贵蛾,还是只长寿蛾。小姑子米香也一直虎视眈眈呢。每次来看老太太,闲言碎语里。总捎带着讥讽朱凤珍没有儿子。朱凤珍知道她的险恶用意,一直很担心,担心哪天老太太糊涂了,把这块玛瑙给了米香,可就糟糕了。米香是个死蚌性情,什么东西人了她的手,断没有能再要回来的时候。所以朱凤珍找了这个能上台面的由头,反复问老太太讨。老太太却不肯,她实在看不惯朱凤珍那沉不住气的小家样子,她都八十一了,还能活几年?几年她都等不了!几件旧东西,一个缠枝铜手炉,一个玉镯,一支银簪,她都想着法子要了去——玉镯她是没给的,那是她从娘家带来的陪嫁,她十六岁嫁到米家,上花轿前,她娘眼泪汪汪地给她戴上的,这一戴就戴到六十岁,戴到再也戴不住——以前丰腴圆润的手腕,后来干枯了,骨瘦如柴,一垂手,玉镯就要落下来。老太太只好把手镯脱了,用蓝布层层叠叠地包了,放到床头樟木箱子里去。有些夜里,她睡不着。会把它再拿出来,细细地摩挲。几十年前的好时光,就恍如昨天一样。那么清清秀秀文文静静的一个男人,私塾先生呢,没想到一到夜里,却那么有力气,蛮子一般,箍着她,箍到她喘不过气来。她差点叫出声来,他捂住她的嘴,老老太太在隔壁,咳一声,又咳一声。他总是不肯等到夜深沉,她嗔他。他不管,依然拱到她怀里。她咬着被角,双眼迷离地看雕花床上镶的瓷板画,是两个妖娆的人儿在后花园挤眉弄眼,起初她以为那是两个妇人在那儿闹春,那么衣衫鲜艳的两个人儿,可不是妇人吗?私塾先生笑她,说哪里是两个妇人,分明是一男一女。那画上的故事是《西厢记》,男的叫张生,是个书生,后来进京赶考中了状元;女的叫崔莺莺,是个千金小姐,长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郎才女貌,两人一见钟情。后来呢?她问,后来就颠鸾倒凤百年好合呗。他说。她不知道颠鸾倒凤是什么意思,问他,他不说,身下却更加用起力来。雕花大床被他摇出了不小的动静,老老太太的咳嗽,一声紧似一声,击鼓传花似的明显,她实在难为情,慌忙用胳膊去摁床沿,胳膊上的玉镯,碰到床沿,叮当叮当的。那叮当叮当的声音,就在老太太的后半辈子里的夜里,响了几十年。二十六岁他就没了,她那年不过二十四,二十四的寡妇。医生说,他是房事太勤,导致阳气亏损,肾精不固。老老太太听了,叹口气,没有说什么。因为这个,她后来和老老太太一直相敬如宾相濡以沫。

世上的东西说起来就数人最不结实了,私塾先生和老老太太已经一先一后灰飞烟灭了。可雕花大床呢,却还纹丝不动,朱红的油漆,擦一擦,仍然泛出暗沉沉的光。她经常半倚在雕花床上,眯了眼,摩挲着玉镯,心静如水。人老,玉不老呢。偶尔她会想和儿子打个商量,她死后。他能不能让她把这个玉镯带到棺材里去。有了这个玉镯,她就什么都不怕了。她现在这么老,鸡皮鹤发的,到了那边,他恐怕认不出她来了呢!可他总认得出这玉镯吧?

玉镯却被朱凤珍偷了去。有一次她去米香家住了两天,外孙子过十岁生日,她打了长命银锁过去做外婆。回来就发现玉镯不见了。她的樟木箱子是锁了的,用一把錾花长方形锁,却被撬开了,什么也没丢,除了那玉镯。朱风珍怀疑是阿宝干的,老太太不在的这两天,阿宝来过米家的。老太太心里明镜似的,却也不挑破。媳妇手脚不干净,她是知道的。可家丑不外扬,这是米家的传统。婆婆这么待她,她也要这么待媳妇。只是朱凤珍实在不应该偷了那玉镯,没那个玉镯,到那边她怎么和他夫妻团圆?也罢。五六十年过去了,他在那边或许早娶了别的女人,他的坟边,后来埋过一个小妇人,三十多岁,得美人痨死的。她提心吊胆了好些日子,每年七月半烧纸的时候,她再也不大手大脚了,而是算计着烧,她不能让他有余钱寻花问柳。那个得美人痨死的妇人,生前最嫌贫爱富了。他没钱,她应该不会缠他。

那块朱红玛瑙,她是要留给米白的。米白打三岁,就在她床上睡。冬天当她的暖身炉,人老了。畏寒,有个米白搂着睡,就不冷了。夏天又当她的蚊香。米白细皮嫩肉的,一上床,整间房子的蚊子都往她身上叮。她半夜半夜摇了蒲扇替米白赶蚊子,可早上起来,米白依然一身红斑点。她心疼孙女,让米白去和米青米红挤一挤,她们床上挂了蚊帐,还洒了花露水,米白不去,嗫声嗫气地说她胖,血多,蚊子咬几口,不要紧。再说,蚊子咬了她,奶奶就能睡安稳了不是?老太太被哄得那个高兴!米红米青这两个丫头从没有在她面前这么撒过娇,米青不爱和她说话,和谁都不爱说,米红呢,倒是伶牙俐齿的。可和她说话时总皱了眉,不耐烦的神情,嫌弃她呢。小时候她也在雕花床上睡过的,后来就死活不肯睡了,嫌老太太的房间里有骚味,马桶就靠床边放着,应该有骚味吧?她虽然闻不着。七老八十的人了,老的不光是曾经葱茏似的胳膊,还有鼻子,她现在什么都闻不出来了,院子里的金桂,以前一到八月,那香味就铺天盖地,经常熏得她恍恍惚惚的,后来却没有了味,什么都没了味,桂花也罢,马桶也罢。

她八十四岁那年死的,七十三,八十四,再不死。没意思。

死的头天晚上,她把那块朱红玛瑙从帽子上剪了下来,用根墨绿色丝绳穿了,挂到了米白的脖子上。

但那只敛翅蛾只在米白的脖子上晃悠了几天,老太太的后事一办完,朱风珍就把它从米白那儿哄骗了过来,给米红戴了。

老米为这事责怪了朱风珍,都是自己嫡亲的女儿,又没哪个是抱养的,何必厚此薄彼?既然老太太在临终前把它给了米白,那就应该尊重老太太的意思,不然,老太太九泉之下会不安的。

朱凤珍撇撇嘴,老太太老糊涂了,你也老糊涂了不成?米红是长孙女,按说也应该传给她的,哪轮得上米自那个丫头?再说,一个养鸡养鹅的命,还戴什么珍珠玛瑙,穷讲究!

米红从小就知道自己是娘娘命。娘娘是皇帝的老婆,娘娘命自然是好命。但怎么个好法,她也不知道。米青却知道,米青爱看书,看过《红楼梦》,背过白居易的《长恨歌》,知道娘娘就是元春和杨玉环那样的角色。元春和杨玉环是怎样的角色呢?米红非常好奇。米青却卖关子,不说了,让米红自己去翻书。这是敲竹杠了,她明明知道,米红最讨厌的,就是翻书了。米红咬咬牙,想用零花钱收买米青。一般情况下,米青都是能被钱收买的——米青也只能被钱收买,不像米白,好对付。说几句甜言蜜语,或者开几张空头支票,就管用。三伏天的大中午,米红想吃凉拌酸辣粉皮子。凉拌酸辣粉皮子在城西,从苏家弄过去,要走半小时,坐小黄鱼一溜小跑,也要十分钟。米自给米红买凉拌酸辣粉皮子,当然不能坐小黄鱼过去,粉皮子才一块钱一碗。坐小黄鱼,要一块五或两块呢。米白只能一溜小跑,因为路上花的时间长了,凉拌粉皮子就不凉了,还会变得黏糊糊的,不清爽。

米白双手捧个搪瓷缸子,在热辣辣的太阳下小跑。这样跑几次,就跑出了一身红彤彤的痱子。米青看不惯。看不惯米红的作派,也看不惯米白的奴才相。你是骆驼祥子吗?是狗腿子吗?怎么这么爱跑腿?米白挠挠脑门子上的痱子,不吱声。跑跑腿就是骆驼祥子呀?就是狗腿子呀?那她们数学老师,每天早晨还绕着护城河跑一圈呢。白跑,不如她,她跑一次能跑出一根红豆棒冰呢,能跑出一个塑料发卡呢。虽然米红经常耍赖,但也有不耍赖的时候。

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米青懒得管她了。

但米红憷米青,打几年前就不敢使唤米青了。米青是个青蛇精,朱凤珍说,咬牙切齿的。十一岁那年,米红想支使她去朱凤珍的裁缝铺子里送饭,平时朱凤珍都是回家来吃的,但那段时间临近花朝节,江南二月,春暖花开,大姑娘小媳妇,都要做春衫,铺子里生意特别忙,老太太就做好饭菜,用搪瓷缸装了,让米红送过去。这是米红的活,米红平日也是很爱干这个活的,她喜欢试裁缝铺子里的新衣裳,也喜欢和朱凤珍的徒弟三保斗嘴。三保眉清目秀,心灵手巧,能用五颜六色的毛线盘出很漂亮的蝴蝶纽扣。但米红那天没时间。隔壁的苏丽丽约了她去看电影。电影院正演《红高粱》呢,苏丽丽之前神秘兮兮地说,电影里面有做那事的镜头呢,一男一女,就躺在青油油的高粱地里。米红被苏丽丽的话弄得心慌意乱,慌乱里把搪瓷缸往米青手里一塞,扭身要走,但缸子米青没接,掉到了地上,饭菜打了一地。米红一个巴掌就扇了过去,米红本来就比米青大两岁,个子又高,扇起米青的巴掌来,很方便。要是以前,这巴掌扇了也就扇了,米青不过用精神胜利法,在意念里对米红刀光剑影一番。但米青那天刚读了鲁迅的《记念刘和珍君》。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铁骨铮铮的文字,让米青热血沸腾。米青骨子里的战斗精神,彻底被鲁迅激发了出来。米青是不可能成为奴才的,即使不幸生为奴才,也是大观园里晴雯那样敢于反抗王夫人的奴才,不是袭人那样逆来顺受巴结主子的奴才。如果是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她就会成为《青春之歌》里的革命者林道静。但现在没有战争,也没有大观园里的王夫人,她被激发出来的鲁迅式的战斗精神,就只能用在米红身上了。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捡起脚下的搪瓷缸,像扔手榴弹一样,朝米红的后脑勺狠狠地扔了过去,米红的后脑勺立刻开了花。

米青的手榴弹,带来了两颗胜利果实,一是米红的头上从此有了一粒豌豆大的疤,二是米红再也不敢招惹米青了。

当然,米青也为她的战斗精神和行为,付出了惨重代价:朱凤珍用她的量衣尺,把米青那只扔搪瓷缸的右手掌,打成了茄紫色。

但经过那次历史性的转折之后,米红和米青关系的性质就被彻底改变了,不再是蹂躏和被蹂躏的关系,而是收买和被收买的关系。

收买米青米红非常有经验。米青不爱穿,也不好吃,按苏丽丽的说法,这丫头清心寡欲,基本是个当尼姑的料。米红咯咯地笑,她喜欢听苏丽丽糟蹋米青,虽然她不认为米青真的是清心寡欲。只是米青的欲和她们不一样,米青的欲是书店。辛夷只有一家书店,叫新华书店,就在二中门口,米青下了课,不回家。就在书店转。书店六点下班,她们学校五点就放学了。她几乎隔上一天就要到书店待上一个小时。她对书店里的书,熟悉得犹如自己的手指。什么书摆在什么位置,她闭着眼也能说出来。《简·爱》摆在书架第三层左边第二格,《七里香》摆在第四层右边第一格,《天龙八部》是畅销书,摆在最中间的位置上。不过,《天龙八部》她不想买,她已经看过了,从租书店租来看的,一毛钱一天。她看书快,五卷厚厚的《天龙八部》,她只花了五毛钱,一天一本。租书店的老板程瘸子,讽刺她,说她看书简直不是看书,是囫囵吞枣。她得意非常,这是她的独门功夫:囫囵吞枣功,在新华书店练就的。新华书店的书,都在柜台里面,不能随便翻,想翻,得让店员给你拿。新华书店有两个店员,一个马脸男,一个夜叉妇。这两个绰号,都是米青的才华。那个马脸男特别有意思,说话轻声细语。爱跷个兰花指,织毛衣,一年四季织,总是十分鲜艳的颜色,也不知织给谁穿。同桌陈娇娜说那个男人是变态,不爱女人,爱男人。他的衣服里面。穿了大红的海绵胸罩呢。米青很惊讶,却不相信,因为即使夏天,马脸男的衬衫下也是平平的,看不出有戴了海绵胸罩的痕迹。每次轮到他当班,米青的胆子就大了,拿了书,总磨磨蹭蹭的不还。马脸男等得不耐烦,就又埋头去织他的毛衣,织入迷了,就忘了米青手上的书。米青正中下怀,赶紧一目十行地看,一本书,这样看几次,也就看完了。不过,对夜叉妇米青就不太敢这样,夜叉妇会目光炯炯地盯着她。有时有别的顾客要招呼,米青能浑水摸鱼地看上半页一页的。也就是一页半页,因为夜叉妇很快就回到了米青这儿,又目光炯炯地盯着米青,米青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只好讪讪地把书还回去。有时还会带上几分谄媚的笑。米青之后总是对自己的谄媚很不满,她这么个清高的读书人,为什么要对那个满脸横肉的夜叉妇谄媚呢?下一次,她就竭力把自己的脸板了,做出一副端端正正的表情。

但再下一次。米青又不由自主谄媚了。米青痛心疾首。或许,她只是对书谄媚,而不是对那个夜叉妇。这么想。米青略略感到有些安慰。

不管如何,米青在新华书店囫囵吞枣了许多书。包括奥斯丁的《傲慢与偏见》,包括三毛的《万水千山走遍》。

不过,有些书她还是想买。比如席慕蓉的《七里香》。里面有些诗她都能背了,尤其那首《一棵开花的树》。

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他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当你走近请你细听/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朋友啊那不是花瓣/是我凋零的心

这种书是要珍藏于枕边的。

所以她需要被米红收买,她们两个人这方面有些狼狈为奸,米红需要收买,米青需要被收买。

收买米青的价格从几毛到几块不等,一般视事情难易程度而定,有时也视米青当时想买的书的价格而定。这一次,关于杨玉环这个娘娘的事情,米青打算要两块,她买《七里香》,正好差两块。

米红只好给两块,米青一旦开了口,从来不让讨价还价。

杨玉环的生活是怎样的呢?米红问。

锦衣玉食。

锦衣是什么衣呢?

锦衣是霓裳。

霓裳是什么衣裳?娘娘穿霓裳吗?

霓裳就是羽衣嘛,杨玉环不是有“霓裳羽衣舞”吗?

那玉食呢?

玉食就是荔枝。

怎么就是荔枝呢?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杜牧说的。

米红非常失望。搞半天,娘娘的生活原来也没什么了不起,不就是穿羽衣、吃荔枝吗?羽衣是什么?不就是羽毛?苏家弄里那些到处溜达的母鸡们,全部穿的都是羽衣呢,红羽毛,绿

羽毛,花羽毛,五彩斑斓。还有荔枝,也不是什么稀罕物,老米有一年到广西开会,带回来一麻袋呢,把米红吃得都流鼻血了。偷偷扔一个给脚下的芦花鸡,芦花鸡嗅一嗅,很不屑地,扭着肥臀走开了。

这样比起来,杨玉环的生活,还不如苏家弄里的芦花鸡呢。

米红不甘心。

还有呢?

还有就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三千宠爱在一身,这个好,米红喜欢。

还有呢?

还有,还有就是“宛转娥眉马前死”。

虽然宛转娥眉米红有些不明白,但因为有马前死,米红知道这不是一句好话。米青这死蹄子,一定是嫉妒了,所以编瞎话咒她呢。

这两块钱,米红认为基本是打了水漂。

米红和米青同一年参加中考,那年米红十六岁,米青十四岁,米青考上了辛夷最好的中学一中;米红呢,却连三中也没考上。如果要想继续读书,只能去读野鸡中学,野鸡中学也就是职高,以前叫野鹤中学,后来流变成了野鸡中学,之所以有此绰号及流变,主要归功于职高的两个名师,一个是周大魁,一个是尤小美。周大魁教画画,在瓷器上画。一把柚子大的茶壶,他能在上面画出《韩熙载夜宴图》,一个尺高的青花瓶,他能在上面画出《清明上河图》,据说他还曾为辛夷的某位领导画过春宫图,因为这个,周大魁在职高享有特权,可以用方言上课,可以趿拉着拖鞋上课,可以斜叼了香烟上课,还可以迟到早退半节课,闲云野鹤一般,职高的生态,在周大魁的影响下,普遍呈现出一种十分自由散漫的野鹤气息。职高也因此被叫做野鹤中学,这绰号虽不能算做褒义,但多少还有几分浪漫主义意思,但后来因为尤小美,野鹤就堕落为野鸡了。尤小美教英语,也教烹饪,她的英语和烹饪才华都来自一个意大利老头。这个意大利老头是她的老师,在来职高之前,她在省城一个旅游学校读大专。意大利老师教她说意大利腔的英语,教她做提拉米苏和巧克力,也教她做爱。他们就是在一次教做爱的过程中被系里发现的。因为有人举报,举报的是尤小美同宿舍的女同学,在尤小美之前,她是那个意大利老头最宠爱的学生。尤小美被学校开除了,那个意大利老头倒没受多少影响,他用中文说,是尤小美勾引他。他的中文本来是很烂的,但勾引两个字,他却用得既准确,又流利。学校对外教的政策向来宽容,勒令他停课反省一个学期之后,又开始让他上讲台了,又开始让他在他的公寓里教女学生做提拉米苏和巧克力了。尤小美在省城混了一段时间,最后一个人灰溜溜地回到了辛夷。回来后的尤小美在辛夷成了一个传奇人物。每次从街上走过,总能招来指指戳戳。没有哪个单位能要这种道德败坏臭名昭著的女人。但职高的校长是位非常年轻且有个性的校长,学曹操,不拘一格,任人唯才,亲自上门聘请尤小美来学校做了老师。这一请,学校的物种属性和格调就发生了变化,由野鹤变野鸡了。

老米不愿米红去读职高,朱凤珍也不愿意,金枝玉叶般的女儿,到那种乱七八糟的地方,不合适嘛,万一被污染了,怎么办?但米红却要出污泥而不染。塘泥脏不脏?却能养出又干净又美丽的荷花呢。朱凤珍说,你又不是荷花,干吗要用污泥来养。米红说,我这是比喻,比喻你懂不懂?和朱凤珍说话,米红有优越感,因为朱凤珍几乎是文盲,小学都没毕业呢,裁缝铺子里的账本,总是被她记得图文并茂的。后街的俞香,做了一条裤子,八块钱,赊账。俞字不会写,画条小鱼在上面,小鱼还长了眼睛,圆溜溜的,很像俞香。老蛾做了一个夹袄,十二块,蛾字不会写,画只蛾子在上面,蛾子肥肥胖胖的,还有两只穸开的翅膀,很好玩。朱凤珍画画儿的水平很高,总是三下两下,那些东西就活生生了。米青纠正她,说,那叫栩栩如生。米红最讨厌米青这么说话了,一句简单的话,她总是有办法把它说难了。好像不这么说,就不能表明她学习好一样,臭显摆!

但米红也在朱凤珍面前臭显摆了,说朱风珍不懂比喻,老米在边上听了,不乐意,一个语文只考了五十几分的学生,有什么资格说别人不懂比喻?他清清嗓子,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懂不懂?

这个米红懂,他们语文老师的口头禅呢!语文老师和老米认识,所以她便自以为有管教米红的责任,每次看见她和苏丽丽在一起,就会语重心长地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有了老米的帮腔,朱凤珍说话就更有底气了。鸡窝出鸡,鸭窝出鸭,萝卜地里呢,就只能出萝卜。什么东西,都讲究个背景。毛豆素炒了,用烂边粗碗装,就只是家常菜,如果用玲珑瓷碟呢,就成了“福膳坊”里的招牌菜了。

米红觉得好笑,扯什么呢?我又不是毛豆。

朱凤珍说,我知道你不是毛豆,我这不是比喻吗?

依老米的意思,米红应该到裁缝铺子里去学手艺,十六岁的妹头了,既然没有读书的天分,就应该自食其力。可朱凤珍不同意,裁缝是个侍候人的活,她自己只读了两年夜校,没多少文化,侍候别人半辈子,是活该,可米红,她以后要戴凤冠霞帔的米红,怎么能干这活计?一日奴,终身奴。妹头的人生,如唱歌一般,开始的那一嗓子,最是要嘹亮。所以,米红还是要读书。复读初三米红不愿意,那就读高中,花钱呗。世上的事,归根究底还不都是钱的事?听说到一中读高一,找教导主任是四条好烟四瓶好酒,到三中呢,就只要两条好烟两瓶好酒了。老米好歹也是教育系统的,拐弯抹角找找人,说不定还能省下一点。朱凤珍想让米红上一中,反正他们没儿子,不用存钱买房子,也不用存钱给儿子娶媳妇,把钱用在米红身上,也算好钢用在刀刃上。可老米认为这没意义。一丁点儿意义也没有。他是老师,有经验,知道有两种学生读不出书,一种是米白那种的,完全没开窍,另一种呢,就是米红这种的,窍开得太多,不,应该说开错了窍,该知道的东西不知道,不该知道的东西,她全知道。比如她们体育老师和语文老师好上了,这事儿学校里没有谁察觉,她却察觉了,神秘兮兮地告诉苏丽丽,苏丽丽一惊诧,大声说了出来。老米听见了,吓得要命,她们体育老师还没结婚呢,才二十出头,而语文老师都四十了,是有夫之妇,且那个夫。还是副校长。老米赶紧警告米红,这事儿是不能造谣的。米红争辩说她没有造谣。那你看见什么了?老米红了脸问,也有点好奇。那个语文老师,平日那么严肃正经的女人,衬衣扣子即使在闷热的天也要扣到最上面一颗,难道真跟一个青皮后生好上了?为什么?因为校长不能满足她吗?也是,校长在外日理万机,家里的田园荒芜了,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可米红说她什么也没看见,她就是知道。老米很生气,莫非米家出了个老蛾吗?能未卜先知。可米红还真未卜先知了。一个月后,那位校长夫人和体育老师的私情就东窗事发了,他们躲在体育老师的宿舍苟且时被人捉的。盛夏,学校放暑假了,大中午,单身宿舍静悄悄的,一个人影没有,一个鬼影也没有,只有蝉声连绵不歇。谁想到另两个体育老师吃饱了撑的跑到学校去,想找人打牌,还去推窗,窗户的插销坏了一些日子了,体育老师懒散,没有及时找人修,结果这一懒,懒出事了。

这事让老米很诧异,让朱风珍问米红,她到底怎么知道的?

米红说,有一次她看见体育老师和语文老师在走廊上擦肩而过时,两人的眼风不对。

老米觉得可笑。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竟然能看出男女之间的眼风。

打那件事起,他就知道这个女儿读书是读不出什么名堂的。

既然这样,还花这个冤枉钱干什么?

但朱凤珍压根没指望米红读书读出名堂,之所以要把她放到正经的学堂去,不过是想用书养养她,就好比用水养鱼,用泥养花一般。用书养出来的人,气质不一样,苏家弄里的男人,长相比老米好的不少,可没一个男人有老米的气质。拿妹妹朱凤珠的话说,就是老米有书卷气。书卷也有气味?又不是洋葱。朱凤珠的老公拿话噎朱凤珠。朱风珍被妹夫逗得咯咯笑。然而,有书卷气的男人是不一样的,即使到菜市场买买小菜,也能买出花样来。到菜市场的路,不过几百米,老米拎了菜篮子出门,半天回不来。朱凤珍埋怨老米磨蹭,老米教育她,说他买菜,不是买菜,而是游春踏青,和陶渊明到南山,乾隆下江南,性质是一样的。都是要看花红叶绿,姹紫嫣红。这是买菜的诗意升华,没有这升华,那周末上午的买菜,就很庸俗了,很不堪了。

这话说得有些不着调,朱凤珍其实不知道老米在说什么,但读过书的人,会升华,这一点,朱凤珍还是隐约听分明了,并且,非常同意他的这个升华理论。

米红已长得如花似玉,如果再加上书卷气的升华,嫁人时,就锦上添花了。

但米红还是坚持读了职高。

因为苏丽丽的一再怂恿。苏丽丽说,她想学画青花,跟周大魁,学在柚子大的茶壶上画出《韩熙载夜宴图》,在尺高的青花瓶上画出《清明上河图》,如果学会了,这辈子的好生活就有保障了。在辛夷的陶瓷街,那种茶壶和花瓶能卖几百块,如果在国外卖,那价钱就更高了,有的能卖上几千块甚至几万块呢,陶瓷那玩意儿,反正外国人也不懂,至于陶瓷上的中国画,他们就更不懂了。她表姑以前就画陶瓷,在苏丽丽家的陶瓷作坊画,后来因为表哥到西班牙留学,她过去探亲,探了两个月,竟然在马德里探出了一个陶瓷作坊。表姑不仅会画《清明上河图》,还会画牡丹,会画凤凰,那种大红大绿的鲜艳颜色,辛夷的人其实不怎么喜欢,但西班牙的人喜欢,尤其西班牙有钱的人喜欢。所以,没几年,表姑就发了财,在西班牙买了车,买了房,家里甚至还用上了西班牙女佣。表姑说,她其实不喜欢西班牙用人,她们又懒又笨,菜烧得十分难吃。一天到晚只知道做鸡蛋土豆煎饼。表姑要她换个花样,她明明答应了,可晚上端上桌子的,还是鸡蛋土豆煎饼,质问她为什么不换,她睁着十分无辜的大眼睛说,怎么没换?她换了,现在桌上是土豆鸡蛋煎饼。表姑又好气又好笑,问她这有什么区别,她振振有词地说,当然有区别,鸡蛋土豆煎饼,是四个鸡蛋两个土豆,土豆鸡蛋煎饼,是四个土豆两个鸡蛋。和一个外国女人,你是没法和她讲理的。表姑教她做官爆鸡丁,教了好几个月,也没教会。因为到最后,她总要偷偷地在里面放一把该死的香料进去。使那官爆鸡丁,吃起来总有一股西班牙的牛屎味。表姑责怪她。她却生气了,说她自十岁就会煮菜了,她丈夫,她儿子,全都认为她是西班牙最了不起的厨师,她不需要一个中国女人教她怎么煮菜。很自豪很爱国的语气,简直不可理喻。要不是忙着打理店面,她才不愿意用外国用人呢。表姑每次回来,总这么说。表姑从不说她作坊里的生意,总喜欢说她家西班牙女佣的事。表姑这样说的时候,苏丽丽的母亲总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似听非听的神情。她以前是表姑的老板,所以态度直到现在,也还有一个老板的矜持。但苏丽丽爱听,不论听多少次,都会哈哈大笑。她实在羡慕和崇拜表姑,也希望有一天能成为表姑那样的人,过表姑那样的生活。

逮着机会,苏丽丽就会向表姑作这样的表白。表姑是不喜欢苏丽丽母亲的,但她喜欢苏丽丽,尤其喜欢听苏丽丽的这种表白。有时喝了酒,她对苏丽丽说的话就有些多了,她说,女人的人生看上去有千万种可能,其实只有三条路,一条路是自己创业,像她这样的,这要有一技之长;一条路是当女佣,像她家的那个西班牙女人,这要有能过穷日子的美德;还有一条路,就是当婊子,这也不是女人说当就能当的,因为当婊子的女人,不仅要长得好看,还要会媚惑男人,像《聊斋》里的狐狸精一样。

苏丽丽长得不好看,所以做婊子基本是没希望了,至于女佣,苏丽丽也不想当,哪个女人的理想会是当保姆呢?所以,她只能自己创业了。

苏丽丽的创业要从学画画开始,她其实已经会画一些简单的东西,比如小鸡,比如石榴,在自己家的作坊里,在泥坯的水果碗上画了,拿到窑里烧,烧出来的东西,也像模像样的,放到店里卖,有时也能卖出去一两样。可姑姑说,如果要到西班牙发展,这点三脚猫功夫,就不够了。

那意思,以后会把苏丽丽带到西班牙去。

所以,苏丽丽一定要到周大魁那儿学手艺。

她希望米红也去,她们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呢,在学校上厕所都要一起去,何况上高中,何况上西班牙。苏丽丽说,假如将来她到了西班牙,第一个要想法子弄出去的是米红,不是她阴阳怪气的妈,也不是她点头哈腰的爸。她最瞧不上她爸点头哈腰的样子,人家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他为了半斗米,都快把腰折成虾米了。她懒得看他。她要上西班牙,和米红一起去。她们一起到西班牙去挣钱,一起雇西班牙女佣,然后,再一起调戏英俊的西班牙男人——她这个长相在中国算丑的,单眼皮,高颧骨,翘嘴,同学因此都叫她翘嘴白,翘嘴白是辛夷河里最常见的一种鱼,因为贪嘴,非常好钓,尤其下雨天,竿子一甩,就钓上来一条,弄堂里经常有叫卖的,几块钱能买一小堆,很贱的一种鱼,这绰号因此有侮辱的意思。老苏家的女人,长得几乎全是这德行,包括她表姑。但表姑说,西班牙男人审美不一样,他们喜欢单眼皮的东方女人,也喜欢翘嘴女人,说性感。比方她,四十多到那儿去,还有很多西班牙男人叫她中国美人。苏丽丽听了,十分激动,恨不得马上也到西班牙去当中国美人。

可米红为什么要去?她又不是单眼皮,又不是翘嘴白,她到那儿去,或许就成了丑八怪了。这完全有可能。西班牙男人,既然能以丑为美,自然也能以美为丑,她吃饱了撑的,去那儿找死。再说,她对西班牙女佣和西班牙男人也没兴趣。

但她喜欢和苏丽丽厮混在一起,喜欢的原因有的能说出口,有的呢。就说不出口,比如她喜欢和苏丽丽互为参照的关系。在苏丽丽的参照下,米红更美了;在米红的参照下,苏丽丽更丑了。上物理课的时候,老师讲到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她本来听物理老师讲课从来如听天书的,但这个相对论理论,她一下子就记住且理解了。她和苏丽丽,就是一对相对论呢。相对米红而言,苏丽丽是丑,相对苏丽丽而言,米红是美。最有意思的是,苏丽丽对这种相对,完全麻木不仁,或者说,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为了能和苏丽丽继续参照下去,她也要读

职高。学酒店管理。学校说,这种专业学出来,可以到大城市当酒店经理。米红才不想当什么酒店经理,说的好听,还不就是个跑堂的。不过跟尤小美学会做提拉米苏和巧克力,挺好,以后可以自己做了吃,或者开个糕点房玩玩。辛夷街的乔家坊,糕点卖得好贵。苏丽丽激动地说,是是是,等到了西班牙,我开陶瓷店,你在隔壁开糕点房。

职高在辛夷的繁华地段,边上有电影院,还有各种各样的小吃店。米红和苏丽丽于是隔三差五地逃了课出来瞎逛。逃课一般都是米红的主意,苏丽丽最初是想好好学习的,尤其是上周大魁的课,她不想翘。但米红会引诱,而苏丽丽的意志又极不坚定,每次都抵挡不住米红的引诱。当然,苏丽丽把自己不能坚定的责任归咎于周大魁,她之所以上职高,是因为《清明上河图》,可周大魁一天到晚无休止让学生画的,不过是几个皱巴巴的苹果。有学生到教导主任那儿弹劾他,他斜叼了烟说,没听过达·芬奇画鸡蛋的故事吗?人家达·芬奇画了六年的鸡蛋,你们才几天?万里长征才开始呢。苏丽丽被吓得哆嗦,照他那意思,她也要跟周大魁画几年的苹果不成?这也太扯淡了!画苹果她何必上学堂来,在家里跟老苏学就是了,老苏会画各种瓜果,各种花草树木。她现在石榴都会画了,还画什么狗屁苹果。再说,也没人在瓷器上画苹果的,即使画丝瓜画南瓜画狗尾巴草,也没人画苹果。

所以,苏丽丽的逃课,一是因为米红的引诱。二是因为周大魁的苹果。

还有一个理由,苏丽丽不好意思说,那就是因为陈吉安。

陈吉安也是职高的学生,他学机械,确切地说,学汽车维修。他的理想是以后要在辛夷开一家最牛的汽车维修店,之后再用连锁的方式,把辛夷的汽车维修垄断了。

陈吉安这样对米红说。米红有些无动于衷,她对虚无缥缈的理想,没有兴趣,而苏丽丽在一边听了,两眼灼灼发光。

苏丽丽也会无限沉溺地对陈吉安谈她的表姑以及西班牙陶瓷店。

西班牙陶瓷店在她的描绘下,已经栩栩如生了。

米红不自觉地,在心里用了米青常用的词语。

你们都是有理想的人。米红对苏丽丽说。

你们志同道合。米红对陈吉安说。

陈吉安听出了讽刺的意思,有些沮丧。也有些恼火。更恼火的是,米红故意把苏丽丽和他扯在一起。她明明知道他喜欢的是她,可她还把苏丽丽和他扯在一起,什么意思?

苏丽丽却听得眉开眼笑,无论如何,她和陈吉安确实是有理想的人,而米红,浑浑噩噩随波逐流。这一点,米红自己也承认了。

他们三个人一起看电影,苏丽丽坐中间,米红和陈吉安一左一右,锦衣侍卫一样。

或者去“李记”嘬螺蛳。“李记”的紫苏炒田螺,是米红的最爱。一大碗,三块钱,如果加上一瓶啤酒,三个人可以消磨半个下午。米红不喝啤酒,但有时米红会让陈吉安买一瓶,苏丽丽爱喝,但苏丽丽酒量不好,一杯之后,就面若桃花,两杯之后,就胡言乱语,三杯之后呢,人就趔趄了,偶尔会趔趄到陈吉安的怀里。陈吉安吓得赶紧扶正了她,看一眼米红,米红假装没看见。

有时陈吉安会骑了自行车到学校来。这种时候一般是因为米红想到郊区玩。辛夷河的南边有一片沼泽,里面长满了水菖蒲。一到五月。暗红色的菖蒲花就开了,花之间,还有许多宝蓝色的蝴蝶飞舞,把朴素又偏僻的郊区河岸弄得十分风花雪月。这种风花雪月的地方,陈吉安想和米红单独去,但米红不肯,总要叫上苏丽丽。陈吉安的自行车上,于是坐了两个女生,苏丽丽坐前面,米红坐后面。

陈吉安觉得很失败。他的哥们追女生,一场两场电影下来,无不成绩斐然。同桌的王建。甚至把一个女生的粉红胸罩。都搞上了手。而他,电影都看了无数场,还一点战果没有,像只蜗牛在原地爬。王建因此叫他蜗牛,有事没事就故意在他面前大声唱《蜗牛和黄鹂鸟》:

啊门啊前一棵葡萄树/啊嫩啊嫩绿地刚发芽/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啊树啊上两只黄鸸鸟/啊嘻啊嘻哈哈在笑它/葡萄成熟还早地很哪/现在上来干什么/啊黄啊黄鹂儿不要笑/等我爬上它就成熟了

一懊恼,陈吉安不搭理米红了。

米红不在意,班上想搭理米红的男生多得是,第二天,米红就挽了苏丽丽的胳膊和别的男生去“李记”吃紫苏炒田螺了。

这让苏丽丽不高兴。苏丽丽还是喜欢和陈吉安去“李记”,米红说,人家不是没约我们吗?苏丽丽说,他没约我们,我们不会约他?这是没家教了,妹头是花,后生是蝶,世上只有蝶恋花。哪有花恋蝶?

但苏丽丽这朵花还就恋蝶了——拽了米红去找陈吉安,陈吉安本来打定主意要拒绝的,他是一个大男人,不是一条狗。可以任米红呼之即来。但看着米红那水波潋滟的眼睛,那走路时风摆杨柳的姿态,他的身体里,就犹如有千万只蚂蚁在爬,到底扛不住这种折磨,又去了。

如此反复再三。陈吉安彻底放弃了这种挣扎。

于是三人行的局面,一直持续到他们毕业。

毕业后陈吉安却成了苏丽丽的人。

许是因为灯下黑,米红之前竟然没瞧出任何端倪,直到苏丽丽告诉她。那天米红和苏丽丽去电化厂洗澡,米红的小姨朱凤珠在电化厂的澡堂子门口卖票,米红有时会带苏丽丽去蹭澡洗。电化厂在辛夷,是有钱的单位,洗澡水总能烧得很热,即使在大冬天。米红喜欢在水汽氤氲中,和苏丽丽参照自己的身子,苏丽丽的身子,是白鱼般的,扁,还瘦。经常被米红讥笑为越南难民。但那天苏丽丽的身子看上去有些不同,脱胎换骨般的,变得有些白了。白里还有一种桃红色,尤其是胸,饱满如七月的柚子。当她弯腰甩头发上的水珠时,那胸,动荡得让米红都替她感到羞耻。虽然苏丽丽的胸一直比米红的大——这也是苏家女性的家族特征,苏家的女人,都瘦,而胸却普遍大,局部的丰饶繁华,因为这个,米红把苏丽丽的那儿,称作经济特区。但苏丽丽以前的那种大,还是有一种闺阁的收敛,还是没开放的花苞样子一虽然是硕大的牡丹花的花苞,但那天,竟然是肆无忌惮的放肆。有一种恣意绽放的意思。死妹头,你被人开苞了。米红附在苏丽丽的耳边恶作剧般地说。这句话以及这句话的意思,米红是从朱风珍那儿学习来的,朱凤珍经常这样议论苏家弄里的妹头,哪家妹头的胸或者屁股突然变大了,或者眉毛长开了,或者眼睛变飘了,她都会神秘兮兮地对老米说,这妹头肯定被人开苞了!带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激动。老米经常会皱了眉批评她。尤其是在米红米青有可能听到的时候。米青什么也听不到,她总是沉浸在她书本的世界里,对整个苏家弄,都是一种置若罔闻的表情。米红呢,也假装什么也没听到,但其实呢,父母的流言飞语,特别是朱凤珍那些粗俗的表达,她总能听得见,且听得懂,听懂之后,还能学以致用,用来和苏丽丽一起攻击她们的敌人。她们经常会趴在学校三楼走廊的栏杆上看楼下,一看见有和她们关系不好的,或者有漂亮的女生经过,她们就会使用这恶毒的武器,呸,被人开了苞的烂货。

米红以为苏丽丽会急得跳起来,但苏丽丽没有,苏丽丽只是笑,那笑里,有一种扭捏的秘

而不宣的快乐。

即使到这个时候,米红还没有意识到苏丽丽真的恋爱了。

怎么可能呢?她们几乎朝夕相处,而且,在米红参照下的苏丽丽,怎么可能有机会恋爱呢?哪个男人瞎了眼不成?

但苏丽丽就是恋爱了,最不可理喻的,还是和陈吉安。

苏丽丽半推半就,又无比兴奋地,把事情经过说了出来。

那一次米红去了外婆家,陈吉安过来约苏丽丽——这是他们的模式,米红要约陈吉安,要通过苏丽丽;陈吉安要约米红,也要通过苏丽丽,不然,米红约不出来,米红家的家教比苏丽丽家严,这是自然,不仅因为他们是书香门第——因为老米的父亲曾经是私塾先生,因为老米是中学老师,朱凤珍在苏家弄,经常骄傲地以书香门第自诩;还因为米红比苏丽丽漂亮,漂亮的妹头犹如价值连城的宝贝,多少人惦记?不严防死守,说不定就着了贼手,可不漂亮的妹头呢,犹如破铜烂铁,扔在大街上,也没人捡。在朱凤珍的眼里,苏丽丽就是一块没人捡的破铜烂铁,有谁家会把一块破铜烂铁严严实实锁在箱子里呢?不让人笑话死!所以,苏丽丽的母亲才不管苏丽丽,由了苏丽丽在外野。每次米红埋怨朱风珍管教过严的时候,朱风珍都会这么对米红解释。米红虽然对人身不自由有些不满,但对朱凤珍的这种解释,还是有几分窃喜的。

可苏丽丽为什么会单独和陈吉安出去呢?她难道不知道陈吉安喜欢的是米红?也许,每次米红都拿陈吉安和苏丽丽打趣,她当真了,真以为陈吉安喜欢的是她。这也有可能的,苏丽丽那种二百五,最看不出男人的眉高眼低。

只是,陈吉安怎么肯和苏丽丽约会呢?而且是去辛夷南郊看芦苇。八月菖蒲败了,芦苇又开了,陈吉安说了好几次想去,但米红一直借故推托。米红其实不太喜欢那种地方的,去那种偏僻地方有什么意思?米红喜欢繁华,不喜欢荒凉,与其让一个男生赤了脚到水里为自己采一把菖蒲花,还不如让他为自己到西门买支唇膏呢!在卤味店买只酱猪蹄呢!但这种话米红说不出口,毕竟她是老米家的长女呢,也是高中生呢,知道菖蒲花和酱猪蹄之间的差别。所以,每次对陈吉安那种风花雪月的表达,她都带几分强颜欢笑的态度。可苏丽丽是真喜欢呢,不论是陈吉安采的菖蒲花,还是陈吉安用狗尾巴草编的自行车什么的,她都当宝贝般收藏,那些小玩意儿,米红压根瞧不上,每次一分手,她就会扔了,或者给米白,可苏丽丽,即使它们枯了干了,也不舍得丢,米红骂她是花痴,很贱的菖蒲花痴。

苏丽丽或许没告诉陈吉安米红去了外婆家。

陈吉安一定以为还是三人行,才去的。

即使这样,等看到苏丽丽一个人来,他也应该把约会取消的。

却没有。

所以无论怎么想,陈吉安都脱不了干系。

苏丽丽这个二百五,把细节都说了。米红后来其实不想听了,可苏丽丽不管不顾地说。她喝了一瓶啤酒,陈吉安也喝了一瓶,两人都有点醉意,然后坐在河边看芦苇,和在芦苇里飞的一种鸟,那鸟她不认识,陈吉安也不认识,有点像麻雀,却不是,因为那灰褐色鸟的背上,有紫色背羽,在阳光下,很鲜艳。除鸟之外,还有蝴蝶,一种宝蓝色的,一种黑色的,在他们面前飞过来,又飞过去,飞过去,又飞过来。苏丽丽忍不住起身去扑,用脱下来的上衣。还真给她胡乱扑下来一只黑蝴蝶,落在草丛里,似乎受了伤。她弯腰去看。就在这个时候,陈吉安从后面抱住了她,她一动不能动,大约有几秒钟,或者几分钟,或者几个小时,天知道?之后她用手去掰开他的手,却掰不开。不知为什么,她变得软绵绵的,一丝力气也没有,后来她就更没力气了,他的手绕过来抓住了她的胸,老鹰抓小鸡似的,一手抓了一个,恶狠狠地,恶狠狠地,揉捏她。在他的揉捏下,她喘不过气来,晕,天旋地转似的晕。再后来,他们就躺在了草地上,除了头顶上那白白的天,还有在眼角边上的摇晃的那半枝芦苇之外,她什么也不记得了。

不要脸!

米红觉得苏丽丽简直太不要脸了!

陈吉安再到苏家弄来,就是以苏丽丽老公的身份了。他们很快结了婚,因为苏丽丽怀了孕。苏丽丽母亲王绣纹,托了老蛾,到陈家去提亲。这是上赶子了,上赶子不是买卖。陈家的家境本来就不太好,一家的生计,就靠老陈在十字街口摆个修自行车的摊子维持;又知道苏丽丽怀了孕,所以聘礼什么的,一个子儿也不打算出,也不说不出,只说家里现在有些紧张,等过些日子宽裕了,再议这事。王绣纹气得要命,知道这是陈家在拿他们,却没办法,谁让自家女儿不争气?只好自己掏腰包给苏丽丽打了一个二钱大的金戒指,一对金耳环,偷偷让老蛾送到陈家,再让陈家送过来,当做聘礼了。不然,面子上实在过不去。在苏家弄,还没有谁家妹头没有这两样东西嫁出去的。酒席什么的,也不好讲究了,就在弄堂口的“鸿运来”,摆了十桌,花的都是苏家的银子,陈家从头到尾,一毛都没拔——也没什么毛好拔,苏丽丽嫁的人家,是只秃瓢鸡。弄里的人都知道这事,背后着实很热闹地议论了一段时间。然而也就是一段时间,之后就过去了。毕竟这是别人家的事,当不得油,也当不得盐,还是过自家的日子要紧。再说,苏家的女儿出这种丑事,也不新鲜,之前苏丽丽的两个姑妈,还有她们姑妈的姑妈,都这样。苏家向来有出骚女人的传统。

但朱凤珍对苏丽丽的事。一直抱有空前的议论热情。她把苏丽丽的婚姻,当做反面教材,来对米红进行人生教育。妹头家,身子骨最要紧,自己把自己看得千金重,别人才把你看得千金重;自己不看重自己,别人能看重你?陈家为什么不给聘礼?为什么不出钱摆酒席?瘌痢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因为苏丽丽的肚子大了,还没结婚呢,肚子先被人搞大了,这怎么行?就好比卖东西,人家钱都没付呢,就先给人用过了,东西都用过了,还付钱?人家傻呀!

苏丽丽虽然长得丑,但好歹也是王绣纹的女儿,家里是有铺子的,怎么能嫁给一个修自行车的人家,住进那么一个破屋子,听说一家五口,就挤在一间三十几平方米的平房里,人又不是箱子,能摞起来;又不是篮子,能挂起来。五口人,有男有女,加上苏丽丽,还要加上苏丽丽的儿子,怎么住?

怎么住?米红也有同样的疑惑。苏丽丽和陈吉安的新房,米红去过。他们结婚前三天,苏丽丽让米红陪她买窗帘,以及被褥,都是粉红的芙蓉花般的颜色,苏丽丽也笑得芙蓉花一般。也亏她笑得出来,墙上的腻子都没打匀,薄的地方,还能隐约看出青灰的底。如老女人熬夜后的残妆,水泥地上,涂了层暗红的漆,倒是油光可鉴,他们三个人,站在上面,影影绰绰的,有一种人在水上的幽暗缥缈。床是狭长的,还罩了蚊帐,或者说是帷幔,因为是一种很奇怪的深紫颜色,如乌篷船,紧靠中间的隔板放着。隔板那边,是陈吉安的弟弟妹妹,陈吉安的弟弟陈祥安,比陈吉安小两岁,个头却比陈吉安高,满脸的疙瘩。米红想一想夜里的情景,脸就红了。

陈吉安的母亲,端了杯茶水过来,很普通的青花茶杯,杯沿竟然缺了一块,如蛀牙,黑糊糊的,杯内有黄色的茶垢。米红迟疑着,苏丽丽赶

紧帮她接了过来,很巴结的样子。米红看不过,苏丽丽这人,前世一定是丫鬟出身,所以这辈子落下了巴结人的毛病,逮谁巴结谁。可陈吉安母亲,似乎还不怎么待见苏丽丽的巴结,蹙了眉,有气无力地说了句什么。她右边的脑门上,贴了一块膏药,膏药或许贴了有些日子了,半卷不卷的。这使她看上去,有些滑稽,苏丽丽说,她婆婆有偏头痛,是生陈吉安坐月子时落下的。

从陈家出来后米红简直有点后怕。差一点,或许就差一点,这个面黄肌瘦脑门上贴膏药的女人,就成了自己的婆婆了;那个满是茶垢的杯子,就成了自己家的杯子;那个潮湿阴暗的小平房,就成了自己要过一辈子的地方。其实,当初陈吉安绕了苏丽丽的眼,花痴般直直看她的时候,她也慌乱过的,是风过荷塘花叶婆娑的乱,毕竟陈吉安长得很帅,有一双王家卫般的忧郁眼睛;毕竟她豆蔻年华,也早谙风月,但她管住了自己的花叶婆娑。想起自己书香门第的出身,想起自己对老米和朱凤珍的诺言,她是荷呢。要出污泥而不染。陈吉安或许不是污泥,但陈吉安的父亲绝对是。那个街口的修车摊子,她是看过的,苏丽丽带她去看的,看过那摊子之后,她就死心了,她是无论如何也没法爱上陈吉安了。他娶不了她的,她是娘娘命,以后是要过锦衣玉食的生活的。虽然锦衣玉食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她不知道,但至少不是,不是陈吉安家这样的生活。

十几岁的米红,就非常清醒地知道这一点。

苏丽丽却无比幸福地沉浸在这种生活中,每次在弄堂进进出出,她笑得如芙蓉花一般,一朵越南的芙蓉花,不是粉色,是亚热带女人的暗黄,就那么暗黄暗黄地斜插在陈吉安的怀里,也好意思。朱凤珍说,苏家的女人,都好色。确实,苏丽丽的两个姑妈,嫁的也是长相好的男人,长相好得如灯笼,把黑糊糊的苏家弄,照得亮堂堂的,但那是二十年前,二十年前苏家的两个姑爷。是两盏明艳艳的灯笼,二十年后,这两盏灯笼就暗了。那两个男人,如今走在苏家弄,屁股都是夹着的。别的男人做裤子要四尺布,他们俩,三尺五就可以了,因为两瓣屁股被他们夹成了一瓣,省下五寸布了。

朱凤珍说,很刻薄地。

看男人生活好不好,不用看脸,看屁股就行了。

春风得意的男人,屁股会如花一般恣意开放,但穷困潦倒的呢,就缩成卷心菜了。

但年轻时不自觉,所以陈吉安现在也把自己当灯笼,和苏丽丽两个姑爷当年一样,把苏家弄照得明艳无比。

在这种明艳里。米红偶尔会有些惆怅。

倘若斜插在陈吉安身上的,是自己。那画面,会不会更美一些呢?单论长相,她和陈吉安,才是红花绿叶两相扶的关系,而苏丽丽的样子,哪配得上?

这么一想,米红刹那间就面若桃花了。

但想象一旦蜿蜒,蜿蜒到陈吉安的家里,米红就会戛然而止。

怎么说,她都不应该过那种贫贱生活。

之后就是孙魏。

孙魏是老米的同事,一个教研室的同事,在办公室和老米面对面,面对面了半年,老米看上了他,话里话外的,就暗示孙魏,他可以追他的女儿米红。

米红孙魏见过,孙魏之前到老米家吃过饭,老米吹,他们家有两绝,一绝是老米母亲做的粉蒸肉,他母亲做的粉蒸肉好吃,有多好吃呢,好吃到能让人以身相许——这可不是乱说,当年那个私塾先生一吃这道菜,就决定娶他妈了;另一绝就是他女儿米红,米红长得好看,有多好看呢?好看到和《陌上桑》里的秦罗敷差不多。

孙魏笑,老米还真是狡猾,他家的私塾先生,早喝了孟婆汤了,还记得这事?就算记得,孙魏也不能追过奈何桥去问他;而《陌上桑》里的秦罗敷长成什么样,谁知道?

不过。在老米家吃过饭之后,孙魏觉得老米对老太太的粉蒸肉和米红的描述,基本还是写实主义的。

不说以身相许,至少让孙魏沉溺了。

所以,那段日子,孙魏频频出入老米家。

这让教研室的薛大姐义愤填膺。老米这个人,太不地道了,太下作了,太没有自知之明了,自己的女儿,什么货色?一个野鸡中学毕业生,一个无业游民,怎么配得上孙魏?孙魏条件多好,堂堂省城师范毕业生,一表人才,品学兼优,家世又好,父母都是省城的国家干部,能娶他女儿?一个小裁缝的女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只要老米不在,薛大姐就会这么点拨孙魏。

除了言语点拨,薛大姐还用其他的手法,以毒攻毒的手法。

老米家不是有粉蒸肉吗,她也有个拿手好菜,芙蓉鱼,用西红柿和鳜鱼搭配,出来的效果,是毛泽东的《沁园春·雪》,“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再说,食肉者鄙,粉蒸肉再好吃,也是下里巴人,而芙蓉鱼,却是阳春白雪。境界不同的。

陪孙魏一起吃芙蓉鱼的,是薛大姐的女儿赵朴素,赵朴素大专毕业后,分配在辛夷文化馆上班。

打孙魏分到学校来的第一天。薛大姐就有想法了,但她一直用很委婉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想法。知识分子嘛,做事总不好太直白的。可老米这个家伙,一上来就急赤白脸的,几乎用开门见山的方式,对孙魏点题了。生生把她逼得也不能委婉了。

教研室就他们三个人。气氛十分紧张了。

老米明修栈道,薛大姐也暗度陈仓一其实也不暗了,因为学校的同事都知道了这事。

两人都有杀手锏,也都有死穴。米红长得好看。但没有工作;而赵朴素呢,在文化馆工作,但长相又过于人如其名,太朴素了!朴素到在男人面前,如穿了隐身衣一般。

鹿死谁手,难说,学校的同事为此打上了赌。男老师百分之八十赌老米赢,女老师百分之八十赌薛大姐赢。

赌金是一顿饭,“福膳坊”的一顿饭。档次不能低,至少每人要有一盅木瓜雪蛤,男老师说,不对,至少每人要有一盅杞鞭五味汤。

男女老师都激动万分,等着看一场好戏。

形势看上去似乎对老米有利一些。因为孙魏到老米家吃粉蒸肉的次数明显比到薛大姐家吃芙蓉鱼的次数多,差不多是2:1的比例。

而且,孙魏不仅到老米家吃粉蒸肉,还和米红到电影院看电影;可孙魏和赵朴素,似乎还只是停留在一起吃芙蓉鱼的阶段。

女老师有些着急,暗中帮薛大姐游说孙魏,说女人的美,如时令蔬菜,节气一过,就蔫巴了。婚姻中最重要的,还是经济基础,以及共同的文化基础。

男老师说,又不是两国建交,要什么经济文化基础?

都以为这事由孙魏说了算。

孙魏自己也以为,所以那段时间他简直有齐人一妻一妾的施施然。

结果谁也没料到。大半年之后,米红突然和另一个男人订婚了。

那个男人叫俞木。

俞木是谁没有人知道,但俞木的父亲俞麻子,在辛夷是个角儿。

辛夷有一半房子的装修,都是由俞麻子的公司做的。

俞麻子十年前是个木匠,会一手绝活,他能打出红木太师椅,打出明清式样的雕花八仙桌,和明清式样的乔抬。辛夷的官宦人家,几乎都有一张经俞麻子之手打出来的那种八仙桌和乔抬。两把红木太师椅,摆在客厅里,乔抬上方再挂一幅中堂,上面画了江山多娇,或者松鹤延年。

坐在那种太师椅上接待客人,那样子,有点

像坐在龙椅上。

辛夷的官宦,都喜欢坐龙椅的感觉,于是,俞木匠后来成了俞总。

俞木和米红认识的方式,按米青的说法,有点像西门庆和潘金莲。只不过,两个人反串了一下,是米红在街边走,而俞木在楼上。当时他正蹲在二楼的窗台上给人装防盗窗,手里的一根细木棱子没抓紧,掉了下去,正打在米红的头上,米红—抬头,俞木就一见钟情了。

米红并没有一见钟情,就俞木那样子,米红不可能和他一见钟情,被陈吉安爱过且正被孙魏爱着的米红,在男人长相这个问题上,口已经被养得很刁了。何况俞木长得也确实有点寒碜。那额头,像屋檐一样飘出来,而下颏,又非常上翘。米青见过之后,忍住笑,说,他这是“首尾呼应”,做文章的老套路。

米红讨厌米青这样说话,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会写文章一样,竟然把别人的脸,也说成是写文章。

但俞木出手的阔绰,弥补了他的“首尾呼应”。他给米红买的第一件礼物,是条手链,金手链。

米红还没有收过男人这么贵重的礼物。三保给她的,是毛线盘的纽扣;陈吉安给的,是南郊采的菖蒲花;孙魏还什么也没给过,每次到她家来吃饭,基本都是空手而来——有那么一两次,好像带过一瓶白酒,可白酒是送给老米的,和米红有什么关系?

所以。俞木的金手链,对米红而言,简直有鸿蒙初辟的意义。

鸿蒙初辟的结果,是米红开始偷偷和俞木来往了。

也不算过分,米红想。米青不是说。她的命相里。是有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吗?可她现在,不过两爱于一身,离三千,还差得远。再说,她和孙魏,不是还没有确定恋爱关系吗?虽然老米一直很积极地张罗这事,认为这是米红千载难逢的机会,甚至说什么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之类的话。但朱凤珍不以为然,不就是个中学老师吗?和老米一模一样的中学老师,米红嫁了他,过的不也就是她朱风珍这样的生活?既然只是朱凤珍这样的生活,那有什么好积极的?老米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胸无大志。朱凤珍和米红这么说。米红也这么以为,所以对孙魏,一直也是无可无不可的姿态。

不过,孙魏是外地人,可以倒插门,这一点。让朱凤珍还是很动心的。老米说,老薛之所以和他争得死去活来,也是因为看中了孙魏的这个条件。老薛就赵朴素一个女儿,自然也想找个能倒插门的女婿,可辛夷的风气,最忌惮儿子到别家倒插门了,除非家里穷得实在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否则,没人愿意。

因为这个,朱凤珍对米红说的话,偶尔又会折回来。孙魏这后生,其实也还是不错的。不然,人家赵朴素,在文化馆工作呢,能看上他?

要不是听说了赵朴素这个人,米红对孙魏,或许就更没有兴趣了。

老米把赵朴素吹得天花乱坠。这是语文老师老米在用修辞了,侧面烘托,和课文《陌上桑》一样的手法。老米的用意,自然是要让米红充分认识到孙魏之好,从而增加危机意识。一只猪吃食,挑三拣四;两只猪吃食,争先恐后。老米的丈母娘,以前养过猪,经常用她养猪的经验,来说养人的事,或世上其他事。对老太太而育,世上不管什么事,都和养猪差不多。每次听老太太说得唾沫横飞,老米就乐不可支。老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在老太太这儿,简直是治大国如养猪。不过这一次,老米还真用到了老太太的那个喂猪理论。米红听了,果然就有争先恐后的意思了。当天晚上吃过饭后,她就把孙魏送到了弄堂口。她以前从来不送孙魏的,即使老米开口叫她送,她也没送过。但那天米红主动提出送了。弄堂里的路灯有点昏暗,喝了几杯白酒的孙魏,走在温柔的米红身边,春心荡漾得差点儿想做点什么了,如果不是阿宝哼着小调从对面走过来了,或许孙魏就做下了。

赵朴素后来米红去看过了。和苏丽丽一起去的。苏丽丽现在身怀六甲,还爱跑,经常跑回苏家弄来,给王绣纹打工。在作坊里画只碗呀碟呀的,挣点钱,给陈吉安买烟抽,或给婆婆买药,苏丽丽这个人大公无私,从来不给自己买什么,也从来不给王绣纹或老苏买什么,因为这个,王绣纹恨得咬牙切齿,女生外向,看来一点不错。难怪人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心一横,给苏丽丽的工钱,就算得很苛刻,和其他的画工一样,每只碗碟两块钱,如果不小心打碎了什么,还要从工钱里倒扣。

苏丽丽对米红说,这哪是妈,整个一个女周扒皮,难怪以前表姑说她恶。

每次画碗碟画累了,苏丽丽就到米红这儿来,发发牢骚,或说说私房话。

除了苏丽丽,米红几乎没有其他女友。所以,苏丽丽一过来,米红也很高兴。

米红说了赵朴素,苏丽丽听了十分激动,马上怂恿米红去文化馆。苏丽丽这个人,向来有点疯魔,一遇什么事,总是说风就是雨的。她的这种性格特征,和米红倒是互补的,因为米红的性格完全不同,米红干什么基本都是三寸金莲的姿态。左顾右盼,一步三摇。不过,苏丽丽的疯魔,经常会把米红的三寸金莲席卷了。

两个人鬼鬼祟祟地去了文化馆。赵朴素的办公室在二楼,她们假装成找另一个人,把赵朴素很潦草地看了一遍。

虽然潦草,但大致还是看清楚了的。看过之后,米红觉得有点索然无味。被老米吹得天花乱坠的赵朴素,原来和米青长得差不多,都是削肩,都是平胸,都戴着眼镜。

还不如苏丽丽。苏丽丽虽然是翘嘴白,虽然是越南人的皮肤,可她至少有胸,不一般的胸,夏天洗澡后穿一小背心,和米红一起在街上闲逛,男人的眼光经常会像觅食的鸟儿一样,贪婪地落在苏丽丽那儿。这让美人米红都有些吃醋,有时不高兴了,就让苏丽丽套上一件衬衫,男人吃你豆腐呢,你不知道?

可赵朴素连豆腐都没有,身体板得如街边的一棵老樟树。

和一棵老樟树争风吃醋,米红觉得有点胜之不武。就算赵朴素是文化馆的一棵樟树,又怎么样?终究不过是一棵樟树。

米红有点沮丧,孙魏竟然在她和一棵樟树之间犹豫不决。以她的骄傲,她应该拂袖而去的,但她没有,老米是一个原因,米红自己是另一个原因。其实米红压根也不想就这样拂袖而去,说到底,这个男人还没有被征服呢,所以,即使要拂袖,那也要等他完全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再拂袖不迟。

当然,这也只是说说,就算他匍匐在地了,米红最后也不会拂袖的。对男人,米红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一这句话,本来是老米用来批评苏丽丽二姑姑风流成性的,可米红听了,觉得那简直不是批评,而是表扬,其实哪个女人不想当韩信呢?有没有这种本事罢了!

所以,在孙魏之外,再加上个俞木,也不过小菜一碟。

再说,孙魏也不是一心一意,米红这么对朱凤珍说。朱凤珍是知道俞木的,也看过那条金手链。手链是周大福的,虽然有点细,一钱多,但却是24K足金的。——到底是俞麻子的儿子,出手就是不凡。

朱凤珍因此睁只眼闭只眼,由了米红骑驴找马。

马的速度果然比驴快。孙魏虽然有老米的支持,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意思,但他对米红,一直是文质彬彬的;可俞木呢,上来就很野蛮。第一次和米红约会的时候,就想对米红动手动脚,但米红守身如荷——灯笼一样明艳的

陈吉安在她这儿都没有占过什么便宜呢,何况“首尾呼应”的俞木。

但金手链之后,米红守身如荷的决心就有些动摇了。毕竟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老米也经常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可她拿什么往呢?总不能也送俞木一条金手链。米红一穷二白,送不了。再说,就算米红有钱送,估计俞木也不想要金手链,他显然想要别的。这别的,米红是断断不能给的,朱凤珍打小教育她,妹头的身子,是千金之躯。千金之躯呢!难道俞木一条一钱多的金手链就能败了它,不可能!她又不是苏丽丽,能把自己的千金之躯在芦苇丛里白送了男人?这也太慷慨了些,就算这男人是灯笼一样明艳的陈吉安,对米红来说,也不能。

但老米的“来而不往非礼也”也有些意思,礼不礼的米红倒是不管,可总不往的话,恐怕来就成问题,米红还想要一条周大福的金脚链呢,那脚链和手链是一套的,都是鱼鳞般的细纹图案,灯光下一转动,波光粼粼,让人眼花缭乱。俞木带她到店里去看过,并且许诺说,只要做了他的女人,莫说一条金脚链,就是十条,他家也买得起。

十条金链戴在雪白的脚踝上,那是一种怎样的灿烂。米红光是想一想,就有晕船的感觉。下一次俞木再动手动脚的时候,米红就基本采取一国两制的方针,一半闭关自守,一半改革开放——这也是老米和朱凤珍教育的兼收并蓄,既做到了有来有往,又保存了千金之躯,也算两全其美。

这一半一半,米红做得泾渭分明。在改革开放那部分,俞木基本能信马由缰,可一旦到了闭关自守那部分,俞木秋毫不能冒犯,一冒犯,就会遭到米红的负隅顽抗。

对这攻与防的游戏,两人都有些乐在其中。

如果不是有一次被孙魏撞到,或许米红还能这样左右逢源一段日子。

按说,孙魏怎么也不会走到北城去,北城是新城区,离孙魏的学校和宿舍很远,也没有什么商铺,平日走动的人很少,尤其下雨天,人就更少了,可以说渺无人烟,所以米红才敢在大白天,借了伞的掩护,由了俞木在她身上改革开放,没想到,竟然会被孙魏撞个正着,当时孙魏离他们只有十几米,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常走夜路总会碰到鬼。后来苏丽丽这么对米红说,有些幸灾乐祸。

孙魏再也不来老米家了。

也没去薛大姐家。

几个月后,孙魏离开辛夷了。他考上了省城师大的研究生。

学校同事打赌的那顿“福膳坊”的饭,算是彻底泡了汤。

和俞木订婚前,米红去俞家看过,隔了围墙看的,是一幢独门独院的三层小楼。雕花铁门里,有几棵长得很茂盛的柚子树,正是六月,青柚子长得已经有拳头那么大了。俞木说,再过两个月,这树上的柚子,就会变成一坛坛腌柚子皮了。他妈姜其贞做的腌柚子皮,是老俞最爱吃的小菜。姜其贞长得五大三粗,腌的柚子皮却花朵般细致。柚子下树后,去瓤,皮切成花瓣大小的片,用水浸泡几日,漉干,加豆豉、紫皮蒜、红尖椒,然后装坛密封,一个月后开坛,装到小碟子里,再滴上几滴小麻油,就成了老俞的人间美味。老俞每顿饭都要吃上一小碟,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餐餐都离不得,即使到外面吃饭,也要随身带个小玻璃罐罐,里面装上几片红艳艳的柚子皮。不然,就食之无味,哪怕满桌的山珍海味,也没用。就凭这一小碟腌柚子皮,姜其贞在俞家,不仅糟糠之妻不下堂,而且还能说上几句话一姜其贞平日很少开腔,可一旦开了腔。老俞还是听得进去的。俞木的嫂子有心,想讨好公公,缠着要学,姜其贞死活不想教,缠到最后,教倒是教了,可教俞木嫂子做出来的腌柚子皮,看上去挺好,但吃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老俞吃一口,就不吃了。俞木的嫂子怀疑婆婆留了一手,在哪个环节留的呢,却怎么也琢磨不透。

朱凤珍听了,说,你嫁到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学会姜其贞的腌柚子皮。

怎么学会?姜其贞既然不肯教大儿媳妇,难道就肯教小儿媳?

你不会偷学吗?你看三保,我没教过他做旗袍,他会做旗袍了;我没教过他做中式夹袄,他也会做中式夹袄了。这叫偷师!师傅哪能什么都教你?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呀!所以这事不怪姜其贞,全天下的师傅都一样,我每次裁衣时,一到要紧处,也总要把三保支开,不然,他一下全学会了,还不自己开铺子去?辛辛苦苦手把手地把他带出来,好不容易带到能帮着干活了,不让他在铺子里给我多做几年长工,能划算?

难怪三保裁出来的衣裳总差那么一点点火候,原来是朱凤珍在搞鬼!

这么说,姜其贞做腌柚子皮时也用了朱凤珍的招数,在最要紧的地方把俞木的嫂子支开了?或许少了一道工序?又或许少放了哪种配料?哪种配料呢?罂粟壳吗?听说后街的狗肉店里的砂钵狗肉就放了罂粟壳的,所以那些顾客吃了还想吃,吃上瘾了!可姜其贞不会为了笼络住老公,给自己老公吃罂粟壳吧?

也难说呢,那么丑的女人,要拿住财大气粗的男人,不下毒手,怕拿不住。

米红和苏丽丽说这事的时候,苏丽丽吓得倒吸了一口气,嫁入豪门也太可怕了吧!历史书上,八国联军对付清政府,用的不过也是鸦片,难道姜其贞想当八国联军不成?

苏丽丽的话,总是有些不太靠谱的,但嫁入豪门这一说,还是让米红隐隐有些得意。

在辛夷,俞麻子家。应该算得上豪门吧?

那么大的一栋洋楼,对住惯了逼仄局促的苏家弄的人来说,那是太有诱惑力了,即使是人民教师老米,也有些扛不住。老米本来是反对这桩婚事的,坚决反对,脑子有毛病吗?孙魏不嫁嫁俞木,一个装潢工,还长成那德行,匪夷所思嘛。但看过俞木家房子之后,老米觉得不那么匪夷所思了。他们学校的老师,为了一套一室一厅三十几平方米的旧宿舍,都能争得你死我活,把《孙子兵法》和《三十六计》都用上了,平日很正派的男老师,这时也会挑拨离间了,在校领导面前无中生有釜底抽薪;平时很清高的女老师,这时也会用美人计了,在校领导面前莺声燕语花枝乱颤。学校被闹得乌烟瘴气,老师们斯文扫地。就为了那区区三十几平方米。可米红一结婚,婚房就二十多平方米了。俞木说。米红和他结婚后,住二楼西边的大房间。朱凤珍还有意见呢,问,为什么不住东边的房间?东边的房间光线更好呢!光线更好自然是真的,更重要的,是风水更好。朱风珍迷信,东边比西边吉祥,东边也比西边富贵。老戏文里的娘娘和太子,都是住在东宫的。辛夷的人,稍上点年纪的,都知道这个。所以,许多人家的横联就写着“紫气东来”呢!没有谁家的门联上会写“紫气西来”。可东边的房间俞木的哥哥俞树已经住上了,人家是长子,长子长孙,轮不上俞木呢。

不单房子,俞家最让人垂涎三尺的,还是十字街口的那个装修公司,赫赫有名的“树木装修”。

虽说现在公司负责打理的人是俞树,但作为俞家的二公子,俞木总有一半家产吧?

朱凤珍这么嘀咕的时候,米红不说话。公司什么的,她不感兴趣,那是男人的事儿。还不如俞家有保姆这事儿让她激动。俞家竟然有保姆,是个三十几岁的白白净净的妇人,米红第一次在院子里看见她,她正在给围墙下的南瓜藤

浇水,米红以为是俞木的大嫂,正不知如何招呼。俞木看出来了,附耳对她说,这是我家保姆。

那一刻,俞木那张“首尾呼应”的脸,变得花一般好看了。

或许锦衣玉食的生活。不是米青胡诌的那样,穿什么羽衣吃什么荔枝,而是住在这种雕花铁门里有保姆侍候的生活吧?

米红的婚事办得很排场。

这是自然,俞麻子在辛夷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儿子结婚哪能马虎了?而且米红,又是俞麻子十分满意的儿媳。人长得好不说,家里还是书香门第,这两样,都十分符合俞麻子的理想。俞麻子在娶儿媳这事上,是有理想的,两个伟大的理想:第一,俞家是木匠出身,粗人,没文化,所以想娶个有文化的儿媳;第二,以前俞麻子因为相貌丑,家穷,娶的老婆姜其贞呢,也丑陋。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结果,他和姜其贞,生了一窝小老鼠:两个儿子俞树俞木,两个女儿俞花俞朵,个个名不符实。细眉狭眼,獐头鼠目,简直和《十五贯》里的娄阿鼠长得一模一样——群艺馆演《十五贯》的时候,陈木匠笑嘻嘻送他一张票,他还纳闷,陈木匠和他关系一向不好一因为手艺不如他,就总爱说些酸溜溜的话儿,做些酸溜溜的事儿,这一次怎么这么好心?虽然纳闷,老俞还是去看了,他爱看老戏,况且,一张戏票好几块钱呢!一看才知道陈木匠这瘪三没安好心,因为那台上的娄阿鼠,和他家俞树俞木太像了,一个模子印出来一般。操他妈,不,操他妈划不来,他妈鸡皮鹤发,应该操他老婆——陈木匠的老婆,长得和坐莲观音一样,因为这个,陈木匠经常在老俞面前炫耀。家财万贯,不如娇妻一个。陈木匠得意扬扬地说。可娇妻这事,老俞这辈子怕是没指望了——姜其贞又不是孙悟空,会七十二变?自己只有等下辈子了。不过,俞树俞木不必等下辈子,这辈子就能娶个坐莲观音给陈木匠那狗日的看。

所以俞麻子的第二个理想,就是要娶个好看的儿媳。

娶大儿媳时,他就扬言了,要为俞家引进优良品种,这一点,俞树没意见,他对自己长成这德性也不满意呢!但什么样的女人才是优良品种,父子俩意见不统一了,老俞认为优良的,俞树看不上,俞树认为优良的,老俞又看不上。女人如果是树,就好办了,柚木比桃木好,樟木比松木结实,这没有两说的,可女人不是树,父子俩就矛盾上了。矛盾到俞树二十五了,还没有结果,姜其贞急了。穷家无大女,富家无大郎。在辛夷,即便是穷家的后生。二十五也该成家了,何况他们老俞家的儿子。早栽树,早乘凉。早种荞麦,早吃粑果。又不是你老俞娶老婆,你总插一杠子算什么?一个做公公的,对儿媳的长相挑三拣四,传出去,让人笑话。

姜其贞这么一说,老俞只能讪讪作罢了,由了俞树娶了一个他不喜欢的儿媳——皮肤那么黑。黑到太阳一落山,就不见人影了。老俞说,满大街都是雪白的女人。你怎么偏偏给老子弄回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俞树说。你以为满大街那雪白的女人是真的雪白,那是粉搽的!不信,我让我老婆雪白个给你看。

第二天,儿媳果然搽了个雪白的脸,到老俞眼面前来晃悠。

老俞被气得说不出话,那也叫雪白?和家里的花面狗差不多,白脸,黑身子,连十个爪子都是漆黑漆黑的。

但米红,老俞一见就中意了。不光肌肤雪白,而且还溜光水滑——这尤其重要,俞麻子自己小时候得过天花,一张脸被麻得坑坑洼洼,所以就更偏爱那些溜光水滑的女人。

俞木这小子,什么都不如俞树,可找女人的眼色,倒是比俞树强。

老俞很高兴,一高兴,那张麻脸就红梅点点开了。

老俞脸上的红梅一开,事情一般就好办。俞木把这个秘密告诉了米红,米红又把它告诉了朱凤珍。朱风珍本来就想狮子大开口的——俞家有两个儿子呢,这时候不争白不争,不要白不要,俞木这一告密,朱风珍的口于是张得更大了,简直张成了血盆大口:一张红礼单上,密密麻麻写满了——金耳环金项链金戒指金手镯金脚链,满房樟木家具,四季锦绣绸缎衣裳,还要八千谢爷娘的果子钱。姜其贞不高兴了,谁家还不养个女儿。没见过这么穷凶极恶要彩礼的,搬弄着老俞撂手。她其实不怎么喜欢米红的,也太狐媚了——还没过门呢,就把老的小的弄得人仰马翻。可这事姜其贞搬弄不动,还没怎么开口呢,俞木就罢工了。他干活本来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这下子,成日晒网了。老俞说,反正这家业,到最后也都是他们两兄弟的,早花晚花而已,花在娶媳妇这事上,是正经,不算败家。

老俞这一说,就算拍板了。

姜其贞不说什么了。

不过,婚事所有的开销,都记了账,俞树媳妇记的。

米红结婚那天,苏家弄的女人,都变成了唧唧喳喳的喜鹊,尤其是老蛾,见谁就说,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米红是要过好日子的,她相带富贵呢!

只有王绣纹不吱声。王绣纹那天连婚宴都没吃,说胃不舒服,让老苏送了个瘪瘪的红包过来,算随礼了。

米青也没参加,她那时人在北京读书呢,北师大中文系,二年级。朱凤珍想让她请假回来做伴娘——有在北京读大学的妹妹做伴娘,给姐姐长脸呢。俞家不是作兴有文化的嘛。朱凤珍想让米青的文化,把俞家的风头压住。可米青说,她要考英语四级呢,没空回来。朱凤珍痛心疾首,这个没心没肺没情没义的东西,读书把脑子读坏了吗?姐姐结婚这样的大事,竟然也不能耽搁几天。可米红无所谓,有什么了不起的?死了张屠夫,不吃混毛猪。她不去正好。让苏丽丽去。比起米青来,她和苏丽丽才更像姐妹呢。

婚后米红在俞家,过的差不多是少奶奶的生活。

家里有保姆,还有婆婆姜其贞,所以家务米红不用动一根手指头。保姆负责买菜做饭拖地等所有的事,姜其贞呢,除了腌柚子皮。剩下的,基本就—件事,负责监管保姆。排骨买回来,保姆说两斤,姜其贞偷偷用秤称一下,一斤九两,整整少了一两。但姜其贞不会马上说保姆,在日历上做个记号就是了;地拖完了,角落里有根头发,还有水渍,姜其贞也不说什么,当了保姆的面,把头发丝捡起来,放到垃圾桶里,再蹲下来,用抹布把水渍擦了。

姜其贞胖,蹲下来的时候,十分缓慢沉重,那屁股撅得,如拱身埋头在槽里吃食的老母猪一样,难看得要命。

大儿媳碰上了,看不过,训斥保姆。姜其贞赶快制止。

以姜其贞的人生经验,世上有两种人你得罪不起:一是郎中,你得罪了,可能请你吃错药扎错针——她三姨姥就是这样,平日说话刻薄,总是夹枪带棒,也不论那棒下是谁,总是乱抡一气,有一次也不知怎么把郎中抡着了,结果,不过是个痛风的毛病,人家几针扎下来,生生把她的嘴巴扎歪了,之后别说抡人,就连一句囫囵的话都说不了;除了郎中,第二不能得罪的呢,就是保姆,保姆出入厨房,一家的咽喉之地,如果对主人有了怨怼,轻则让你在菜里吃鼻涕口水,重的呢让你吃砒霜。这在辛夷也有前科的,很轰动一时的前科——女主人头一天因为什么事和保姆起了口角,那保姆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女主人说一句,她顶一句,寸土必争,丝毫不让,把

女主人气得瑟瑟发抖,那家的女儿刚从外面进来,年轻人,脾气坏,容不得保姆的嚣张,冲上来就给了保姆一巴掌,结果,保姆第二天就在菜里下了毒,一家四口,除了那女主人因为胃口不好没怎么动筷子之外,其余的,男主人和一儿一女,都被保姆送上了西天。

所以,姜其贞一直不肯请保姆,把一家老小的性命交到保姆的手心里,她不放心。但这些年,她得了高血压,心脏也不好,房子又大,一层楼的地拖下来,就腰酸背痛眼冒金星了。不得已,才请了保姆,但姜其贞从来不把保姆当保姆对待的,至少态度上,她一直客客气气的。当然,作为女主人,她也要履行监管的职责,但姜其贞监管的方式十分隐秘,十分怀柔。比如保姆一旦进了厨房,她基本是亦步亦趋的,但她会以指导的方式来掩护自己的多疑;还有,她也不会让保姆洗内衣内裤,她认为这是她很重要的怀柔方式,因为给人洗内裤和倒马桶性质差不多,多多少少都有些羞辱的意思。

可米红结婚第二天,就把她和俞木换下来的所有衣裳,包括内裤奶罩什么的。一股脑儿全给了保姆。

第一天,姜其贞不怪,年轻人嘛,不知轻重难免。大儿媳那时也这样过,后来在她的调教下,才懂事的。姜其贞还是用她的姜氏教育法,不言教,只身传。弯腰把保姆盆里的内衣内裤挑出来,当了米红的面。自己搓洗了。

按说,米红看到婆婆亲自动手,应该赶紧抢过去自己洗了,即使不抢,至少也应该表现出不好意思的样子。

可米红没有不好意思,米红视而不见,镇定自若地斜坐在饭桌边吃她的肉包子。

更过分的,第二天,米红依然把她花花绿绿的内裤奶罩。扔给了保姆。

姜氏教育法第一次遭遇到彻底的失败。

什么书香门第?狗屁!还不如大儿媳的家教,大儿媳娘家也是生意人家,父母都是做五金配件的,没什么文化,却比米红懂事多了——看到姜其贞站在水池边为她搓洗内裤,脸立刻红得鸡冠子一样。那之后,她的这些东西再也没有出现在保姆的洗衣盆里过。

甚至还不如保姆,保姆看到她用抹布擦地上的水渍,之后拖地就很仔细了。

明人不用细说,响鼓不用重擂。

单这一件,姜其贞就看破了米红——女人看女人,眼总是很毒的。

何况还不止这一件,让姜其贞恼火的事,接二连三。

俞木原来就不爱干活。成日溜出去勾三搭四,老俞和姜其贞指望他婚后会好些,之前出去鬼混不就是因为没娶媳妇嘛。人大了,身野了,往外跑跑,也正常。猫狗那些四只脚的畜生到了发情期,还要围着篱笆或蹿上屋顶叫唤几声呢,何况一个两只脚的后生家。可现在媳妇给娶到家了,总要收敛收敛吧——俞木还真收敛了,却是过于收敛,成日只收敛在新房里。

日上三竿了,俞木也不出房门,收敛成千金小姐了。

姜其贞在他们房外来回走。姜其贞身体沉重,平日走路如果不蹑手蹑脚,声音就如打闷雷的效果,现在她有意放重脚步,简直是平地惊雷了。

可米红和俞木仍然不出来。

后来姜其贞把这事数落给朱凤珍听,米青在边上,听了忍不住偷笑,老太太不读书,不知道这个叫“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只是这君王太丑了些,竟然长一徽居里那马头翘角似的额头下颌,而米红,就对了马头翘角,做她千娇百媚的杨玉环。

这么想,米青就笑出了声。

姜其贞用鼻子哼一声,米家的女儿看来真是缺教养,不单米红,原来他家在京城读大学的二女儿,也不怎么样——长辈在说话,她竟然哧哧笑,书都读到背上去了吗?

朱风珍也不像话,竟然护短,说这事不怨米红,要怨也只能怨她儿子,男人贪风月,女人有什么办法?

怎么没办法,当年她初婚时,哪天早上不是她把老俞推出房门的?

男人嘛,年轻时哪个不贪风月?关键是女人,女人要知道风月之事应该在晚上,不然还叫什么风月,干脆叫风日了!

倒是老米说了句还算中听的话,老米说,亲家母,米红嫁到你家了,你就当女儿待,有什么不到之处,亲家母只管教导就是了。

可这句话也就是当个曲儿听听,不能当真。当女儿待?能当女儿待?当初俞花俞朵如果这个样子,姜其贞一个巴掌就扇过去了!姜其贞手大,力气又大,那巴掌扇过去,铁砂掌一般,俞花俞朵因此在背后骂她铁扇公主——当时她们正看电视《西游记》呢,最喜欢看孙悟空变成一个小虫子钻到铁扇公主的肚子里,把铁扇公主折腾得死去活来,她们也恨不得有孙悟空的本事呢,能变成小虫子,钻到姜其贞的肚子里去。可即使这样,俞花俞朵嫁人后也依然和她亲亲密密,娘打女儿,原来就如雨打荷叶,哧溜一下,就无痕无迹了,但她的铁砂掌能扇米红吗?真要扇过去,怕要闹个家翻宅乱!

看朱凤珍那样子,不是个善茬!

倒是暗暗在老俞面前嘀咕过,说米红馋。一碗豇豆蒸排骨,不过十几块,她一个人就吃了三块,也不知朱凤珍怎么教养的女儿,以前俞花俞朵在家时,从来不这样。两碗饭,第一碗只吃素,不动荤腥,到第二碗,才搛一块鱼肉到碗里,细细地就了饭吃。一开始当然也不这样,小人嘛,都爱吃肉,趁姜其贞埋头吃饭的当口,俞花俞朵的筷子就偷偷伸向肉碗,可肉还没搛上呢,姜其贞的筷子就如长了眼睛一般,半道上就把她们的筷子截了。也不是吃不起,尤其后来俞家的日子过殷实了,吃鱼吃肉都不算什么事儿,但富家也要穷过,这是姜家的家训。以前姜家也富贵过,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大地主,家有良田千顷,金玉无数,可姜老太爷的早餐依然只是两碗稀饭,一碟腌柚子皮而已,姜老太太呢,平日也只是粗布衣裳,除了头上一支碧玉簪看上去有点富贵气象,其他的,和村里的妇人没什么两样。夏忙时,姜老太爷还会用独轮车推了三寸金莲的夫人,两人一起到地里和长工仆妇一起,扬扬芝麻,或者拔拔花生。要不是后来娶了爱穿金戴银爱着绫罗绸缎还好吃懒做的二房,姜家不会败落了下来。

姜其贞喜欢和老俞说姜家的这些旧事。这些旧事既抬高了自己的身份,又影射了米红,又告诫了老俞,可谓一石数鸟。姜其贞虽然没文化,可用起这些文化手法来,还是得心应手。

老俞却油盐不进,皱了眉说,你没事数儿媳吃了几块肉干什么?

如果说以前,姜其贞对米红的嫌弃还是一个婆婆对一个媳妇的嫌弃,因为老俞的这句话,现在嫌弃的性质发生了改变,变成了一个妇人对另一个妇人的嫌弃。

只是姜其贞把这种嫌弃隐藏得极好。既然老俞喜欢小儿媳,那她就也喜欢小儿媳,至少看上去喜欢小儿媳。夫唱妇随嘛,没有谁说妇唱夫随的。牝鸡司晨,天下就要大乱了,这朴素的道理,姜其贞懂。

保姆去菜市场买菜,去之前,过来请示姜其贞。只要老俞在,姜其贞会十分温存地说,你去问问老二媳妇,问她今天想吃什么。保姆有些迷惑,不过,还是很听话地去问了米红。米红倒不客气,想吃鸡了就说想吃鸡,想吃鱼了就说想吃鱼,新上市的茭白,一块多一斤呢,她说想吃茭白炒肉丝。

大儿媳在一边听得火冒三丈。老太太吃错药了嘛,怎么和老头子一起宠上那个狐狸精了,难道你们一家子都得了狐狸病吗?

金喜夜里问俞树,咬牙切齿地。

俞树不吱声。

不吱声却等于吱声了。以前金喜在枕上对俞树泄私愤时,不论愤及俞家谁,俞树都能大义灭亲,能不灭吗?金喜每次都是在关键时候说这些,他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灭俞花俞朵自是不必说,即使灭姜其贞和老俞,他也不过沉吟一秒钟,用这一秒钟表达他对父母的忠贞节烈,一秒钟之后,只要金喜作势推他,他就照灭不误了。可现在,他不灭了,嘴巴闭得和青葫芦一般。金喜恼,将他一推,转身用背朝了他。他竟然也不再纠缠,生生把那弦上之箭收了回去,不发了!

这算什么?莫不是俞树也得了狐狸病?

也是,每次米红看见俞树,总是哥哥哥哥的叫得十分亲热,金喜就在边上呢,她从来不招呼,好似没这个人一般。其实不单对金喜,即使对姜其贞,米红也这样。米红的眼里,只有男人,没有女人,这一点,金喜和姜其贞也算同病相怜了。

可姜其贞却不想和她同病相怜,依然当了老俞的面,对米红嘘寒问暖。家里就三个妇人,金喜和米红两个妯娌,是先天不能调和的敌我关系。兄弟看兄弟穷,妯娌看妯娌怂。自古都这样。而婆婆和媳妇——倘若只有一个媳妇,那也差不多,自然也是争风吃醋有你没我;如果有两个媳妇,情况不一样了,更复杂,也更微妙,婆婆会变成墙上一棵草,风吹两边倒。金喜当然希望姜其贞那棵草朝自己这边倒,就算不朝自己这边倒,她也应该迎风直挺挺站了,不能倒向米红,可姜其贞还偏偏就倒向米红了。

这老鸨婆!

金喜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她嫁到俞家四年多,儿子俞金已经三岁了,她挟子自重,俞家的人也基本由她自重——虽然偶尔老俞会有点遗憾,因为俞金的长相,也过于俞家了,简直和俞树小时候一模一样,活生生又一个小娄阿鼠!可遗憾归遗憾,老俞对孙子俞金还是很疼爱,爱屋及乌,对金喜,自然也就越来越喜欢。金喜感觉自己在俞家,正渐入佳境。

而现在,因为米红的到来,金喜的佳境遭到了破坏,她又回到了从前一还不如从前,从前至少俞树对她,那是忠心耿耿的。

金喜和米红,现在势不两立了!

米红浑然不觉——即便觉了,她也不在乎。

三千宠爱于一身,这是她的命。所以,公公婆婆宠爱也罢,老公大伯宠爱也罢,都是本分,她不用受宠若惊。

出嫁之前,朱凤珍给米红打预防针,说,在娘家是荣花娇女,在婆家是狗屎媳妇—一怕娇滴滴的米红嫁到俞家后受委屈。可米红不怕。她是米红,又不是苏丽丽,苏丽丽在娘家是狗屎女儿,在婆家是狗屎媳妇;而她呢,在娘家是荣花娇女,在婆家也是荣花媳妇。

可米红没料到,她的荣花媳妇也只是做了一年多,一年之后,她这朵荣花便开始褪色了。

先是俞木。俞木成日收敛在房里也就几个月,几个月之后,老俞发话了,整日不做事,吃什么?难道你真是木头,可以喝西北风?俞木于是开始出门干活了,他正好也有点起腻呢一男女这事儿,原来就如冰糖肘子,好吃虽然好吃,也架不住每时每刻都吃,饱食终日的结果,是他需要出门消化消化了。

俞木出门消化去了,米红呢,就一个人待在俞家,这让姜其贞觉得奇怪,别的新媳妇初到婆家会百般不适应——这是自然的,花草树木连根拔到另外的地方还会水土不服呢,猫狗畜生换了主人家还会食欲不振呢,金喜初嫁到俞家时,会找各种由头回娘家,因为这个,姜其贞当时还不高兴呢。可米红不回娘家,姜其贞也不高兴。忘恩负义的东西,还不如花草,还不如畜生。天气这么好,你不回苏家弄走走?姜其贞问。米红其实也有些想苏家弄了,不是想朱风珍或老米,也不是想米青米自,而是想苏丽丽了。

米红想苏丽丽不回苏家弄,而是让苏丽丽到俞家来。苏丽丽果然来了,在院门口把雕花铁门拍得砰砰响,米红让保姆去开门,让保姆端茶倒水,让保姆到街角买葵花子。甚至还让保姆下厨房做点心,大半个上午下来,保姆被俞家这个二少奶奶支使得团团转。

苏丽丽一惊一乍。米红现在的生活,差不多就是西班牙表姑的生活,或者说,比西班牙表姑的生活还要好。因为西班牙女佣会和表姑顶嘴,而且也做不出那样好吃的酒酿丸子。

米红喜欢苏丽丽的反应。苏丽丽这个人就这点好,没心没肺,天真烂漫,会充分表达对米红的艳羡,不像米青,或弄堂里的其他妹头,对米红的好长相,以及米红嫁到富贵人家,故意摆出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米红知道她们是成心的,知道归知道。可米红还是有一种锦衣夜行的冷落。

而苏丽丽,总让米红的锦衣在艳阳下。

因为贪恋这艳阳,米红常常让苏丽丽到俞家来玩。苏丽丽只要有空,就来了。她现在基本不到王绣纹作坊里去画碗碟了,因为王绣纹不让她去,每次苏丽丽到作坊去时,总把儿子带过去,自己画碗碟挣钱,儿子却让王绣纹照管着。王绣纹不高兴了,他姓陈,又不姓苏,凭什么让我带?他陈家倒是有福,不花钱弄一个长工还不知足,还想弄一个老妈子。他们想得美!撒手不管了,由了苏丽丽的儿子在作坊的地上爬。这下更糟糕了,小家伙有一天把一只青花瓷瓶给碰碎了,那只青花瓷瓶上画的是复杂的《百子图》,光工钱王绣纹就付了画工几百块呢。这一下王绣纹真是恼了。叫嚷着要让陈吉安赔她的花瓶。苏丽丽更恼,她儿子的手指还划破了呢,王绣纹做外婆的人,竟然不心疼。只顾着心疼她的花瓶了,难不成她的一个破花瓶,比外孙子还重要?

王绣纹不让苏丽丽去作坊,苏丽丽也懒得去。还省得被周扒皮剥削呢!而且,她现在的经济条件也好了一些,陈吉安在摩托车维修店当上了主管,工资比一般员工高许多,有时还会揽点私活——他技术好,人缘也好,许多客人专门找他的,苏丽丽说时,眉飞色舞的。米红看不得苏丽丽这样子,不就是在别人店里打打工嘛,得瑟成这样?真是没出息。米红心情好,施舍般地由她得瑟了,可苏丽丽不知趣,得瑟个没完,米红就不耐烦了,笑着问她什么时候到西班牙去开瓷器店——这是在打趣苏丽丽了,也是在寒碜苏丽丽,苏丽丽也知道,所以,每次只要米红这么一问,眉飞色舞的苏丽丽,顷刻就成瘟鸡了。

苏丽丽到俞家玩,自然都要带了儿子过来。两个女人关了房门聊天的时候,苏丽丽的儿子米红就吩咐保姆照管着。

这让保姆很有意见,这个二少奶奶,实在太过分了,端茶倒水什么的,也就算了,竟然还让她带别人家的小孩了,小孩才一岁,撒尿拉屎都要人侍候,家里这么多事。她又没有三头六臂,也就是一双手两只脚,怎么忙得过来?这还不说,万一小孩磕了碰了呢,她可担待不起,保姆气呼呼地,对姜其贞说。

姜其贞不说什么,老俞在边上呢,他本来出门了的,但因为家里有点事,姜其贞把他叫了回来一只要苏丽丽过来,姜其贞总能找个合适的由头,把老俞叫回家。

老俞的一张麻脸又红梅点点开了,不过,这一次红梅的颜色有点紫,近似于猪肝色了。

等到苏丽丽和她儿子坐到饭桌上的时候,老俞的猪肝色红梅就绽放得更绚烂了。

米红不知道,她犯了老俞的大忌了,老俞平生有两恨,一是恨那些娶了如花似玉老婆的男

人,比如陈木匠,再就是恨不相干的外人跑到俞家白吃白喝。

其实让苏丽丽留下来吃饭是姜其贞的意思,至少第一次是姜其贞的意思,苏丽丽的自行车本来都要推出门了,姜其贞十分殷勤地出来挽留说,吃了饭再走呗,有粉蒸肉呢。一听到粉蒸肉,苏丽丽迈不动脚了,恋恋不舍地看米红,米红嘁一声,说,你留下呗。

下一次苏丽丽再过来,米红就自作主张挽留苏丽丽了。

一年后米红开始往“莲昌堂”跑。

朱凤珍问老蛾,米红的命里会有几子,老蛾说,一儿一女一枝花,无儿无女是仙家。

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是一儿一女?还是无儿无女?

朱凤珍急了,再问,老蛾就低头做她的酒酿,不言语了。

不是娘娘命吗?生不出太子还怎么做娘娘?

朱凤珍拽了米红去“莲昌堂”找黄鹤楼。

黄鹤楼是辛夷有名的中医,他原来不叫黄鹤楼,叫黄和楼,因为瘦骨伶仃,却精神矍铄,有仙人之姿。被辛夷的人改名为黄鹤楼了。

“莲昌堂”是黄家祖上传下来的中医馆,专门治妇人不孕不育。

黄家治妇人不孕有秘方,传说是从他家老祖宗黄帝的《内经》上来的,叫“四乌贼骨一虞茹丸”,用四份乌贼骨,一份虞茹,再加雀卵,制成芸豆大的丸子,让妇人早晚服。妇人一般服用几个月后。肚子就有动静了。

别的中医也抄袭过这方子,却没效用,黄家一定在那黑糊糊的丸子里加了别的东西。

至于那别的东西是什么,没有谁知道。辛夷的中医们一直殚精竭虑前赴后继地研究。也没研究出什么名堂。

黄家一直子息繁荣,这也是好的招牌。黄鹤楼的爷爷有六子二女。黄鹤楼的父亲有七子二女,到黄鹤楼呢,更青出于蓝,竟有九子二女——这还是明里的,暗里的子女就说不清了,黄鹤楼在辛夷名声不太好。喜欢勾引漂亮的女病人,他人长得清俊风流,据说还练过房中术,能在床上把妇人弄得欲仙欲死,所以妇人很容易就着了他的道,因为这个,他老婆曾经闹过,要他垂帘问诊,和以前皇宫里的那些御医一样;或者让她垂帘听诊,和慈禧一样。当然都没有得逞,黄鹤楼是谁?能由了一个妇人摆布?在家里罢诊一个月之后,垂帘之事就不了了之。

辛夷有身份的人家其实都不愿意让自家妇人上“莲昌堂”。

所以朱凤珍是偷偷带米红去的。

黄鹤楼那天不在,他如今经常不在的,天冷了要在家藏冬,天炎了要在家消暑,偶感小恙了要在家养恙。七十多岁的老中医,把自己的身子看得比宰相家的千金小姐还娇贵——黄太太这么埋怨说,表情却有掩饰不住的喜悦,她其实是怂恿他娇贵的,提心吊胆了一辈子,终于可以消停在家了。

那天坐诊的是他的最小的儿子黄佩锦。

黄家九个儿子中,只有黄佩锦一丝不差地继承了黄鹤楼的衣钵,不单医术,还有长相,还有风流性情。其他八个儿子,都有乃母之风,体态丰腴,德行端庄。

黄佩锦给米红把脉足足有十分钟,十分钟之后,他在病历上写道:任脉虚,太冲脉衰少,天癸不盛。

朱凤珍不识几个字,看不懂,米红倒是识字,也看不懂。

看不懂没关系,有药单。药单上除了两盒“莲昌堂”的药丸子外,还有另一个方子:桂枝、吴茱萸、当归、芍药、川芎、麦冬、姜半夏、丹皮、阿胶、甘草不等,另加杜仲和旱莲草各五钱,煮汤服用。

汤药要服一个月,而且黄佩锦说,服药期间,最好禁房事。朱凤珍把米红接回了苏家弄,对俞家的说辞是:老米生病了,需要米红回家帮忙一段时间。

那段时间苏丽丽很忙,陈吉安在城西开了家摩托车维修店,苏丽丽到店里帮忙去了。米红有一天心血来潮,坐了小黄鱼按苏丽丽的指示一路找过去,找了老半天,才找到“吉安维修”。那地方极偏僻,是城乡接合部,周边全是些乱七八糟的小店,什么“万年水泥”,什么“久久寿衣”,什么“花花世界”——是家卖花圈的,店门口摆满了灰扑扑的纸花圈和金锞银锞。苏丽丽也是灰扑扑的,她本来黄黑精瘦,又爱出汗,像热带气候下的越南人,现在加上灰尘,加上衣衫简陋,简直是逃亡中越南难民的形象。米红看了忍不住想笑,之前听苏丽丽兴高采烈的描绘。还以为是怎样了不起的维修店,米红的心里甚至有些酸溜溜的,为了压住老板娘的风头,米红打扮得花枝招展而来,结果,白打扮了,就这么个小铺子,原来和老陈的自行车修理摊子也差不多,甚至还不如呢,老陈的摊子至少在辛夷的十字街头,最繁华的地段,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可陈吉安的店,却在这么个乌烟瘴气的地方。

陈吉安也是一身油乎乎的,蹲在一辆摩托车边忙活着,看见米红进来,抬起头笑笑,算招呼了。

米红有些诧异。男色原来也如昙花,不经岁月的,想当初陈吉安也是明眸皓齿风度翩翩,和苏丽丽的差距是天上人间,可现在,两夫妇看上去,倒是锣鼓相当,十分般配了。

想起朱凤珍关于男人屁股的言论,米红忍不住斜眼去觑陈吉安的后面,发现陈吉安的屁股果然有些如卷心菜了。

米红在苏家弄待得百无聊赖,想回俞家,朱凤珍不让,她一身“莲昌堂”的中药味,回去怎么说?姜其贞那只老狐狸,一嗅就知道了怎么回事,到时在老俞或俞木面前嘀咕些什么,就不好了。所以,米红怎么也要在苏家弄待够一个月,把汤药服完,之后最好还过些时日,让身上的味儿散散,再回去。

裁缝铺子里活计很忙,米红主动要求给三保打下手缝纽扣。朱凤珍本来不想的,女儿十指纤纤,水葱儿似的,哪是干粗活的手?可米红很积极,朱凤珍就只能由她了。

三保却是淡淡的,以前米家三姊妹中,三保最喜欢米红,两人年龄相仿,三保只比米红大了一岁四个月,十二岁初到铺子里来拜师的时候,个头比米红还矮几寸呢,不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眉来眼去之间,到底暗生过小儿女情愫的,夜里睡在裁缝铺后间的裁衣板上时,还梦到过和米红穿大红袍子拜堂成亲: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哐当一声,入洞房时走得太急被门槛绊了一跤。醒来后才发现原来是身下的裁衣板翻了。自己摔到了地上。猪窠眠梦戴凤冠,少年三保从地上爬起来时颇有几分心酸。人家是老板的大小姐,又长得这般如花似玉,怎么能嫁给自己一个小伙计?米红后来果然嫁给了富家子俞木。

三保是个朴实人,一旦断了念头,从此就自矜自重。任米红再言语轻佻,三保也只是不苟言笑。

十字形纽扣被米红缝得犬牙交错。三保接过来看看,也不说什么,用剪刀细细拆了,重新缝一遍。

米红觉得无趣,再也不到裁缝铺去晃悠了。

汤药吃了十天的时候,两盒“莲昌堂”的药丸吃完了,米红自己去了趟“莲昌堂”。黄佩锦交代过,药丸一吃完,他要看米红脉相的。本来那天朱风珍要陪米红去,却走不开,要赶做一套衣裳,是老米同事的,同事要到省城开会,下午四点的火车,说好了两点之前过来取的。因为是毛料,朱凤珍不放心让三保做,三保的手艺如今倒是可以了,但在划料方面,还是不如朱凤珍。两米五的布料,让三保裁,就只能剩下一些边边角角了,如果朱凤珍自己裁,可以划出一件

背心前襟呢,这种鼠灰色的毛料,之前也有人做过的,家里的箱子里还有小一尺布呢,到时拼一拼,可以给老米做件毛料背心了。

米红是上午九点出门的,苏家弄到“莲昌堂”不远,来回个把小时就成,算上候诊的时间,两三个小时也足够了,中午前无论如何能回来。但米红直到黄昏才到家,朱凤珍问,米红说,她到苏丽丽店里去了。

其实没有,米红是被黄佩锦掇弄上麻将桌了。

黄佩锦坐诊,病人不多时,经常会溜到隔壁店里去打麻将。隔壁是家杂货店,店主是个小寡妇,有三分姿色,七分妖娆。这加起来的十分,把半条街的男人迷得神魂颠倒。杂货店的生意不好,女人多数时候都在店后间打麻将,女人麻将的手艺十分了得,传说会出千,每次都能和出清一色或杠上开花之类的大和。男人们也怀疑,盯牢了女人的手看。女人十指涂满了红色蔻丹,金的银的玉的戒指手镯戴了一手,男人看得眼花缭乱,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米红坐在“莲昌堂”的长椅上大约等了半个时辰,黄大夫也没来,正要走,边上的一个少妇说,黄大夫在隔壁呢。

怎么不去叫呢?

少妇抿嘴笑,说,我怕。

米红不怕,在这个世界上,米红除了怕鬼和米青,还没什么可怕的呢,尤其不怕男人,何况是黄佩锦这样的风流男人。

黄佩锦一看见米红,果然十分和蔼。他把牌一扣,本来想立刻起身去药堂的,但妖娆的小寡妇不肯,说要打完手里的一圈,黄佩锦为难地看看米红,米红说,你打呗。就站在黄佩锦的身后看,看了两和,黄佩锦有点不安了,干脆让米红替他打,他去药房拿药。米红又不怎么会,怎么替?黄佩锦说,不妨,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米红还真赢了,麻将钓生手,米红就这样被钓上了钩。

之后的情形和第一次一样,每次都是黄佩锦打,米红看。看过几和之后,就调马换将了,变成米红打,黄佩锦看。他们麻将其实赌得不小,一块钱一个子,每场下来,输赢过百了,但米红不担心,她手气好,按杂货店女店主的说法,她有打麻将的命。再说,她是包赢不输的。赢了是自己的,输了是黄佩锦的,那何乐而不为?

而且她现在和女店主成了朋友。女店主人其实很好,温柔,又慷慨。每次麻将结束之后,都请他们吃点心,有时是一碗红豆花生羹,有时是一碗鸡汤米线。她店里有个小煤炉子,要炖点东西吃,很容易。

两个月后米红回了俞家。

俞木这段时间没去过苏家弄。按辛夷的规矩,女儿如果在娘家过夜,是要和丈夫分房睡的。少年夫妻,同床共枕总免不了有云雨之事,而这个云雨,是犯辛夷大忌的,因为会给娘家带来厄运。有些年轻人不信这个,或者身子没忍住,夜里依然偷偷摸摸在一起,比如苏家弄赖家的女儿女婿,半夜做事时被嫂子捉了——嫂子起来小解,听到小姑子房里声音可疑,推门挑灯一看,枕上虽然只有小姑子一个脑袋,可牡丹花被子下面却是波浪起伏。嫂子把哥哥叫了过来,哥哥本来想息事宁人,可嫂子不让,这事太污秽了,会让娘家倒霉的。还真倒霉了,一个月后,六岁大的侄子在上学路上被摩托车撞死了。赖家女儿女婿披麻戴孝在娘家门口跪了几天几夜。这种事儿在辛夷不少,让老蛾说的话,能说上几箩筐。所以朱凤珍特意叮咛过俞木,不要到苏家弄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再说,黄佩锦也交代了服药期间不能行房事。

小别胜新婚,米红原以为俞木会急不可耐的,结果没有,俞木晚上一个指头都没有碰米红。

这事奇怪了,难道俞木有了别的女人?

第二天米红就跟踪了俞木。俞木身边果然有了一个女人,不是别人,是金喜的妹妹金欢。

金欢在公司打杂,有时也帮着带带俞金。没想到,不过两个月,她成了俞木的徒弟。和俞木一起出工干活。用花头巾扎了长发,穿一件紧身黑色T恤,下面是一件肥大的蓝色工装裤,很俏丽的样子。

只一眼,米红就看出了他们关系不正常。

这事儿肯定是金喜搞的鬼,这个女人一直嫉妒她在俞家得宠,于是使出这种下作的手段,来报复她。

俞家的人或许早知道了这事,米红猜,不然金欢怎么可能在老俞和俞树的眼皮底下勾搭上俞木?

俞家上下,现在对米红,都十分冷淡。老俞脸上的梅花,也几乎不对米红绽放了。没心情绽放,他娶米红做儿媳,原是要改良俞家后一代品种的。因为这大使命,所以他一直纵容米红在俞家作威作福。可一年多了,莫说改良品种,就是娄阿鼠那样的,也没生下一个半个,老俞心急如焚,每次看见陈木匠家坐莲观音般的子孙,回家就长吁短叹。

姜其贞夫唱妇随,对米红更是风刀霜剑了。

以前的百般迁就,按米青的说法,不过是春秋手段而已。什么是春秋手段?米红不知道。米青故技重演,说,你去读《郑伯克段于鄢》,就知道姜其贞的手段阴险。可米红怎么可能去读《郑伯克段于鄢》——就算读了,也不信。米青这么说,无非是听不得米红炫耀她在俞家的受宠罢了。

可米红现在进进出出,没人过问。

苏家弄米红是不去的,去了也不知道和朱风珍说什么。对苏丽丽也不能说,她米红的人生从来都是荣花人生,至少在苏丽丽那儿是。这黄连—样的苦水,米红只能把它倒给杂货店的女店主。她是女朋友,又是陌生人,最适合倾诉衷肠。

女店主听了,妩媚地笑笑,这算什么?男人从来都是朝三暮四喜新厌旧的,女人如果计较这个,一辈子就别想活自在了。

那怎么办?

怎么办?等那个女人由新变旧呗。那个女人现在是新,但总有一天,也会旧。和你一样。你没看过老戏《桃园三结义》吗?里面的刘备说,女人如衣服。衣服嘛,男人穿上些日子,也就旧了。

等—件衣服变旧要多久呢?至少要几个月吧,或者要几年也说不定。几年米红可等不了,难道要像以前的女人一样,夜里靠撒豆子捡豆子撒铜钱捡铜钱那样打发寂寞长夜吗?

女店主笑得花枝乱颤。现在也不是旧社会,女人要立贞节牌坊。何必要捡豆子捡铜钱虚度青春年华呢?他初一,你十五呗。既然他一个指头都不碰你,那你还为他守?蠢哪!你没看出我们黄大夫早就对你有那个意思了?

米红当然看出来了,早在第一次黄佩锦为她把脉的时候。米红就看出了黄佩锦的那个意思!后来就更不用说,麻将桌上桌下,黄佩锦不放过任何一次试探的机会。

但每一次都被米红挡了回去。

守身如荷的家教根深蒂固。虽然米红看上去也是有些轻佻的,但那轻佻,是风吹荷叶动的轻佻——荷再动,也在水面上,米红没打算把自己动到污泥里去。

她不是苏丽丽,会在芦苇地里委身男人;她也不是杂货店的女店主,搽了胭脂对每个男人卖弄风骚。

除了俞木,她米红的身子,还没有哪个男人碰过呢。

可就是这般如花似玉的身子,他俞木——被米青嘲笑为“马头翘角”、“首尾呼应”的俞木,竟然不碰了!

这就怨不得米红了,心一横,下次黄佩锦在桌下用腿很小心地去贴她腿的时候,她没有和以前一样,把腿立刻缩回来。而是假装没有察觉,由了黄佩锦十分温存地贴了几分钟。

这几分钟,让黄佩锦以为他和米红的关系,

从此柳暗花明了。

却没想到还是山重水复。在“莲昌堂”的诊所里,黄佩锦把脉的手刚蜿蜒到腋下,米红就腾地站了起来,身子须臾间离黄佩锦有一米之遥了。

可过两天,米红在牌桌上,对黄佩锦又笑靥如花。

黄佩锦被逗得百爪挠心,忍不住蠢蠢欲动。米红又大义凛然了。

这唱的哪一出?黄佩锦也算风月老手,一时亦迷惑于米红的反复,问女店主,难道良家妇女是蜀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这话女店主不爱听,酸文假醋。什么良家妇女?女店主平生最恨的,就是那些良家妇女。自己没男人要,偏还做出冰清玉洁的样子;或者是米红那样的,又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也可恶之极。

女店主打算毒辣一回,她要学孙悟空,棒打白骨精,把米红打回原形——米红的牌坊不倒,就总在那儿三寸金莲。别说黄佩锦等得心慌,就是边上的她,也看不过米红那一步三摇的做作。

她这一招也算一石二鸟——既是借花献佛,讨好了黄佩锦;也把一个所谓的良家妇女拉下了水,这多少,也让她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那天她煮了苡米粥,里面加了淫羊藿、香附和菟丝子。据黄佩锦说,这几味中药都有乱性的功效。不发情的母牛如果连服十五日。再看见公牛,就把公牛追得满世界跑了。

她先约了米红,劝米红喝下了两碗粥。之后,黄佩锦来了,女店主说。你们两个坐坐,我有点事,一会儿就回来。

女店主真有事,她想回家一趟,家里有个八岁大的儿子,还有个六十多的婆婆。六十多的婆婆看起来是八十多的样子,这个女人从丈夫死后,一下子老了十岁,儿子一死,又老了十岁,老到现在,身子简直和林妹妹一样弱不禁风了——如果再吐上几口血,真就是一个鸡皮鹤发的林妹妹。不过,以林妹妹那样的性子,怕是活不到六十岁的。

女人的一生有什么意思?如花草一般,说枯就枯了,说死就死了。所以,要想开些,趁花红叶绿,还有人待见时多让人待见几回。

不然,真白活了!

正感慨间,竟在路上遇到俞木了。

她和俞木也熟的,早在他结婚前,他就在她店里厮混过。这个俞家二公子,麻将虽打得臭,牌品却是极好的,无论输多少,没见他赖过账。

也是一转念之间的事。她突然约俞木上她铺子里去,好久没有在一起玩了,要不,今天摸几圈?

女店主这么一说,俞木的手就有些痒了。摸几圈就摸几圈吧,浪子回头这么久,也实在怀念以前的浪子快活。

俞木于是又约了另一个麻友,女店主说,你们先过去,我马上就来。

挑开杂货店后问帘子的是那个麻友,俞木也紧跟着鱼贯而入。

两人愣了:后间的沙发上,米红衣衫不整,头发零乱,和黄佩锦并肩而坐。

俞家人提出了离婚。

按“七出”,米红至少犯了两出:无子,淫。

朱凤珍大病一场,她本来有胃病,上腹经常会隐隐作痛的,这一气,成了奄奄一息的样子。老米慌了手脚,好在还有米青。正值暑假,米青回来了。

俞家关于“七出”的说法。让米青觉得荒诞之极。姑且不说这是男尊女卑的封建糟粕,要彻底肃清。就算按“七出”,米红也不应该出,因为“七出”里,无子要在五十岁后,可米红才二十五,他们怎么知道她就无子?从生物角度而言,雌性只要每月排卵,就还有产子的能力。

至于淫,更是诽谤,可以到法院告他们名誉伤害罪。

但米青还是主张米红离婚,夫妻间既然感情破裂,还在一起,不道德。

如此书生气的话,让朱凤珍啼笑皆非,但老米却受了米青的蛊惑,也同意米红离婚。

其实不同意又如何?俞家的态度十分坚决,姜其贞说,大家都是要颜面的人,好合好散,不然,闹起来,是你们女方吃亏。黄佩锦在辛夷是什么名声?宣扬出去,你家米红这辈子也别指望再嫁了!

米红回了苏家弄,带着金银首饰,四季衣裳。姜其贞说,好歹米红也做过两年我们俞家的媳妇,这些东西就留个纪念一还有那两丈上等艮绸,就送给亲家母了。

这是羞辱朱凤珍了——那两丈墨绿色艮绸,是老俞特意托人从杭州买的,作为彩礼送到米家。按辛夷规矩,这艮绸米红应该带回俞家的,姜其贞却一直没看到,七月七日米红晒衣箱时,姜其贞问起来,米红说,放在姆妈那儿做夏季衣裳呢。

可夏季衣裳一直做到了冬季,也没做出来。等到第二年三伏天时,姜其贞在街上偶然看到朱凤珍,朱风珍一身墨绿,站在“凤样春”酒店前和一个妇人谈笑风生。

如果是以前,姜其贞就绕着走了。但那天姜其贞不绕,十分殷勤地上前和朱凤珍打了招呼,之后就笑眯眯地上下左右打量着朱凤珍,朱凤珍被她看得有点发虚,说,亲家母,你忙你的。姜其贞说,不忙,不忙——你这身衣裳,真是好看,面料在哪买的?朱凤珍身边的妇人听了,插嘴说,我也正问呢,凤珍说是米青从北京买回来的。哦,姜其贞的哦声如戏音,拖得老长,长到让朱凤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事过去那么久,姜其贞竟然还以这种方式提起。真是个阴毒的女人。和这样的女人做一辈子儿女亲家,想想,也没什么意思。——即使朱凤珍,最后也同意米红和俞木离婚了。

老蛾的看相生意打那以后就有些惨淡了。一个离婚的妇人家,被看成了娘娘命,怎么说,也有些离谱。但老蛾还是坚信自己的技艺,自古贵人多磨难,武则天三十多才当上娘娘过上富贵生活,之前一直在尼姑庵里削了发吃斋念佛当尼姑呢!米红才多大?不过二十五,好光景如春花秋月四季轮回!她现在的离婚,是贵人落难,和武则天当初被打人尼姑庵差不多。总有一天会翻身的。

到底哪一天呢?朱风珍问。

这个老蛾也说不准。

责任编辑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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